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願將事業作愛子,卻看名利如浮雲
——鐳的發現(下)上回說到居裡夫婦雖然宣佈了鐳的發現,可是還未提煉到純鐳,現在他們決心要將它捉拿歸案了。
鐳的含量很少,要大量的瀝青鈾礦才可取得一點,可是他們哪兒有錢去買這許多昂貴的礦石呢?聰明的瑪麗立即想到瀝青鈾礦是玻璃工業上大量使用的,這種工業廢渣裡一定還會含有鐳,而廢渣總是不值錢的。果然慷慨的奧地利政府答應將一噸廢渣贈給這兩個不可理解的人。接著就是找一個可以煉廢渣的地方。在瑪麗的小實驗室的對面,正好有間大一點的木棚,只是玻璃房頂破碎漏雨,木板裂縫四面透風,地面反潮,屋裡一股霉氣。棚內幾張殘缺的廚桌、一塊黑板,一個舊鐵火爐。這裡原來是倉庫,後來擱醫學院解剖用的屍體,最後就連這也不合適,便閒置起來了。校長很慷慨地把這間棚子撥給他們使用。
工作就這樣開始了。他們作了分工,比埃爾經驗豐富,分析鐳的性質,瑪麗卻擔起一個雜工應干的活,將那還帶有波希米亞山區的泥土和松針的棕色礦物,每20公斤一次地倒進一口大鍋裡冶煉。鍋裡冒出嗆人的氣體,棚屋裡沒有“煙罩”裝置,他們把大鍋放到院心,瑪麗用一根幾乎和自己身長相等的鐵棍不停地攪拌著。這樣煉完一鍋又拿回棚子裡進行化學處理:溶解、沉澱、分離。
這天,瑪麗正隔著濃煙觀察鍋裡的變化,突然天上晰晰瀝瀝地掉下了雨點。比埃爾趕緊跑出來幫她將鍋抬回棚子裡,棚內又立即充滿嗆人的煙氣。在這冬季的冷天裡他們只好打開門窗。比埃爾和瑪麗對坐在一張靠近爐子的桌旁做著化學分析。他透過桌上那些密匝匝的瓶子、試管又看到了那雙藍色的眼睛,多迷人啊。當年他因為碰不到有才氣的女子一直等到36歲,正當他準備終身不娶時上帝從波蘭給他送來一個瑪麗。他們第一次相見是為了一個研究課題,這卻促成了以後的結合。他們相差八歲,他知識豐富,是老師,是兄長;瑪麗聰明頑強,往往在攻堅中打先鋒。關於鐳的研究就是瑪麗毅然選定,他先是從旁幫助,最後乾脆全力投入的。比埃爾看看瑪麗正在搖動試管的手,這雙手因為整日和酸鹼打交道滿是老繭和傷痕。現在因為棚子裡太冷,瑪麗臉色都有點發紫。他不覺歎道:
“瑪麗,親愛的,現在這個環境又使我想起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瑪麗柔和地抬起頭看丈夫一眼。
“就是當年你那個像冰窖一樣的小閣樓。”
“不過比那裡好像增加了點什麼。”
“那就是這個還能供一點熱氣的火爐。”
“不,親愛的,那就是你。我現在心裡不像當初那樣孤獨,目標也不像那時那樣茫然,我們已被浸泡在一種歡樂的事業裡。”
“有了我又能怎樣呢,你過去吃苦,現在還是這樣苦。你這樣美,這樣有才華,卻好像注定要泡在苦水裡。”
“親愛的,不要這樣說。我倒覺得幸福有兩種,那些貴婦人珠寶滿身,美酒盈杯,不能說沒有福氣。但這種物質之樂只能給人暫時的享受,福隨人亡,過眼煙雲。我們追求的是一種創造之樂,這才是永遠的幸福,它會長存在於我們的記憶裡,存在後人的記憶裡。現在鐳這條大魚已經落到我們的網裡,近在咫尺了。只要咬緊牙關,我相信它就會出現在這支試管裡。那時我們再回憶這段棚屋裡的日子,就只覺得甜而不知苦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們這樣一小鍋一小鍋地煉,礦石都快用了八噸,代價也太大了。我想等將來條件好一點,總會有甚麼簡便辦法的。”
“這個苦反正總要有人吃的,我們既然開了頭就吃到底吧,親愛的。”
他們正這樣一邊工作,一邊作著又像是討論文像抒情式的談話。瑪麗突然覺得有只小手在拉她的後衣襟。她不用回頭就知道怎麼回事,忙擦擦手,站起來。椅子後面是她們五歲的女兒伊雷娜。因為工作到最後階段,她經常中午不能回家,小伊雷娜有時就帶到實驗室來。瑪麗雙手一擦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這才想起,她們一家人該開午飯了。伊雷娜一邊隔著桌子喊著“爸爸”,一邊伸手去探那些瓶子管子。比埃爾探身在孩子臉上親了一下,全家人圍著火爐,打開飯盒。
瑪麗說:“其實我們苦一點倒沒什麼,就是對不起孩子。”
比埃爾詼諧地向桌上的試管努努嘴說:“那裡還有一個叫鐳的孩子,可惜太難產了。”
瑪麗爽朗地笑了起來,突然又收起笑容天真地問道:“比埃爾,你說這個孩子是什麼樣子?”
