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在前面的母豺,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道深深的疤】
山峁的一片野金盞花叢中,鑽出大大小小七八十隻豺,朝我和藏族嚮導強巴搭建在樹丫的觀察所走來。看見這些高黎貢山特有的金背豺,我喜出望外,連忙舉起新型的攝像機對它們進行拍攝。豺屬犬科,故又稱豺狗,是一種中型食肉獸。普通山豺皮毛為褐紅色,被稱為紅毛狗或紅狼。北美洲有一種銀背豺,脊背上覆蓋著一層銀白色的毛。幾十年前,一位名叫懷特·福桑的法國博物學家徒步考察高黎貢山峽谷時,發現了一種背毛為金色的豺,將之定名為金背豺。遺憾的是,這種豺數量稀少,通常只在人跡罕至的雪線一帶活動,雲南省動物研究所屢次派人進山尋找都未果。
我太幸運了,居然碰到了如此珍貴的金背豺。
金背豺確實與眾不同:脊背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金色絨毛,就像穿著一件華麗的毛背心;鼻樑、眉眼和耳廓之間勾勒出兩條粗粗的黑線;威嚴的臉頰輪廓分明,足踵間生有白色毛叢,走路時就像踩著冰雪。據福桑介紹,其他種類的豺都以小家庭為單位生活,一般由年富力強的雄性豺擔任家長,而金背豺是以一隻年長的雌性豺為首領的群居動物,就像人類的母系社會。這裡肯定藏有許多鮮為人知的奧秘,是一項有意義的研究課題。
透過攝像機的變焦鏡頭,我看見走在豺群最前面的果真是一隻母豺,其身材比其他母豺細長些,腹部吊著的十幾隻乳頭,隨著走路的姿勢像小風鈴似的晃來蕩去。它已經有一把年紀了,脊背上的絨毛色澤凝重,下頦和脖頸間的絨毛被歲月的風塵染成了黑色,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疤,從耳根拖到嘴角,使這張豺臉顯得格外蒼涼、悲苦。
我給它起名叫刀疤豺母。豺母者,女中豪傑、粉黛魁首也。
刀疤豺母走到離我們躲藏的大樹約一百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揚起脖子呦地叫了一聲。所有的豺,包括那幾隻幼豺,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得到長官的命令一般,全都停了下來,齊刷刷地望著刀疤豺母,等候它的指令。它聳動鼻翼,轉動耳廓,捕捉可疑的氣味和聲音。我以為它聽到攝像機馬達輕微的旋轉聲了,立刻關掉了攝像機。此時,背後傳來一陣粗重的呼吸聲。我扭頭一看,大吃一驚,強巴青筋暴跳,牙齒咬得咯咯響,胸脯猛烈起伏,活像一頭發怒的山豹。他手裡端著一支老式獵槍,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豺群……
我是個動物學家,不能任由他獵殺珍貴明金背豺。來不及多想,我一把抓住槍管,砰的一聲巨響,霰彈打到了樹冠上。刀疤豺母長嘯一聲,帶著豺群逃進小樹林,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我生氣地指責強巴亂開槍,他卻眼含熱淚,咬牙切齒地咒罵著這群惡豺。
當天夜裡,強巴大口喝著青稞酒,悲憤地述說起他和他的愛犬雪嬌與金背豺的那次殊死搏鬥。
【2 強巴以獵手的名義起誓,要把這群惡豺統統消滅】
“我有一隻獵狗,它一身白毛,亮得就像高黎貢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所以我給它起名為雪嬌。它是一隻純種藏獒。嗨,你曉得什麼是藏獒嗎?藏獒就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獵犬。雪嬌跟隨我闖蕩山林七八年了。有一次,我喝醉了酒,躺在木屋裡,房子突然著了火,而我仍爛醉如泥地躺在床上,是雪嬌衝進火海,叼著我的衣裳,把我拖出木屋的。我沒有孩子,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三年前,在青稞揚花、雄鹿長茸的季節,我帶著雪嬌進山打獵。當我們走到冰雪還沒有融化的半山腰時,兩隻豺突然從前面的亂石灘躥了出來。我開了一槍,炸飛了母豺的半個腦袋。而雪嬌則閃電般衝上去,咬掉了公豺的尾巴。斷尾公豺哀嚎著逃走了。我將母豺挑在獵槍上,把公豺那條蓬鬆的大尾巴圍在脖子上,繼續往有梅花鹿出沒的雲杉坪走去。
“我們剛進入一片灌木叢,一大群豺就從四面八方把我和雪嬌包圍了。顯然,斷尾公豺帶著豺群前來報仇了。
“雪嬌很勇敢,衝進豺群東咬西撲,驅趕惡豺。但豺數量太多,我怕雪嬌寡不敵眾,就吹了聲呼哨把它喚回我的身邊。
“俗話說,擒賊先擒王。只要一槍擊斃了豺王,豺群就會變成一盤散沙。不然的話,即便你打倒再多的豺,豺群也不會退卻。
“我很快發現,率領這群豺的竟然是一隻母豺!嗯,就是你白天看到的那只臉上有刀疤的母豺。那時候,它臉上還沒有刀疤,看上去比現在年輕些。它在灌木叢裡一會兒長嘯,一會兒短嚎,指揮豺群向我撲咬。它十分狡猾,東躲西藏,我朝它連開了好幾槍,它仍毫髮未損。
“我帶的火藥不多,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沒辦法,我只好朝200米開外的一棵羅漢松轉移。豺雖然兇猛,但不會爬樹,我只要爬到樹上就安全了。而雪嬌在我爬上樹後,可以跑回卡紮寨去找人來幫我。藏獒身強力壯,奔跑的速度比豺快,能擺脫豺群。
“我一邊向灌木叢裡隱約可見的豺群射擊,一邊跑向羅漢松。幾分鐘後,我就來到了樹下。我將獵槍斜挎在肩上,用繩子把被炸掉半個腦袋的母豺綁在背上,然後手腳並用地往上爬。雪嬌則朝豺群狂吠亂吼,以防惡豺趁我爬樹之際偷襲我。
“雪嬌是一隻忠誠的獵狗,在我沒有脫險時,它是不會離開我的。
“那棵羅漢松有一圍粗。我肩上背著十幾斤重的獵槍和二三十斤重的母豺,爬得很吃力,很緩慢。
“豺們大概也知道,一旦我爬上樹去,它們就奈何不了我了,所以許多豺都呦呦地哀嘯起來,聲音難聽得像一群餓鬼在哭嚎。
“就在這時,領頭的母豺和那只斷尾的公豺從一個土坎下躥了出來,直奔羅漢松。雪嬌撲上去攔截,斷尾公豺纏住它撕咬,母豺則繞了個彎兒,躥到樹下,拚命撲跳,想咬住我的腳,把我從樹上拽下來。我急忙用一隻手抱緊樹,另一隻手抽出腰刀,朝下亂砍,正好有一刀砍在母豺的臉上,於是,它就變成現在的這副模樣了。
“刀疤豺母負了傷,哀嘯一聲退了下去。我趁機又往上爬了幾步,翻上樹杈,騎坐在一根樹枝上。
“這時,我聽到雪嬌在嚎叫。原來那只斷尾公豺咬住了雪嬌的脖頸。要是一對一的較量,雪嬌決不會輸給斷尾公豺,一隻藏獒可以同時對付兩隻豺。可是,當時有五六隻豺把雪嬌團團圍住,有的咬它的腿,有的咬它的尾巴,雪嬌無法動彈。斷尾公豺像個劊子手一樣,用尖利的牙齒緊緊咬住雪嬌的頸側,並用力撕扯。雪嬌雖然是狗族中的英雄豪傑,但也是寡不敵眾啊!豺一旦咬住獵物的致命部位,死也不會鬆口,所以連山豹和老虎都對它們有幾分畏懼。
“我想開槍打死那群惡豺,把雪嬌救出來。可我一搖火藥葫蘆,才發現火藥已經用光了。光憑一把兩米長的腰刀,即使有三頭六臂,我也對付不了這群惡豺。
“我在樹上,眼睜睜地看著我的雪嬌被斷尾公豺撕裂了頸側的動脈,倒在血泊中。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雪嬌求救的眼光和哀切的叫聲。我坐在樹權上,心如刀割,卻又無可奈何。
“幾分鐘後,我的雪嬌就變成了一堆白骨。
“三年來,我到處尋找這群豺。但它們很狡猾,四處搬家、挪窩,我一直沒能找到它們。今天總算讓我碰上了!
“剛才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該死的斷尾公豺還在豺群裡。我以獵手的名義起誓,非砍下它的腦袋不可!不,我要把這群惡豺統統消滅,用它們來祭我的雪嬌!
強巴說這番話時,指關節捏得咯咯響,眼睛裡燃燒著復仇的火焰。
【3 豺群惶惶然無所適從,刀疤豺母長嘯數聲】
強巴回卡紮寨取來了那條豺尾。豺尾長約兩尺,僵硬畸形,斷茬兒處的豺毛被硝煙燒得焦黑,上面佈滿了灰白色的霉斑,看上去就像一根攪屎棍。
強巴是個經驗豐富的獵手。他順著豺的足跡來到一條荒山溝,把那條豺尾掛在山道邊的一棵歪脖子樹上。從濕地上留下的豺的腳印看,豺群經常在這條山溝裡出沒。那條豺尾吊在樹枝上,離地面約三米,豺一眼就能看到,而且這個高度超過了豺躥跳的極限,豺尾不會被豺拉扯下來叼走。
“我要讓這些惡豺知道‘冤有頭,債有主’。它們要償還三年前欠下的那筆血債!”強巴用一種冷酷的語氣說到。
我無法阻止強巴。沒有與獵手一起生活過的人,很難想像獵手和獵狗之間的感情有多深厚。獵手完全把獵狗看成自己的家庭成員。獵狗年老體衰時,獵手決不會用一根繩子吊死獵狗,剝下狗皮做褥子或則碎狗肉做餃子,也不會遺棄它們,讓它們流浪街頭,而是一如既往地善待它們,給它們養老送終。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個老獵人豢養的愛犬病死了,他由於悲傷過度,一病不起,臨終時留下遺言,要和自己的愛犬葬在同一個墓穴裡。強巴是看著自己的愛犬雪嬌被豺群撕成碎片的。對一個自尊心很強的血性漢子來說,這情景就像一條毒蛇時刻噬咬著強巴的心;對一個視榮譽為生命的獵人來說,失犬之痛刻骨銘心,強巴一輩子也不會淡忘。
豺、狼、虎、豹中,豺是公認的巨惡。那次,它們殘忍地撕碎了強巴的愛犬雪嬌,還差一點兒傷害到強巴。即使受到報復和嚴懲,它們也是咎由自取。
當然,假如換一個角度來審視這個問題:一對豺夫妻在山野散步,突然一聲巨響,飛來橫禍,妻子被獵槍飛掀去半個腦袋,丈夫被獵狗咬掉一條尾巴,冤不冤?慘不慘?豺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也在情理之中,談不上什麼過分。
可我是人類的一分子,不能站在豺的立場上想問題。但是自古以來,人類對待野生動物的態度就是不公正的。只許人類血腥獵殺,不許動物絲毫反抗。如果動物膽敢反擊人類,就會被冠以“食人獸”的惡名,遭到毫不留情的圍剿、誅殺。
那天下午,強巴回卡紮寨去拉大米,我獨自到山溪採集一種名叫紅蛙的兩棲動物的標本。正忙著,突然聽到從荒山溝裡隱隱約約傳來豺的嘯聲,我趕緊跑過去,趴在一塊磐石背後,用高倍望遠鏡往下看。霍!刀疤豺母正率領著一群金背豺,聚集在那棵吊著豺尾的歪脖子樹下。刀疤豺母凝望著那條被山風吹得晃晃悠悠的豺尾,眼睛裡充滿了憂慮和恐懼;其他的豺在樹下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斷尾公豺則像個苦練本領的跳高運動員,一次又一次地向上跳躥,想把那條尾巴從樹上叼下來。可它不是什麼“超豺”“飛豺”,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達到目的。
顯然,豺們已經認出吊在樹上的豺尾就是三年前被獵狗咬下來的斷尾公豺的尾巴。在動物界,豺的智商是比較高的,它們一定知道這條豺尾突然出現在它們經常行走的荒山溝裡,並且像招魂幡似的吊在樹上,將意味著什麼。
這是大禍臨頭的預兆,是圍剿、追殺的密令。
按照常規,當受到威脅時,動物的第一反應就是轉移、逃離,特別是在和人類發生衝突時,逃離往往是動物們的第一選擇。但我知道,這群金背豺在一兩個月內是不會離開這條荒山溝的。原因很簡單,此時正值春夏之交,是豺的繁殖季節,豺群中肯定有一些母豺已產下幼崽。犬科動物不像貓科動物那樣能叼起幼崽轉移窩巢。根據野外觀察的記錄,豺在隱秘的地穴或山洞裡產下幼崽後,便不再挪窩。等幼豺長到三四個月,能跟著成年豺外出觀摩打獵時,豺群才會離開原先的領地。
此時的豺群惶惶然無所適從,刀疤豺母長嘯數聲,守昆亂的豺群才鎮定下來。它們邁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那棵對它們來說很不吉利的歪脖子樹。
【4 被關押在柳條筐裡的幼豺們不斷地抓吱柳條,嗚嗚地叫著】
天快黑了,強巴離開營地,要去樹林裡打山雉來改善伙食。翌日清晨,強巴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羊皮袋,踩著露珠回來了。剛跨進帳篷,他便將羊皮袋往地上一扔,疲倦的國字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說:
“嘿嘿嘿,看我弄到了什麼!”
羊皮袋裡有活的東西在蠕動。我拉開繩扣一看,霍,八隻還在吃奶的幼豺。小傢伙們身上已長出濃密的絨毛,呈現出一片柔和的金黃色,足踵間還有一些白毛。毫無疑問,這是一群小金背豺。
“這些豺真狡猾,藏得好嚴實。我摸黑兒找了整整一夜。天還沒亮,刀疤豺母就帶著豺群出去獵食了。我在洞穴外開了一槍,攆走了留在窩裡照看幼豺的兩隻老豺。我摸進洞裡,然後像撿蘑菇一樣把幼豺撿了回來。”強巴簡要地述說了他捕捉幼豺的過程。
隻身夜闖豺窩,這需要何等的勇氣和膽量啊!
“你把這些幼豺弄來,想幹什麼呀?”我問。
“有它們在手裡,就不愁刀疤豺母和斷尾公豺不前來送死!”強巴說這話時,目光凜然,堅毅的下巴扭向一邊,透出一股殺氣。
我明白了,強巴想以這些幼豺為誘餌,給刀疤豺母和斷尾公豺設圈套,實施可怕的復仇計劃。這手段很高明,也很卑鄙。
出於一個動物學家的良知和責任心,我堅決地勸阻,“不行,金背豺是國家的保護動物,你不能這麼做。”
“什麼?要保護惡豺?”強巴眉毛上挑,顯出很驚訝的樣子,“你到尕瑪爾草原的牧民家去問一問,誰會同意保護惡豺!”
