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來訪者

如果你能想像,請想像那天晚上的其餘時間是怎樣度過的吧。她們是如何蹲在爐火旁,那小壁爐裡火焰閃爍跳躍,大大地發揮自己的作用,又是如何揭去碟蓋,發現味濃可口的熱湯,僅此就夠當一頓飯了,還有足夠兩人吃的三明治、烤麵包片和小鬆餅。臉盆架上的大漱口杯給貝基當茶杯,那茶多好喝呀,沒有必要假裝它不是茶而是別的什麼東西。她們又暖和又吃得飽飽的,真是開心,既已發現她這神妙的好運是真實的,就應該一心一意地盡情享受它,這樣才合乎薩拉的本性呢。她一直生活在幻想中,所以完全能接受已發生的任何驚人的好事,並且過了一會兒,就簡直不再覺得惶恐不安了。

「我不知道在這世上有誰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她說,「但是已經有了這樣的人。而我們現在正坐在他的爐火旁邊——而且——而且——這全是真的!不論他是誰——不論他在哪兒——反正我有一個朋友了,貝基——有個人他是我的朋友。」

不容否認,當她們坐在熊熊燃燒的爐火前,吃著爽口的營養食品時,心裡覺得有一種狂喜後的畏懼,於是望著彼此的眼睛,恍惚間帶著疑慮。

「你是不是認為,」貝基結巴了一下悄悄說——「你是不是認為這一切會消失掉,小姐?我們是不是最好吃得快一點?」於是她匆忙把三明治塞進嘴巴。如果這僅僅是場夢,那麼原來那套廚房禮儀就不必講究了。

「不,它不會消失掉,」薩拉說。「我正在吃這塊鬆餅,而且能嘗出它的味道來。若在夢中,你不會真正地吃東西。你僅僅是自以為就要吃它們。況且我還不時掐自己,剛才我還有意摸過一塊熱煤。」

懶洋洋的舒適感是一種超凡的力量,最終幾乎壓倒了她們。那是幸福的孩童吃飽喝足後的睏倦,她們坐著,沉醉在爐火的映照中,直到薩拉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扭頭望著她那張已改頭換面的床鋪。

毯子多得甚至夠和貝基兩人分享。隔壁閣樓中的那張狹窄的睡榻這天夜裡變得舒適多了,超出了它的主人對它的一切夢想。

貝基走出房間時,在門檻邊轉過身來,用飢渴的目光朝周圍看了一眼。

「如果明天早晨它們全都不在這兒了,小姐,」她說,「可是反正今晚它們都在,我就永遠也忘不了它們。」她把每件東西都看了一下,似乎要把它們全都印在記憶中。「爐火就在那兒,」她用手指著說,「桌子在它的前面,燈在那兒,燈光看上去是玫瑰紅的,你床上有緞子床罩,地板上有一條溫暖的小地毯,樣樣東西都看起來是美麗的,而且」——她歇了一口氣,把手輕輕地放在肚子上——「這兒有肉菜湯、三明治和鬆餅——這兒有的是。」於是至少帶著對現實的這種想法,她走了。

通過學校內以及僕人間的秘密活動,到早晨人人都知道了薩拉·克魯受到了極大的羞辱,埃芒加德受到了懲罰,而且本來早餐前貝基就得被從這所房子打發走,但是她這個廚房婢女一時還省不了。僕人們都知道允許她留下是因為銘欽女士輕易找不到另一個無依無靠的人,肯恭順地像賣身奴一樣,為了每星期那麼少的幾個先令給她幹活。教室裡稍大的那些女孩子都知道由於銘欽女士本人的實際利益,才沒有把薩拉打發走。

「她長大得很快,又好歹學會了好多東西,」傑西對拉維尼婭說,「因此不久就要讓她講課,而且銘欽女士知道她必須無報酬地幹活兒。你實在太惡劣了,拉維,去告發她在閣樓上尋開心。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從洛蒂那兒聽到的。她是這麼個小娃娃,自己並不知道是在對我告發。對銘欽女士去講,一點也談不上惡劣。我覺得那是我的責任,」拉維尼婭有點兒自命不凡地說。「是她在騙人。穿得破破爛爛的,卻做出一副那麼尊貴的樣子,還被那麼重視,實在太可笑了!」

