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藕香殘玉簟秋1,輕解羅裳,獨上蘭舟2。雲中誰寄錦書來3?雁字回時4,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註釋】
1紅藕:紅色的荷花。玉簟(dian):光滑似玉的精美竹蓆。
2裳(chang):古人穿的下衣,也泛指衣服。蘭舟:用木蘭木造的舟,詩詞中多只泛用作舟的美稱。
3錦書:前秦蘇惠曾織錦作《璇璣圖詩》,寄其夫竇滔,計八百四十字,縱橫反覆,皆可誦讀,文詞淒婉。後人因稱妻寄夫為錦字,或稱錦書;亦泛為書信的美稱。
4雁字:群雁飛時常排成「一」字或「人」字,詩文中因以雁字稱群飛的大雁。
【譯文】
荷已殘,香已消,冷滑如玉的竹蓆,透出深深的涼秋。輕輕脫換下薄紗羅裙,獨自泛一葉蘭舟。仰頭凝望遠天,那白雲舒捲處,誰會將錦書寄來?正是雁群排成「人」字,一行行南歸時候。月光皎潔浸人,灑滿這西邊獨倚的亭樓。
花,自顧地飄零,水,自顧地漂流。一種離別的相思,牽動起兩處的閒愁。啊,無法排除的是——這相思,這離愁,剛從微蹙的眉間消失,又隱隱纏繞上了心頭。
【鑒賞】
這首詞的創作時間,是一個首先要辨明的問題。根據題名為元人伊世珍作的《瑯嬛記》引《外傳》云:「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有的詞選認為,此說「和作品內容大體符合。上片開頭三句寫分別的時令和地點;下片起句『花自飄零水自流』回應這三句。這些都是寫分別時情景,其他各句是設想別後的思念心情」(見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唐宋詞選》)。有的選本則認為,「就詞的內容考察,是寫別後的思念,並非送別」;開頭三句也是寫「別離後」的情景(見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李清照詩詞選注》、1982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唐宋詞選注》)。玩味詞意,比較兩說,似以後一說為勝。首先,《瑯嬛記》的記述本不可靠,如王學初在《李清照集校注》(197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所指出:「清照適趙明誠時,兩家俱在東京,明誠正為太學生,無負笈遠遊事。此則所云,顯非事實。」何況《瑯嬛記》本是偽書,所引《外傳》更不知為何書,是不足為據的。當然,更重要的是應就詞句本身來尋繹它的內容、推斷它的寫作背景。從上闋開頭三句看,決不像柳永《雨霖鈴》詞所寫的「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那樣一個分別時的場面,而是寫詞人已與趙明誠分離,在孤獨中感物傷秋、泛舟遣懷的情狀。次句中的「羅裳」,固明指婦女服裝;第三句中的「獨上」,也只能是詞人自述。至於以下各句,更非「設想別後的思念心情」,而是實寫別後的眼前景、心中事。
詞的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領起全篇。一些詞評家或稱此句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間煙火氣象」(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或讚賞其「精秀特絕」(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它的上半句「紅藕香殘」寫戶外之景,下半句「玉簟秋」寫室內之物,對清秋季節起了點染作用,說明這是「已涼天氣未寒時」(韓偓《已涼》詩)。全句設色清麗,意象蘊藉,不僅刻畫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詞人情懷。花開花落,既是自然界現象,也是悲歡離合的人事象徵;枕席生涼,既是肌膚間觸覺,也是淒涼獨處的內心感受。這一兼寫戶內外景物而景物中又暗寓情意的起句,一開頭就顯示了這首詞的環境氣氛和它的感情色彩。
上闋共六句,接下來的五句按順序寫詞人從晝到夜一天內所作之事、所觸之景、所生之情。前兩句「輕解羅裳,獨上蘭舟」,寫的是白晝在水面泛舟之事,以「獨上」二字暗示處境,暗逗離情。下面「雲中誰寄錦書來」一句,則明寫別後的懸念。詞人獨上蘭舟,本想排遣離愁;而悵望雲天,偏起懷遠之思。這一句,鉤連上下。它既與上句緊相銜接,寫的是舟中所望、所思;而下兩句「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則又由此生發。可以想見,詞人因惦念遊子行蹤,盼望錦書到達,遂從遙望雲空引出雁足傳書的遐想。而這一望斷天涯、神馳象外的情思和遐想,不分白日或月夜,也無論在舟上或樓中,都是縈繞於詞人心頭的。