“金背豺是野生動物,國家的《野生動物保護法》禁止傷害它們。”我搬出法律武器,希望能有效地制止強巴的行為。
“呵,蚊子、蒼蠅、蟑螂、老鼠都是野生動物,是不是都要保護呀?”強巴嘴角微撇,滿臉鄙夷地反問我。
“這是不同性質的事,蚊子、蒼蠅、蟑螂、老鼠危害人類,屬於‘四害’,理應消滅,但金背豺屬於瀕臨絕種的珍稀動物,喜食嚙劫齒類動物,哦,就是喜歡捕捉老鼠、野兔。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是益獸,人類不該對它們濫捕濫殺。”我站在動物學家的立場上據理力爭。
“什麼?豺狗還是益獸?哈哈!真要叫人笑掉大牙嘍!”強巴吃驚得就像聽到一棵樹張口說話,眼睛瞪得大大的,“你這話要是讓卡紮寨的父老鄉親聽見,他們非朝你身上吐口水不可。我們卡紮寨人都把這些惡豺看作是同老鼠一樣可惡的東西,恨不得把它們統統消滅。”
“這種看法肯定是錯誤的。”我說。
“放屁!哦,對不起,請原諒我的粗魯。”強巴的臉漲得通紅,手撓著自己的頭。看得出來,他在竭力克制著憤怒,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可說出來的話仍然像硬邦邦的石頭,“我們卡紮寨人有句諺語:朋友來了敬美酒,豺狼來了握刀槍。豺狼,豺狼,豺排在狼的前面,比狼更壞、更可惡。”
我明白,豺狼作為壞蛋的代名詞,是人類日常生活中的習慣用語,但這並不能說明這兩種動物就是十惡不赦的害獸,這裡有人類的偏見。可惜我嘴笨,一時半會兒無法說服強巴,只能保持沉默。
“唉,你沒當過牧民,不曉得惡豺的厲害!”過了一會兒,激憤的強巴稍微平和了一些,緩了口氣說,“那些惡豺殘暴狡猾。它們將牯牛團團圍住,跳到牛背上,用牙齒咬住牛尾巴,強迫牛尾巴翹起來,然後用尖利的爪子向牛的肛門捅去,將血淋淋的牛腸子拉出來。再健壯的牯牛,—旦腸子被拉出來,也就一命嗚呼了。惡豺還會搞陰謀詭計。它們吃完羊後,將羊頭和羊皮完整地保留下來,披在自己身上,偽裝成一隻羊,趴在草叢中。當不明真相的羊走近時,豺就突然從羊皮底下躥出來將羊撲倒。更為可惡的是,豺的腦袋瓜比巫師轉得還快,即使你把陷阱設置得再巧妙,浮土上佈滿了圖章似的羊蹄印,它們也不會踩上去;即使你用豬油把捕獸鐵夾擦七遍,它們的鼻子也能聞出破綻來;即使你將獵網安裝在茂密的樹枝上,樹底下拴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羊羔,它們也不會像其他野獸那樣因為抓小羊羔而被獵網捕獲。我們卡紮寨的鄉親都認為,豺是惡魔轉世,野鬼再生,是世界上最壞的東西。”
“豺是食肉獸,當然會捕捉包括牛羊在內的食草獸。用豺爪捅肛門、摳腸子也好,披著羊皮喬裝打扮也好,這些都是它們的覓食技能,就像我們人類用弓箭射殺飛鳥,用漁鉤釣魚一樣。這不能證明它們就是該殺的惡獸。”我竭力反駁強巴的觀點,“它們不踩陷阱,繞開捕獸鐵夾,不去捕捉網下的誘餌,這更證明了豺是一種具有較高智慧的動物。它們懂得如何保護自己,讓自己在凶險的環境裡生存下去。這難道談得上是罪孽嗎?”
“哎,你怎麼老是幫豺說話呀!你是豺的親戚?豺的朋友?豺請的律師?豺的保護神?”強巴用一種詫異的眼光望著我,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怎麼能將人和豺相提並論?”
“人也好,豺也好,都是大地上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權利。”我說。
“生命和生命是不一樣的,就像森林裡的菌子,有鮮美可口的牛肝菌和青頭菌,也有人吃了就會被毒死的毒傘菌和毒紅菇。”強巴說。
我說:“根據科學工作者野外考察得出的結論,尕瑪爾草原上的金背豺的數量已經很少了。金背豺偷盜牧民牛羊的事,也是極個別現象,不會對牧業產生嚴重的危害。通過對死豺進行解剖,科學工作者發現,金背豺的主要食源是紅毛雪兔——一種野生的齧齒類動物。”
“就算你說的是事實,也不能說明惡豺就不該被剿滅!”強巴不服氣地說,“紅毛雪兔肉質鮮美,兔皮還可以賣錢。要是惡豺都死光光,紅毛雪兔的數量就會增加,我們就可以組織狩獵隊到尕瑪爾草原打兔子,這肯定是一項很賺錢的副業。說不定,從此我們卡紮寨就步入小康了。”
強巴就像一頭強脾氣的牛,認了死理。我很難說服他,只能在一旁靜觀其變,看他如何對付這群金背豺。
幼豺們差不多有半個月大,已經會行走了。它們從羊皮袋裡鑽出來,瞪著好奇的眼睛,打量著我和強巴。剛開始,它們還有點兒害怕,擠在一起,但過了—會兒,它們就抑制不住淘氣好動的天性,在帳篷裡蹦蹦跳跳,打鬧嬉戲。我用奶粉調了一盆牛奶餵它們。強巴用柔韌的柳條編了個大籮筐,像關押犯人似的把它們關抨了起來。
當天晚上,從營地四周的樹林中,不時傳來豺淒厲的嘯叫聲,聲音尖厲,尾音顫抖,難聽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無月的夜晚,一片漆黑,人們可以看見豺眼綠瑩瑩的光點,那些光點像鬼火一樣,在黑夜裡流動。不用猜也知道,這群金背豺狩獵結束後,回到洞穴,發現幼豺們不見了,便靠靈敏的嗅覺找到這兒來了。
為了防止野獸侵襲,我們在營地挖了一條3米寬、2米深的防護溝,還用碗口粗的樹樁紮成一道高達3米的結實的柵欄。豺群再兇猛,也無法闖進來。
下半夜,幾隻膽大的豺竟然越過防護溝,撲到柵欄上,尖尖的嘴從樹樁之間的縫隙裡伸進來,惡毒地向我們嘯叫。被關押在柳條筐裡的幼豺們聽到成年豺的叫聲,便用稚嫩的爪牙不斷地抓咬柳條,嗚嗚地叫著。幼豺們發出的聲響,更加刺激了成年豺。成年豺竟然用腦袋撞擊樹樁,咚咚咚,就像擂鼓一般。
強巴隔著柵欄開了一槍,豺們倉皇逃竄,但半小時後,它們又捲土重來,圍著營地喧囂吵鬧。
“頂多再讓它們囂張兩天,我就會把它們統統選進地獄!”強巴宣誓般地說道。
直到東邊的山頂上浮出一片玫瑰色的晨曦,這群救子心切的金背豺才不得不退回荒山溝。
【5 斷尾公豺接受了豺群的制裁,願意為換取幼豺的生命而犧牲自己】
聽說有一群野驢在高黎貢山的南麓一帶活動,但我們轉了一天半,都沒能找到它們的蹤影。夕陽西下,我們踏著小徑晚歸。路過荒山溝時,我們又見到了那群金背豺。它們圍成一個大圓圈,聚集在那棵懸吊著豺尾的歪脖子樹下。圓圈中心是那只被咬掉尾巴的斷尾公豺。圍成圓圈的豺們表情嚴肅,視線集中在斷尾公豺身上,嘴裡發出稀奇古怪的低嘯聲。被圍在圈內的斷尾公豺則大聲咆哮著,齜牙咧嘴。看得出來,它很緊張,也很恐懼。夕陽在樹林裡投下一片恐怖的血光。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豺群表現出如此怪異的行為。多豺把一隻豺圍在中間,這情景像是在開公審大會:圍成圓圈的豺扮演著審判員的角色,被圍在中間的斷斷尾公豺則像個等待判決的嫌疑犯。如果我這個假設成立的話,那麼,豺群那稀奇古怪的低嘯聲就是在控訴嫌疑犯的罪行,而斷尾公豺的咆哮則是在為自己大聲辯護。
作為一個動物學家,我對這一鮮為人知的現象興趣盎然,用望遠鏡目不轉睛地觀察。
這時,刀疤豺母仰起脖頸,發出一聲長嘯。扮演審判員的豺群和扮演審判員的豺群和扮演嫌疑犯的斷尾公豺全都安靜下來,凝神屏息,就像在等待法官宣讀最後的判決。
呦歐——呦歐——呦歐——刀疤豺母發出三聲尖厲的嘯叫。
剛剛還挺立著的斷尾公豺現在則四腿一軟,跪臥在地,像囚犯聽到了死刑的判決;而圍成圓圈的豺,個個都垂下了頭,表情似乎很難過。
突然,斷尾公豺在地上打了個滾,然後跳了起來,背上金色的豺毛散開,眼睛裡凶光畢露。它像一頭困獸,朝圍著它的豺群狂嘯。一隻母豺恐懼地往後退了一步,豺圈出現了一個缺口,斷尾公豺趁機躥了出去,嘯叫著朝荒野飛奔。
顯然,斷尾公豺不服刀疤豺母的判決,用武力進行抗訴。它躥出豺圈飛奔而去的行為,其性質屬於越獄潛逃。
我以為,刀疤豺母一定會率領眾豺追趕斷尾公豺,就像追捕在逃的通緝犯。但我想錯了,刀疤豺母只是扭頭望著遠去的斷尾公豺,發出一聲如泣如訴的長嘯,然後其他豺也都學著刀疤豺母的樣子,遙望著斷尾公豺的背影,哀嘯起來。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不明白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將望遠鏡轉向了那只逃竄的斷尾公豺。斷尾公豺逐漸放慢了腳步,最後停了下來。它回頭朝身後的豺群張望,不轉身返回,也不繼續前行,只是扭著脖子在原地轉著圈。
刀疤豺母和其他豺仍仰著脖子,不停地哀嘯。
終於,斷尾公豺舉步往回走了,但走得很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很大的力氣。它眼角下垂,嘴巴微張,舌頭耷拉著,一副要去受刑的痛苦模樣。我很奇怪,斷尾公豺現在並未受到羈押,它不願回豺群,盡可以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世界很大,去留任意,何必違心地往回走呢?
當斷尾公豺回到那棵歪脖子樹下時,眾豺又將它圍了起來。刀疤豺母舔著斷尾公豺的腦門兒和耳廓,其他幾隻母豺舔著斷尾公豺的身體和四肢,好像在嘉獎一個凱旋而歸的英雄。但斷尾公豺並沒有絲毫的得意,其神情反而更加痛苦。
過了一會兒,刀疤豺母將臉貼在斷尾公豺的臉上,磨蹭撫慰。在我的印象裡,豺這種動物表達感情的方式比較粗糙,即使雌雄相戀,也沒有如此親暱的舉動,只有剛剛做母親的雌豺,才會用這種動作撫慰還沒睜開眼睛的小寶貝。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成年豺之間的纏綿悱。與此同時,另外的四隻母豺像事先約好了一樣,分別舔著斷尾公豺的一條腿,而且所舔的部位都是膝蓋。
又過了一會兒,刀疤豺母將斷尾公豺的腦袋埋進自己的下巴頦兒。然後,刀疤豺母抬起頭,望了一眼那條懸吊在樹上的豺尾,直起脖子短促地叫了一聲。隨著那聲嘯叫,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罕見的行刑場面:那四隻正在舔著斷尾公豺膝蓋的母豺,突然咬住了了斷尾公豺的腿。
斷尾公豺本能地想從四隻母豺的口中逃脫出來,但它的四條腿像被釘子釘住了似的,法動彈。它痛苦地嘯叫起來,扭頭甩頸,瞪眼張嘴,露出滿口尖利的牙齒。但奇怪的是,它沒有反抗,沒有去反咬那些母豺。
母豺們狠命啃咬。我雖然聽不到聲音,但能感覺到豺牙在鋸磨骨頭,膝蓋在斷裂。斷尾公豺的身體猛烈地顫抖著。
刀疤豺母又發出一聲嘯叫,四隻行刑的母豺一起鬆開嘴,從斷尾公豺身邊跳開。這時,斷尾公豺就像被鋸郵行的木頭,一下栽倒在地。斷尾公豺的四條腿都斷了,這輩子甭想再站起來了。它哀嘯著,在地上打著滾。
所有的豺肅立在斷尾公豺面前,低首垂尾,神情悲愴。
我真弄不懂,既然如此悲痛,為何又要把它咬傷致殘呢?
山峰上的最後一抹晚霞正在消退。刀疤豺母走到斷尾公豺面前,一伸脖子,吐出一些糊狀物,其他母豺也學著刀疤豺母的樣子,吐出一些東西來。我懂得,這是豺特殊的哺養方式。母豺在外面獲得獵物後,盡量將肉塊吞嚥進肚子裡,回到洞穴,再將半消化的肉塊吐出來喂自己的幼豺,這也叫假性反芻。斷尾公豺聞了聞那些糊狀物,把頭扭開了。它已經被毀了,怎麼還吃得下東西?
幾隻暮歸的烏鴉停棲在歪脖子樹上,呱呱地叫著。刀疤豺母抬頭望著樹上的那條豺尾,淒涼地長嘯一聲,帶領豺群鑽進了灌木叢。
懸吊的豺尾、被關押的幼豺、殘酷的私刑,突然,我腦子裡豁然一亮,找到了這幾件事情之間的因果鏈。懸吊在歪脖子樹上的豺尾向豺群顯示,有人要為三年前那只被它們撕成碎片的藏獒報仇雪恨。緊接著,八隻幼豺被擄掠。豺群雖然找到了關押幼豺的地方,但無力將幼豺營救出來。那條掛在樹上的豺尾就是閃著寒光的復仇利劍。飽經滄桑的刀疤豺母很清楚,它們不是人類的對手,無法與人類抗衡。對於它們來說,唯一的出路就是妥協讓步。既然復仇者將那條豺尾高掛在樹上,刀疤豺母它們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復仇者主要是衝著惹事生禍的斷尾公豺來的。為了救出那八隻幼豺,為了整個豺群的生存,刀疤豺母決定犧牲斷尾公豺。刀疤豺母不忍心這樣做,卻不得不這樣做。因此,在咬斷斷尾公豺的腿後,刀疤豺母發出淒厲的嘯叫,像對待自己的幼豺豺那樣,吐出糊狀食物撫慰斷尾公豺。
豺群走遠了。我和強巴從山腰來到那棵樹下。暮色蒼茫,烏鴉的聒噪和斷尾公豺的呻吟組合成世界上最難聽的二重奏。觀到我們的身影,斷尾公豺就咬緊牙關,停止了呻吟。斷尾公豺雖然站不起來,但仍昂首挺胸,艱難地保持著猛獸的尊嚴。它的眼裡沒有畏懼,也沒有悔恨,只有悲涼和無奈。
強巴拉動槍栓,把槍口對準斷尾公豺的腦袋,罵道:“惡豺,你也有今天,我要用你的豺頭祭我的雪嬌!”