「被銘欽女士逮住的時候,她們正在幹什麼?」

「在假裝幹什麼蠢事。埃芒加德把她的食品籃拿上去要和薩拉和貝基分享。她從不請我們分享過什麼東西。不是我計較,但在閣樓裡同女僕分東西吃,實在有失體統。我奇怪銘欽女士沒把薩拉趕走——就算她確實想要薩拉當老師也罷。」

「如果她被趕出去,她能去哪兒呢?」傑西有點兒焦急地問。

「我怎麼知道?」拉維尼婭厲聲說。「依我看,她今早進教室的時候會顯得很怪——在出了那事兒後。昨天她沒吃飯,今天也不會讓她吃。」

傑西雖然傻,心眼兒卻並不那麼壞。她猛地拿起她的一本書。

「哎呀,我想真是可怕,」她說。「她們沒有權力讓她餓死。」

那天早晨薩拉進廚房的時候,廚子斜眼瞧著她,那些女僕也是這樣,但她匆匆地從她們身邊走過。她實際上多睡了一會兒,而貝基也睡過了頭,因此她們來不及相互探望,都急忙下了樓。

薩拉走進洗碗間。貝基正在使勁地擦一把水壺,竟然在嗓子眼裡哼著一支小曲。她抬頭望著,臉上帶著狂喜的神色。

「我醒來時它還在那兒,小姐——我是說那條毯子,」她興奮地悄聲說。「它同昨晚一樣是真的。」

「我的也在,」薩拉說。「現在全在那兒——那些東西全在。我邊穿衣服邊吃了一些我們剩下的冷東西。」

「天哪!天哪!」貝基發出的感歎中帶著狂喜的呻吟,當廚子從廚房進來時,她恰好及時地低下頭去擦她的水壺。

銘欽女士本想看看薩拉今天在教室出現時到底會是什麼樣子,這正是拉維尼婭很想看到的。對銘欽女士來說,薩拉一直是個惱人的難題,因為用嚴厲的態度從來無法使她哭泣或面露懼色。她挨罵時,總是默立恭聽,臉色莊重;她受懲罰時,就干額外的活兒,不吃飯就走開,沒有抱怨,也不流露出要反抗的形跡。她從來沒有唐突無禮的答話,這一事實在銘欽女士看來似乎本身就是一種唐突無禮的行為。但經歷了昨天一天不准吃飯和昨晚的那個暴虐場面,想想今天還得挨餓,她肯定已被壓垮了。如果她今天下樓來不是兩頰蒼白、兩眼通紅、臉色不快而恭順,那才奇怪呢。

今天銘欽女士第一次看到薩拉是當薩拉進教室來聽那小班讀法語課文並監督她們做練習的時候。但她進門時卻是用著有彈性的步伐,兩頰紅潤,嘴角漾著一抹微笑。這可是銘欽女士所碰到的最驚奇的事了。這使她相當震驚。這孩子是由什麼做成的?這樣的怪事意味著什麼呢?她立即把薩拉叫到書桌前來。

「你看來不像已認識到自己做了丟臉的事,」她說。「難道你完全麻木不仁了?」

實際情況是,當你仍是個孩子——或者甚至已長大成人了——吃得飽,睡得足,加上床上又柔軟又暖和,當你在聽一隻神話故事時睡去,醒來後發現它竟是真實的,你就不可能感到不幸福或者顯出那副樣子,即使你努力隱藏也隱藏不住眼睛裡的快樂的光芒。當薩拉抬起眼睛,十足恭敬地答話時,銘欽女士幾乎被她的眼神震驚得啞口無言。

