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20節 可憐的老巴爾克
“我過去是趕牲口的,那時我叫穆罕默德!”
黑奴巴爾克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不屈服於奴役的人。摩爾人侵犯了他的自由,在一日之間就把他變成了比新生嬰兒還一無所有的人,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天有不測風雲,一小時之內,一個人的收成就全毀了。但是摩爾人對他人格造成的傷害比對他財產造成的傷害更大。巴爾克不屈服,而其他的許多俘虜卻寧願忘記自己從前是那個為養家口而終年勞碌的可憐的牧人。
巴爾克不像其他人那樣,在平庸的幸福裡,厭倦了等待,終於心甘情願地被人奴役。他不願在奴隸主的慈悲裡尋找做奴隸的快樂。他內心深處一直保留著穆罕默德曾經住過的房子,雖然他已經不住在裡面。這座房子悲哀地空著,但其他人誰也別想住進去。巴爾克就像那個頭髮花白、寂寞無聊地死在雜草叢生的山路上的放牧人,至死都忠貞不渝。
他不說:“我是穆罕默德·本·拉烏辛。”而說:“我過去叫穆罕默德·本·拉烏辛。”夢想著這個被淡忘的人有朝一日死而復生,通過他的重生,驅散他做奴隸的外表。有時,在夜的寂靜裡,所有的回憶都重現在眼前,伴著一首完整的兒歌:“夜深人靜,我們的摩爾翻譯給我們講故事;夜深人靜,他談起了馬拉喀什,他哭了。”在孤獨中,沒有人可以擺脫回憶的糾纏。突然間,另一個自我復甦了,他舒展一下身體,在身邊找起妻子,可是在這片沙漠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來過。巴爾克聽著泉水的歌唱,可那裡從來都沒有泉水流過。於是巴爾克閉上眼睛,以為自己住在一座白色的房子裡,每晚同一顆星星照耀著它,可那裡人們都住在帳篷裡,隨風飄蕩。滿腦子都是復甦了的對往昔的柔情,就像是吸引它們的磁極已經近在眼前一樣。巴爾克過來找我,他想告訴我他已經準備好了,他所有的柔情都已經準備好了,就等著回家把他的情感分發給大家,就等著我點頭同意了。於是巴爾克微笑了,把他的主意告訴我,我以前可從來沒有想到過:
“明天郵件就……你把我藏在前往阿加迪爾阿加迪爾,摩洛哥城市名。的飛機上……”
“可憐的老巴爾克!”
因為我們生活在抵抗區,我們怎麼能幫他逃跑呢?要是我們幫了他,天知道摩爾人第二天要用怎樣的屠殺行為來報復這一偷逃和侮辱。我也試過在機械師羅貝爾格、瑪爾夏勒、阿布格卡爾的幫助下贖買他,但摩爾人可不是天天能遇上想買奴隸的歐洲人,於是他們乘機漫天要價:
“要兩萬法郎。”
“你跟我們開玩笑?”
“看看他的手臂有多強壯……”
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
最後,摩爾人要價減低了,在我給他們寫信的法國朋友的幫助下,我覺得自己有能力購買老巴爾克了。
談判很精彩,一直持續了八天。我們在沙地上圍坐成一圈,十五個摩爾人和我一個。贊·烏爾德·拉達裡是主人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是一個強盜,他在暗地裡幫我:
“還是賣了他吧,你反正要失去他的。”他順著我的意思向主人建議道,“他有病,雖然暫時還看不出來,但疾病已經潛伏在他身上了。終有一天,他會突然全身浮腫。把他賣給法國人吧。”
我還答應給另一個名叫哈吉的強盜一筆好處費,如果他幫我做成買賣,因此他也試著說服主人:
“用賣奴隸得來的錢你可以買好些駱駝、槍支和子彈了。這樣你就可以當土匪,和法國人打仗了。這樣,你也可以從阿塔爾再領三四個全新奴隸回來。把這個老的處理掉吧!”
於是人們把巴爾克賣給了我。我把他關在我們的機庫裡,關了六天,因為如果他在飛機來之前到外面晃蕩,摩爾人肯定會把他再抓走,然後把他賣得更遠。
我終於讓他脫離了奴隸的身份。那又是一個美好的儀式。來了一位伊斯蘭教的修士,還有巴爾克的老主人和易卜拉欣——朱比角的司法行政長官,這三個海盜熱烈地擁抱了老巴爾克並在正式文件上簽了字,但要是在離堡壘二十米外的地方,他們肯定會更樂意砍下巴爾克的腦袋好尋我的開心。
“現在,你是我們的兒子了。”
根據法律,巴爾克也成了我的兒子。
於是巴爾克也擁抱了他所有的父親。
出發之前,他在我們的棚屋裡度過了一段美好的囚徒生涯。他每天要為自己描繪二十次即將到來的簡單旅行:他在阿加迪爾下飛機,在這個中途站,人們會給他一張去馬拉喀什的汽車票。巴爾克要扮演自由人的角色,就像孩子玩探險遊戲:他就要再次走進生活,再次看見那大客車,那人群,那些城市……
羅貝爾格代表瑪爾夏勒和阿布格卡爾來找我。不能讓巴爾克走後餓肚子。他們讓我把一千法郎轉交給他,這樣巴爾克就可以找到工作了。
這讓我想起那些做“善事”的老太太,她們施捨了二十法郎就要求別人對她們感恩戴德。羅貝爾格、瑪爾夏勒和阿布格卡爾,三個飛機機械師並不是要做善事才拿一千法郎出來給巴爾克,更沒指望得到他的感激。他們也不是出於憐憫,像那些夢想幸福的老太太那樣。他們只不過為恢復一個人的尊嚴做一點貢獻。和我一樣,他們很清楚,一旦返回家的幸福沉醉過去,第一個衝著巴爾克迎上來的就是他的忠實朋友——貧困,不出三個月,他就要在某地的鐵路上拆除枕木,他的生活比不上和我們一起在沙漠的時候幸福,但他有權在他的親人中間恢復原來的面目。
“走吧,巴爾克,去做一個人吧。”
飛機開動了,就要起飛了。巴爾克最後一次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朱比角廣袤的荒原。在飛機前面,聚集了兩百個摩爾人,他們都想看看一個站在新生活門檻上的奴隸是怎樣一副面孔。如果飛機發生故障,他們或許還可以在不遠處把他抓回來。
我們跟我們那個五十多歲的新生兒揮手作別,因為要讓他到世界上去冒險,我們稍稍感到有點不安。
“永別了,巴爾克。”
“不對。”
“怎麼不對?”
“就不對,我是穆罕默德·本·拉烏辛。”
我們最後一次有巴爾克的消息是來自阿拉伯人阿卜杜拉,他曾應我們的要求幫助巴爾克去阿加迪爾。
客車晚上才開。因此巴爾克就有了一整天的閒暇。他在小城裡晃蕩了很久,一聲不吭,以至於阿卜杜拉猜測他有些不安,深受感動地問他:
“你怎麼了?”
“沒什麼……”
巴爾克,在突然得到的假期裡太自由了,還沒有完全體會到他的復生。他確實體會到一種模糊的幸福,但除了這幸福,昨天的巴爾克和今天的巴爾克卻沒什麼區別。但從今以後,他就和別人一樣分享陽光,有一樣的權利可以坐在阿拉伯咖啡館的棚架下。他坐在咖啡館裡,為阿卜杜拉和他自己點了茶。這是他翻身做主人的第一個舉動;他的權力改變了他的面貌。但服務生不以為然地給他倒茶,當那只是一個平常的舉動。他並沒感到,給巴爾克倒茶是對一個自由人的讚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