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薩爾蒂可夫。謝德林
從前有一條魚。它的父母都很聰明,安分守己、平平靜靜地在河裡生活了一輩子,沒有被燉作魚湯,也沒有被梭魚吞進肚裡,它們囑咐兒子也照它們這樣做,老鮑魚臨死前對兒子說:「孩子,注意,要是你想一輩子過平平安安的好日子,那就得時刻留神!」
這條小魚非常聰明,於是它開始依靠自己的智慧分析情況。它發現,不論把身子轉向哪裡——到處是絕境。水裡,周圍儘是些大魚游來游去,數它最小;隨便哪條魚都能吃掉它,它卻吞不下任何一個水生動物。而且它也不懂:幹嗎要去吞它們?蝦能用螫把它夾成兩段;蚤能叮它的脊背,把它折騰死。連它自己的魚弟兄都是那樣,只要看見它捉住一隻蚊子,馬上成群結隊地撲過來搶奪。它們把蚊子奪過去後,亂哄哄打作一團,把蚊子搶了個稀爛。
還有人呢,那才叫陰險透了!為了使鮑魚白白地送命,人能琢磨出各種各樣的陰謀詭計,會使用什麼大魚網、小魚網、捕魚簍,還有……釣魚竿!好像沒有比釣魚更愚蠢的玩藝兒了——只不過是一根線,線上拴個魚鉤,鉤子上裝一條蚯蚓或蒼蠅……而且是怎樣放上去的呢?……可以說是以頂不自然的方式鉤在鉤子上!但是被人釣上去的,數魚最多!
關於釣魚竿的事情,老魚爸爸警告過它不止一次。「你最應該當心的,是釣魚竿!」老魚爸爸說,「因為,雖然這種工具最愚蠢不過,可是我們魚,越是愚蠢的東西,越信任。人家給我們扔下一隻蒼蠅,好像對我們表示親熱似的;你要是咬住它。那可就要為一隻蒼蠅送命了!」
老魚還講了,怎樣有一天它差點被燉了魚湯。那時是大量捕撈它們。用跟河一樣寬的大魚網,順著河底一直拉了兩俄裡遠。好傢伙!多少魚都被撈上去了!梭魚、鱸魚、大頭夠。斜齒編、嘉魚,甚至還有石斑魚,都被人從河底的淤泥裡拖了出來!被撈走的魚,更是多得不計其數。當老魚被漁網在河底上拖著走的時候,真嚇壞了一一那種恐懼,在童話裡講不出來,也難以用筆墨形容。它只感覺自己被拖著走,完全不知道被拖到什麼地方去。它看到自己的這邊是條梭魚,那邊是條鱸魚,心思:不是這條,便是那條,馬上會將自己吃掉,可是它們連碰也沒有碰它……「那會兒可顧不上吃了!」大家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難免一死!至於怎麼回事兒?為什麼得死?一一誰也不明白。最後,人們開始收網,把網裡的魚往草上倒。那時老魚才懂得了什麼是魚湯。只見沙地上有個紅東西在時明時暗地抖動,那紅玩藝兒上面冒起一團灰濛濛的雲,烤得老魚熱極了,它感到渾身無力。沒有水已經夠難受的,加上熱就更不好過了……它聽見有人說,那是「篝火」。「篝火」的上頭,架著個黑玩藝兒,裡面有水在翻騰著,就像起大風浪時的湖水一樣。它聽見人說,那是「鍋」。後來,有人說:把魚放在「鍋」裡燉「魚湯」吧!就開始把魚大哥往鍋裡放。人把一條大魚放在鍋裡,那條大魚先往下一沉,然後像瘋了似地往上一蹦,又重新沉了下去,再也不動彈了。就是說,它嘗到了「魚湯」的滋味了。起初人們不加選擇地往鍋裡放魚,後來有個老頭兒看了老魚一眼,說:「這麼個小不點兒,對魚湯有什麼用處!讓它呆在河裡再長大一些吧!」這老頭兒說著,抓住老魚的鰓,就扔回河裡了。老魚可不傻,急忙拚命逃回家裡去!等逃到了家,看見魚老伴嚇得半死不活地正從洞裡朝外張望呢……
