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鳥言獸語」

第29章 「鳥言獸語」

一隻麻雀和一隻松鼠在一棵柏樹上遇見了。

松鼠說:「麻雀哥,有什麼新聞嗎?」

麻雀點點頭說:「有,有,有。新近聽說,人類瞧不起咱們,說咱們不配像他們一樣張嘴說話,發表意見。」

「這怎麼說的?」松鼠把眼睛瞇得挺小,顯然正在仔細想,「咱們明明能夠張嘴說話,發表意見,怎麼說咱們不配?」

麻雀說:「我說得太簡單了。人類的意思是他們的說話高貴,咱們的說話下賤,差得太遠,不能相比。他們的說話值得寫在書上,刻在碑上,或者用播音機播送出去。咱們的說話可不配。」

「你這新聞從哪兒來的?」

「從一個教育家那裡。昨天我飛出去玩,飛到那個教育家屋簷前,看見他正在低頭寫文章。看他的題目,中間有‘鳥言獸語’幾個字,我就注意了。他怎麼說起咱們的事情呢?不由得看下去,原來他在議論人類的小學教科書。他說一般小學教科書往往記載著‘鳥言獸語’,讓小學生跟鳥獸做伴,這怎麼行!他又說許多教育家都認為這是人類的墮落,小學生盡念‘鳥言獸語’,一定弄得思想不清楚,行為不正當,跟鳥獸沒有分別。最後他說小學教科書一定要完全排斥‘鳥言獸語’,人類的教育才有轉向光明的希望。」

松鼠舉起右前腿搔搔下巴,說:「咱們說咱們的話,並不打算請人類寫到小學教科書裡去。既然寫進去了,卻又說咱們的說話沒有這個資格!要是一般小學生將來真就思想不清楚,行為不正當,還要把責任記在咱們的賬上呢。人類真是又糊塗又驕傲的東西!」

「我最生氣的是那個教育家不把咱們放在眼裡。什麼叫‘讓小學生跟鳥獸做伴,這怎麼行’!什麼叫‘一定弄得思想不清楚,行為不正當,跟鳥獸沒有分別’!人類跟咱們做伴,就羞辱了他們嗎?咱們的思想就特別不清楚,行為就特別不正當嗎?他們的思想就樣樣清楚,行為就件件正當嗎?」麻雀說到這裡,胸脯挺得高高的,像下雪的時候對著雪花生氣那個樣兒。

松鼠天生是聰明的,它帶著笑容安慰麻雀說:「你何必生氣?他們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咱們可以還敬他們,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什麼事兒都得切實考察,才能夠長進知識,增多經驗。我現在想要考察的是人類的說話是不是像他們想的那麼高貴,究竟跟咱們的‘鳥言獸語’有怎樣的差別。」

「只怕比咱們的‘鳥言獸語’還要下賤,還要沒有價值呢!」麻雀還是那麼氣憤憤的。

「麻雀哥,你這個話未免武斷了。評論一件事兒,沒找到憑據就下判斷叫做武斷。武斷是不妥當的,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咱們要找憑據,最好是到人類住的地方去考察一番。」

「去,去,去,」麻雀拍拍翅膀,準備起程,「我希望此去找到許多憑據,根據這些憑據,咱們在咱們的小學教科書裡寫,世間最下賤、最沒價值的是‘人言人語’,咱們鳥獸說話萬不可像人類那樣!」

「你的氣還是消不了嗎?好,咱們起程吧。你在空中飛,我在樹上地下連跑帶跳,咱們的快慢可以差不多。」

麻雀和松鼠立刻起程,經過密密簇簇的森林,經過黃黃綠綠的郊野,到了人類聚集的都市,停在一座三層樓的屋簷上。

都市的街道上擠著大群的人,只看見頭髮蓬鬆的腦袋匯合成一片慢慢前進的波浪,也數不清人數有多少。走幾步,這些人就舉起空空的兩隻手,大聲喊:「我們有手,我們要工作!」一會兒又拍著癟癟的肚皮,大聲喊:「我們有肚子,我們要吃飯!」全體的喊聲融合成一個聲音,非常響亮。