“一個元素一個樣,真不好猜,不過我希望它有美麗的顏色。"
從1899年到1902年經過三年又九個月的艱苦勞動,居裡夫婦從八噸瀝青鈾礦渣中提煉出了0.1克氯化鐳,並測得它的原子量是225。沒有使他們失望,鐳真的有美麗的顏色,在暗處會自動發出略帶藍色的螢光。它會自動放熱,一小時內放出的熱量可以溶化與它等重的冰。最麻煩的是它的射線無孔不入,瑪麗後來寫道:“在研究放射性很強的物質的時候,若要作到精細測量,必須有特殊防備。化學實驗室裡用的各種東西和作物理試驗用的儀器,不久就變得有放射性,並且透過黑紙影響照像版。灰塵、屋裡的空氣、衣服,都有了放射性,屋裡的空氣成了導電體。在我們工作的實驗室裡,這種弊病到了極點,我們簡直無法使任何儀器完全隔離。”
更有趣的是鐳的放射性對人體細胞還有殺傷作用,勇敢的比埃爾用自己的身體作了實驗後向科學院提出了一份詳細的報告:
“有六公分見方的皮膚發紅了,樣子像是燙傷,不過皮膚並無痛楚,即覺痛也輕得很。過些時候,紅色並未擴大,只是顏色轉深,到二十天,結了痂,然後成了瘡傷,須用繃帶纏扎。到四十二天,邊上表皮開始重生,漸漸長到中間去,等到受射線作用後五十二天,瘡痕只剩一平方公分,顏色發灰,這可以表示這裡的腐肉比較深。”
比埃爾立即與他的兩個醫生朋友合作,證明鐳可以治療狼瘡和幾種癌腫。於是一種新的療法——居裡療法又誕生了。
各位讀者,這可是一項驚天動地的發現。一塊金屬自己就會發光、放熱,就會變,會放出射線。能量守桓定律好像不起作用了,物理學的殿堂遇到了強地震的衝擊。後來人們知道得更清楚了,凡原子序數大於83的天然元素都有放射性。它們可分為二大家族,即鈾鐳系、釷系、錒系。每系都有一個老祖宗,然後子子孫孫往下排。鈾鐳系的老祖宗就是鈾(貝克勒爾還算幸運,他一下就發現了這個老祖宗),它放出射線變成別的元素,到第六代時就是鐳,鐳再放出射線,悄悄地變,速度很慢,一克鐳大約過1600年才會消滅一半,最後變成鉛和氦。事物就是這樣在不斷地變化,不斷毀滅,又不斷誕生。絕對的靜止是沒有的,絕對的生和死也是沒有的。它在剎那間同時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居裡夫婦的發現早已衝出物理學的領域而有了極大的哲學價值。
正是:
滴水難留自蒸發,金屬靜臥也放能。
世上萬物皆在變,瞬間就有死和生。
卻說瑪麗原本是要選一個做博士論文的題目,不想卻碰上一個這樣重大的課題,撞在一個從未有人知道的機關上,一下就打開了一個新的領域。工作曠日持久,沒有結果,她的論文也就一拖再拖。從1898年開始實驗,竟到1903年,過了五年,她已三十六歲,實驗告一段落,論文也才寫成。真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1903年6月25日這天,瑪麗面對一小批最著名的物理學家、化學家宣讀完論文之後,用不著辯論,主席李普曼先生只講了五分鐘的話,她便成了一位極榮譽的、真正的物理學博士了。這年12月他們夫婦和貝克勒爾一起又獲諾貝爾物理學獎金,1911年瑪麗又單獨獲得一次諾貝爾化學獎金。
各位讀者,這時再讓我們回顧瑪麗在她的七層小閣樓裡和在木棚裡吃的那種苦,便深深感到沒有三九寒,哪有梅花香。天地有奧秘,卻將其藏於深山,封於絕壁,以虎豹斷其路,以荊棘塞其途,風沙漫漫,雨雪淒淒,只有那些大智大勇,能吃大苦,肯做大犧牲,不以眼前之苦為苦,而以拚搏勝利之樂為樂的人,才有權利有機會得到這奧秘。哥白尼終生觀天,風霜不避;伽利略屢受迫害,鍥而不止;法拉第寄人籬下,忍辱求知;達爾文環球五年,出生入死;而居里夫人以一青春女子為求學遠走異國他鄉,冷對大都市的紙醉金迷,苦忍小閣樓裡的淒風苦雨,在破木棚裡奮鬥四十五個月,不怕酸鹼燒手,不怕濃煙嗆鼻,硬將八噸礦渣一小鍋一小鍋地煉完,終於轟然一聲從那個茫茫然均未知世界裡扯出一條鐳的金龍。可知一個學者的吃苦耐勞、堅韌不拔決不亞於沙場上的勇士和那些政界的偉人。
但是居裡夫婦從此卻再也不得安靜。
第一個上門的是那些商人和企業家。鐳可以治病,鐳如此稀有,它的憤格高到0.1克就值七十五萬金法郎,當然煉鐳業就成了最熱的行業。可是煉鐳的奧秘和它的一整套操作程序,全世界只有兩個人知道,這就是居裡夫婦。就在瑪麗的論文答辯剛過幾天之後,清晨,他們夫婦正在吃早飯,郵差送來一封信。