結果怎樣呢!不論當時老魚怎麼解釋魚湯是什麼東西,那裡面有什麼,但直到如今,河裡還很少有誰對魚湯有個正確的概念!只有老魚的兒子小魚牢牢記住了父親的教導,永記不忘。它是條知識淵博的魚,又是個溫和的自由主義者,它非常懂得,想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很不容易。「必須那樣安排生活——讓誰也別注意自己,」它對自己說,「不然就沒有命了!」於是它開始那樣生活。首先,它決定挖個只有自己能進去的洞,別的動物都進不去!它用嘴挖這個洞,整整挖了一年。一年之中,它有時鑽在泥裡過夜,有時躲在水牛勞底下過夜,有時藏在蘆葦叢間過夜,經歷了無數驚險。最後,總算挖成一個挺不錯的洞,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剛好能容下它獨自一個。其次,它決定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夜裡,當人類、飛禽、走獸和魚都睡覺的時候,它出來散步;白天,它戰戰兢兢地躲在洞裡。不過,完全不吃不喝是不行的。它既沒有薪俸,也沒有僕人,所以它決定約莫在中午,等所有的魚都吃飽了的時候,跑出洞去碰碰運氣,上帝保佑,也許能捉到一隻小昆蟲。如果捉不到小昆蟲,只好餓著肚皮再躺回洞裡去發抖。寧可不吃不喝,也比吃得飽飽的丟掉性命強。
它就這樣做了。夜裡出來散步,在月光下洗澡,白天鑽在洞裡發抖。只中午跑出洞去捉點什麼吃——可是,中午能捉到什麼呢!中午連蚊子都躲到葉子底下避暑去了,小甲蟲藏在樹皮底下。它只好喝幾口水,就算了!它白天躺在洞裡,夜裡睡眠不足,經常挨餓,總是一個勁兒地想:「好像我還活著?明天會怎樣呢?」
有一回,它身不由己打了個盹,竟做了中彩票的夢,贏了二十萬。它欣喜若狂,簡直忘乎所以了,翻了個身——再一瞧,自己的半個臉都伸到洞外去了……萬一這當口附近有條小梭魚怎麼辦!那條小梭魚準能把它從洞裡拖出去!
一天,它醒來時發現,就在它的洞對面,站著一隻蝦。那只蝦彷彿中了妖術似的,一動也不動,朝它瞪著兩隻算盤珠似的眼睛,只有鬚子隨著水流微微顫抖。可把它嚇得夠嗆!那只蝦足足守候了半天工夫,一直守候到天黑。嚇得它不停地發抖,不停地發抖。
還有一次,黎明前它剛回到洞裡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大哈欠,感到睡意朦朧時,一眼瞅見不知打哪兒來了一條梭魚,停在洞口,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條梭魚也守候了它整整一天,就好像光看也能看飽似的。它把這條梭魚也給糊弄過去了,它乾脆沒出洞。
這種事情,它遇過不是一次,也不是兩次,而差不多天天遇到。每天它都哆哆嗦嗦地躲過去了,得到了勝利,每天它都歡呼道:「謝天謝地,我還活著!」
這還不算——它沒有結婚,沒有子女,雖然它父親曾經有個頗大的家庭。它是這樣考慮的:「父親鬧著玩似的就能混過一輩子!那個時代,梭魚比現在善良,鱸魚對我們這種小魚根本不垂涎。雖然有一天父親差一點被燉了魚湯,可是畢竟還是碰見一個小老頭,把它救了!如今河裡的魚越來越少,簡直要絕跡了,所以魚也受到了抬舉。這會兒可顧不上成家,自己能夠保住性命就不錯!」
這條聰明絕頂的魚,就像這樣活了一百多歲。這一百多年,它一直是戰戰兢兢的,哆裡哆嗦的。它無親無友,從來不去找誰,也沒有誰來找它。它不打牌,不喝酒,不吸煙,也不追求漂亮姑娘——它成天提心吊膽地只想一件事情:「謝夭謝地!好像我還活著!」
後來連梭魚都開始誇它,說:「要是都像那樣生活,河裡才安靜哩!」不過,這話它們是故意說的,以為一誇它,它準會出門自我介紹一番,說:「喏!說的就是我!」那時趁機抓住它。但是,這個當,它也沒上,又一次用智慧戰勝了敵人的陰謀詭計。
一共過了一百零幾年,沒有人知道,總之聰明絕頂的魚要死了。它躺在洞裡想道:「謝天謝地,我是壽終正寢,跟我的父母一樣。」這時,它想起梭魚的話,「要是都像聰明絕頂的魚那樣生活……」果真那樣的話,情況會怎樣呢?
