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賞析】
元豐二年,暮冬。會稽山上,微雲輕抹;越州城外,衰草連天。城門樓上的號角聲,時斷時續。在北歸的客船上,秦少游正與一位歌妓舉杯話別。數月前,蓬萊閣內一見鍾情的往事,此刻已化作縷縷煙雲。眼前是夕陽西下,萬點寒鴉點綴著天空,一彎流水圍繞著孤村。客心淒楚,更難捨惺惺相惜的知音。此情此景,令人銷魂。萬種離情,這會兒都付與贈別的香囊,輕分的羅帶。半生來,功名不就,空贏得薄情郎的惡名。此一去,何時重逢?禁不住淚沾城不見,燈火黃昏。
【鑒賞】
這首《滿庭芳》是秦觀最傑出的詞作之一。起拍開端「山抹微雲,天連衰草」,雅俗共賞,只此一個對句,便足以流芳詞史了。一個「抹」字出語新奇,別有意趣。「抹」字本意,就是用別一個顏色,掩去了原來的底色之謂。傳說,唐德宗貞元時閱考卷,遇有詞理不通的,他便「濃筆抹之至尾」。至於古代女流,則時時要「塗脂抹粉」亦即用脂紅別色以掩素面本容之義。
按此說法,「山抹微雲」,原即山掩微雲。若直書「山掩微雲」四個大字,那就風流頓減,而意致全無了。詞人另有「林梢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處山。」的名句。這兩個「抹」字,一寫林外之山痕,一寫山間之雲跡,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可見作者是有意將繪畫筆法寫入詩詞的。少游這個「抹」字上極享盛名,婿宴席前遭了冷眼時,便「遽起,叉手而對曰:」某乃山抹微雲女婿也!「以至於其雖是笑談,卻也說明了當時人們對作者煉字之功的讚許。山抹微雲,非寫其高,概寫其遠。它與」天連衰草「,同是極目天涯的意思:一個山被雲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靄蒼茫的境界;一個衰草連天,便點明了暮冬景色慘淡的氣象。全篇情懷,皆由此八個字裡而透發。
「畫角」一句,點明具體時間。古代傍晚,城樓吹角,所以報時,正如姜白石所謂「正黃昏,清角吹寒,都空城」,正寫具體時間。「暫停」兩句,點出賦別、餞送之本事。詞筆至此,便有回首前塵、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歎。妙「煙靄紛紛」四字,虛實雙關,前後相顧。「紛紛」之煙靄,直承「微雲」,脈絡清晰,是實寫;而昨日前歡,此時卻憶,則也正如煙雲暮靄,分明如,而又迷茫悵惘,此乃虛寫。
接下來只將極目天涯的情懷,放眼前景色之間,又引出了那三句使千古讀者歎為絕唱的「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於是這三句可參看元人馬致遠的名曲《天淨沙》:「柘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天涯」,抓住典型意象,巧用畫筆點染,非大手不能為也。少游寫此,全神理,謂天色既暮,歸禽思宿,卻流水孤村,如此便將一身微官濩落,去國離群的遊子之恨以「無言」之筆言說得淋漓盡致。詞人此際心情十分痛苦,他不去刻畫這一痛苦的心情,卻將它寫成了一種極美的境界,難怪令人稱奇叫絕。
下片中「青樓薄倖」亦值得玩味。此是用「杜郎俊賞」的典故:杜牧之,官滿十年,棄而自便,一身輕淨,亦萬分感慨,不屑正筆稍涉宦郴字,只借「閒情」寫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其詞意怨憤謔靜。而後人不解,竟以小杜為「冶遊子」。少游之感慨,又過乎牧之之感慨。
結尾「高城望斷」。「望斷」這兩個字,總收一筆,輕輕點破題旨,此前筆墨倍添神采。而燈火黃昏,正由山林微雲的傍晚到「紛紛煙靄」的漸重漸晚再到滿城燈火,一步一步,層次遞進,井然不紊,而惜別停杯,流連難捨之意也就盡其中了。
這首詞筆法高超還韻味深長,至情至性而境界超凡,非用心體味,不能得其妙也。
後,秦觀因此得名「山抹微雲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