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居性的動物,個體的地位有高低之分,客觀存在著階級差異。
對於動物而言,啄食秩序就是階級秩序。要想知道一群動物中誰是佔據著統治地位的上流階級,誰是處於被統治地位的下等階級,誰是中產階級,只要觀察它們進食時的情景,就能一目瞭然。佔據統治地位的上流階級總是首先霸佔新鮮上等的食物,然後輪到地位不上不下的中產階級去享用,那些地位偏低的下等階級只有吃殘羹剩渣了。
圓通山動物園養著十八隻非洲狒狒,這是一種頭部像狗身體像猴的靈長類動物,面黑如炭,體毛呈橄欖綠,性兇猛好鬥。
狒狒也像其他群居性動物一樣,具有很強的等級觀念。為首的是只名叫阿努比的雄性狒狒,身高體壯,頸部的鬃毛蓬鬆如獅;排在第二位的是只外號叫錐子的雄性狒狒,吻部特別細長,形如錐子,體格與阿努比幾乎不差上下;再下面是幾隻得寵的雌狒狒和年輕的狒狒:排在最末等的是一隻獨眼雄狒狒和一隻身體瘦弱、背上的體毛已脫落大半的老狒狒,就這兩只可憐的低等級狒狒,還排著座次呢,獨眼龍的地位稍稍比背毛光要高那麼一點。
狒狒的階級形成和劃分,當然和經濟地位沒有絲毫關係,而是根據身體強弱力氣大小來定位的。在年齡、疾病和意外變故等因素的作用下,群內的等級秩序常發生變化和調整。也就是說,這群狒狒經常為地位問題發生爭鬥。
按我的思維模式去想像,下等階級的獨眼龍和背毛光應該最仇恨阿努比,它們地位最低,受的壓迫最深,幾乎頓頓都吃不飽,還時常受到呵斥與打罵。按照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壓迫愈深反抗愈烈這條規律,它們和首領阿努比的關係,理應是水火不能相容的敵我矛盾。我以為,階級落差越大,關係也就越緊張。一個生活在天堂,一個生活在地獄,反差那麼強烈,不鬥它個天翻地覆才怪呢!
可經過一段時間的認真觀察,我發現自己的觀念與獸籠裡發生的事實風馬牛不相及。獨眼龍和背毛光對首領阿努比好像並不怎麼仇恨,它們之間的關係談不上有什麼緊張,一方實施統治,一方接受統治,一方發號施令,一方服從執行,挺正常的。進食時,當阿努比在食槽吃得滿嘴流油,獨眼龍和背毛光總是蜷縮在假山的旮旯裡,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當遇到阿努比迎面走來,獨眼龍和背毛光則立刻身體微蹲垂首耷尾自覺地表現出順從的樣子,態度甚至比那些地位比它們高的其他狒狒更謙恭更虔誠。
有一次我在鐵籠外看到,獨眼龍玩一隻遊客扔進來的空拉罐,不小心將拉罐踢到阿努比的鼻子上,這無疑是一種大逆不道的行為。阿努比瞪著眼睛低吼了一聲,獨眼龍嚇得渾身發抖,趴在地上,等著挨揍。阿努比跑到獨眼龍身邊,我以為它要拳打腳踢嘴咬尾抽狠狠教訓獨眼龍一回,但出乎我的意料,它只是用爪子象徵性地在獨眼龍屁股上抽了一傢伙,就算懲罰完了。
它的臉上有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態,好像在說,這傢伙的地位太低了,我沒必要跟它太認真,沒必要跟它一般見識!而獨眼龍挨了打,不僅不惱,反而用一種感恩戴德的眼光目送阿努比離去,那諂媚的神態似乎在說,多好的首領啊,我冒犯了它,它卻原諒了我,寬恕了我。