它非常聰明,所以開動腦筋,琢磨這問題。忽然好像有誰向它低聲耳語似的說道:「要知道,像那樣,可能魚早就絕種了!」
因為為了讓魚傳宗接代,首先得有家庭,它卻沒有,光有家庭還不夠——為了使魚的家庭鞏固和興旺,為了使家庭成員個個身體健康,精神飽滿,它們必須在自然環境裡成長,而不能總呆在洞裡,因為洞裡永遠很黑,它總呆在洞裡,眼睛都快瞎了。必須讓魚們得到充分的營養,而且不能脫離社會,應該常常彼此來往,互相學習美德和優良品質。只有這種生活,才能使魚的種日益完善,不致退化。
誰要是認為,只有那些因為嚇破了膽,所以戰戰兢兢地躲在洞裡的魚才是可尊敬的先生,他算想錯了。不是的,這種魚不是什麼好公民,而是最無用的。從它們那兒既得不到溫暖,也不會受到冷淡;既得不到敬意,也不會受到屈辱……它們活在世上,只不過白白佔塊地方,白吃飯……
這一切是那樣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使得它突然生出一個強烈的願望:「我要鑽出洞去,昂首闊步在河裡,從這一頭游到那一頭!」但是它剛這樣一想,就嚇了一大跳。於是它戰戰兢兢地等死。活的時候是戰戰兢兢地活著,死也是戰戰兢兢地死。
剎那間,一生的事情都在它腦海中閃過。它有過什麼歡樂?它給過誰安慰?它給誰出過好主意?向誰說過一句好話,它收容過誰?給過誰溫暖?保護過誰?有誰聽說過它的事情?有誰記得它的存在?
對於所有這些問題,它只能回答:「誰也沒有。」
它哆裡哆嗦地過了一輩子——這就是全部經歷。甚至現在,它快要死了,可是還在發抖,自己也不知因為什麼。它的洞裡又黑又擠,連轉個身的地方都沒有,陽光照不進去,洞裡永遠陰冷陰冷。它就躺在這潮濕的黑暗裡,兩眼什麼也瞧不見,疲憊不堪,誰也不需要它,它就那樣躺在那兒等死:讓它徹底擺脫這毫無意思的生存吧,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餓死?
它能聽見別的魚從洞口迅速游過——也許那些也是跟它一樣的魚——沒有誰對它感興趣,誰也不會想到:「讓我去問問聰明絕頂的鮑魚,它到底用什麼辦法活了一百多歲?梭魚沒有把它吞進肚裡,蝦沒有把它用螫夾斷,漁人沒有把它釣上去。」那些魚游過洞口,說不定根本不知道聰明絕頂的魚正在這洞裡結束生命!
而最委屈的是:甚至沒有聽見過有誰誇它聰明絕頂。魚們光是說:「您聽說過一個傻瓜的事情嗎?——這傻瓜不吃、不喝,誰也不見,跟誰也不來往,只顧保住自己的一條小命。」許多魚乾脆叫它蠢傢伙和無恥的傢伙,而且感到驚訝:河水怎能容忍這樣的笨蛋住在裡面。
聰明絕頂的魚就這樣一面思考,一面打盹兒。實際上,它也不是打盹兒,而是已經開始昏迷了。它的耳朵裡響起臨終的囁啼,它感到全身疲倦無力。它這時又做了個以前做過的那個富於誘惑力的夢。它夢見贏了二十萬,身子長了整整半俄尺,自己在吞食梭魚。
它正做這夢的時候,臉漸漸從洞裡探了出去。
忽然,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是梭魚把它吞進肚裡了?是蝦用螯把它夾斷了?還是它壽終正寢後漂到水面上去了?沒有人證明此事。最可能的,還是它壽終正寢了,因為對梭魚來說,吃這樣一條病歪歪的垂死的魚,而且還是聰明絕頂的魚,有什麼樂趣呢?
(王汶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