“甚麼事啊?”瑪麗看著丈夫專心讀信的樣子,柔和地發問。
“美國來的,一個公司問我們可以不可以告訴他們制鐳的技術。”
“可以,全告訴他們。”
“可是,我們要不要考慮一下專利問題。我們太窮,或許我們該改善一下那個破木棚子。”
“不,科學屬於全人類,我們發現了科學,又把它據為私有,這違反科學精神,再說鐳能治病,我們就更該無條件地獻出它的秘密。”
“好,我現在立即就回信。”
就這樣,十分之一克就值七十五萬金法郎的秘密,讓他們輕鬆地公佈於世了。
這些以發財為業的人還好打發,那些以宣傳為業的人最難應付。記者們總是永遠追求最新的消息,而名人那怕是吃了一頓最普通的飯,穿了一件最平常的衣服也會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諾貝爾獎金剛公佈後各大小報紙的記者立即向這對“鐳的父母”、“偉大的夫婦”發起一場大圍攻。不,簡直是一場掃蕩。他們的那間破木棚、學校、住所都成了川流不息的不速客們采寫、拍照的對象。他們遇到了一場遠比過去的清苦要嚴重的災難。比埃爾在1904年1月22日給朋友的一封信裡寫道:
“你看見這種突然發作的鐳狂了,這種狂熱把聲望的好處都給我們帶來了。世界各地的新聞記者和攝影記者追隨著我們,甚至於記錄我的女兒和她的保姆的談話,並且描寫我家裡的那一隻黑白花小貓。我們收到許多函件,接見許多古怪的人和還沒有出名的發明家。還有許多人向我們請求款項。說到末了,還有收藏親筆簽名的人,都到你知道的婁蒙路那個壯麗的地方來看我們。這些事使實驗室一刻不得安靜,而且每晚還須寫許多函件;過著這樣的生活我覺得我日漸蠢笨……”。
一件發明出現,科學家急於向縱深擴大戰果;商人急於用它牟利;企業家急於辦新廠開新礦;記者急於搶獨家新聞;一般人急於打聽趣聞以填補飯後茶餘。這當然苦了科學家本人。居裡夫婦盡量逃避一切邀請、聚會和探訪。一天在法國北部的布列塔尼半島,一個農婦裝束的女人正坐在海邊的石板上倒看她涼鞋裡的沙子,一個男子推著一輛自行車停在她的身旁。但是就如安詳的鹿並不知道身後有追蹤的獵人一樣,一個機警的美國記者突然出現在他們的身旁。
“尊敬的居裡先生和夫人,我能在這裡單獨採訪你們感到非常榮幸。”記者很為甩掉了同行,獨吞“獵物”而高興。
“碰到您這樣精明的記者卻是我們的不幸。”瑪麗苦笑著回答道。
“您能談談鐳的發現過程嗎?”
“謝謝,我的報告已經發表,那裡面已講得很詳細了。”
“你們現在準備到那裡去?”
“不知道,我們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最好是到一個禁止演講、集會,不許記者採訪的孤島上去。”
記者也苦笑一下問道:“您能談談您個人在發現鐳以前的情況嗎?”
“對不起,在科學上我們應該注意事,不應該注意人。”
居里夫人逃避榮譽,但是榮譽還是不斷地飛來。她一生共得了10項獎金、16種獎章、107個名譽頭銜。她將獎金慷慨地捐助給科研事業和處於戰爭災難中的法國,那些獎章她想不出好辦法保存,就送給六歲的女兒當玩具。她把榮譽遠遠地拋在腦後,更加倍地工作。她在給外甥女的一封信裡寫道:
“我們應該不虛度一生,應該能夠說:我已經作了我能作的事。……那些很活潑而且很細心的蠶,那樣自願地、堅持地工作著,真正感動了我。我看著它們,免得我和它們是同類,雖然在工作上我或許還不如他們組織得那麼好。我也是永遠耐心地向一個極好的目標努力。我知道生命短促而且脆弱,知道它不能留下什麼,知道別人的看法完全不同,而且對自己的努力是否符合真理沒有多大把握,我還是努力做去。我這麼做,無疑是有甚麼使我不得不如此,有如蠶不得不作繭。那可憐的蠶即使不能把繭作成,也須開始,並且那樣小心地去工作;而若是不能完成任務,它死了就不能蛻變,就不能補償。”
瑪麗的身體實在是越來越虛弱了。她長期經受放射物質照射,得了不治之症,於1934年7月4日幸福地離開人世。直到她死後四十多年,她用過的實驗筆記還在散發著鐳射線,她撞開了放射性這扇大門,但是這些射線到底是甚麼東西,放射物為什麼能自動放出它們呢?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