讓我震驚的是,獨眼龍和背毛光之間的關係卻十分緊張,簡直就是冤家對頭。當上流階級和中產階級的狒狒將食物吃得差不多了時,獨眼龍和背毛光就一起撲向殘羹剩渣。這時候,獨眼龍往往一面加快速度奔跑,一面嘴裡發出“嗚歐嗚歐”的威脅聲,似乎在警告對方,別跟我搶,我不是好惹的!背毛光並不買賬,也用惡狠狠的眼光回敬著,罵罵咧咧地撲向食槽。它倆經常在食槽邊為一塊洋芋皮或半隻番茄廝打起來。有一次,背毛光先獨眼龍一步奔到食槽,恰巧殘羹剩渣裡有一根完整的萵筍,便老實不客氣地一把抓起來往嘴裡塞。獨眼龍氣得暴跳如雷,就好像對方侵犯了它的權益、踐踏了它的尊嚴似的,衝過去扭住背毛光拚命撕咬。背毛光鼻吻被咬掉了一塊,獨眼龍被拔掉了一大把頸毛,雙方在獸籠裡追打翻滾,弄得烏煙瘴氣。要不是阿努比出面干涉,喝令它們休戰,很有可能鬧出命案來。即使在平時,這兩個傢伙見面時也都互相朝對方豎直尾巴,態度極不友好。
唉,這真是不可理喻的愚蠢行為。再爭搶,也無非是多吃一口殘羹剩渣和少吃一口殘羹剩渣的問題;再傾軋,也無非是最末等地位和次末等地位之爭。打個不恰當的比喻,獨眼龍和背毛光是一根苦籐上結的兩隻苦瓜,你也苦來它也苦,彼此相鬥,苦澀的處境不可能有所改善。要恨,該恨那個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首領阿努比,團結起來斗倒阿努比,它們才能翻身得解放。
遺憾的是,它們沒有這方面的覺悟。
也許,正是因為它們社會地位相近,所以才有更多的利害衝突。對於背毛光來說,要與首領阿努比抗衡,那是雞蛋碰石頭,不自量力;比較現實的追求是,能把和它半斤八兩的獨眼龍踩到自己的腳底下,自己的社會等級也算上升了半格,起碼可以多吃幾口殘羹剩渣。對於獨眼龍來說,憑它自身的條件,要想躋身於上流階級,那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迫在眉睫的威脅是不能讓目前地位排在它下面的背毛光踩著它的肩膀往上爬,不然的話,它連多吃幾口殘羹剩渣的權益也要被剝奪了。
無獨有偶,與獨眼龍和背毛光緊張關係相對稱的是,首領阿努比和錐子也劍拔弩張,摩擦頻率極高。錐子身體極棒,與阿努比不差上下,肌肉發達,四肢強勁,鬃毛飄拂,威風凜凜,不明底細的人一眼看去,很難猜出它和阿努比誰的地位更高些。在這群狒狒中,錐子的地位僅次於阿努比,如果排等級的話,也屬上流階級。
然而,好像很難把親不親階級分這句話套用到它們身上。阿努比對待錐子,態度遠比對待低等級的其他狒狒粗暴惡劣。進食時,按規矩,當然該由阿努比第一個到食槽前挑揀品嚐。但有時候,淘氣的小狒狒、嘴饞的雌狒狒和餓極了的雄狒狒會趁阿努比不防備,躥上去搶吃可口的食物。每每這個時候,阿努比發出一聲短促的吼叫,齜牙咧嘴進行威脅,只要冒犯者識相地退卻,它也就不再追究。但要是錐子膽敢無禮或有點什麼過失,它絕不肯姑息遷就。
有一次,阿努比爪子在食槽裡鼓搗,不知怎麼搞的,將一塊豆餅甩了出來,剛好掉在垂立一旁的錐子的腳邊,噴香的豆餅饞得它直流口水,它利令智昏,一把抓起豆餅就往嘴裡塞。阿努比就像被掘了祖墳似的氣得七竅冒煙,兇猛地撲向錐子,往死裡踢打噬咬,錐子一面抵擋一面逃竄,一會兒跳到山頂,-會兒攀上籠壁,嘴裡“嗚歐嗚歐”發出求饒聲,但阿努比根本不吃這一套,仍窮追不捨,好像非要把侵犯了它的特權的錐子置於死地而後快。錐子也不是好欺負的,被逼急了,便奮起反抗。阿努比和錐子體不差上下,打得難分難捨,吼聲震天,鐵籠搖晃,母狒狒摟著小狒狒躲進假山的洞穴。