「請你原涼,銘欽女士,」薩拉說,「我知道我很丟臉。」

「請你識相一點,不要忘記這事兒,也不要顯得好像你繼承了一筆財產似的。那可是不沾邊兒的事。而且要記住今天不准你吃飯。」

「是,銘欽女士,」薩拉回答,但當她轉身離開時,想起昨天發生的事不免心驚肉跳。「如果不是魔法及時救了我,」她想,「會是多可怕呀!」

「她不可能很餓,」拉維尼婭悄聲說。「好好瞧她。也許她正在假裝已經美美地吃了頓早餐呢。」——她惡意地笑了一聲。

「她和別人不同,」傑西說,觀察著薩拉教她的小班。「有時候,我有點怕她。」

「真可笑!」拉維尼婭突然喊道。

那天一整天,薩拉臉上放著光彩,雙頰泛紅。僕人們向她投來迷惑不解的目光,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阿米莉亞小姐的藍色小眼睛也帶著困惑的神情。她無法理解,在銘欽女士威嚴的盛怒之下,她那種大無畏的自得其樂的樣子究竟意味著什麼。然而這正符合薩拉那獨特的倔強個性。她大概決意要硬著頭皮幹到底。

薩拉把事情反覆想了一番,下決心要做到一件事。如果可能的話,必須把那已發生的奇跡保守秘密。如果銘欽女士竟想再上閣樓來,那當然全會被她發現。但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她似乎不大可能這樣做,除非她被懷疑所驅使。埃芒加德和洛蒂會被嚴格監視,她們也就不敢再偷偷從床上溜走了。可以把這事告訴埃芒加德,相信她能保密。如果洛蒂發現了什麼,也能讓她務必保密。也許魔法本身能幫助隱藏它自己製造的奇跡。

「但不管發生什麼事,」薩拉整天不停地對自己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在這世上的某處地方有個仁慈超凡的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即使我永遠不知道他是誰——即使我甚至永遠無法向他致謝——我將永遠不會覺得這麼孤獨了。啊,那魔法對我太好了!」

如果說天氣還可能比前一天更惡劣的話,那麼這天就是——更濕、更冷、更泥濘。有更多的外差要跑,那廚子脾氣更急躁了,她知道了薩垃蒙受了恥辱,就變得更加蠻不講理了。但是,當你的魔法已成為你的朋友,這一切又何足輕重呢。上一天夜晚的那頓晚餐給了薩拉力量,她知道她會睡得好,睡得暖和,即使在傍晚之前她就習慣性地又開始感到餓了,也認為能忍到次日早餐的時候,到那時想必會再給她東西吃的。等到天色很晚了,才終於允許她上樓去。事先曾吩咐她進教室學習到十點鐘,由於她對功課感興趣,她便多讀了一會兒書。

當她登上頂層的樓梯,站在閣樓門前時,她的心確實跳得很快。

「當然,那些東西可能已全被拿走了,」她努力鼓起了勇氣悄聲說。「那些東西可能只是為了那可怕的一夜才借給我的,但它們的確曾借給我——我曾擁有過。那全是真的。」

她推門進去,一進門就輕輕喘了一聲,關上門,背靠在門上,從這一邊看到那一邊。

魔法又在那兒出現了。它居然再次出現,甚至比上一次做得更多。爐火熊熊燃燒著,可愛的火焰比以前蹦跳得更歡。許多新東西被拿進了閣樓,一改閣樓的舊貌,若不是她已不再置疑,是會擦擦眼睛看個究竟的。矮桌上又擺好了一頓晚餐——這一次的杯盤是供貝基和薩拉兩人使用的,一塊既厚實又新奇鮮艷的繡花布蓋住了破舊的壁爐台,上面還擺設了些裝飾品。所有光禿禿的難看東西,凡是可以用帷慢遮蓋的,都掩蔽得使之看上去十分漂亮。有些色彩鮮艷的新奇材料已用尖銳的小圖釘固定在牆上——小圖釘尖銳得不用錘子敲就可以按進木頭或牆壁。一些光彩奪目的扇形飾物被釘上了,還有幾個大墊子,大而厚實得足以當坐墊用。還有只木箱,上面鋪著塊小地毯,?a href='http:///s/dongwu/xiaogou/' target='_blank'>狗派狹艘恍┐孀櫻庖煥雌撓猩撤⒌吶賞妨恕?/p>

