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警全文在線閱讀

那天下午,我頂著太陽到大黑山挖一種名叫蘿芙木的草藥,累得大汗淋漓,口乾舌燥。回家途中,想拐到羅梭江的大灣塘去喝口水洗個澡,解解乏。西雙版納漫長的干季,烈日如焰,空氣乾燥得像劃一根火柴就能點燃,樹葉被烤得焦黃,水塘乾涸,溪水斷流,方圓百里的大黑山只有那條在谷底蜿蜒穿行的羅梭江是唯一的水源。

這一帶屬自然保護區,人跡杳然,熱帶雨林層層疊疊。夕陽西下,燠熱的天氣透出一絲涼爽。我順著大象甬道往前走,快走出那片老林子時,突然,聽到前方有雜沓的腳步聲和嘈雜的鳴叫聲,牛哞羊咩馬嘶鹿鳴豬吼狗吠豺嘯雞啼鴨嘎兔叫鼠吱,聽起來就像一個遊牧部落攜帶著牲畜家禽在趕路。我怕遭遇不測,趕緊離開大象甬道鑽進一片密不透風的灌木林,藏踏實後,輕輕撥開枝蔓望過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羅梭江大灣塘的樹林邊緣,擁擠著野牛、斑羚、盤羊、野豬、豺狗、豬獾、馬鹿、草兔、黃鼬、孔雀、白鷴、錦雞等二三十種動物,大大小小約有一兩百隻,就像童話中森林裡的動物**開會一般。空間不大,這麼多動物聚在一起,一會兒野豬撞著野牛,一會兒草兔踩著錦雞,秩序有點亂。絕大多數都是食草動物,但也有雜食性動物野豬和豬獾,還有一隻慣會偷雞的黃鼬和兩隻屬於食肉猛獸類的紅毛豺。奇怪的是,黃鼬並未撲向近在咫尺的白鷴,馬鹿好像也不怎麼害怕蹲在自己身邊的紅毛豺。

我可不相信不同種類的動物會像人那樣聚在一起開會,尤其是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天生就是吃與被吃的敵對關係,怎麼可能和平共處呢?一定是發生了極為特殊的事情,迫使這些動物麇集在一起。我仔細觀察,那對紅毛豺,舌頭拖得老長,幹得就像一條曬癟的茄子,豺眼貪婪地眺望著羅梭江;野牛和斑羚舔著乾裂的嘴唇;孔雀張著嘴,斷斷續續發出嘶啞的叫聲……哦,我明白了,這些動物在炎熱的山上活動了一天,極度乾渴,或者說已渴得嗓子冒煙,火燒火燎般難受,黃昏時分想到羅梭江飽飲一通,洗澡沖涼。由於太渴了,抑制了紅毛豺狩獵的衝動,只對水感興趣,而對近旁的捕獵對像漠然視之。由於想水想得心焦,盤羊和馬鹿忘了身邊的危險。

需要說明一點的是,大黑山地勢險惡,羅梭江在崇山峻嶺間奔流,這一帶上百里長的江岸,都是陡峭的懸崖,只有猿猴才有本事從懸崖攀援而下到江邊飲水。大灣塘是兩座山脈之間的一道豁口,是森林到江畔唯一的平坦通道。干季,大黑山許多動物只能到大灣塘飲水。

它們都渴得難以忍受了,而水霧蒸騰的羅梭江就在眼前,從樹林邊緣走過去,穿越一片五六十米寬的白沙灘,就能享用到江水,它們為何滯留不前呢?我好奇的目光向江邊延伸,只看了一眼就什麼都清楚了,耀眼的白沙灘上,躺臥著五六條大烤魚,另有七八條鱷魚在江中游弋。這是典型的恆河鱷,皮膚呈暗橄欖色,粗糙得就像披了一層鱗甲,最大的一條約有五米長,露出一口鋸齒似的利牙,讓人心驚膽戰。顯然,這些兇猛的恆河鱷使得寧靜的大灣塘變得血腥恐怖,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屠宰場,任你是野牛還是紅毛豺,只要一跨進羅梭江,就會被這些鱷魚咬住腿拖進江心活活淹死,撕成碎片。

在岸上看起來笨拙遲鈍的鱷魚,一到水裡,就變得輕盈靈活,力大無窮,連孟加拉虎都要畏懼三分。

這些守候在大灣塘的鱷魚,猙獰的眼光望著在樹林邊緣躑躅不前的動物們,正等著它們前去送死呢!