斷尾公豺仍倔強地抬著頭。我想,當豺群將它圍在圓圈中間,像開公審大會似的朝它嘯叫時,它就料到自己將面對獵人黑洞洞的槍口。它曾衝開豺的包圍,有機會逃之夭夭,但最後還是回到了要將它置於死地的豺群中間。種群的利益戰勝了求生的本能。在片刻的動搖後,它接受了豺群的制裁,接受了命運的安排,願意以自己的生命來換取整個豺群的安全。
頓時,我心裡對斷尾公豺產生了一種敬意。
砰的一聲槍響,一團青藍色的硝煙將斷尾公豺包裹起來……
歪脖子樹上的烏鴉驚叫著飛走了,就像一支送葬的小樂隊。
“強巴,你也瞧見了,豺群替你懲罰了斷尾公豺。刀疤豺母在為三年前的事向你賠罪!”我拍拍強巴的肩膀說,“冤家宜解不宜結,雪嬌的仇已經報了,把八隻幼豺還給它們算啦。”
強巴濃眉緊鎖,思忖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在埋葬雪嬌時發過誓,要把這群惡豺統統消滅。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不錯,斷尾公豺是殺害雪嬌的罪魁禍首,但其他豺也罪責難逃。我是看著我的雪嬌被這群惡豺你一口我一口地咬死的。這是一群十惡不赦的豺,千刀萬剮也難解我的心頭之恨。”
“冤冤相報何時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別再想了。”我勸慰道。
強巴緘默不語,執拗地搖搖頭。過了好一陣,他才耳語般地輕輕說了一句:“這八隻幼豺沒參與殺害我的雪嬌,報完仇後,我負責把它們養大,放歸山林。”
【6 刀疤豺母匍匐在地,哀嘯著,求我放它們一條生路】
荒山溝的盡頭是被禰為一線天的狹長山谷,僅有五六米寬,上面佈滿了蒿草,兩邊是懸崖峭壁,連猿猴都難以攀登。出了一線天,有一座鐵索橋,懸掛在兩山之間;橋底下是水流湍急的怒江,橋面上鋪著木板,人畜勉強可以通行。
強巴捕豺的具體步驟是:在山谷口的蒿草叢裡撒些硫磺,將裝著八隻幼豺的柳條筐放在山谷中段;豺群聽到幼豺的叫聲後,會毫不遲疑地趕來營救;它們鑽進一線天,就等於鑽進了圈套。此時正值旱季,天干物燥,強巴只需在山崖朝撒著硫磺的蒿草叢扔下火把,枯黃的蒿草一點就著,霎時間便會蔓延成一道火牆。峽谷的勁風吹向怒江,豺群必然往江邊逃;江邊是幾十丈深的峭壁,唯一的生路就是鐵索橋。而我早就守候在橋上了;當濃煙升起,我便抽掉橋面上的兩塊木板。豺爪不比猴爪,無法抓住滑溜溜的鐵鏈攀援而行。最後,豺群不是被背後的野火燒焦,就是從橋上跌下怒江,被浪濤吞噬。
從狩獵角度看,這稱得上是個絕妙的辦法,不僅能把這群金背豺一網打盡,而且我和強巴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我們開始行動了。
強巴把一根長長的麻繩繫在柳條筐上後,將蒿草點著火。濃濃的煙柱騰空而起,那只裝著幼豺的柳條筐像乘電梯一樣被拉上山崖,接著,便聽到豺群一陣陣的嘯叫聲。
我站在鐵索橋中央,動手將橋面上的兩塊木板抽掉。
幾分鐘後,刀疤豺母便帶著驚慌失措的豺群湧到橋頭。看見我站在橋中央,刀疤豺母停住了腳步,四下張望。顯然,它在尋找第二條可以逃生的路。但它很快明白,除了這條鐵索橋,它們沒有其他的路了。刀疤豺母齜牙咧嘴,眼睛瞪得溜圓,背毛聳立,臉上的那道刀疤紅得發紫,露出一副惡魔般的凶相。看得出來,它想把我嚇走,然後率領豺群過橋。但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前面有一段三米長的橋面已變成了空心橋面,上面橫著兩條拇指粗的鐵鏈。除非它是豺類中的跳遠冠軍,否則絕不可能在晃晃悠悠的橋上跳出這麼遠的距離;除非它是會演雜技的馬戲演員,否則也絕不可能像走鋼絲那樣穩穩地踩著細細的鐵鏈,越過這段空心橋面。
果然,刀疤豺母衝到空心橋面前,哀嚎一聲,停了下來,探出腦袋,向橋底下望了一眼,然後又嚇得縮了回去。這一段怒江十分險急,江心矗立著礬石,洶湧而至的江水如野馬奔騰,撞擊著暗礁,發出雷鳴般的聲音。其他豺跑到這兒,也都嚇得扭頭往後退。
豺群擠在橋頭,退退不得,進進不得,亂成一團。
烈焰騰空,枯枝敗葉燒得辟辟啪啪地啊,此時的一線天變成了一片火海。風助火勢,火揚風威,張牙舞爪的火龍漸漸逼近橋頭。好幾隻豺都絕望了,神經質地互相撕咬起來。有一隻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閉著眼睛,沿著橋面一步步地往前走,想在不知不覺中一腳踩空,掉下江去,以減少臨死前的恐懼和痛苦。
呦哦——刀疤豺母仰天長嘯,混亂的豺群這才稍稍安靜些。互相打鬥的豺停止了撕咬,胸毛己掉光的老豺也收住了腳步,幾十隻豺盯著刀疤豺母,等著刀疤豺母拿出逃生的辦法。
刀疤豺母踏著碎步跑到橋中央,佇立在被我抽空了橋面的鐵索前,鎮定地望著我。這一次,它沒有齜牙咧嘴,露出撲咬的凶相來威脅我。它縮著脖子,顯出很溫順的樣子。突然,它躺了下來,四條腿往外趴開,下巴貼著橋面,嘴向上翹,耳廓下垂,露出柔軟、易受傷害的脖頸,搖著豺尾,發出輕柔而又淒慘的嘯叫。
我研究過豺的行為。當兩隻豺發生爭執或撕咬時,鬥敗的一方就會做出刀疤豺母現在的這種姿勢,表示放棄抵抗、認輸服輸、無條件投降。在豺的世界裡,一旦一方做出了這種屈服的姿態,另一方就會網開一面,停止撲咬。在同類相爭中,對認輸者的撲咬,是豺族的一項不能觸犯的重要禁忌。
這真是一隻智慧超群的母豺。它曉得豺群已陷入絕境,只有我才能讓它們絕處逢生。
看到刀疤豺母的樣子,所有的豺也都匍匐在地,朝我亮出易受傷害的脖頸,呦呦地哀嚎。
我的心顫了一下。我本來就對強巴可怕的復仇手段持有不同意見。為了一隻獵狗,就要把這群珍貴的金背豺全部消滅,這實在太過分了。保護珍奇稀少的野生動物是動物學家義不容辭的責任。我與這群金背豺無冤無仇,不應該幫著強巴對付它們。
野火躥上橋頭。幾團枯草被野火點燃,隨風飄蕩,像一群火鳥一樣飛落到橋上。一團燃燒的枯草滾到刀疤豺母的背上,金色的背毛吱吱地被燒焦了。刀疤豺母被燙得嘴都歪了,可還是匍匐在地,向我哀求。
豺群已經火燒眉毛了,要是我不幫它們,它們很快就會在火焰的驅趕下,像煮餃子似的從空心橋面跌進波濤翻滾的怒江。
我不再猶豫,立刻將一塊木板伸過去,搭在被我抽空的橋面上。
我還沒放穩木板,豺們就一隻接一隻地飛躍而過了。
當豺群過橋時,刀疤豺母仍趴在橋面上,保持著向我乞求寬恕的姿勢,嘴裡還呦呦地嘯叫著。
當七八十隻豺全部從木板上躥躍而過,安全地跑進對岸的樹林後,刀疤豺母才站起來,踩著木板通過那段空心橋面,來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將嘴伸過來,在我褲腿上輕輕磨蹭了幾下,呦呦地叫了幾聲,好像是在對我表示感激。之後,它便一溜煙地越過鐵索橋,追趕豺群去了。
火龍躥出一線天,蔓延到鐵索橋頭,點燃了木板鋪設的橋面,但金背豺群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事後,我對強巴撒了個謊,說木板上的鐵絲擰得太緊,我解了半天才抽掉一塊木板,那時,豺群己到了橋上。強巴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歎了口氣,沒說什麼。
【7 我朝坡頂的豺群大喊救命,刀疤豺母率領豺群衝了下來】
沒想到,被激怒的野驢那麼可怕,簡直像一群群亡命徒,盯著我和強巴不放。
我們是在山南一塊平坦的牧場上找到這群野驢的。在我國,野驢被列為瀕危動物。高黎貢山一帶已有二十多年未發現它們的蹤影。剛見到它們時,我格外興奮,舉著攝像機一個勁兒地拍攝。野驢是一種機敏膽小的動物,因此,我根本沒想到要對它們有所防範。
這群野驢共有一百多頭。此時正值它們的交配季節,幾頭年輕的公驢為爭奪配偶互相撲咬,吭吭地鳴叫,鬥得不亦樂乎。我拍攝了許多珍貴的鏡頭。一頭黑脖子母驢啃著青草慢悠悠地走過來,一直走到我和強巴藏身的灌木叢前,好像故意來搶鏡頭似的。強巴從羊皮袋裡掏出一根尼龍繩,繩子的一頭繫著一塊月牙形鉛巴——高黎貢山一帶的牧民特有的絆馬索。逮馬時,將繩索用力朝馬腿扔去,鉛巴會將繩索纏繞在馬腿上,馬就會被絆倒在地。強巴朝我眨眨眼,做了個拋扔繩索的手勢。我明白,他想絆倒那頭黑脖子母驢。這主意不錯,活捉一頭野驢,對我的研究大有幫助。
強巴站起來,啊地大叫了一聲;看到從平地裡突然冒出一個人來,黑脖子母驢大驚失色,身體豎立,前蹄揚起;強巴一揚手,用絆馬索纏住了母驢的後蹄。
野驢只有普通馬的三分之二那麼大,但力氣卻不比馬小。那頭母驢跳躍著,頑強地朝前奔去。強巴拽不住它,被它牽出灌木叢,跟著它在草坡上踉踉蹌蹌地奔走著。驢群驚慌地嘶鳴,跑到遠遠的地方觀望起來。
“來,快來幫幫我!”強巴費勁地攥著繩頭,朝我喊叫。
我放下攝像機,衝出灌木叢,飛奔過去。黑脖子母驢往下坡跑,速度很快。等我趕到強巴身邊時,它已經快跑到坡腳下了。我和強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了它,並將它按翻在地。我抱住驢脖子,壓在驢身上,強巴動手綁住四隻驢蹄。黑脖子母驢躺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叫著。
這時,四面八方傳來吭吭的驢叫聲。我抬頭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什麼時候,驢群已經將我們團團包圍了。一頭身強力壯的白臉公驢鳴叫著,來回奔跑,指揮驢群慢慢地縮小包圍圈。
也許,發情期的公驢膽子格外大,脾氣也格外暴躁。它們見我們粗暴地捆綁黑脖子母驢,誤把我們當作情敵,要與我們拚鬥一場。
糟糕的是,強巴的獵槍、藏刀以及我防身用的左輪手槍,全都放在了坡頂的灌木叢中,離我們現在的位置至少有三四百米遠。我們手無寸鐵,草坡上連可以當作武器使用的石頭都沒有。
強巴將母驢的四隻蹄子捆紮結實,站起來揮舞雙手,青蛙似的蹦跳著,扯開喉嚨大叫。我知道,這是獵人慣用的手段。當與野獸不期而遇時,獵人用這種最原始的示威方式,能將野獸嚇退。但這一次,此招失效了。野驢們紛紛揚起前蹄,吭吭高叫,那震耳欲聾的聲音,把強巴的叫喊聲壓了下去。
白臉公驢低著頭,朝我衝過來,舉起兩隻錘子似的前蹄,來敲我的腦袋。若讓它得逞,我的腦袋不是開花,就是成了重度腦震盪。強巴眼疾手快,一扔絆馬索,那月牙形的鉛巴不偏不倚地砸在它的嘴上。不知道是否敲掉了一顆門牙,白臉公驢放棄了對我的攻擊,轉身跑回驢群中去了。
白臉公驢的攻擊行為具有示範效應,其他幾頭公驢也都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驢蹄咚咚咚地敲擊著地面,像擂鼓似的。
我一看勢頭不對,忙對強巴說:“把那頭母驢放掉算了,別惹麻煩。”
強巴也意識到我們的處境危險,只好無奈地解開了繩索。黑脖子母驢翻身站了起來,委屈地吭吭叫著,跑回驢群。
我們以為,放了黑脖子母驢,驢群就不會攻擊我們了。但我們錯了,驢群依然圍著我們不放。我和強巴朝坡頂移動,打算回到灌木叢拿槍。朝天空開上幾槍,一定能把這些狂熱的野驢嚇得屁滾尿流。
強巴揮舞著絆馬索,大叫著;我也像練武一樣揮拳踢腿,企圖衝出野驢的包圍。
當野驢離我們還有十幾米遠時,白臉公驢突然轉了個身,其他野驢也跟著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將屁股對著我們。它們決不是要開屁股展覽會——驢屁股沒什麼美感,也不是要集體放屁熏死我們或集體噴糞臭死我們,而是準備施展野驢最具威力的尥蹶子戰術。
馬科動物在遇到敵害時,除了奔逃,還有兩種自衛方式:一是用前蹄蹬踢敵人,二是尥蹶子。所謂尥蹶子,就是跳起來,後腿猛烈朝後蹬踢。馬科動物的腿部肌肉非常發達,蹄子堅硬,尥蹶子具有很大的殺傷力。我曾在一篇報道中看到,一隻金錢豹想獵殺一匹小馬駒,憤怒的母馬拚命尥蹶子,正好踢中金錢豹的腦袋,金錢豹當場昏死過去。據介紹,野驢在荒野遭遇狼群,來不及躲避時,就會布下圓圈陣,一個個尾朝內、頭朝外,集體尥蹶子,以對付狼的撲咬。
此時,一百多頭野驢跳著尥蹶子,草葉紛飛,塵土漫卷。別說逃出包圍圈了,我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白臉公驢被砸傷的嘴唇腫起好大一塊。它一面蹬踢後腿,一面吭吭地高叫,氣焰囂張。野驢們步步進逼,包圍圈越縮越小,半徑只剩下五六米了。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鐵錘似的驢蹄就會無情地落到我們身上,我們便會像足球似的被踢來踹去,最後被野驢踢進死亡的地獄之門。
此時,我脊樑發麻,兩腿發軟;強巴的額頭上也沁出一層冷汗。一個動物學家和他雇的嚮導,死在野驢蹄下,這真是讓人笑掉大牙的事啊。
就在這危急關頭,坡頂傳來一聲尖厲的豺嘯,大部分野驢像聽到了敲響的喪鐘,立刻停止了尥蹶子,驚慌地抬頭張望。我循聲望去,哦,是那群金背豺,它們正從坡頂穿越而過。據野外考察記錄,野驢最懼怕的天敵不是老虎,也不是狼群,而是豺群。當野驢遇到老虎或狼群時,可以圍成圓圈,用尥蹶子的辦法頑強抵抗。但這招對豺群卻絲毫不起作用。豺有一個其他猛獸所不具備的絕招——跳到獵物的臀部上,用尖利的豺爪捅進獵物的肛門,將獵物的腸子掏出來。如果野驢撅著屁股尥蹶子,那無疑為豺施展絕招提供了方便。
