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光搖縹瓦。望晴簷多風,柳花如灑。錦瑟橫床,想淚痕塵影1,鳳弦常下。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諱道相思,偷理綃裙,自驚腰衩。
惆悵南樓遙夜,記翠箔張燈,枕肩歌罷。又入銅駝2,遍舊家3門巷,首詢聲價。可惜東風,將恨與、閒花俱謝。記取崔徽模樣,歸來暗寫。
【註釋】
1塵影:逝去的往事。
2銅駝:洛陽有銅駝街,是繁華遊樂之地,這是借指京師臨安。
3舊家:從前。
【簡析】
這是一首悼憶亡妓的艷詞,感情沉痛而又傳達細膩。全篇無呼天搶地之悲,無執手相訣之淒,語極沉厚,悲涼無限。
【賞析】
論及史祖達在宋詞中的地位,他上承周邦彥,又受到同時代的前輩詞人姜白石的影響,應屬周姜這一流派。周邦彥秦觀乃至柳永詞都描寫過歌妓,表現了對她們的同情,史達祖這首詞氣格渾成,完全可以跟前輩詞人並列而不遜色。
起三句寫春晴時節柳花風中的來訪。縹瓦晴簷,春滿小巷。一個「搖」字刻畫出煙光微照、縹瓦閃爍的景象。以望中的風急絮飛襯托,使明媚的春色融進了詞人淒惻的情緒,勾起黯然銷魂的別情。這三句詞語渾融,情含景中。對此景色,急欲一見伊人之情,躍然紙上。及入妝樓,卻不見伊人,但見「錦瑟橫床」。「想」字直貫下文。詞人從對方著筆,推想對方別後不理樂器,不出帷幕,因入骨相思,而思極成夢。
「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倦」字,「頻」字,巧妙地寫出了分別以後,無法排解的相思之苦,不僅表現了伊人感情的執著,更寫出她獨居小樓的孑立。
「諱道相思」三句,進一步委婉曲折地刻畫了這位多情女子的形象。連魂夢都縈繞在情人身上,在別人面前卻諱莫如深地掩飾自己的感情,當她暗中整理舊著羅裙,突然發現腰圍瘦損而驚呆了。這裡有故作矜持的嬌癡,有突然驚訝的動作,有難以掩蓋的感情起伏,有由鎮靜到驚訝的跳動畫面。這樣的複雜心態動作變化,凝聚在短短的十二字裡,神味極為雋永。
過片「惆悵南樓遙夜」三句,轉入初次相遇的回憶,用對比手法深化了詞人思念之情。「南樓」即詞人此時所在的妝樓。「遙」字點明初見與此次相訪相距時間之長。翠箔燈下,枕肩曼歌。昔日的樂器,就是此時橫床的錦瑟和想像中常下的鳳弦。這二句濃彩重抹,烘托出面對「錦瑟橫床」時的悲痛心情。以「記」字喚起當時的甜蜜回憶來反襯此時感受的難忍之痛。這樣的映襯,使初見和最後訪問的兩個畫面構成了有機的整體。
下面遞入遍訪舊家門巷打探消息,與篇首暗中連接。渾灝流轉,一氣直下,轉折處十分空靈。「又入銅駝,遍舊家門巷,首詢聲價。」洛陽有銅駝街,繁華遊樂之地,這裡借指京師臨安。舊家,從前。這是詞人重到臨安,訪問伊人情景的再現。與周邦彥《瑞龍吟》「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裡,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比較,更顯出詞人最後訪問時的焦急與期待。這種寫法又隱隱暗示出後來的追尋無果。果然得到的消息,卻是伊人隨閒花的凋謝而消逝了。「可惜東風」二句,分三疊寫情:閒花無主,同情伊人的淪落;東風無情,惋惜環境的摧殘;帶恨離去,只能灑下相思的淚水。東風何能解人意,正是人愁自愁,而更恨東風之無情。既是曲筆,將沉痛感情,曲曲傳出;又是大筆,既小結前文,又包掃前文,截住感情的波濤,使未了之情,暫時煞住。其情之痛之切令人回味不盡。一結,用元稹《崔徽歌序》裡裴敬中與妓女崔徽相愛,崔徽臨死留下肖像送給裴敬中的故事。這是詞人感情的餘波。伊人並未留下肖像,只好「記取」遺容,歸後「暗寫」,長期牽掛思念。這是崔徽典故的活用,筆法曲折變化,寫出了極細微的感情,用此收束全詞,既空靈,又沉厚。
馮煦《蒿庵論詞》引毛先舒論詞:「言欲層深,語欲渾成。」這首詞正體現了這個特點。上片寫最後訪問時所見和聯想中伊人對自己的不盡的相思,已經逆攝下片初次相見的傾心和對伊人突然離去的悼念。
為了抒相思之情略去了中間無限情事:只寫初遇和最後訪問,把兩人往還中的繾綣深情略去了;只寫死別的痛苦,把生前分離時的難堪略去了。給人以想像的極大空間。為了突出最後訪問這一痛心場面,詞人在下片以「又入銅駝」領起,鉤連銜接,使上下片融為一體,用筆開闔動盪,這是章法上的層深。「諱道相思」三句層層深入傳相思之神,「可惜東風」二句層層深入寄悼念之意,這是句法上的層深。情與景,人與物,初見和死別,當時的歡娛和此時的悲哀,死者的多情和生者的遺恨,渾然融為一體,此詞氣格之渾成,完全可以繼承周邦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