就在這時,我聽到多身後傳來雄渾嘹亮的象吼,樹枝搖曳,雀鳥驚飛,不一會,樹叢間那條蔚為壯觀的綠色甬道裡,出現七頭大象和一頭乳象,排成一路縱隊,雄赳赳朝大灣塘開進,為首的是一頭高大魁梧的公象,瓦灰色皮膚泛著油光,兩支長牙閃著寒光。

一見象群駕到,所有的動物都兩眼放光,露出欣喜的表情,野牛發出哞哞的歡呼聲,小鹿蹦蹦跳跳載歌載舞,孔雀開屏表達燦爛的喜慶,就連兩隻紅毛豺也不斷搖甩尾巴隆重迎候。那情景,就像是終於盼來了救星。

象群跨出樹林,在白沙灘上由一路縱隊散成扇形,揮舞長鼻,撅挺像牙,高聲吼叫,闊步向前。動物們興高采烈地跟在大象們後面,浩浩蕩蕩湧向江邊。

那些晾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鱷魚剛才還神氣活現,一見大象壓境,立刻掉頭躥進江去。

在西雙版納密林,只有大象真正不怕鱷魚。大象重達數噸,任你是什麼型號的鱷魚,撼山易,撼大象難。像蹄能踩扁鱷魚的腦袋,象牙能捅穿鱷魚的身體,象鼻能劈斷鱷魚的脊樑,所以只要象群在河裡洗澡汲水,鱷魚就會識相地游開。

七頭成年大象跨進江去,每一頭象相隔一定的距離,往前走出二十來米遠,走到水深約一米的地方,在淺水區布下一道橢圓形的警戒線。跟在大象後面的動物們紛紛跳進這塊安全水域,大灣塘喧鬧歡騰,濺起一叢叢浪花,在瑰麗的晚霞中變幻著奇異的色彩。我躲在灌木叢裡看得心癢眼饞,我身上汗津津的,也想跳到江裡去洗個澡了。我想,這麼多不同種類的動物混雜在一起,再混我這麼個人進去,大概也不會惹什麼麻煩的。干季的羅梭江,清澈見底,帶著一股野花的馨香,喝著回甜,泡一泡潤膚養顏,有大象免費為我站崗放哨,我幹嗎不跳到水裡去享受一番?我當機立斷,脫光衣裳,手腳並用,學著動物的爬行姿勢,走到江邊,撲通跳了進去。

淺水灘熱鬧得就像動物在過狂歡節,野牛刨了個沙坑,整個身體埋進去,只露出兩支琥珀色的犄角,孔雀啄起一串串晶瑩的水珠,梳理自己艷麗的羽毛,野豬像一台高效抽水機呼嚕呼嚕一個勁猛喝,肚子鼓得像只皮球,又嘩嘩排泄出來,很不講衛生,淘氣的小鹿和那頭乳象玩起了打水仗,小鹿奔跑著揚起一片片水花潑在乳象身上,乳象的鼻子像水槍似的向小鹿噴射……誰也沒有注意我,大概把我也當成是一種借大象光到這兒來飲水的猿猴類動物了。

這時,一條五米長的大鱷魚賊頭賊腦地游過來,甩動扁平的大尾巴,哧溜一個猛扎子,想從兩頭大象之間的空當衝破警戒線,那頭大公象警惕,迅速趕上來,高高舉起長鼻,氣勢凌厲地猛劈下去,正中大鱷魚的腰,大鱷魚翻起白肚皮,泅進江底逃走了。

歐--歐--大象們憤怒地吼叫起來,就像擂動巨大的戰鼓,震得江隈微微顫抖,在警戒線外游弋的鱷魚們紛紛後退。

一隻盤羊大概是玩得太高興了,忘了危險,竟然跑到警戒線來了,眼瞅著就要跨出警戒線,突然,一頭母象走過來,卷在胸前的長鼻子嗖地彈射出去,就像一條善意的警棍,擋在盤羊面前,粉紅色的大嘴發出柔和的叫聲,彷彿在說,請注意安全,不要再往前走了!