這首詞上闋的後三句,使人想起另外一些詞句,如「日邊消息空沉沉,畫眉樓上愁登臨」(鄭文妻孫氏《憶秦娥》),「憑高目斷,鴻雁來時,無限思量」(晏殊《訴衷情》),「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秦觀《減字木蘭花》),以及「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李煜《相見歡》),「玉樓明月長相憶」(溫庭筠《菩薩蠻》),「明月,明月,照得離人愁絕」(馮延巳《三台令》),其所抒寫的情景,極其相似。如果聯繫這首詞的起句,還令人想到李益的一首題作《寫情》的七絕:「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詞與詩都寫了竹蓆,寫了月光,寫了西樓,同樣表達了刻骨的相思,對照之下,更覺非常相似。
詞的過片「花自飄零水自流」一句,承上啟下,詞意不斷。它既是即景,又兼比興。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遙遙與上闋「紅藕香殘」、「獨上蘭舟」兩句相拍合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華、愛情、離別,則給人以「無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之感,以及「水流無限似儂愁」(劉禹錫《竹枝詞》)之恨。詞的下闋就從這一句自然過渡到後面的五句,轉為純抒情懷、直吐胸臆的獨白。
「一種相思,兩處閒愁」二句,在寫自己的相思之苦、閒愁之深的同時,由己身推想到對方,深知這種相思與閒愁不是單方面的,而是雙方面的,以見兩心之相印。這兩句也是上闋「雲中」句的補充和引申,說明儘管天長水遠,錦書未來,而兩地相思之情初無二致,足證雙方情愛之篤與彼此信任之深。前人作品中也時有寫兩地相思的句子,如羅鄴的《雁二首》之二「江南江北多離別,忍報年年兩地愁」,韓偓的《青春》詩「櫻桃花謝梨花發,腸斷青春兩處愁」。這兩句詞可能即自這些詩句化出,而一經熔鑄、裁剪為兩個句式整齊、詞意鮮明的四字句,就取得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的效果。這兩句既是分列的,又是合一的。合起來看,從「一種相思」到「兩處閒愁」,是兩情的分合與深化。其分合,表明此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其深化,則訴說此情已由「思」而化為「愁」。下句「此情無計可消除」,緊接這兩句。正因人已分在兩處,心已籠罩深愁,此情就當然難以排遣,而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了。
這首詩的結拍三句,是歷來為人所稱道的名句。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指出,這三句從范仲淹《御街行》「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脫胎而來,而明人俞彥《長相思》「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兩句,又是善於盜用李清照的詞句。這說明,詩詞創作雖忌模擬,但可以點化前人語句,使之呈現新貌,融人自己的作品之中。成功的點化總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僅變化原句,而且高過原句。李清照的這一點化,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王士禛也認為范句雖為李句所自出,而李句「特工」。兩相對比,范句比較平實板直,不能收醒人眼目的藝術效果;李句則別出巧思,以「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樣兩句來代替「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的平鋪直敘,給人以眼目一新之感。這裡,「眉頭」與「心頭」相對應,「才下」與「卻上」成起伏,語句結構既十分工整,表現手法也十分巧妙,因而就在藝術上有更大的吸引力。當然,句離不開篇,這兩個四字句只是整首詞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並非一枝獨秀。它有賴於全篇的烘托,特別因與前面另兩個同樣工巧的四字句「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前後襯映,而相得益彰。同時,篇也離不開句,全篇正因這些醒人眼目的句子而振起。李廷機的《草堂詩餘評林》稱此詞「語意超逸,令人醒目」,讀者之所以特別易於為它的藝術魅力所吸引,其原因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