去遠即相忘,歸近不可忍。
兒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
喜極不得語,淚盡方一唒。
了佑不是夢,忽忽心未穩。
【賞析】
1084年(元豐七年),陳師道的岳父郭概提點成都府路刑獄,因為師道家貧,妻子與三個兒子及一個女兒只得隨郭概西行,而陳師道因母親年老不得同去,於是忍受了與妻子兒女離別的悲痛。將近四年以後,即1087年(元祐二年),陳師道因蘇軾、孫覺等人之薦,充任徐州州學教授,才將妻兒接回到徐州。紀錄這一場生離死別,他寫下了不少情意誠篤、感人至深的佳作,如《送外舅郭大夫概西川提刑》、《送內》、《別三子》、《寄外舅郭大夫》等,這首《示三子》即是作於妻兒們剛回來之時,也是非常傑出的一首,這首描述的主要是詩人思親、見親的全程心靈感受,言語易懂,感人至深。
首二句說妻兒們去遠了,相見無期,也就不那麼惦記了;而當歸期將近,會面有望,則反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去遠」句固然是記錄了詩人的實情,然而也深刻地表現了他無可奈何的失望和悲傷,詩人決非真的忘情於妻兒,而是陷於一種極度的絕望之中。「歸近」一句正說明了他對親人不可抑捺的情愫。
「兒女」二句寫初見面的情形。因離別四年,兒女面目已不可辨認。陳師道的《送外舅郭大夫概西川提刑》中說:「何者最可憐,兒生未知父。」可見別時兒女尚幼,故至此有「眉目略不省」的說法,表明了離別時間的長久,並寓有親生骨肉幾成陌路的感喟。
「喜極」二句是見面之後複雜心情的表現。久別重逢,驚喜之餘,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是相顧無言,淚灑千行,然後破涕為笑,慶幸終於見面。此十字中,將久別相逢的感情寫得淋漓盡致,詩人抓住了悲喜苦樂的矛盾心理在一瞬間的變幻,將複雜的內心世界展現出來。
「了知」二句更深一層作結,說雖然明知不是在夢中相見,但猶恐眼前的會面只是夢境,心中仍然恍恍惚惚,不能安定。這種心理的描繪,寫得入木三分。由此可以推知:在與親人分離的四年中,詩人多少次夢見親人,然而卻是一場空歡喜,反增添了無限的愁思和悲苦,正因為失望太多,幻滅太多,所以當真的會面時,反而產生了懷疑,唯恐仍是夢中之事,深沉的思念之情便在此中曲折表現了出來。這兩句源於杜甫《羌村》組詩中寫回家初見親人的驚喜和疑慮:「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意謂久別重逢,如相見於夢中,後來司空曙《雲陽館與韓紳宿別》中「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即用杜甫詩意;而陳師道此二句是翻用杜甫詩的句子,與晏幾道《鷓鴣天》中所說的「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意境略同,可見陳師道取前人詩意能點化出新意。
此詩通篇造語質樸渾厚,無矯飾造作之氣,讀來惻惻感人,其原因主要在於詩人感情的真摯,語語皆從肺腑中流出,所謂至情無文,即是藝術上一種極高的境界。此類渾樸的作品得力於陳師道向古樂府和杜甫詩的學習,然而他並不在字句上摹仿前人,而在格調立意上倩鑒前人,故張表臣在《珊瑚鉤詩話》中引陳師道的話說:「今人愛杜甫詩,一句之內,至竊取數字以仿像之,非善學者。學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這在他自己的作品中已有充分的表現。陳師道論詩標舉「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後山詩話》),即是他形成這種創作風貌的理論基礎。但此類作品在他的集子中也並不很多,故尤為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