戰鬥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錐子身上皮開肉綻,阿努比也鼻青眼腫,直到雙方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癱倒在地,才算平息下來。不就是區區一小塊豆餅嗎,值得如此大動干戈嗎?食槽裡還有好幾塊豆餅呢!就在昨天,老狒狒背毛光著了涼,阿努比還將一塊豆餅送給背毛光,表現出王者的慈悲。同樣一塊豆餅,到了今天,到了錐子手中,便爆發一場殘酷的爭鬥,真讓人納悶。
如果把“社會地位相近,利害衝突加劇”看做是一條規律的話,那麼以此來評判阿努比的行為,或許就不會認為它是在小題大做了。對於阿努比來說,像背毛光這樣的下等階級,構不成對自己地位的直接威脅,對它們寬容些,既顯出自己的慈悲與善良,又不會危及自己的統治,何樂而不為?但對錐子,卻是另一回事了,彼此之間的差距微乎其微,站在身邊就是一種平分秋色的局面,絕對是篡奪領導權的潛在危機,錐子所表露出來的任何一點不恭敬,誰說就不是謀反的信號呢?從錐子這個角度看問題,雖說它和阿努比都是上流階級,但首領和二把手之間的差距甚大,本質上仍是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關係,怎麼說心態也難以平衡。大家都是一個腦袋四隻爪子,站起來一般高,打起架來不分勝負,憑什麼我就該屈居在它的下面?
自從發生這場惡鬥後,阿努比和錐子的關係越發緊張。每天清晨,阿努比從窩裡走出來,第一件事情就是來到錐子睡覺的洞穴,等候錐子醒來。因為按照狒狒的習慣,臣民們每天第一次看到首領,都要垂首曲身,蹲在地上,讓首領騎一下,以示馴服。對於狒狒來說,自己給別的狒狒騎一下,是一種願意俯首稱臣的表示,能騎到別的狒狒背上,是尊卑秩序最集中的體現。
阿努比對別的狒狒一概馬馬虎虎,只要對方蹲下來做出一種給騎的姿態,它一條前臂象徵性地跨到對方的背上,就算完成朝覲的儀式,放它們過關;唯獨對錐子橫挑鼻子豎挑眼,又是覺得錐子的身體屈蹲沒有蹲到位,又是責怪錐子臉沒有緊緊埋在胸前,又是看不慣錐子朝它翻白眼,吹毛求疵;一旦騎上錐子的背,兩條後腿騰空蹺起,兩隻前爪揪住錐子的頸毛,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錐子身上,尾巴抽打錐子的屁股,頭抬得老高嘴裡還發出歐歐怪囂,活像在進行馬術表演。
很明顯,阿努比這樣做,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要通過這種惡作劇,壓低錐子的威望,摧毀錐子的自尊,拉開彼此的差距,而錐子對阿努比的仇恨也與日俱增。
有一次,它假裝睡懶覺,縮在洞穴裡遲遲不出來,讓阿努比足足等了半天。還有一次,當阿努比在它背上神氣活現時,它故意去踩一塊香蕉皮,吱溜滑一跤,阿努比沒防備,被重重地拋了出去,一頭撞在假山上,額頭撞出一個大青包。
由此可見,兩個動物地位越相近,其關係的緊張度也就越高。
後來有一次,錐子冒著雨在假山上攀爬,不慎一腳踩滑從山頂摔了下來,後腿骨折,治療時它不肯老老實實配合,上完石膏就亂踢亂動,結果痊癒後那條受過傷的腿短了兩公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不僅有損形象,有礙觀瞻,而且在群體中的地位也因此而降了好幾個等級,由二把手變成第七把手,由上流階級淪為中產階級。說也奇怪,阿努比的態度立刻轉變,不再對錐子的行為雞蛋裡挑骨頭,緊張的關係鬆弛下來,群體也變得和諧安寧。
等級的落差放大,彼此的差距拉開,關係就好處得多了。這當然是獸際關係的規律,而不應該是人際關係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