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安妮」

那“大家庭”的育兒室裡充滿了空前的歡樂。他們做夢也想不到能這樣快活,那是與那位“不是乞丐的小姑娘結成了親密夥伴的結果。僅僅靠她的苦難險遇就使她成為無價之寶。人人都想一遍又一遍地聽她所經歷的事情。當你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裡,坐在溫暖的壁爐前,聽人家講閣樓裡可能有多冷,那是十分輕鬆愉快的。

應該承認那間閣樓還是能使人樂在其中,當你想到梅基塞代克,聽到若是爬到桌上把頭與肩膀探出天窗所能見到的麻雀和其他景色的情況,閣樓裡的寒冷與空蕩便完全不在話下了。

當然,最被大家喜愛的還是那關於宴會和夢境成真的故事。在薩拉被找到後的第二夭,她首次講這個故事。那“大家庭”的幾個成員前來同她一起用茶,他們有的坐在爐旁的小地毯上,有的蜷作一團,她就以她的獨特方式講這故事,而印度紳士邊聽邊注視著她。她講完了,抬眼望著他,把一隻手放在他膝上。

“這是我的那部分,”她說。“現在你願不願意講講你的那部分,湯姆叔叔?”他要她總是叫他“湯姆叔叔”。“我還不知道你的那部分呢,那一定是很美好的。”

於是他講給大家聽是怎麼回事:當他病懨懨地淒然獨坐,心情煩躁之時,拉姆·達斯就描述那些過路人來給他解悶兒,其中有個孩子來往得比誰都頻繁。他開始對她感興趣——或許一部分是由於他正苦思冥想著一個小女孩的緣故,一部分是由於拉姆·達斯曾講過他追逐猴子進閣樓的那次意外造訪。他描述了閣樓的慘淡面貌以及那孩子的舉止,她似乎並不屬於被當作苦工或僕人對待的那類人。拉姆·達斯一點一滴地發現了關於她生活中的不幸遭遇的情況, 還 發 現 爬過幾碼遠的房頂到那天窗是件多麼容易的事,這就引出了後來發生的一切。

“老爺,”有一天他說,“我能趁那孩子外出辦事時爬過石板瓦去給她生爐火。等她又濕又冷地回來後,發現爐火熊熊,她會認為這是魔法師干的。”

這主意著實富於幻想色彩,使卡裡斯福特先生愁苦的面龐閃現了笑容,於是拉姆·達斯滿心歡喜地詳述一番,向他主人說明要完成許多其他的事是何等容易。他顯示出孩子般的歡欣和想像,於是實施這計劃所作的忙碌的準備工作使原本令人厭倦的漫長日子變得生趣盎然。在宴會被阻撓的那天夜裡,拉姆·達斯一直在監視著,所有的包裹都在他自己住的閣樓裡準備就緒,而他的助手也同他一起等著,對這個奇特的冒險計劃同樣深感興趣。拉姆·達斯平臥在石板瓦上從天窗往裡看,那時宴會已災難性地被打斷了。他相信疲憊的薩拉肯定會睡得很沉,於是帶著一盞昏暗的提燈,偷偷爬進房間,他的同伴留在外面給他遞東西。薩拉在睡夢中略一翻身,拉姆·達斯就拉上提燈的遮光罩,平臥在地板上。這些情況以及許多其他令人興奮的事經過無數次的提問,使孩子們都明白了。

“我多麼高興,”薩拉說。“我多麼高興,原來你就是我的那位朋友!”