聽了一會兒,松鼠回頭跟麻雀說:「這兩句‘人言人語’並不錯呀。有手就得工作,有肚子就得吃飯,這不是頂簡單頂明白的道理嗎?」

麻雀點點頭,正要說話,忽然看見下邊街道上起了騷動。幾十個穿一樣衣服的人從前邊跑來,手裡拿著白色短木棍,腰裡別著黑亮的槍,到大群人的跟前就散開,舉起短木棍亂搖亂打,想把大群人趕散。可是那大群人並沒散開,反倒擠得更緊了,腦袋匯合成的波浪晃蕩了幾下,照樣慢慢地前進。

「我們有手,我們要工作!」

「我們有肚子,我們要吃飯!」

手拿短木棍的人們生氣了,大聲叫:「不許喊!你們是什麼東西,敢亂喊!再像狗一樣亂汪汪,烏鴉一樣亂聒噪,我們就不客氣了!」

麻雀用翅膀推松鼠一下,說:「你聽,你剛才認為並不錯的兩句‘人言人語’,那些拿短木棍的人卻認為‘鳥言獸語’,不准他們說。我想這未必單由於糊塗和驕傲,大概還有別的道理。」

松鼠連聲說:「一定還有別的道理,一定還有別的道理,只是咱們一時還鬧不清楚。不過有一樁,我已經明白了:人類把自己不愛聽的話都認為‘鳥言獸語’,狗汪汪啦,烏鴉聒噪啦,此外大概還有種種的說法。」

麻雀說:「他們的小學教科書排斥‘鳥言獸語’,想來就為的這一點。」

松鼠和麻雀談談說說,下邊街道上的大群人漸漸走遠了。遠遠地看著,短木棍還是迎著他們的面亂搖亂打,可是他們照樣擠在一塊兒,連續不斷地發出喊聲。又過了一會兒,他們拐到左邊街上去,人看不見了,喊聲也不像剛才那麼震耳了。松鼠拍拍麻雀的後背,說:「咱們換個地方看看吧。」

「好。」麻雀不等松鼠說完,張開翅膀就飛,松鼠緊緊跟著麻雀的後影,在接接連連的屋頂上跑,也很方便。

大約趕了半天路程,它們到了個地方。一個大廣場上排著無數軍隊,有步隊,有馬隊,有炮隊,有飛機,有坦克,隊伍整齊得很,由遠處看,像是很多大方塊兒,剛用一把大刀切過似的。這些隊伍都面對著一座銅像。那銅像鑄的是一個騎馬的人,頭戴軍盔,兩撇鬍子往上撅著,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氣概。

麻雀說:「這裡是什麼玩意兒?咱們看看吧。」它說著,就落在那銅像的軍盔上。松鼠一縱,也跳上去,藏在右邊那撇鬍子上,它還順著鬍子的方向把尾巴撅起來。這麼一來,從下邊往上看,就只覺那銅像在刮鬍子的時候少刮了一刀。

忽然軍鼓打起來了,軍號吹起來了,所有的軍士都舉手行禮。一個人走上銅像下邊的台階,高高的顴骨,犀牛嘴,兩顆突出的圓滾滾的眼珠。他走到銅像跟前站住,轉過來,臉對著所有的軍士,就開始演說。個個聲音都像從肚腸裡迸出來的,消散在空中,像一個個炸開的爆竹。

「咱們的敵人是世界上最野蠻的民族,咱們要用咱們的文明去制服他們!用咱們的快槍,用咱們的重炮,用咱們的飛機,用咱們的坦克,教他們服服帖帖地跪在咱們腳底下!他們也敢說什麼抵抗,說什麼保護自己的國土,真是豬的亂哼哼,鴨子的亂叫喚!今天你們出發,要拿出你們文明人的力量來,教那批野蠻人再也不敢亂哼哼,再也不敢亂叫喚!」