豺的這種怪異的獵殺方式很齷齪,很下流,也很殘忍,這大概是豺的名聲很壞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不管怎麼說,野驢怕豺,就像老鼠怕貓。只要豺群從坡頂衝下來,這群該死的野驢就會聞風喪膽,撒腿奔逃,這樣,我們就能解圍了。
這時,好幾頭膽小的母驢已經擺開了逃跑的架勢。
但幾十秒鐘過去了,豺群只是站在坡頂遙相觀望,並沒有朝驢群撲過來。我再次望去,不由得心涼了半截。原來,許多豺的嘴裡都叼著肉塊和骨頭,肚子圓鼓鼓的,這表明它們剛剛享用完一頓豐盛的大餐。豺與很多食肉獸一樣,並非喜好殺戮的屠夫,也沒有為了消閒娛樂而打獵的癖好;它們捕捉其他動物,只是生存的需要;一旦填飽了肚子,它們就沒有興趣去追逐獵殺了。這就是說,這群豺此時並沒有撲咬野驢的衝動和慾望。
領頭的刀疤豺母搖了搖叼在嘴裡的半隻紅毛雪兔,發出一聲輕嘯,轉身欲走。對於荒原上各種動物的打鬥廝殺,刀疤豺母早已司空見慣。對它來說,我們和野驢的爭鬥毫無新鮮感,不值得它停留觀賞。
白臉公驢顯然明白這群路過的豺不會前來干預,於是,低落的士氣重新膨脹起來;其他野驢也拋卻了膽怯,振作精神來對付我們。
一頭母驢在離我僅兩米的位置尥蹶子,雖沒踢著我,但帶起的泥沙卻飛射到我的眼睛裡。白臉公驢趁我揉眼睛的時候,繞到我身後,一躍而起,兩隻後蹄狠狠朝我踢來。我要是被它踢著,輕則腰桿斷裂,重則一命嗚呼。這時,強巴一個箭步躥上來,猛地把我推開,他自己卻躲閃不及,被驢蹄蹭了一下小腿,疼得他倒吸冷氣,站也站不穩了。
我朝著坡頂的豺群大喊救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到向豺群呼救的,也許是出於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也許是潛意識裡覺得刀疤豺母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輩。不管怎麼說,眼下只有這群豺能將我和強巴從這群瘋驢中解救出來,我不能放棄最後的希望。
轉身欲走的刀疤豺母又轉了回來,面朝著驢群,三角形的耳廓豎得筆直,一副凝神諦聽的模樣。驢群圍著我們,驢蹄揚起的塵土遮擋了它的視線。我使勁跳著,拚命揮舞雙手,好讓它能看見我。
我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刀疤豺母吐掉口中那半隻紅毛雪兔,背上金色的絨毛陡然張開來。它直起脖子長嘯一聲,發出了準備採取行動的指令。豺們紛紛吐掉叼在嘴裡的兔肉和骨頭,慵懶的身體剎那間繃得緊緊的,張牙舞爪地嘯叫起來。
野驢們停止了尥蹶子,心驚膽戰地望著坡頂。
刀疤豺母率領豺群順著緩坡衝了下來。夕陽西下,豺群金色的背毛上映著艷紅的晚霞,像一片流動的火焰。驢群紛紛奪路而逃,包圍圈一下子潰散了。只有白臉公驢和另外兩頭年輕的公驢還不服輸,打著響鼻,將屁股對著衝在最前面的刀疤豺母,大概想讓刀疤豺母嘗嘗驢蹄的厲害。白臉公驢尥蹶子了,眼瞅著驢蹄就要踢中刀疤豺母的下巴,刀疤豺母卻敏捷地一閃,躲到了兩條驢腿之間。不等驢蹄落地,它便縱身一躍,撲到驢屁股上。白臉公驢大概知道豺有掏腸子的絕技,嚇得魂飛魄散,像踩著火炭似的胡蹦亂跳,竭力吼叫。刀疤豺母從驢屁股上被顛了下來。白臉公驢不敢戀戰,帶著屁股上幾道被豺爪抓出來的血痕,飛也似的落荒而逃。那兩頭年輕的公驢也狂奔而去。
豺群衝著野驢的背影嘯叫了一陣,便不再追趕。它們本來就吃飽了肚子,沒必要耗費體力追捕那些逃走的野驢了。
【刀疤豺母重新面對我和強巴,眼神中只有深深的無奈和無盡的悲苦】
我們得救了!我快要繃斷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頓覺極度疲憊,身體癱軟得就像稀泥似的,趴在山丘上喘息。強巴坐在地上,揩去額角的冷汗,揉搓著被驢蹄蹭傷的小腿。他的腿上有一大塊淤血,已經腫了起來。
刀疤豺母來到離我五六米遠的地方,友好地搖晃著尾巴,慢慢地伏下身體。顯然,它是認出我後才率領豺群攆走野驢的,它沒忘記兩天前我解救豺群的那份恩情。
我朝它揮揮手,示意它帶著豺群離去。它們畢竟是茹毛飲血的猛獸,呆在我們身邊,總讓人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刀疤豺母知趣地站起來,嘯叫一聲,將四散的豺召集一起,準備撤回坡頂。
那只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經過我身邊時,用溫和的眼神注視著我,像在對我行注目禮。當目光移向強巴時,它神經質地蹦跳起來,發出一聲慘叫,聲音恐怖得像被一支利劍穿透了心臟。所有的豺都如臨大敵,一條條尾巴翹起來,—片片背毛豎起,一張張豺臉頓時變得凶暴殘忍。
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只見老豺跑到刀疤豺母跟前,嘰嘰哦哦了一陣。刀疤豺母眼角上吊,嘴歪扭著,剛才還挺溫柔的臉霎時間像塗了一層冰霜,透出掠食者的冷酷。刀疤豺母冷冷地盯著強巴,壓低身體,小心翼翼地走來,就像在檢測佈滿疑點的危險物品。
原來,老豺認出了強巴:是他將一條豺尾懸吊在歪脖子樹上;是他摸進豺窩,擄走了八隻幼豺;是他用幼豺做誘餌放火燒荒,差點兒把整個豺群都趕進怒江裡餵魚。刀疤豺母瞪大眼睛,一步步走近,用敏銳的視覺和嗅覺來進一步確認這個事實。
這都怪我疏忽大意。我只顧著讓這些金背豺來對付那群瘋驢,卻忘了我的嚮導強巴和這些金背豺有著血海深仇。
強巴好像也從豺群的喧囂與騷動中明白了什麼,騰地站起來,攥緊拳頭,雙目圓睜,像一頭發怒的獅子。
呦哦嗚——刀疤豺母仰天發出一聲悲憤的長嘯。
這是確認,也是指控。
隨著這聲長嘯,豺們全都圍了上來,齜牙咧嘴,朝著強巴嘯叫。
強巴拔腿衝向坡頂,想到灌木叢取回獵槍。只要有槍在手,他就能對付這些殺氣騰騰的豺。可是他被驢蹄蹭傷了小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他還沒跑出多遠,就有幾隻豺躥到了前頭堵截他。那隻老豺和一隻歪嘴巴母豺也躥躍過來,撲到強巴背上,把強巴壓倒在地。
豺群蜂擁而上,有的咬強巴的胳膊,有的咬強巴的腿。老豺咬著強巴的後脖頸,歪嘴巴母豺用尖利的爪子在強巴屁股上鼓搗著,想活掏強巴的腸子。
強巴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拳打腳踢,甩掉了趴在身上的豺。我趕緊跑過去,幫著他對付這些豺。
嘩——我的衣袖被一隻公豺咬下來了;絲——我的褲腿被一隻母豺撕破了。我們手無寸鐵,根本不是這些豺的對手,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會被豺們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
呦哦——刀疤豺母威嚴地叫了一聲,混戰的豺紛紛從我們身上跳開,將我們團團圍了起來。
強巴的衣裳被撕破了,肩頭還被豺爪抓出數道血痕。
呦嗚——刀疤豺母的視線落到我的身上,蓬鬆的尾巴搖擺著,發出柔和的叫聲。
呦嗚——呦嗚——呦嗚——其他豺也都朝我擺出和平的姿勢,急切地嘯叫著。
我懂了,刀疤豺母之所以發出指令讓纏住我們的豺退出來,是想讓我離開,不想傷害我。它雖然是豺,懂得恩怨分明。強巴似乎也看出了蹊蹺,推著我說:“你快走,它們好像不想為難你。你走,快走啊!”
“不,我不走。”我堅決地說。
我不會拋下強巴的。強巴不僅是一個熱心的嚮導,而且在野外考察中,還多次救過我的命。有一次,我被一群馬蜂追逐,無處躲藏,強巴揮舞樹枝拚命抽打,將蜂群引開,我才得以順利脫險,但他卻被馬蜂蜇了十幾個包。就在剛才,他還把我從白臉公驢的蹄下解救出來,而他自己卻被驢蹄蹭傷了腿。我決不能為了自己活命,屈服於豺,出賣自己的朋友。
呦呦嗚嗚——豺群一個勁兒地朝我叫看,好像在催促我離開。
“你快走吧,我要跟它們結算三年前的血債,跟你沒關係。”強巴將那根絆馬索結成一個活套,咬著牙說,“你不用為我擔心,我要勒斷這些惡豺的脖子!”說著,他就準備用那個活套去套離他最近的歪嘴巴母豺。
我知道,強巴是條硬漢子,不願意連累我。
“強巴,你是我請來的嚮導,你要聽我的。”我一把奪過強巴手中的絆馬索,扔在地上,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他說,“來,趴下,跟著我做。”
我趴在地上,手腳伸開,將身體擺成一個“大”字,扭著脖頸,露出最易受傷害的頸側動脈血管。
“你這是在幹什麼呀?是讓這些惡豺更方便地咬死我們,還是向這些惡豺下跪求饒?”強巴滿臉詫異地問,他仍站得筆直,大有一種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氣概。強巴就是這樣的人,寧願死,也不做軟骨頭。
“強巴,就算我求你了,快趴下來。我以後再跟你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抱住他的腳用力一拖,把他拽倒在我身邊。
想起了刀疤豺母在鐵索橋上乞求我的情景,我才決定採用同樣的方法渡過難關。我知道,身體平趴在地上,在豺的世界裡,表示屈服和放棄抵抗;朝對方暴露出最易受傷害的頸側,其實是要平息對方的怒火,使對方不觸犯豺族的重要禁忌——攻擊誠心誠意的求和者。
在鐵索橋上,刀疤豺母用這種姿勢讓我產生了惻隱之心;我希望現在這個姿勢也能使刀疤豺母大發慈悲。
刀疤豺母望著趴在地上的我和強巴,若有所思地垂下腦袋。
哦——哦——歪嘴巴母豺和另外幾隻母豺惡狠狠地咆哮起來。我猜想,它們應該是被強巴擄走的八隻幼豺的母親。對它們來說,失子之痛難以磨滅,劫子之仇是一定要報的。它們不滿刀疤豺母的猶豫,催促刀疤豺母對我們,不,準確地說是對強巴,實施報復行動。
其他豺也跟著這幾隻失子的母豺咆哮起來,真是群情激昂,同仇敵愾啊。
刀疤豺母雖然是這群豺的首領,恐怕也不能完全不理會眾豺的意願。我擔心刀疤豺母會頂不住這種壓力,向豺群發出攻擊我們的指令。果然,刀巴豺母眼角上挑,鮮紅的舌頭來回磨著白森森的豺牙,似乎產生了撲咬之意。我趕緊學著豺的樣子,將嘴巴往上翹,吊著嗓子說:“你千萬別干蠢事,今天你要是傷害了強巴,我發誓,明天我就會帶著狩獵隊來,把你們統統消滅。冤冤相報何時了啊!你若肯放我們一馬,我保證,一定設法把你們丟失的八隻幼豺還給你們……”
刀疤豺母肯定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它似乎從我真誠的表情和嚴肅的語調中領會到了某種東西。於是,它上挑的眼角又平放下來,嘴巴重新閉攏。
歪嘴巴母豺狂嘯一聲,不顧一切地躥上來。刀疤豺母縱身一躍,撲了過去,一頭撞在歪嘴巴母豺的腰上,把歪嘴巴母豺撞到一邊。
呦——刀疤豺母衝著在地上翻滾的歪嘴巴母豺吼了一嗓子,那是嚴正的警告:“沒有我的同意,誰也不准胡來,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歪嘴巴母豺爬起來,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呦呦地叫喚起來。我雖然聽不懂豺的語言,但從歪嘴巴母豺憤怒的表情和委屈的聲調中不難猜測,它是在向眾豺傾訴自己的失子之痛,控訴刀疤豺母袒護仇敵。
好幾隻豺朝刀疤豺母投去不滿和疑惑的目光。有兩隻母豺辟辟啪啪地甩打自己的尾巴,以發洩心中的怨氣;有兩隻公豺不懷好意地繞到刀疤豺母背後,擺開撲咬的架勢。
也許是報仇心切,也許是覺得自己得到了眾豺的支持,歪嘴巴母豺再一次像疾風似的躥上來,張嘴去咬強巴的後脖頸。刀疤豺母怒嘯一聲,迎面攔截,舉起一隻爪子朝歪嘴巴母豺的臉上撕抓,然後以閃電般的速度,將歪嘴巴母豺的右耳咬了下來。
歪嘴巴母豺慘叫一聲,落荒奔逃。
刀疤豺母威風凜凜地仰天長嘯,那只咬掉的耳朵還在它的犬齒間彈跳,給它的嘴上塗抹了一層殷紅的血。
眾豺都被震住了。那兩隻心懷不滿的母豺識相地停止甩打尾巴,那兩隻不懷好意的公豺也知趣地收斂起撲咬的架勢。
也許,在桀驁不馴、野性十足的豺的世界裡,只有採用最嚴厲的懲罰手段,才能保持首領的權威。
刀疤豺母重新面對我和強巴,靜靜地站著。它的眼神中沒有敵意,也沒有仇恨,只有深深的無奈和無盡的悲苦。終於,它歎息般地輕嘯一聲,扭頭朝坡頂走去。
豺群也乖乖地跟著它撤離了。
我目送豺群遠去。暮色蒼茫,刀疤豺母脊樑彎塌,腦袋低垂,尾巴拖地,行走緩慢,一副身心交瘁的模樣。
【9 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窩金背豺】
當天晚上,我們回到營地,洗了澡,換了衣服。強巴開始喝悶酒。他將一瓶習水大曲全灌進了肚裡,喝得酩酊大醉,胡說醉話,一會兒說要去金沙江淘金,賺了錢買一百隻兇猛的藏獒,專門訓練它們對付惡豺,要把天底下所有的惡豺一隻不剩地統統消滅;一會兒又說要去買一架機關鎗,嘟嘟嘟嘟地橫掃豺群,把它們全部射倒……
第二天中午,強巴從醉夢中醒來,悶著頭抽了一袋煙,然後,扛起那只裝著八隻幼豺的柳條筐,朝山裡走去。我問他到哪裡去,去幹什麼,他也不搭理我,只顧往前走。