從來沒有像他們倆這般的朋友。不知怎的,他們似乎出奇地合得來。印度紳士還從沒有過像薩拉這樣心愛的夥伴。正像卡邁克爾先生所預言的那樣,他在一個月內變成了一個新人。他總是樂呵呵的、興致勃勃,並開始發現擁有那筆財富的真正樂趣,而原來卻以為會是討厭的負擔。有好多可愛有趣的事要為薩拉籌劃。他們倆之間常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說他是個魔法師,而他的樂趣之一就是想出一些事情來使她驚奇。例如她會發現她房裡開著美麗的鮮花,或者枕頭下塞著稀奇古怪的小禮品。有一天傍晚,他們倆坐在一起,聽到門上有沉重的爪子搔抓的聲音,等薩拉跑過去看看是什麼,發現有只大狗站在那兒——一隻漂亮的俄國大獵犬——豪華的金銀項圈上有凸起的題字:“我叫鮑裡斯,我侍奉薩拉公主。”

印度紳士最喜歡回憶穿破衣爛衫時的小公主。那“大家庭”或者埃芒加德和洛蒂來歡聚的那些下午,十分令人愉快。但薩拉與印度紳士同坐讀書或交談的時光也自有其獨特的魅力。在此期間發生了許多趣事。

一天傍晚,卡裡斯福特先生從他的書本上抬起頭來,注意到他的夥伴好半天一動不動,只顧坐在那兒呆望著爐火。

“你在‘假設’什麼,薩拉?”他問道。

薩拉抬眼望著,臉頰緋紅。

“我正在假設,”她說,“我正在回憶那忍饑挨餓的一天和我看到的一個孩子。”

“可是有很多很多忍饑挨餓的日子呢,”印度紳士說,話音裡帶點兒傷感的調子。“是哪一天呀?”

“我忘了你是不知道這事的,”薩拉說。“就是夢境成為真實的那一天。”

然後她給他講那家麵包店的故事,還有從泥漿裡撿到的那個四便士銀幣和那個比她自己更飢餓的孩子。她講得很簡單,用盡可能少的話語,但不知為什麼,印度紳士發現不得不伸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並低頭看著地毯。

“我剛才在假設一項計劃,”她說,這時故事已講完了。“我存想我願做點什麼事情。”

“那是什麼事情?”卡裡斯福特先生壓低聲調說。“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公主。”

“我想知道,”薩拉有點猶豫地說——“你知道,你說過我有很多錢——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去見那麵包店的女主人,告訴她當飢餓的孩子們——尤其是在那些天氣惡劣的日子裡——前來坐在她的台階上,或者從櫥窗往裡瞧的時候,她能不能把他們叫進店去,給些吃的東西。她可以把賬單送給我。我能這樣做嗎?”

“明天早晨你就去辦吧,”印度紳士說。

“謝謝你,”薩拉說。“你知道,我可明白挨餓是什麼滋味。當你甚至無法假裝不餓的時候,可真是難受啊。”

“對,對,我親愛的,”印度紳士說。“對,對,一定是這樣的。想法忘掉它吧,來,坐在我膝旁的這隻腳凳上,只記著你是位公主吧。”

“好吧,”薩拉微笑著說,“我可以給老百姓蛋糕和麵包。”她就走過去坐在那凳子上,那位印度紳士(他常常喜歡她有時也這樣叫他)把她那一頭黑髮的小腦袋按在膝蓋上,撫摩著她的頭髮。

第二天早晨,銘欽女士向窗外眺望,看到了也許是她最不樂意見到的景象。印度紳士那套著高頭大馬的馬車在隔壁那棟房子門前停下,它的主人同一個小人兒,穿著暖和柔軟的華貴裘皮衣服,走下台階鑽進馬車。那小人兒是她熟悉的,使她想起了過去的日子。後面跟著的是另外一個她所熟悉的小人兒——看到這情景,她感到十分氣憤。那是貝基,充當著快樂的侍從角色,總是伴隨她年輕的女主人坐進馬車,攜帶著主人的隨身衣物。貝基的圓臉上已經有了粉紅色。

不一會兒,馬車在麵包店門前停下,車上的人都下了車,說來也怪,這時正巧麵包店的女主人把一盤熱氣騰騰的圓麵包放進櫥窗。

薩拉走進店中,女店主轉身望見她,便放下麵包來到櫃檯後站著。她一時一個勁兒地打量著薩拉,隨後她那張和善的面龐露出了喜色。

“我敢肯定我還記得你,小姐,”她說,“然而——”