「又是把自己不愛聽的話認為‘鳥言獸語’了。」松鼠抬起頭小聲說。

麻雀說:「用快槍,重炮這些東西,自然是去殺人毀東西,怎麼倒說是文明人呢?」

「大約在這位演說家的‘人言人語’裡頭,‘文明’、‘野蠻’這些字眼兒的意思跟咱們瞭解的不一樣。」

「照他的意思說,凶狠的獅子和蠻橫的鷹要算是最文明的了。可是咱們公認獅子和鷹是最野蠻的東西,因為它們太狠了,把咱們一口就吞下去。」

松鼠冷笑一聲說:「我如果是人類,一定要說這位演說家說的是‘鳥言獸語’了。」

「你看!」麻雀叫松鼠注意,「他們出發了。咱們跟著他們去吧,看他們怎麼對付他們說的那些‘野蠻人’。」

松鼠吱溜一下子從銅像上爬下來,趕緊跟著軍隊往前走。後來軍隊上了渡海的船,松鼠就躲在他們的輜重車裡。麻雀呢,有時落在船桅上,有時飛到輜重車旁邊吃點兒東西,跟松鼠談談,一同欣賞海天的景色,彼此都不寂寞。

幾天以後,軍隊上了岸,那就是「野蠻人」的地方了。麻雀和松鼠到四外看看,同樣的山野,同樣的城市,同樣的人民,看不出野蠻在哪裡。它們就離開軍隊,往前進行,不久就到了一個大廣場。場上也排著軍隊。看軍士手裡,有的拿著一枝長矛,有的抱著一桿破後膛槍,大炮一尊也沒有,飛機坦克更不用說了。

「麻雀哥,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松鼠用它的尖嘴指著那些軍隊說:「像這批人沒有快槍、大炮、飛機、坦克等等東西,就叫‘野蠻’。有這些東西的,像帶咱們來的那批人,就叫‘文明’。」

麻雀正想說什麼,看見一個人走到軍隊前邊來,黑黑的絡腮鬍子,高高的個子,兩隻眼睛射出憤怒的光。他提高嗓子,對軍隊作下面的演說:

「現在敵人的軍隊到咱們的土地上來了!他們要殺咱們,搶咱們,簡直比強盜還不如!咱們只有一條路,就是給他們一個強烈的抵抗!」

「給他們一個強烈的抵抗!」軍士齊聲呼喊,手裡的長矛和破後膛槍都舉起來,在空中擺動。

「哪怕只剩最後一滴血,咱們還是要抵抗,不抵抗就得等著死!」

麻雀聽了很感動,眼睛裡淚汪汪的。它說:「我如果是人類,憑良心說,這裡的人說的才是‘人言人語’呢。」

但是松鼠又冷笑了:「你不記得前回那位演說家的話嗎?照他說,這裡的人說的全是豬的亂哼哼、鴨子的亂叫喚呢。」

麻雀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現在才相信‘人言人語’並不完全下賤,沒有價值。我當初以為‘人言人語’總不如咱們的‘鳥言獸語’,你說這是武斷,的確不錯,這是武斷。」

「我看人類可以分成兩批,一批人說的有道理,另一批人說的完全沒道理。他們雖然都自以為‘人言人語’,實在不能一概而論。咱們的‘鳥言獸語’可不同,咱們大家按道理說話,一是一,二是二,一點兒沒有錯兒。‘人言人語’跟‘鳥言獸語’的差別就在這個地方。」

嗡——嗡——嗡——

天空有鷹一樣的一個黑影飛來。場上的軍士立刻散開,分成許多小隊,往四外的樹林裡躲。那黑影越近越大,原來是一架飛機,在空中繞了幾個圈子,就扔下一顆銀灰色的東西來。

轟!

隨著這驚天動地的聲音,樹幹、人體、泥土一齊飛起來,像平地起了個大旋風。

麻雀嚇得氣都喘不過來,張開翅膀拚命地飛,直飛到海邊才停住。用鼻子聞聞,空氣裡好像還有火藥的氣味。

松鼠比較鎮靜一點兒。它從血肉模糊的許多屍體上跑過,一路上遇見許多逃難的人民,牽著牛羊,抱著孩子,挑著零星的日用東西,只是尋不著它的朋友。它心裡想:「怕麻雀哥也成為血肉模糊的屍體了!」

1936年1月10日發表

《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