來到那棵歪脖子樹下,強巴放下柳條筐,朝那條懸吊在樹枝上的豺尾瞄了一眼,便抽出腰刀,一刀砍斷了繩索。象徵著復仇的豺尾掉了下來。然後,他又打開柳條筐,將八隻幼豺放了出來。
獲得自由的幼豺們呦呦咿咿地叫著,在樹下奔跑嬉鬧。
強巴拉著我,往山頂一片雜樹叢中跑去。
我們剛躲進雜樹叢,便聽到山溝中傳來豺嘻雜的喧囂聲。我用望遠鏡一看,霍,原來是那群金背豺聚集在歪脖子樹下。八隻母豺將失散多日的小寶貝摟進懷裡,一遍又一遍地深情舔吻。幼豺們在母豺的膝下鑽進鑽出,撒歡撒嬌,一幅母子團聚的動人畫面。
我慢慢移動望遠鏡,尋找刀疤豺母。哦,它正蹲在一塊圓形石頭的旁邊,守著一隻幼豺。那只幼豺並沒有因為回到豺群而高興,而是蜷著身體躲在一邊,一副很憂傷的樣子。刀疤豺母伸出舌頭去舔它,它竟然扭頭躲開了。刀疤豺母傷感地抬起頭,望著天空出神。
就在這時,山岬傳來一聲豺嘯,只見一團金色的影子飛似的從山溝躥出來,轉眼間奔到了歪脖子樹下。我仔細一看,哦,是昨日被刀疤豺母咬掉右耳的歪嘴巴母豺。歪嘴巴母豺在樹下焦急地東張西望。刀疤豺母看到歪嘴巴母豺後,眉眼寬慰地舒展開,呦呦地叫了兩聲,退到一邊。歪嘴巴母豺急忙躥到圓形石頭旁,見到那只蜷縮在落葉裡的幼豺,激動得連聲音都變了。歪嘴巴母豺把那只幼豺嚴嚴實實地罩在自己身下,又舔又親,吐出一些糊狀物,嘴對嘴地給幼豺餵食。那只幼豺也變得活潑起來,在歪嘴巴母豺的腿上親暱地磨蹭。
過了一會兒,歪嘴巴母豺平靜下來,帶著那只幼豺,來到刀疤豺母面前,用一種羞愧的表情,替刀疤豺母整理背毛,好像在為自己昨日的唐突與冒犯請罪。刀疤豺母則小心地舔了舔歪嘴巴母豺缺損的右耳,好像在為自己昨日過於嚴厲的懲罰表示歉意。
另外幾隻母豺也都來到刀疤豺母的身邊,有的舔吻它的脖子,有的梳理它足踵間的叢毛,有的依偎在它身上,看得出來,它們都很敬重刀疤豺母。
豺群走了。當其他豺簇擁著八隻幼豺,快要拐出山溝時,刀疤豺母站在歪脖子樹下,朝著山頂的雜樹叢長嘯了三聲後,才撒腿奔跑,追趕它的豺群。我想,它一定是在用豺的特殊方式向我們致謝。
就在這時,強巴突然掏出插在腰帶上的牛角號,嗚嗚地吹了起來,腮幫鼓得像只皮球。隨著牛角號低沉聲音的響起,從我們身後約百米遠的一道石坎裡,忽然冒出一排人頭來,有的戴著氈帽,有的紮著頭巾,有的纏著獸皮,—看就知道是在山林裡摸爬滾打的獵手。強巴刷地舉起了獵槍,像發出了某種事先約定的指令,接著,那排獵手齊刷刷地舉起了長筒獵槍。
我大吃一驚,原來強巴背著我暗中組織了卡紮寨的獵手,埋伏在那道石坎裡。他們一個個手持獵槍,想利用豺群解救八隻幼豺之際,將這群金背豺一網打盡!這手段太卑鄙、太陰險了!我不敢冒充英雄,用胸膛堵住那排黑洞洞的槍口。為保護金背豺用自己的身體去堵槍口,算不上明智之舉。我只能有氣無力地喊出一個字:“不——”
但沒人聽我的,強巴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扣動了扳機。砰!清脆的槍聲在我耳邊響起。緊接著,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山谷裡迴盪開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刺鼻的硝煙味。完了,我想,這群金背豺完蛋了。豺群還沒有拐出山溝,還在獵手們長筒獵槍的射擊範圍之內。二三十支獵槍齊射,就像鐮刀割麥穗那樣,豺群起碼死傷90%以上。
我站起來,朝豺群望去。豺群沒有像麥穗那樣紛紛倒下,而是仍好端端地站在那兒,瞪著驚詫的眼睛,扭頭朝身後張望。我當然不相信金背豺有刀槍不入的本領,我也不相信那幫闖蕩山林的獵手突然間都變成了近視眼或斜視眼。我鬧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如墜雲裡霧裡。這時,刀疤豺母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那是奔逃藏匿的命令。頓時,公豺和母豺分成若干個小群體,簇擁著自家的寶貝幼豺,四下逃竄。砰!砰砰!站在我身邊的強巴又扣動了扳機,石坎裡的獵手們也跟著打出了第二排霰彈。我這才看清,獵手們的槍口都指向天空,霰彈打在樹梢上,葉子紛紛揚揚地飄落,就像下了一場翠綠的葉子雨。
“你這是幹什麼呀?”我迷惑不解地問強巴。
“我要用槍聲告訴這些豺,我們不歡迎它們,我們討厭它們,希望它們從尕瑪爾草原搬走,從這塊土地上消失!”,強巴脖子上青筋暴突,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這群豺幫了我們大忙,要不是刀疤豺母出手相救,我倆早就被驢蹄踩得粉身碎骨了,你卻……”我傷心得說不下去了。
“要不是看在這點兒情分上,我早就送它們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強巴說,“它們救過我一次,我也饒了它們一命,誰也不欠誰了。豺是惡獸,是災星,是魔鬼,必須把它們攆走。”
我懂了,雖然刀疤豺母阻止了狂怒的野驢撲咬強巴,可那並沒有使強巴消除對豺的偏見。強巴是條血性漢子,信奉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處世原則。這群金背豺救過強巴,他記住了這份情義,所以抬高槍口,朝天開槍,放這群金背豺一條生路。但在強巴心裡,金背豺曾虐殺他的愛犬的仇恨,並未泯滅,牧民對豺的成見也沒有消除。
在這裡,傳統勢力非常頑固,慣性思維十分強大。
不一會兒,金背豺逃得無影無蹤了,可強巴和那幫獵手仍砰砰地朝天開槍。那是在用武力威脅、恫嚇豺群,傳達人類對豺不友好的態度。
“要是這群金背豺拒絕遷徙他鄉,繼續留在尕瑪爾草原,你們要怎麼樣呢?”我憂心忡忡地問。
“我已經不欠它們的了。我們是先禮後兵。”強巴遙望著高黎貢山的白皚皚的雪峰,一字一頓地說,“要是它們還賴在這兒不走,為了草原的和平與安寧,我們將組織狩獵隊,無情地消滅這些惡豺!”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為這群金背豺未來的命運擔憂,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消弭當地牧民與金背豺之間的仇恨。
“它們畢竟幫過我們,尤其是刀疤豺母,表現得還不算太壞。”強巴大概瞧出了我的心思,俯在我耳畔輕聲說道,“我也不願意用獵槍瞄準刀疤豺母的胸膛。可只要有惡豺在尕瑪爾草原,牛羊就會遭殃,牧民就過不上太平日子。即使天神下凡,也洗刷不了惡豺的壞名聲。我們牧民和豺是水火不容的。”
我低頭不語,只能用沉默來表示抗議。
“你不用太為它們擔心。”強巴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這些豺的腦袋瓜機靈得很,它們會揣摩人的心思,知道我們朝天放槍的用意,也許今天晚上就會離開這兒,到別處去謀生了。”
但願如此,這也許是避免當地牧民與金背豺發生流血衝突的最好辦法了。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強巴家的氈房裡。躺在暖融融的氆氌床墊上,我格外清醒,為人類強加在金背豺身上的壞名聲深感不平,為當地牧民對豺的誤解和偏見深感遺憾,為金背豺今後的命運深感憂慮。就這樣,我胡思亂想,輾轉難眠。凌晨兩點時,雞叫了頭一遍,睡意才襲來。我迷迷糊糊地剛要睡著,突然,寨子裡的狗像過狂歡節一樣集體吠叫起來,我的睡意像露水似的蒸發了。過了一會兒,黑夜裡亮起了松脂火把,外面響起了人的腳步聲和吶喊聲。我聽見有人在氈房外大聲喊道:“快來看喲,惡豺搬家嘍!”我急忙從床墊上爬起來,掀開厚厚的犛牛皮門簾,衝出門去。
月亮像個大銀盤,高高地懸掛在墨藍的天空上,將大地照得如同白晝。寨子正對面就是高黎貢山的日曲卡雪峰,—片薄雲像銀腰帶似的,纏紮在山腰上。峰頂終年不化的積雪在月色中銀光四射,閃耀著璀璨的光華。全寨的男女老少都出來了,朝日曲卡雪峰的方向翹首張望。在一條通往雪山埡口的山脊線上,幾十個黑影正在緩慢移動。在白雪的映襯和月光的照耀下,雖然隔著寬闊的山谷,那黑色的剪影依舊清晰可見:尖尖的嘴巴,蓬鬆的尾巴,粗短的四肢,三角形耳廓,尤其是背部那條厚密的毛帶,泛著碎金似的光亮,一看就知道是一群金背豺在行進。
“惡豺搬家嘍!牛羊平安嘍!”
人在歡呼,狗在汪汪地叫,寨子裡熱鬧得就像在開慶祝會。
白雪覆蓋的山脊線上,正在緩慢移動的剪影突然停了下來。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那只豺扭轉腦袋,伸直脖子,朝著山腳下那片綠意蔥蘢、生機盎然的草原長嘯起來。雖然看不清那只豺的模樣,但我可以肯定,那是刀疤豺母。隨著刀疤豺母做出嘯叫的姿勢,所有的豺也都擺出引頸高叫的姿勢。
呦哦——呦——哦——呦呦——哦哦——
雪山埡口吹來的寒風,將豺的叫聲傳得很遠。
豺的嗓音本來就刺耳,叫聲更是難聽,就像群鬼在哭泣,有說不出的悲涼、淒慘、哀戚。
刀疤豺母和它的臣民們世世代代居住在尕瑪爾草原。這塊土地滋養了它們,記錄了它們的快樂與煩惱。豺是一種有領地意識的動物,同其他依附在大地上的生命一樣,難合熱土,眷戀故鄉。如今,在人類的威逼下,它們被迫離開這塊土地,其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茫茫雪山,漫漫旅途,偌大的地球,竟容不下一窩金背豺!它們哭泣,它們哀歎,它們有理由向人類怒吼,有理由向蒼天發出嚴厲的責問。
在豺群的嘯叫聲中,我分辨出一個蒼老的聲音,特別哀婉、淒慘,我確信那是刀疤豺母的叫聲。這個不太和諧的蒼老聲音,像是在乞求人類的饒恕和原諒,像是在呼喚人類的理解和寬容。刀疤豺母是一隻飽經風霜的老母豺,它寬厚仁慈,與人為善。在翻越雪山埡口的最後時刻,它仍抱著一絲希望,希望人類能丟掉對豺的成見,改變主意,同意它和它的臣民們繼續留在這裡生活。
誰願意流落異鄉為異客呢?
卡紮寨牧民從自家的氈房裡取來了獵槍、銅鼓、響弩和牛角號,有的朝天放槍,有的擂響銅鼓,有的發射響弩,有的吹奏牛角號。牛廄裡的犛牛哞哞直吼,羊圈裡的山羊咩咩叫喚,馬揚鬃嘶鳴,狗狂吠咆哮,整個寨子喧囂得快要沸騰了。
我知道,這絕非友好的歡送,而是聲勢浩大的驅趕,是毫不留情的驅逐,含有用武力押解出境的意味。
我的視線一直在刀疤豺母身上。刀疤豺母好像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那剪影一下子縮小了許多。不難猜想,它洩氣了,絕望了,也許難過得趴到了地上。過了幾分鐘,剪影又慢慢升起,朝雪山埡口走去。
豺群跟隨著刀疤豺母向雪山埡口移動。
茫茫的雪坡上,幾十個黑影在緩緩移動。高原缺氧,積雪深厚,它們步履沉重緩慢,遠遠望去,就像蝸牛在爬。槍聲、鼓聲、弩箭聲、牛角號聲和狗吠聲持續不斷地響著,催促它們快走。人類無情地粉碎了它們的最後一絲希望。
半個小時後,豺群消失在風雪瀰漫的雪山埡口。
日曲卡雪峰北邊的這道埡口,是出入尕瑪爾草原的門戶。對豺群來說,走出雪山埡口,等於被掃地出門。那裡終年積雪,—年四季中,秋、冬、春三季大雪紛飛,兩邊陡峭的山峰上經常發生雪崩,肆虐的暴風雪像把加密的巨鎖,牢牢鎖住了這道門戶,連最耐寒的雪豹都無法穿越。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只有夏末才能通行。毫不誇張地說,埡口難行,難於上青天。豺群這一去,怕是永遠也回不來了。
村民們欣喜若狂,放起鞭炮,抬出酒罈,飲酒作樂,舉杯相慶。
我知道,物種的多樣性對於保持生態平衡十分重要。大自然存在著一條環環相扣的生物鏈,一個環節斷了,其他環節就會產生連鎖反應,危及包括人類在內的整個生態系統;生態平衡被粗暴地打破,會產生災難性的後果。我心裡沉甸甸的,躲進氈房,暗暗歎氣。
強巴端著滿滿一碗青稞酒,衝進氈房,喜氣洋洋地衝著我嚷道:“沒有豺狼的日子,就是牧民的盛大節日。來,為惡豺永遠從尕瑪爾草原消失,乾了這一杯!”
我搖搖頭,沒去接他的酒碗:“你別高興得太早了。我問你,藏語裡的‘尕瑪爾草原’,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有豺狗出沒的草原。”強巴答道。
“這就對了!”我說,“自古以來,這裡就是人類、金背豺和其他動物共同生活的地方,你們現在趕走了金背豺,打破了生態平衡,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亂子呢!”
“你別老擺出一副動物學家的嘴臉教訓人、嚇唬人!”強巴不悅地說,“沒了豺狗,只會是草更綠、羊更肥、牛更壯、牧民更富裕。這喜慶的酒你不肯喝就算了,你跟我們牧民不是一條心。”
說著,強巴就將碗裡的酒潑在地上,氣鼓鼓地跑了出去。
無論是藏族人還是漢族人,牧民的性格都是憨厚耿直,說話直來直去。我對強巴唐突的舉動毫不介意,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金背豺搬遷後,這裡萬象更新,更綠、羊更肥、牛更壯、牧民更富裕,我心甘情願受他的責罵。
唉,只怕適得其反啊!