“是的,”薩拉說,“有一次你只收四便士就給了我六個圓麵包,而且——”

“而你把其中的五個給了那個要飯孩子,”女店主打斷了她的話。“我老記得那事兒。起初我弄不明白。”她轉身對著印度紳士繼續說下面的話,“我請你原諒,先生,但沒有多少年輕人會以那樣的方式注意一張飢餓的臉的。我把這事想了好多遍。恕我冒昧,小姐”——轉向薩拉說——“你的臉色顯得紅潤些了——是啊,好些了,比你以前那樣子——那樣子——”

“我是好些了,謝謝你,”薩拉說。“還有比以前快活多了——我是來請求你為我做點兒事的。”

“請求我嗎,小姐!”女店主驚呼道,樂滋滋地微笑著。“噢,願上帝保佑你!好吧,小姐。我能做點什麼呢?”

於是薩拉倚著櫃檯,提出她那有關天氣惡劣的日子、挨餓的流浪兒以及熱的圓麵包的小建議。

那婦人注視著她,聽她講,臉上顯出驚訝的表情。

“啊呀,我的天哪!”她聽完後才說,“我很樂意這樣做。我是個自食其力的女人,光靠自己是無能為力做很多事的,而且看來各方面都不景氣,但是如果你能原諒我,我要說自從那個多雨的下午以來我已送掉了不少麵包,就因為一直想著你的緣故——你當時又濕又冷,一副多麼飢餓的神氣,但卻像公主一般把你的熱麵包送給人家。”

印度紳士對此不由自主地笑了,薩拉也微微一笑,記起了自己把那些圓麵包放在那個饑不可耐的孩子的破爛的裙兜裡時自言自語的話。

“她看上去很餓,”她說。“甚至比我還餓。”

“她餓得要命,”那婦人說。“從那以後她跟我說過好多次——她是如何濕淋淋地坐在那裡,像有隻狼在把她稚嫩的五臟六腑撕扯似的。”

“哦,從那以後你見過她?”薩拉大聲說。“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是的,我知道,”婦人回答,笑得比以前更和善了。“哦,她就在那後屋裡,小姐,已經有一個月了;她將成為個善良體面的姑娘,而在店裡和在廚房裡都是我的好幫手,你是幾乎不會相信的,因為知道她一向是怎樣生活的。”

她走到那間小後廳的門口,對裡面說話,一分鐘後,一個姑娘走出來,跟著她站到櫃檯後。她的確就是那個要飯的孩子,穿戴得乾淨整齊,看起來已很久沒挨餓了。她面帶羞色,但臉蛋長得很好看,現在已不再是個野孩子,眼睛裡那股野氣已消失了。她一下子就認出了薩拉,站在那裡望著她,好像永遠也看不夠。

“你知道吧,”婦人說,“我吩咐她餓了就來,等她來了,我就讓她做點零活。我發現她樂意這樣,不知怎的我開始喜歡她,結果呢,我給了她一份工作和一個家,而她做我的幫手,守規矩,是個十分知道感恩的小姑娘。她名叫安妮。她沒有什麼別的名字。”

兩個孩子站著,互望了幾分鐘,然後薩拉從皮手筒中抽出手,從櫃檯上伸過去,安妮握住了,雙方直視著彼此的眼睛。

“我真高興,”薩拉說。“我剛想到一件事。也許布朗太太(指麵包房的女主人)肯讓你把蛋糕和麵包發給孩子們。你大概會喜歡做這事兒的,因為你也知道餓肚子是怎麼回事。”

“是的,小姐,”那小姑娘說。

於是,不知怎的,薩拉自以為安妮是瞭解她的意思的,雖然安妮說得很少,只顧默默地站在那兒看著她,並且目送她同印度紳士走出麵包店,登上馬車駛去。

《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