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落下去了,天色黑將下來.鬼子"白脖"吹起號,把老鍾拴在大洋馬上,拖著兩個鬼子死屍,進城去了.
原來看著小嘎子的那個"紅眼兒",見他跌在地下,半瘋半傻地哭喊,心裡一時短了主意.村裡的"聯絡員"純剛大伯,忙乘機說他是羊癲(diān)瘋,一犯三天不省人事.又加上不少好話,才把他保下來.
然而,他自己雖然脫險,老鍾叔的被捕,卻像連他的靈魂兒也帶走了.特別一想到老鍾叔臨走時,彷彿根本不認識了一樣,竟連眼神也不曾遞來一個,就更哭得緩不上氣來.幸而純剛大伯勸他說:"孩子,還不回家看看奶奶去!鬼子都走了,光哭有什麼用?"這才迷而搭怔地流著淚,回家來了.
剛剛進得小院,就聽見淒楚的一聲"哎喲".小嘎子頭髮根子一立,喊著"奶奶",急急往裡趕.果然,老奶奶躺在地下的黑影兒裡,正吁吁發喘.小小人兒哪裡知道害怕?跪下去抱住奶奶的頭連連叫道:
"奶奶,奶奶!"
"誰?……"老奶奶嗓子裡忽嚕嚕地響著.
"我是嘎子,奶奶!……"
"嘎,嘎子……我的孩兒啊.……"老奶奶攏住他的手,使勁往懷裡摟他,直要把他吞下去似的,"點,點上燈……"老奶奶用手指著桌子:那裡有一個燈碗.小嘎子趕緊點著,端來放在杌(wu)子上.那豆大的火焰,熠熠(yi)的射出一圈黃光,照亮了老奶奶蒼白的臉.小嘎子凝神一看,猛地"哎呀"一聲,幾乎跳了起來:老奶奶脖子上有一道血,頭髮上還墜著個血餅子.嘎子叫道:"奶奶,你疼不疼啊?"老奶奶卻緊緊抱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角上一顆淚珠,晶晶然旋轉著,越冒越大了.
"嘎子,你,你老鍾叔呢?"老奶奶急切地問.
"他——"小嘎子眼圈一紅,忙又忍住道,"他上純剛大伯家吃飯去了,一會兒就來……奶奶,我快給你請先生去吧?"
"不,不,別離開我!……"老奶奶一字一喘,"嘎子,給我,舀點水……"
"噯."小嘎子懵裡懵懂立刻把一碗水送到她的唇邊.老奶奶就著他的手,一連喝了好幾口.然後靠在小嘎子肩上,合著眼喘氣.可是,不一刻,老奶奶聳起眉頭,猛地抽搐了兩下,大嗓子"哎喲"了一聲.小嘎子連忙替她舒胸,一面問:"奶奶,哪兒疼啊?我給你揉揉?"
老奶奶雙手拄地,掙扎著坐直些,眼角上那兩顆大淚珠,骨碌碌滾落下來."嘎子,嘎子!你,還太小哇……"又是一陣猛烈的抽搐,使她的聲音顯然微弱下來.可是她卻仰起臉,清晰地接著說,"嘎子,你,告訴老鍾叔吧!那個鬼子,是巴斗腦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她喘一喘,舔舔嘴唇,"……他,舉著槍翅子,嘿嘿的,跟我樂,我還當他是鬧著玩呢,可是,樂著樂著,就給了我,這一下子……"老奶奶晃一晃,打了個失迷,舌頭還在動,可是發不出聲音來了.
"奶奶,奶奶!"小嘎子搖晃、叫喊,可奶奶還是在倒下去,身體也越來越沉重了,小嘎子隨著她的身子往下倒,還一心想聽完她的話呢.
"奶奶,你累了吧?"小嘎子問著,"你先歇歇兒,我給你破個謎猜吧?……要不,就唱個歌兒?唱你愛聽的那個,啊?……"
老奶奶不應聲.漸漸地,連眼珠都不動了.她是不能再聽小嘎子唱歌的了.
小嘎子沒有見過死人.一霎間,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是發愣.天已經全黑了,周圍沒有一點點聲音.每逢"掃蕩"過後,平原上常常出現這樣的死寂.小嘎子看看窗外,窗外只有幾道月光漏進來.屋角上,兩隻蚊子在嗚嗚哀鳴.他舉起燈碗兒,把老奶奶照一照,啊!老奶奶已經一動不動,沒有氣息了.小嘎子伸手去嘴唇上試試,冰涼.他一下子站起來,自語道:"死啦——?"這一聲剛剛落地,"哇"一聲,他撲在老奶奶身上大哭起來了.
哭聲驚動了純剛大伯,也驚動了鄰居們.他們一同流著眼淚,幫助把老人裝殮(lian)起來,當夜便草草入了土.而後,純剛大伯把小嘎子領到自己家去,勸他,安慰他,給他做飯吃,又慢慢哄他睡了覺.
可是,小嘎子哪裡睡得著?他仍然悄悄在哭,一面心裡盤算著:"哭吧,哭夠了,再想想辦法."頭一樁,當然是報仇.他猛地想到了槍.伸手往腰裡一摸,咦,跟敵人打了這麼半天滾兒,那"張嘴燈"竟還安然在腰裡別著哩!他忙拔下來,借月光一看,那銅子彈殼做的槍筒,仍在燦燦放光;再瞧那扳機,那彈槽,那槍柄,也還是那麼精緻秀美,生肖逼真,宛然確是可以創造一番事業的武器!小嘎子擎著它翻來覆去看,心頭象小鹿似地突突發跳起來.
然而,"唉,"他歎一口氣,製造它的老鍾叔卻不在了.小嘎子鼻頭一酸,淚又流下來:"老鍾叔啊老鍾叔,沒有你,我的仇可怎麼報呀?"這一念剛起,老鍾叔的聲音卻轟然地響了:
"你要當得起勇敢、堅決的小英雄啊!"
"那是當然!"小嘎子也聽見了自己的回答,一股熱血,陡地從心裡湧騰起來.好吧!那就挺起胸脯來幹吧!敵人既然打了你,你就要打敵人!而且要痛痛快快地打!狠狠地打!他舉起袖子,擦乾眼淚,宣誓似地默默祝告說:"奶奶,你合上眼好好兒睡吧,我一定要給你報仇!"
在月沒雞鳴的時候,他終於矇矇矓矓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跟老鍾叔要一支真的槍.老鍾叔還是那樣拎槍挎彈,雄赳赳的.聽了他的請求,笑著朝他點頭說:
"要槍好辦,火線上得去就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