薩拉慢慢離開門口,逕直坐了下來,對周圍看了又看。

「真像是神話變成了現實,」她說。「一點兒差別都沒有。我覺得似乎可以指望任何東西——鑽石或成袋的黃金——它們就都能夠出現!那樣也並不比現在的情況更奇怪。難道這就是我住的閣樓嗎?我還是原來那個衣衫襤褸、又凍又濕的薩拉嗎?想想我過去常假裝這個,假裝那個,還希望會出現仙女呢!我唯一老想著的事就是看到神話故事變成現實。我現在就生活在神話故事中。我覺得好像自己可能就是個仙女,能把任何東西變成其他東西。」

她起身敲敲牆壁,要隔壁牢房中的囚徒前來,於是那囚犯就來了。

她進了門,吃驚得幾乎癱坐在地板上,成為一團。有那麼幾秒鐘,她簡直喘不過氣來。

「天哪!」貝基喘息道,「天哪,小姐!」就像那次在洗碗間裡一樣。

「你看吧,」薩拉說。

這天夜裡,貝基坐在火爐前小地毯的一個坐墊上,有她自己的一套茶杯和茶碟可用。

薩拉上床的時候,發現上面有一條新的厚床墊和幾個鴨絨大枕頭。她原來的床墊和枕頭都已挪到貝基的床架上,結果貝基有了這些額外的東西,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適。

「它們都是從哪兒來的?」貝基有一次突然說道。「天哪!這是誰幹的,小姐?」

「我們連問也別問吧,」薩拉說。「倘若不是我想說一聲『啊,謝謝你』,我寧可什麼也不知道。這樣使事情顯得更美好了。」

從那時起,生活一天天越變越奇妙。這神話故事繼續著。幾乎每天都有新的事情發生。薩拉每次夜裡開門,都發現有些新的令人舒適的東西或裝飾品,直到隔了短短的一段時間,那閣樓成為一個美麗的小房間,放滿了各種新奇豪華的物品。醜陋的四壁逐漸全部蓋滿了圖畫和帷慢,精巧的折疊傢俱出現了,懸掛在牆上的書架裡放滿了書,新的舒適方便的設備一件件地出現,直到看來已經什麼都齊備,無所需求了。薩拉早晨下樓時,把晚餐吃剩的東西留在桌上,等她晚上回閣樓時,那魔法師已把它們撤去,留下另外一小頓美餐。銘欽女士一如既往,還是那樣苛刻而好欺侮人,阿米莉亞小姐還是那樣脾氣暴躁,僕人們粗魯蠻橫。不論天氣好壞,薩拉都被打發出去跑腿,挨著罵,被呼來喚去;幾乎不准她同埃芒加德和洛蒂說話;拉維尼婭還嘲笑她的衣服越來越破爛。當她出現在教室裡的時候,其他女孩們好奇地盯著她看。只要她生活在這奇異神秘的故事中這一切又有什麼大不了?這比她以前虛構的安慰自已那飢餓的小生命並挽救自己免於絕望的任何想法更為愉快,更羅曼蒂克。有時候在她挨罵時,她幾乎忍不住想笑。

「要是你知道就好了!」她自言自語著,「要是你知道就好了!」

她享受的舒適與幸福使她漸漸強壯起來,這一切使她總能有所盼望。如果她從外面辦事回來時又濕、又累、又餓,她知道爬上樓以後很快就會暖和起來並飽餐一頓。在最艱苦的日子裡,她可以從事於樂滋滋地設想打開閣樓門時將看到什麼,猜測著為她準備好了什麼新的賞心樂事。不多久之後,她就開始顯得不那麼瘦了。雙頰上出現了紅暈,一雙眼睛和她的臉相形之下也並不顯得那麼太大了。