【10 金背豺搬遷後,紅毛雪兔滾雪球般增多】
金背豺搬遷後的一段時間裡,尕瑪爾草原果然如強巴所說的那樣,呈現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金背豺離開後,草原上除了鷂鷹,就沒有其他食肉獸了,而鷂鷹也只是偶爾捕食剛出生的羊羔,不會獵殺犛牛和成年羊;羊群不再需要牧羊人照看,牧羊犬都下崗待業了;犛牛自由自在地溜躂著,不用擔心會遭遇不測。天敵逃遁,危機解除,生存壓力消失了,羊肥得都能從身上掐出油來,犛牛也壯得油光水滑,皮囊被繃得緊緊的。卡紮寨一位漢族牧民家的母羊產下了一對雙胞胎,成為尕瑪爾草原破天荒的大喜事,全寨男女老少都上門去祝賀;另一位名叫亞鐘的藏族牧民養的一頭犛牛,體重超過800千克,被評為卡紮寨的犛牛冠軍。
最令卡紮寨牧民歡心鼓舞的還是紅毛雪兔數量的日益增多。金背豺在這兒時,牧民帶著訓練有素的獵狗到草原狩獵,辛苦大半天,都逮不到一隻紅毛雪兔。金背豺搬遷後,僅僅過了三個多月,過去難得一見的紅毛雪兔隨即成了尕瑪爾草原一道亮麗的風景。牧民們清晨來到草原,扯一把草,綰成一個草帽,戴在頭上,稍事偽裝,不到幾分鐘,便能看到碧綠的草叢中,一隻隻紅色的身影精靈般地跳動著。即使槍法生疏的獵手,也能捕獲到一兩隻紅毛雪兔。紅毛雪兔的肉雖不及牛肉、羊肉鮮美,但紅毛雪兔畢竟屬於野物,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不僅兔肉可以食用,兔皮也能在晾乾後,拿到集市上去賣,雖不如水獺、冬狐、金貓等皮子貴重,但換點油鹽醬醋還是綽綽有餘的。
卡紮寨好幾戶牧民將羊群交給牧羊犬管理,自己則騰出時間和精力,專門捕獵紅毛雪兔,將其當作一項貼補家用的副業。
強巴不無諷刺地對我說:“你說惡豺走了會破壞生態平衡,可事實上我們牧民的日子越過越滋潤了,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確實無話可說,但願我的預言永遠不會變成現實。
然而,科學終歸是科學,科學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該發生的事情遲早會發生的。
四個多月後,紅毛雪兔的數量迅速增長。過去,在紅毛雪兔活動最頻繁的清晨,人們要用草編帽,偽裝起來,蹲在草叢裡,靜靜等待,過了好久,才能看到紅毛雪兔的身影;如今,人們不必偽裝,邊走邊唱,就算是深度近視,也能立刻發現紅毛雪兔在綠草叢中晃動。過去,獵人牽著獵狗在草原奔波半天,只能靠運氣捕捉紅毛雪兔;如今,獵人無需親自出馬,只要將獵狗放進草原,一兩個小時後,獵狗就會叼回一隻半死咒不活的紅毛雪兔。某日早晨,幾個村民到尕瑪爾草原尋找走散的犛牛,毫無目標地朝一片灌木叢亂放了一排槍,結果,竟然有兩隻紅毛雪兔撞在了槍口上。即使是到草原玩耍的少年,也能用弩箭射倒幾隻紅毛雪兔。
面對紅毛雪兔迅猛發展的勢頭,剛開始,人們並不覺得這是一種災難的預兆。恰恰相反,許多人還認為這是天大的好事,因為大家可以靠紅毛雪兔發財致富了。但我建議在紅毛雪兔還沒氾濫成災時,盡早採取有效措施,遏制紅毛雪兔數量的急劇膨脹。強巴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我說:“你是怕錢多了會咬手嗎?你是存心不想讓我們牧民過上富裕的好日子嗎?紅毛雪兔多了,是大好事嘛!我們可以組織專業狩獵隊,捕獵紅毛雪兔,然後辦一家肉食加工廠,把新鮮的兔肉醃製成臘肉,運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去出售。我們還可以辦一個皮毛加工廠,將兔皮進行精加工,製成具有高附加值的裘皮時裝,然後與外貿公司聯繫,出到國外去,賺大把大把的外匯。總之,紅毛雪兔多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我耐心地說:“任何事情都得有個限度。一般來說,紅毛雪兔數量多一些,是好事,能給卡紮寨牧民帶來額外收入,但也不是越多越好。超出了限度,好事就會變成壞事,會帶來預想不到的嚴重後果。我好歹是個動物學家,專門幹這一行的,這方面的書讀了近20年,你應當相信我的話,我不會平白無故地害你們。”
“紅毛雪兔的皮可以剝下來賣錢,兔肉可以食用,兔骨碾成骨粉可以做飼料,你說,這紅毛雪兔多了有什麼不好?”
“紅毛雪兔屬於齧齒類動物,繁殖率極高,一年能生三胎,每胎可產6~12只幼兔。幼兔長到半年後,又可交配繁殖。從理論上說,—對成年紅毛雪兔兩年內可繁殖到一萬多隻。凡是齧齒類動物一生都在不斷地長牙,它們靠啃咬草根、樹皮來磨短兩顆門齒,這就對植被造成了巨大的破壞。要是對紅毛雪兔的繁殖不加限制,任其發展,尕瑪爾草原遲早有一天會被糟蹋光的。還有,如果大量紅毛雪兔暴屍野外的話,很有可能會發生可怕的瘟疫……”
“行了,你不用說這些話來嚇唬我!”強巴不滿地打斷我的話,“我們卡紮寨牧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從來沒聽說過尕瑪爾草原會被一群兔子吃光。嘻嘻,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你說你讀過20年書,哦,你總該知道這兩句古詩吧,‘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尕瑪爾草原的草從來沒有枯竭的時侯,再多的牛群和羊群也養得活。好幾次,眼瞅著冬季的大火把草原燒乾淨了,誰知一場春雨,草原一夜之間又變成了一片蔥綠。尕瑪爾草原是天神賜給我們牧民的聚寶盆,沒有誰能夠糟蹋它、破壞它,更不用說小小的紅毛雪兔了。”
唉,不到黃河不死心,不撞南牆不回頭,我無能為力了。
又過了兩個多月,紅毛雪兔的數量成倍地增長,很快發展到令村民擔憂的程度。
我見過尕瑪爾草原冬天的景色:牧草一片金黃,在一望無際的草海裡,鑲嵌著一株株蒼綠的雲杉樹,點綴著一片片潔白的薄雪,間或有星星點點艷紅的狼毒花,色彩絢麗,美不勝收。可眼下的尕瑪爾草原,金黃的牧草被無數的兔子連根啃斷,變成了一片枯黃;雲杉樹的樹皮也被兔子啃剝乾淨,使雲杉樹難看得就像下肢潰爛的麻風病人。此時正值冬季,牧草進入蟄伏期,停止了生長。紅毛雪兔形成了龐大的食草軍團,不停地吃呀吃。冬季才過了一半,它們就已經把大半個草原像剃光頭一樣吃得光禿禿的,草原像患了牛皮癬(xuan),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泥土。每當黃昏時分,成千上萬隻飢餓的紅毛雪兔從地縫、洞穴中湧出來,蠶食牧草,整個草原佈滿了觸目驚心的紅色恐怖。災難已露端倪,再這樣發展下去,過完這個冬天,尕瑪爾草原就有可能變成一片不毛之地。
卡紮寨的人們要求組織狩獵隊,準備開展一場轟轟烈烈的捕獵紅毛雪兔的群眾運動。冬天是農閒季節,青壯年勞力賦閒在家,打獵是最好的消遣。捕獲那些紅毛雪兔,既保護了草原的牧草資源,又是一項有利可圖的副業,何樂而不為呢?寨裡的狗全體出動了,大呼小叫地跟著主人,到草原捕獵紅毛雪兔。
狩獵隊早出巴晚歸,有時天晚了,乾脆就燒堆篝火住在草原上;狗也挺賣力,見到紅毛雪兔的影子就窮追不捨,累得口吐白沫也在所不惜。兇猛的狗吠聲和刺耳的槍聲從早晨響到晚上,整個草原像個血腥味兒甚濃的巨大屠宰場。
強巴親自出馬,擔任狩獵隊隊長。這傢伙剽悍英武,有百步穿楊的功夫,是方圓百里有名的神槍手,在狩獵這方面也很有謀略。他將狩獵隊分為四個小組,分別從東西西北四個方向進行地毯式伸縮,全方位圍剿。然而,戰績並不理想。狩獵隊辛苦一天,只捕捉到幾十隻紅毛雪兔。
尕瑪爾草原在白堊紀時代是一片汪洋大海,新生代時由於歐亞大陸板塊碰撞擠壓,發生地殼運動,尕瑪爾冒出海平面,變成了一塊平坦而又豐腴的草原。因為尕瑪爾是海洋升高後形成的陸地,所以尕瑪爾草原的地表具有很明顯的海洋地質特徵。在尕瑪爾草原,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珊瑚礁,有的隆出地面一二十米;有的陷落土層幾十米深;有的風化變形,如斷壁殘垣;有的還保留著舊時模樣,如蜂巢,如蟻穴。珊瑚礁是由珊瑚、蟲的屍骸堆積而成,其形狀怪異,上面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氣孔、洞穴,孔連孔、洞通洞、穴套穴,窟窿穿窟窿。
紅毛雪兔是一種穴兔。所謂穴兔,是指那種自己不挖洞,而居住在天然的地縫和洞穴裡,習慣在地底下生活的兔子。尕瑪爾草原具有特殊的地質結構,那些佈滿洞窟的珊瑚礁,是紅毛雪兔理想的棲身之地。紅毛雪兔的聽覺和嗅覺都十分靈敏,—聽到獵狗的吠叫,一聞到獵槍的硝煙味,它們就立刻順著洞穴的窟窿,從地面鑽進地下。獵人和獵狗無法跟著它們鑽進狹窄的洞穴,而身體嬌小的土狗,雖然能勉強擠進窟窿裡,但缺乏在黑暗的地下追捕的膽量與勇氣,往往是鑽進洞窟,追不了幾米深,便抽身退了出來,蹲在洞口悻悻地吠叫。有一隻身材細長、膽量出眾、名叫阿龍的獵狗,在追逐一隻紅毛雪兔時,不顧一切地跟著逃犯鑽入地下,結果在迷宮似的洞穴中迷了路,怎麼也回不到地面上來了。它的主人把耳朵貼在地面的洞穴口,能隱隱聽到愛犬那如泣如訴的吠叫。兩天後,地下的狗吠聲才逐漸衰竭……
這裡理應是獵狗馳騁的戰場,卻成了活埋獵狗的墳場。
其他的狗目睹阿龍被活埋的慘狀,更不敢追進洞穴裡去了。
狡黠的紅毛雪兔把遠古珊瑚礁形成的地下迷宮當作避風港和防空洞,開展神出鬼沒的游擊戰,同獵人和獵狗進行巧妙的周旋。
“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到附近的村寨找人來幫忙,多借些獵狗,看這些該死的紅毛雪兔還能猖狂多久!”強巴用拳頭擂著桌子說。
當天夜裡,強巴就騎了一匹駿馬,到附近幾個村寨聯絡。兩天後,幾個狩獵隊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村子,還牽來許多獵狗,準備再次對紅毛雪兔進行圍剿。尕瑪爾草原到處都是獵人和獵狗,可謂聲勢雄壯、氣魄宏偉。
但戰績仍談不上輝煌,每天最多只能捕獵到百十隻紅毛雪兔。
獵人太多,而且來自不同的村寨,強巴很難協調指揮,古老的牛角號也難以保持聯絡暢通,因此發生混亂在所難免。比如,卡紮寨的一位牧民開槍誤傷了納琺寨的一位獵手的腿,松甸村的一位獵人將躲在草叢裡想守株待兔的慶迪寨牧民的胳膊打斷了。各個村寨的獵狗更是難以調教,公狗打架鬥毆,母狗爭風吃醋,鬧得烏煙瘴氣。
大規模圍剿僅持續了一個星期,“各路諸侯”便不不草草收兵。
整整一個冬季,狩獵隊天天出征,雖然戰績不盡如人意,但累積起來數量也不算少了,大約有七八千隻。可紅毛雪兔的總體數量並未明顯減少,金黃的牧草仍像理發似的被一片片剃掉;日落時分,成千上萬隻紅毛雪兔形成的龐大軍團,依然像紅潮似的在草原上湧動。
卡紮寨坐落在日曲卡雪峰腳下,過去從未發現過紅毛雪兔的活動蹤跡。可冬末這幾日,也不知是因為覓食的壓力,還是基於擴大生存地盤的打算,紅毛雪兔漸漸向卡紮寨靠攏。寨子四周的樹林裡,許多大樹的樹皮都被兔牙啃得一片斑駁了。
“這是怎麼回事?”強巴望著打穀場上被打死的紅毛雪兔,迷惑不解地搔著頭皮問我,“它們怎麼會越殺越多呢?”
我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兩句古詩用到紅毛雪兔身上倒是挺恰當的。”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都快愁死了。”強巴不滿地說。
“我沒跟你開玩笑。”我說,“紅毛雪兔之所以越殺越多,道理很簡單。一紅毛雪兔倒下去了,千萬隻紅毛雪兔站起來了。”
“這話怎麼講?”
“你們狩獵隊雖然捕殺了不少紅毛雪兔,但並未破壞紅毛雪兔的繁殖機制。它們的繁殖速度遠遠超過你們的捕殺速度,當然只能是越殺越多嘍!”我認真地說。
【11 紅毛雪兔氾濫成災,尕瑪爾草原就像衣衫檻褸的叫花婆】
冬天過去了,陽光越來越溫暖,樹枝綻出新綠的嫩芽,怒江的冰層卡卡開裂,融化的冰水叮叮咚咚地唱著春天的讚歌,歡快地流向遠方。到南方過冬的大雁和黑天鵝,成群結隊地飛回尕瑪爾草原。
以往這個時節,尕瑪爾草原就像一位參加時裝表演的女郎,那淅淅瀝瀝的春雨就像為表演奏響的樂曲。第一場春雨過後,灰黃的草原冒出星星點點的嫩綠草芽;第二場春雨過後,密密的小草鋪滿大地,草原像穿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綠紗裙;第三場春雨過後,草原像一位身穿翡翠綠緊身衣褲的美女,十分嫵媚;第四場春雨過後,濃綠的青草間綻放著奼紫嫣紅的野花,艷麗得像穿著盛裝的貴婦人……
可今年春天,這兒卻醜陋得慘不忍睹。草芽剛剛冒出地面,便被貪婪的紅毛雪兔洗劫一空。融化的雪水過後剛剛泛起的一片綠意,就被數以萬計的紅毛雪兔糟蹋殆盡。
紅毛雪兔啃食青草的特點與犛牛、山羊迥然不同。犛牛和山羊只吃冒出地面的草葉,不會傷害草根。草葉被啃食後,春雨一澆,暖陽一照,又會蓬勃地長起來。而紅毛雪兔吃起草來像強盜掠奪一般,不僅將冒出地面的草葉啃光,還要扒開泥土,將草根咬斷、嚼爛。根系遭到破壞,青草當然也就不再長出新葉了。
四五場春雨後,明媚的陽光溫柔地照耀著大地,而尕瑪爾草原仍顯得支離破碎、萎靡不振。東邊枯黃西邊綠,大片大片的黑色泥土裸露著,野花也開得有氣無力。放眼望去,整個草原就像衣衫襤褸的叫花婆。
每年秋天,卡紮寨的牧民將青稞的秸稈晾曬在木架子上,在大雪紛飛、牧草匱乏時,將其切碎了餵養牛群、羊群。春雷隆隆時,架上的飼料基本吃完了,牲畜則被趕往尕瑪爾草原,改食茂盛的春草。
俗話說,一年之際在於春。對牧民而言,尤其是這樣。牛羊冬季吃的是干飼料,口感和營養都不太理想,不過是維持生命而已。春草肥,牛羊壯,冬天掉膘春天補,牧民所有的希望都在春季。春天,牛羊曬著暖暖的陽光,大口大口地啃食著口感甚佳、營養頗豐的春草,沒幾天,冬天熬瘦的身體就變得油光水滑,憔悴的容貌就變得青春煥發,懶懶散散的生命就變得激情澎湃了。
可今年春天,對卡紮寨牧民來說,卻成了一道鬼門關。
尕瑪爾草茸原上稀稀落落的春草,根本無法滿足整個卡紮寨的犛牛、山羊的需要。牧民儲存的越冬飼料早已吃光了,牛羊餓得飢腸轆轆。本應是長膘的季節,可憐的牛羊卻因為吃不飽肚子而迅速消瘦下來。不少犛牛瘦得肩胛突出,許多山羊瘦得肋骨凸與顯。飢餓使牛羊喪失了生命的活力。
牧民望著骨瘦如柴的牛羊,眉頭緊鎖,表情淒苦,整日唉聲歎氣。
雖然能捕到一些紅毛雪兔,得到一些兔肉和兔皮,但比起因草原受到破壞、牛羊飼料不足而遭受的損失,這些兔肉和兔皮實在太微不足道了。人們佔了小便宜,卻吃了大虧呀!