盤羊立刻順從地掉轉頭,回到安全水域。

我發現,到這兒來飲水沐浴的動物,把警覺與戒備都置於腦後了,兔子就在黃鼬面前喝水,馬鹿就在紅毛豺跟前嬉戲,誰也不提防誰,誰也不躲避誰,好一派和平景象。

我洗著澡,一隻小斑羚跑到我身邊來了,我伸手摸摸它的背,它也不在乎,還傻乎乎地用舌頭舔我的手臂。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趁小斑羚現在心理不設防,我完全可以用籐索套住它的脖子,洗完澡後,來它個順手牽羊,哈,白撿個便宜回家!

我爬回白沙灘,尋找合適的籐索。突然,淺水灘傳來馬鹿驚慌的鳴叫,我扭頭望去,原來那對紅毛豺喝飽了水,解決了乾渴的問題,萌發野性,想逮住那頭小馬鹿。食肉獸是改變不了茹毛飲血的本性的。母鹿一面護衛著自己的寶貝,一面呼叫求援。西雙版納沒有狼,豺是亞熱帶叢林最優秀的獵手,兇猛殘忍,獵殺技藝高超,有勇有謀。一隻紅毛豺正面與母鹿周旋,另一隻紅毛豺繞到小鹿背後,齜牙咧嘴撲躥上去……

瓦灰色大公象聽到母鹿的呼叫後踩著水飛快地趕往出事地點,動作敏捷的紅毛豺已躍到半空,豺爪已快摟住嚇得暈頭轉向的小鹿,瓦灰色大公象還離著好幾步遠呢,說時遲,那時快,象鼻在江裡猛汲了口水,就像高壓水龍頭,噴出強有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射中醜陋的豺頭,紅毛豺被沖得身體歪倒,撲了個空,撲通掉進水裡。紅毛豺不甘心失敗,跳起來還想逞兇,大公象雷霆震怒,撅著象牙小山似的壓過來,那對紅毛豺趕緊逃上白沙灘,大公象追上去,一鼻子踢在一隻紅毛豺的屁股上,那只紅毛豺滾出好幾丈遠,嚇得屁滾尿流,哀嚎著,逃進樹林。

我將找到的籐索又悄悄扔掉了,我可不想挨大象的揍。

太陽從山峰背後滑落下去,最後一抹晚霞從江面消失,紫色的暮靄悄悄從河谷蔓延開來。瓦灰色大公象揚起鼻子發出一聲悠長的吼叫,就像聽到了某種指令,動物們紛紛從水裡爬上岸象群殿後,有秩序地開始撤離羅梭江。

我也手腳並用,混在動物群中間往岸上撤,不小心一腳踩在一塊長滿青苔的滑溜溜的卵石上,身體失去平衡,仄倒在齊腰深的水裡,慌亂間,突然覺得一條柔軟的手臂扶穩了我的腰,把我從水裡拉了起來,抬頭一看,哇,是一頭母象幫了我一把,用它的長鼻子鉤住了我的腰。喔呵嗚,它像嘴裡吐出一串含混不清的音節,好像在對我說,白色的裸猿,別緊張,慢慢走。

很快,所有的動物都登上白沙灘,孔雀、白鷴和錦雞已拍著翅膀鑽進密匝匝的樹林裡去了,走在最後面的那頭瓦灰色大公象也踩著穩實的步子登上岸來,這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隻小斑羚大概是太貪玩了,剛登上白沙灘,突然又扭頭跑進江去,興奮地蹦躂耍鬧,母斑羚急忙追進江去,焦急地咩咩叫喚,想把小傢伙趕上岸去,但不懂事的小斑羚竟然和媽媽玩起了捉迷藏,躲躲閃閃就是不願上岸去。

暮色蒼茫,剛才被大象嚇走的鱷魚群這時又游聚過來,瞪著貪婪饑饉的眼睛,迅速朝小斑羚衝來。

呦歐,呦歐,心急如焚的母斑羚淒厲地叫起來。

已登上岸的瓦灰大公象扭頭看了看,重新下到江裡,跑到小斑羚身邊,像一尊威嚴的守護神,警惕地注視著已游得很近的鱷魚群。

終於,調皮的小斑羚被媽媽趕上了岸,安全地撤離白沙灘,隱沒在黑黢黢的密林裡。瓦灰大公像這才長長舒了口氣,將長鼻搭在牙彎上,最後一個離開大灣塘。

真像是盡忠職守的**,在履行自己神聖的使命。

《沈石溪動物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