「薩拉·克魯看上去氣色好得出奇,」銘欽女士不滿意地對她妹妹說。

「是啊,」那可憐呆笨的阿米莉亞小姐回答。「她肯定在胖起來了。她原先可顯得像頭挨餓的小烏鴉。」

「挨餓!」銘欽女士生氣地叫道。「她沒有理由顯得像在挨餓的樣子。她一直有很多東西吃的啊!」

「當——當然,」阿米莉亞謙恭地附和說,警覺地發現自己又像往常那樣說錯了話。

「看到在她這年紀的孩子身上有那種神氣,可真叫人討厭啊,」銘欽女士說,語氣傲慢卻又講得含糊其辭。

「什麼——什麼神氣?」阿米莉亞鼓起了勇氣問道。

「那幾乎可以稱作挑釁吧,」銘欽女士回答,覺得很惱火,因為她知道自己所怨恨的那種神氣一點兒也不像是挑釁,但不知道還可用什麼更不偷快的詞兒。「任何其他孩子要是經受了她所不得不忍受的那些變故,都會被——被弄得徹頭徹尾地謙卑沮喪,精神崩潰。但是說實在的,她看來一點也沒屈服,就好像——好像她是位公主似的。」

「你可記得,」那不明智的阿米莉亞小姐插進來說,「那夭在教室裡她對你說的話嗎?她問你會怎麼辦,如果你發現她是位——」

「不記得,我不記得了,」銘欽女士說。「別講廢話啦。」但實際上她記得非常清楚。

非常自然,連貝基也開始顯得胖起來了,也不再那麼誠惶誠恐了。這在她是不由自主的。那秘密的神話故事中也有她的份兒。她有兩條床墊、兩隻枕頭、很多被子,每天夜裡能吃上一份熱騰騰的晚餐,爐火旁的坐墊上有她的一席之地。巴士底監獄已經消失,囚犯們也都不復存在了。兩個孩子舒舒服服地坐在快樂之中。有時薩拉高聲朗讀書中的段落,有時學習自己的功課,有時坐著呆望爐火,努力猜想她那位朋友可能是誰,並希望能對他說說心裡話。

接著發生了另一件驚人的事。一個男子來到門口,留下幾個包裹。上面全都用大字寫著,「致右面閣樓裡的小女孩」。

薩拉本人被打發去開門,把包裹拿進來。她把兩個最大的包裹放在大廳桌子上,看著包裹上的地址,這時銘欽女士下樓來看到了她。

「是給哪位小姐的就給哪位送去,」她厲聲說。「不要站在那兒呆瞪著它們。」

「它們是給我的,」薩拉平靜地回答。

「給你的?」銘欽女士喊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薩拉說,「但這些是寄給我的。我就睡在右面的那間閣樓裡。貝基睡的是另一間。」

銘欽女士走到她身邊,表情緊張地看那些包裹。

「裡面是什麼?」她追問道。

「我不知道,」薩拉回答。

「把它們拆開,」她命令道。

薩位照辦了。包裹被拆開後,銘欽女士臉上霎時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她看到的是些漂亮舒適的衣著用品——種類各異:鞋子、長襪和手套,還有件美麗暖和的外衣。甚至還有一頂好看的帽子和一把雨傘。它們都是上好的昂貴物品,外衣口袋上還別著張紙條,上面寫著這些字樣:「日常穿用——需要時將由新的替換。」

銘欽女士很是激動。這可是個意外,使她那卑劣的頭腦裡產生了一些奇異的想法。會不會自已終究犯了個錯誤,這個被輕視的孩子背後竟有個有勢力的古怪朋友做靠山——或許有個前所未知的親戚,突然追蹤到她的下落,存心用這種神秘怪誕的方式來供養她?親戚們有時是很古怪的——尤其是有錢的老單身漢,身為叔伯,卻不願身邊有孩子。這種人可能寧願在一定距離以外來照顧他晚輩親戚的福利。然而這樣的人肯定脾氣古怪、暴躁,容易被得罪。如果有這麼個人,萬一他知道了那孩子穿著單薄破爛的衣衫、食物不足,還幹著重活,那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兒。她覺得很不自在,不知所措,便乜了薩拉一眼。

「好吧,」她說,自從這小姑娘失去父親以來,她還沒用過這樣的口氣,「有人對你很仁慈。這些東西既已送來,而且穿舊了還會有新的,你可以去把它們穿上,看起來也體面。穿好後你可以下樓到教室裡去學習你的功課。你今天不必出外辦事兒了。」