更讓牧民擔心的是,春季也是紅毛雪兔繁殖的高峰期,它們的數量迅猛增長。紅毛雪兔屬於育幼期極短的哺乳獸類,也就是說,幼兔在娘胎裡就長齊了一身絨毛,剛出生就能睜開眼睛,絨毛被母兔一舔乾就能蹣跚奔跑,吃上十來天奶,就能長出門齒,啃食嫩草。進入春季才半個多月,新一茬的紅毛雪兔就已經活躍起來,在草原上蹦跳嬉鬧。放眼望去,整個草原湧動著一片讓人頭皮發麻的紅潮。
現在,尕瑪爾草原上的牧草還不夠這些紅毛雪兔糟蹋的呢!
終於發生了讓牧民目瞪口呆的事。一天夜晚,飢餓的紅毛雪兔襲擊了村民李某搭建在寨門邊的一座糧倉,將一千多斤青稞,連同那座用蘆席蓋起來的小糧倉,吃了個乾淨。緊接著,好幾家坐落在寨子邊緣的菜地和果園都被紅毛雪兔洗劫一空了。有兩隻看家狗,半夜聽到動靜,衝進菜地,想把正在行竊的紅毛雪兔緝拿歸案,結果寡不敵眾,其中一隻黃狗被憤怒的紅毛雪兔活活咬死,另一隻黑狗身上的毛則被紅毛雪兔啃了個乾淨。
整個寨子人心惶惶,有人說:“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們的房子恐怕也會給紅毛雪兔吃掉了呀!”還有人說:“草原上的牧草被吃得精光後,這紅毛雪兔就會變得像豺狼一樣可怕,不僅要吃牛羊,說不定還要吃人呢!”
強巴像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將藏袍往腰上一系,裸露著一隻臂膀,高舉火把,聲嘶力竭地叫道:“我就不信沒辦法治這些紅毛雪兔了!用火燒!燒死這些該死的傢伙!”
牧民們緊急動員,有的撿干牛糞,有的割蘆葦,有的砍柴火,準備在尕瑪爾草原實施火攻戰術。火堆在四面八方點起了來。但春季多雨,地上沒有多少枯草,野火難以形成燎原之勢。不見火勢蔓延,只見濃煙滾滾,而紅毛雪兔又能隨時鑽進地下的洞穴裡躲藏。結果,折騰了數日,效果甚微,大家不得不放棄了愚蠢的火攻戰術。
“投毒!毒死這些討厭的紅毛雪兔!”強巴咬牙切齒地說。
於是,人們又買來了五花八門的老鼠藥,什麼磷化鋅、滅鼠靈、鼠魂散、鼠必倒……將這些藥與食物攪拌在一起,投放到尕瑪爾草原。為了方便紅毛雪兔就近食毒送死,人們還將毒餌扔進珊瑚礁的洞穴裡去。
剛開始,投毒戰術的效果還不錯,僅兩三天,尕瑪爾草原上湧動的紅潮就消退了許多。山旮旯兒、樹角落、水塘邊和石頭底下,紅毛雪兔橫七豎八的屍體隨處可見。牧民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淒風苦雨的臉也逐漸由陰轉晴了。可誰也沒有想到,投毒的戰果僅僅輝煌了幾天,便形勢陡轉,朝壞的方向發展了。紅毛雪兔是一種善於總結經驗的動物,目睹同類中毒身亡的慘狀,很快就明白人類在有意陷害它們。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它們拒絕了牧民們投放的毒餌。紅毛雪兔的嗅覺非常靈敏,以生命為代價總結出來的經驗又記得非常牢固,大概它們還有一種快速傳播信息的渠道,不管牧民怎麼翻新花樣地投放老鼠藥,不管紅毛雪兔餓得是飢腸轆轆還是眼睛發綠,所有的紅毛雪兔步調一致地迴避那些五顏六色、還有一股檸檬或巧克力香味兒的老鼠藥。紅毛雪兔不是笨蛋,不會前仆後繼地送死。
投毒戰術流產了,而且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惡果。
實施投毒戰術前,強巴曾告誡家家戶戶,要緊緊盯住自己的牛羊,在投毒期間別讓牛羊跑到尕瑪爾草原上去,以免發生誤傷現象。這就像頒布了戒嚴令,劃定了不准擅自闖入的禁區。可牛羊太多,卡紮寨的牧民又不習慣圈養牲畜,沒有足夠的牛廄、羊欄來安頓頓這些自由散漫慣了的牛羊,有些牛羊就趁主人一時疏忽,溜出殘缺破陋的廄欄,跑到尕瑪爾草原,誤食了老鼠藥,糊里糊塗地踏上了黃泉路。
那些先前被老鼠藥毒死的紅毛雪兔,有的死在地穴裡,有的死在樹洞裡,有的死在隱秘的旮旯兒角落。春天潮濕溫暖,細菌繁殖得快,沒幾天,紅毛雪兔的屍體便腐爛變質,方圓百里的尕瑪爾草原惡臭熏天,連慣食腐屍的大嘴烏鴉也嚇得搬家了。可怕的瘟疫到來了。犛牛和山羊本來就因為食物短缺而瘦弱不堪,再加上抵抗力下降,死亡的數量更是不斷攀升。
獵狗當起了搬運工,搬運紅毛雪兔的屍體,但由於嘴裡叼過中毒的屍體,許多獵狗也中毒身亡了。
災難頻頻,雪上加霜,幾戶牧民不堪忍受這種生活,動身遷移他鄉了。一戶漢族村民,家境本來就很貧寒,僅有四頭犛牛、七隻山羊,這次的瘟疫一傳播,他們家的牛羊死得一頭不剩,最後,他們只好到城裡乞討求生去了。在卡紮寨的歷史上,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外出逃荒。老人終日唉聲歎氣,女人終日哭哭啼啼,男人終日借酒澆愁,更有一些迷信思想嚴重的牧民,燒香拜佛,祈求神靈保佑。
強巴走投無路了,不得不來找我。他滿臉羞紅,囁嚅著說:“沈老師,都怪我,不懂科學,沒……沒想到會……會鬧到這個地步……過去我不尊重您的意見,您千萬別往心裡去。您是動物學家,您一定要想想辦法,消滅這些該死的紅毛雪兔,救救我們卡紮寨!”
強巴說這番話的時侯,眼圈紅紅的,似有悔恨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強巴心裡實在太難受了。卡紮寨牧民遭受的災難,是他引起的,他的壓力很大,思想負擔也很重。
對於卡紮寨發生的災難,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我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因為強巴曾經沒聽我的勸告並嘲諷過我,我便耿耿於懷,在他遭難之際,躲在暗處看他的笑話。再說,我是個動物學家,有責任來幫助卡紮寨牧民擺脫困境。
“辦法是有的。”我說,“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只要能讓尕瑪爾重新綠起來,要我做什麼都行。”
“把金背豺重新請回尕瑪爾草原。”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這……”強巴像患牙痛似的苦起臉來。
我曉得他語塞的原因。豺在當地牧民心心中等同同於惡魔。大半年前,牧民好不容易才將它們趕走,現在要把它們請回來,這思想很難一下子轉變過來。
“沈老師,能不能想想其他的辦法,除了豺之外,尋找紅毛雪兔的另一類天敵。”強巴眼巴巴地望著我說。
我搖了搖頭。
其實,紅毛雪兔災禍初露端倪時,我就在著手試驗用生物學的方式來解決紅毛雪兔氾濫成災的問題。一個物種氾濫成災,對人類生活造成威脅,有許多解決之道,如獵殺、投毒、放避孕藥等等,但其中最自然、經濟、科學的方法就是培養天敵。自然界相生相剋,幾乎每一種動物都有天敵、剋星。利用天敵、剋星來抑制某種動物的數量,不僅理論上行得通,而且還有不少成功的案例。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大片果園發生蟲害。那是一種專吃果樹花蕾的青體蚜蟲。人們施放大量農藥,青體蚜蟲不僅沒被消滅,反而產生了抗藥性,發生基因突變,身體比原先膨脹了一倍,胃口也比原先擴大了一倍,吃了果樹的花蕾又吃果樹的葉子,果農的損失更加慘重。後來,一位名叫約翰·布次的昆蟲學家從墨西哥引進一種名叫綠眼蜂的食肉蜂。僅三個月時間,被青體蚜蟲啃得光禿禿的果樹又恢復了一片濃綠。20世紀70年代,加拿大南部一種名叫豆雀的小鳥繁殖過量,龐大的鳥群遮天蔽日,糟蹋農作物,鳥糞污染城市街道。人們用獵槍射殺、撒毒餌誘殺、用超聲波驅趕,都無濟於事。後來當地科學家從尼泊爾引進幾十對高原隼——一種專門捕捉小鳥的鷂鷹。很快,豆雀就銷聲匿跡了。20世紀80年代,日本沖繩島附近的海域有一種名叫彈塗魚的魚類繁殖迅猛。這種魚經濟價值不高,身上附有吸盤,善於捕捉黃花魚、帶魚、馬哈魚等維持當地漁民生活的魚種;同時,它們還會成群結隊地粘附在漁船上,影響漁民正常作業。當地漁民先是大肆捕撈,希望能把彈塗魚的數量控制在一個合理的水平,但這種僅十厘米長的彈塗魚繁殖速度極快,從們的努力毫無效果。漁民又雇了十多名潛水員,帶著聲光武器潛入海底,用刺眼的光束、刺耳的聲波及電擊槍將彈塗魚群驅散,結果仍不盡如人意。後來,科學家從北海道海洋生物館運來了數十條名叫狼牙鱔的鰻魚。狼牙鱔喜食彈塗魚,游弋迅速,食量又大,很快就把麇集在一起的彈塗魚群驅散了……
我借鑒這些國外的成功經驗,嘗試著用生物學的方式來遏制紅毛雪兔數量的惡性膨脹。我查閱了資料,挑選紫貂、錦蛇和白尾鷂作為實驗品種。紫貂身體細長,動作敏捷,善於在狹小的洞穴、窟窿裡穿行,只要發現穴兔的蹤影,便會鑽頭覓縫地去尋找捕捉。錦蛇擅長在地底下活動,只要紅毛雪兔能去的地方,錦蛇也一定能去。通過解剖發現,錦蛇特別愛吃還裹在胞衣裡的剛剛出生的幼兔,就像人類吃湯包一樣,一口一隻,一頓要吃掉一窩,它算是紅毛雪兔名副其實的天敵。白尾鷂是一種體形較大的老鷹,視力極佳,能從千米高空發現躲藏在草叢中的兔子,然後它會像枯葉飄落一樣無聲地從高空俯衝下來,用尖利的鷹爪一把攫住兔背,將兔子擒上天空。許多地方都把白尾鷂訓練成獵鷹,專門捕捉野兔。
我用自己的科研基金購得三對紫貂、十幾條錦蛇和七隻白尾鷂,將這些動物千里迢迢地運到尕瑪爾草原。讓我傷心的是,從東北大興安嶺運來的紫貂水土不服,不停地上吐下瀉,沒幾天就魂歸西天了;從湖北神農架運來的錦蛇不習慣日曲卡雪峰一帶較為寒冷的氣候,發生了高原反應,終日盤著身體縮在岩石底下,無精打采的;從新疆博斯騰湖引進的白尾鷂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突然改變了飲食習慣,對滿地亂躥的紅毛雪兔沒有任何興趣,倒是家養的茶花雞引起了它們的注意。
我並非對金背豺有什麼特殊感情,但要救爾瑪爾草原確實需要金背豺啊!
“你能保證,只要把金背豺請回來,就一定能讓紅毛雪兔變少,讓尕瑪爾草原變綠?”強巴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間我。
“我不敢說絕對行,但有90%以上的可能。”我說。
“這麼多的獵人和獵狗,拉網似的圍剿、投毒、放火,都沒法對付這些該死的紅毛雪兔,就那麼幾十隻豺,就能將紅毛雪兔鎮住?”強巴用懷疑的口吻追問我。
對於這個問題我進行過調查,做過一個實驗,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金背豺雖數量不多,卻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能有效地遏制紅毛雪兔的過量繁殖。我到縣檔案局查閱了地方志,歷史上從未發生過因紅毛雪兔數量激增而引發草原荒蕪的情況。這就證明,金背豺確實起到了保護尕瑪爾草原的作用。我逮了八對紅毛雪兔,帶回昆明,將其養在實驗室的鐵絲籠內。鐵絲籠裡面模擬尕瑪爾草原的生態環境:地底下用珊瑚礁佈置了一座曲徑通幽的地下迷宮,地面上種植茂盛的牧草。通過觀察發現,這些紅毛雪兔吃得好、睡得好、性情活躍、交配頻繁,母兔很容易懷孕,接著如期分娩,幼兔存活率達到100%。我又進行了第二項實驗:從圓通山動物園借一對金背豺,養在與兔籠毗鄰的獸籠內,中間隔著一道鐵柵欄。金背豺通過柵欄一看見紅毛雪兔,眼睛就像電燈泡似的放射綠光。它們撲在鐵柵欄上,發出威脅的叫聲。說也奇怪,自從金背豺出現,紅毛雪兔就像遭了滅頂之災,發呆、發癡、發瘟、發傻、發戇、發憨、發愣,活動量明顯減少了。它們白天蜷縮在洞穴深處,夜深人靜時才敢偷偷摸摸地跑出來找食吃。它們一面吃草一面豎起兩隻大耳朵諦聽四周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便撒腿逃進洞穴去。它們食量銳減,身體迅速消瘦,有幾隻母兔似乎得了憂鬱症、遺忘症,耷拉著腦袋,忘記給剛出生不久的寶貝餵奶,結果不少幼兔餓死。到了發情期,兔籠裡像落了一層霜,沒有喧囂,沒有激情,氛圍冷到了冰點,結果僅有三對雪兔交配,僅有兩隻母兔懷孕、繁殖。那次實驗有力地證明,金背豺確實是紅毛雪兔的剋星,是維護尕瑪爾草原生態平衡的忠誠衛土。
我將實驗的過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強巴。強巴是個聰明人,聽完後,歎了口氣說:“我承認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好吧,就聽你的,把金背豺請回來。不過該怎麼對鄉親們解釋呢?”