大約半小時後,教室門打開了,薩拉走了進來,整個培育院的人都被震驚得啞口無言。

「真沒想到!」傑西冒出一句,輕輕推了一下拉維尼婭的胳膊肘,「看那小公主薩拉!」

人人都在看,而拉維尼婭一看便臉色變得通紅。

那的確是薩拉公主啊。至少自從她曾是公主的那些日子以來,薩拉還從沒像現在這樣像個公主。她似乎不是幾小時前她們看到的從後樓梯下來的那個薩拉了。她身穿的連衣裙就是拉維尼婭以前常常忌妒她的那種。它是較深的暖色的,製作精良。一雙纖足還是當初傑西讚賞過的那個樣子,頭髮給用緞帶束在腦後那些濃密的發卷在她那奇特的小臉旁松垂下來,使她看上去正像一匹設得蘭群島的矮種馬。

「也許有人留給了她一筆財產,」傑西悄聲說。「我總認為她會遭遇到什麼事的。她是太奇特了。」

「也許那些鑽石礦忽然又出現了,」拉維尼婭刻薄地說。「別那麼死盯著她,討她喜歡,你這個蠢東西。」

「薩拉,」銘欽女士語調深沉地插話說,「過來,坐在這兒。」

整個教室的人都凝視著薩拉,用胳膊肘推搡著,一點兒都不掩飾她們的激動和好奇心,這時薩拉坐到她原來那個光榮席位上,俯首讀她的書。

那天夜裡,她回到自己房裡和貝基吃過晚餐後,坐在那兒神情嚴肅地久久注視著爐火。

「你腦子裡又在編造什麼事了嗎,小姐?」貝基恭敬地柔聲問道。當薩拉默默地坐著用夢幻似的眼神凝望爐中的煤火時,通常意味著她又在編造一個故事了。但這次並不是,她搖搖頭。

「不,」她回答,「我在想我該怎麼辦。」

貝基呆望著她——依然恭恭敬敬地。對薩拉的一言一行,她都滿懷近似崇敬之情。

「我禁不住要想到我的那位朋友,」薩拉解釋道。「如果他存心為自己保密,那麼竭力去追究他是誰就太無禮了。但是我真想讓他知道我對他多麼感恩——他使我多麼幸福。當有人使你得到幸福時,作為好心人是都會想知道是誰的。他們認為這比人家致謝更要緊。我希望——我真希望——」

她突然打住了,因為此時她的目光落在牆角一張桌上擱著的什麼東西上。那是才不過兩天前她進閣樓時發現的小文具盒,裡面裝著紙張、信封、鋼筆和墨水。

「啊,」她喊道,「為什麼我以前就沒有想到?」

她起身走到牆角,把文具盒拿回到爐邊。

「我可以給他寫信,」她高興地說,「把它留在桌上。這樣也許那個來撤去東西的人就也會把信取走。我什麼也不問他。我相信他不會介意我對他致謝的。」

於是她就寫了張便條。她是這樣寫的:

希望你不致認為這是不禮貌之舉:在你存心隱姓埋名地保守秘密之際,我居然寫這個便條給你。請相信我不是有意無禮,或是最終想發現什麼,我只想感謝你待我如此仁慈——超凡地仁慈——使一切變得都像神話故事中一樣。我多麼感激你,我又是多麼幸福——而貝基也是如此。她也像我一樣地感激你——這一切對她和我來說是……

「它看上去像個怪醜的嬰兒,」薩拉笑著說。「請你原諒,猴子,但我情願你不是嬰兒。你媽媽不會為你驕傲,沒人敢說你長得像你的任何一個親戚。啊,我真喜歡你!」

她在椅子裡向後仰靠著,沉思起來。

「也許它為自己長得這麼醜而難過,」她說,「而且它總是把它放在心上。不知道它是否有個心靈。猴子啊,我親愛的,你有心靈嗎?」

但那猴子僅僅舉起一隻小爪子搔搔頭。

「你要拿它怎麼辦?」貝基問。

「我想讓它今夜和我一起睡,然後明天送回到印度紳士那裡。猴子啊,我不願把你送回去,但是你必須回去。你應該最愛你自己的家,而我並不是你真正的親戚。」

她上床時,在腳邊給它做了個窠,於是它蜷身睡在那兒;彷彿是個嬰兒,很滿意它睡的這個角落。

《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