這確實是個難題,寨子裡無論是藏族人還是漢族人都對金背豺抱有成見,將豺視為十惡不赦的害獸。趕走金背豺時,大家敲銅鼓、放鞭炮、吹牛角號,高興得就像過節。現在要去把金背豺請回來,大家的思想能轉變過來嗎?這裡交通閉塞,文化落後,相當一部分村民還很迷信,如果只講科學道理,恐怕很難說服他們。
強巴低著腦袋連續抽了七袋煙,弄得帳篷裡煙霧瀰漫。突然,他從嗆人的煙霧中抬起頭來,興奮地說:“我有主意了!”
這是一個讓我這個動物學家哭笑不得的主意,卻是唯一行得通的絕妙主意。
【12 山神托夢,把金背豺重新請回來】
第二天清晨,強巴腰上圍著一張豹皮,裸露的上身用樹汁和泥漿塗上五顏六色的線條。面對著巍峨壯麗的日曲卡雪峰,強巴跪在打穀場上,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像是在虔誠地祈禱著什麼。這個怪誕的舉動,自然吸引了過路村民的注意。愛熱鬧的孩子們很快將消息傳遍全寨。不多會兒,全寨的男女老少都跑了出采,聚集在打穀場上,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這時,一輪紅日從日曲卡雪峰背後冉冉升起。清亮的陽光穿透雪霧晨嵐,像一條玫瑰色的紗巾一樣,披落在卡紮寨。強巴朝我使了個眼色,暗示我可以開始了。我舉起手中的馬鞭,在強巴的背上抽了幾下。我不敢用力,這是在演戲,做樣子的。
噗噗噗——馬鞭落在強巴背上,掃落了一些顏料粉塵。
“你是沒吃飽飯還是怎麼回事?”強巴扭頭不滿地對我嘀咕,“別給我撓癢癢,要動真格的!”
周瑜打黃蓋,他要我假戲真做哪!那好吧,我就過一把用馬鞭抽人的癮。我一抖手腕,將馬鞭舞得像毒性十足的小黑蛇。
叭叭叭——強巴裸露的脊背上立刻出現一道道清晰的血痕。
人群一片嘩然。大家看不慣這般毒辣的鞭笞,紛紛指責我太狠心。
村長被驚動了,衝過來粗魯地將我推開,要攙扶強巴站起來。強巴像一頭強脾氣的犛牛,擰著脖子,堅持跪在地上。
“強巴,你瘋了嗎,這是怎麼回事?”村長問。
“會不會是馬魂附體,只有抽鞭子才能將藏在他身體裡的馬魂趕走?”人群中有個長著一張馬臉的漢族老漢清測。
“這都是前世作的孽呀!”一位藏族老大媽抹著眼淚說。
“我有罪。”強巴跪在地上,鄭重其事地給日曲卡雪峰磕了幾個響頭,“昨晚山神托夢給我說,尕瑪爾草原上的金背豺本是山神用來看家護院的,是山神派遣到人間為黎民百姓消災解難的。我們對待金背豺就像對待蒼蠅蚊子一樣,又是獵殺又是驅趕,犯了對山神的不敬之罪。紅毛雪兔的氾濫就是山神對我們的懲罰。哦,是我堅持要把金背豺趕走的,我的罪孽最深,我要用我的血向山神贖罪。”
聽罷此言,眾人面面相覷。幾位迷信思想嚴重的老人,當場就跪了下來,面對著日曲卡雪峰,磕頭如搗蒜。
在當地牧民的心中,高黎貢山的日曲卡雪峰是神山,是各路神靈居住的地方,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山神在托夢時對我說了,只有一個辦法能消除災難,那就是把金背豺重新請回尕瑪爾草原。”強巴斬釘截鐵地說。
為了慎重章瞳起見,村長提議讓全體村民進行表決。門口那座用來給朝聖者轉經用的瑪尼堆旁,擺起了一黑一紅兩個土陶罐。全體村民,不分男女老幼,每人手裡司,一粒黃粒,按照順時針方向,圍著瑪尼堆轉圈誦經,然後將手中的黃豆扔進土陶罐,同意請回金背豺的將黃豆扔進紅陶罐,不同意的將黃豆扔進黑陶罐。完事後一數,紅陶罐有170多粒黃豆,黑陶罐僅有13粒黃豆。經過民主表決,大家一致決定,讓我和強巴溯江而上,請回流落他鄉的金背豺。
這件事雖然弄得神神鬼鬼,蒙上了一層濃厚的迷信色彩,但結果卻是令人滿意的。
我和強巴收拾行裝,當天下午就出發了。
在我們簡單的行李裡,有兩隻風乾的紅毛雪兔,這是我們帶給豺群的禮物。我相信,這別緻的禮物能清楚地表達我們的心願。
【13 我和強巴翻越高黎貢山,走了七天七夜,終於見到就金背豺的蹤影】
我和強巴翻越高黎貢山,走了七天七夜,終於在怒江上游白龍峽附近的一個山窪裡見到了金背豺的蹤影。
我們先發現了豺的糞便,接著又在灌木叢中找到了幾綹金黃色的豺毛,於是我們斷定金背豺就在附近。出於覓食的需要,食肉獸流動性很大,方圓一百公里之內都是它們的活動範圍,大海撈針式的尋找自然是不行的。根據豺的活動規律,我和強巴來到箐溝的一條溪流旁,在一塊濕地裡看到了豺的凌亂足跡,於是我們就在附近住了下來,等待豺的出現。
豺有個習慣——流動覓食、固定飲水。也就是說,豺會在百里的範圍內追逐、捕殺獵物,但飲水卻有固定的水源,一旦在某處水源喝水解渴,它們便不會輕易放棄,每隔兩三天就會光顧一次。
水是生命之源,動物對水都有依賴性。有領地意識的哺乳動物,一般都以水源為中心,以此來圈定自己的狩獵範圍。
第二天傍晚,我和強巴躲在溪流邊的草窩子裡,觀察四周的動靜。不一會兒,一隻浣熊從旁邊一棵大樹的樹洞裡爬出來,騎在枝丫上,骨碌碌地轉動眼珠,機警地四處張望。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事情後,它便甩出一條黑色環紋的大尾巴,從高高的樹冠上躥下來,將肥胖的身體隱沒在草叢中,露出黑褐色的脊背,像條大魚似的爬到溪流邊,然後緊貼在一塊石頭旁,一動不動。這時,一條一米多長的大鯢,從溪流邊一個幽暗的石洞裡鑽出來,到水邊的濕地挖蚯蚓或捉青蛙。大鯢剛爬到那塊石頭旁,浣熊突然閃電般地撲了上去。可憐的大鯢,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脖子就被咬斷了。浣熊叼著大鯢,浸到水裡漂洗,嘩啦——嘩啦——攪得水花四濺。洗完後,浣熊將大鯢按在石板上,撕下一塊魚肉,又放到水裡去洗,然後再塞進嘴裡咀嚼。吃了一陣,浣熊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它身體直挺,腦袋左右轉動,圓圓的耳朵扭動諦聽,尖尖的鼻子聳動嗅聞,目光顯得驚恐不安,好像可怕的天敵正在逼近。半分鐘後,浣熊叼起吃剩的大鯢,用百米衝刺的速度逃離溪流邊,跑到那棵大樹上去了。
我瞭解動物的習性,從浣熊叼著食物驚恐地逃竄這一點來分析,此時一定有兇猛的食肉獸正在靠近溪流。
“安靜,別動!”我把強巴的頭按進草叢裡,低聲吩咐。
一會兒,只聽見沙沙地一陣響,從溪流邊的灌木叢裡鑽出一隻鬼頭鬼腦的老公豺。老公豺跳到一個小土丘上,東張西望。這是豺群派遣的哨豺,類似於人類軍隊的尖兵、探子或開路先鋒,是走在隊伍前面打探情況的。溪流四周靜悄悄的。老公豺觀察了幾分鐘,沒發現有什麼異常,便扭頭朝灌木叢長嘯了數聲。很快,大大小小七八十隻豺從灌木叢裡湧出來,跑到溪流邊喝水。
淡黃色的體毛,背部一條厚密的金黃色毛帶,哈,果然就是那群從尕瑪爾草原流亡來的金背豺。瞧,這是少一隻耳朵的歪嘴巴母豺;那是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哦,它顯得比一年前更蒼老了,連脖子上的豺毛也差不多掉光了;還有這只背脊上有紫色毛斑的公豺,我記得很清楚,它就是一年前強巴擒獲的八隻幼豺中的一隻,當時的“紫金娃娃”如今已變成一隻八面威風的大公豺了……
咦,怎麼不見刀疤豺母?
我用望遠鏡在豺群裡搜索了一圈兒,沒見到刀疤豺母。我正在疑惑,突然,岸邊的灌木叢裡又鑽出一小群豺。我仔細一看,領頭的那只豺正是刀疤豺母。刀疤豺母身邊是一隻眉額上長著兩叢綠毛的母豺和兩隻三個月左右的幼豺。看來,刀疤豺母是因為照顧落在後面的綠眉母豺和幼豺,所以才來遲了一步。
我對刀疤豺母印象不錯。它是一隻懂甘苦、明事理的好豺,只要它還在豺群裡當首領,我們就有希望把豺群請回尕瑪爾草原。
刀疤豺母護送綠眉母豺和兩隻幼豺到溪流邊飲水。強巴小聲地問我該怎麼辦,我對著他的耳朵說:“我就這樣走出去,想法子讓刀疤豺母瞭解我們善良美好的心願。哦,你暫時別動,呆在這裡。它們對你有看法,對。我比較友善。我一個人先出去試試。”
“這太危險了,萬一……”強巴為我的安全擔心。
我當然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去做無謂的冒險。我翻閱過國內外許多關於豺的資料。按文獻記載,豺是所有大中型食肉獸中最敬畏人類的一種動物。它們從不主動攻擊人類。迄今為止,在全世界範圍內還找不到一個確鑿的證據來證明豺主動攻擊過人。豺攻擊人類的概率比家犬傷害主人的概率還要低。再者,我曾與這群金背豺打過交道,我救過它們,它們也救過我,怎麼說我們也是朋友了,我相信它們不會這麼快就把我忘了。只要它們還能認得出我,就絕不會攻擊我。雖然人類認為豺是惡的化身,但在豺的世界裡,還沒有“恩將仇報”這個成語。
“我還擔心,你這樣突然走出去,會不會嚇著它們。”強巴說。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我突然出現在豺群面前,會不會嚇著它們,使它們一陣風似的逃之夭夭。兩條腿行走的人是越個上四條腿奔跑的豺的。假如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再尋找它們就困難了。可我覺得它們不會因為看見我就立刻逃走的。別說豺是兇猛的食肉獸,即使是一般的食草動物,也不會一有動靜就不問青紅皂白地撒腿逃竄。對突如其來的異常動靜的反應,不同種類的動物雖然有不同的行為特徵,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會因驚嚇而擺出逃竄的姿勢,然後回眸張望、豎耳諦聽、聳鼻嗅聞,進行觀察判斷,最後再決定採取逃遁或迎戰的策略。這個觀察判斷的過程因動物而異,有的十分短暫,只有幾秒鐘,有的稍長些,延續好幾分鐘。一般來說,兇猛的食肉獸觀察判斷的過程要長一些,孱弱的食草獸觀察判斷的過程會短一些。此外,觀察判斷的時間長短還取決於距離的遠近。每一種動物都有自己的警戒距離,如野兔的警戒距離是70米左右,白鷺的警戒距離是50米左右,老虎的警戒距離是200米左右。假如突如其來的異常動靜是在警戒距離之內,動物的心理壓力會陡然增大,情緒會高度緊張,它們會這樣想:“這奇怪的動靜離我太近了,假若是天敵的話,一轉眼就能撲到我面前,我不能麻痺大意,逃吧,三十六計逃為上策,寧可錯逃千次,也不可冒險一次啊!”這樣,它們就會把觀察判斷的過程壓縮到最短。假如突如其來的異常動靜是在警戒距離之外,在動物的心理承受範圍之內,它們就能從容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並想:“這奇怪的動靜雖然要提防,但也不必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距離還遠著呢!就算真是危險的天敵,我也有足夠的時間逃命,用不著太害怕,等看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再作決定也不遲。”這樣,它們就會把觀察判斷的過程適當延長。我既然瞭解這個規律,何不利用這個規律呢?
於是,我提著一隻風乾的紅毛雪兔,沿著一條裂溝,繞到豺群的上風口。經過目測,我所在的位置與豺群相距百米左右。動物行為學教科書上介紹說,豺所能承受的警戒距離約80米,也就是說,現在,我與豺群之間的距離正合適,既能讓豺群看見我,又不至於使豺群因受到驚嚇而逃走。
這時候,大部分的豺都已喝飽了水,有的躺在野花叢中小憩,有的在打鬧玩耍;母豺梳理著幼豺的體毛,公豺扒開草叢尋找青蛙……
我從岩石後面鑽出來,跳到一片無遮攔的開闊空地上,然後一邊高舉雙手,一邊發出哦哦的柔和叫聲。
我是有意繞到上風口的,這裡的風能把我身上的氣味吹送到豺的鼻子裡。在人類社會,兩個闊別多年的朋友偶然相遇,甲認出了乙,而乙一時想不起甲是誰,甲會用埋怨的口吻提醒乙:“哎喲,你老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是某某某呀,你不記得了嗎?”這自報家門喚醒了乙沉睡的記憶。乙恍然大悟,連連抱拳作揖說“對不起”。二友遂到小酒館裡,喝一壺小酒,共敘友情。這群金背豺對人類使用的語言符號一竅不通,自然聽不懂我的話。雖然不曉得我姓甚名誰,但它們仍可以通過氣味分辨熟悉者與生疏者。豺的嗅覺比人的嗅覺靈敏數十倍,而且豺具有非常牢的氣味記憶,因此,豺習慣用氣味來認知世界。我讓風把我的氣味吹送過去,其實就是在自報家門,提醒它們,我是它們熟悉的朋友。
我發出的叫聲,是模擬豺高興時候的嘯叫聲,表達我見到它們的喜悅心情。
我雙手高舉,這動作在人類社會意味著弱者向強者投降,乞求強者不要傷害自己。在豺的世界,這動作則意味著我向它們證明,我手裡沒有刀槍弓箭,我是和平使者,帶著善良的願望,為友誼而來。
誠如我所料,當我從岩石背後鑽出來的一瞬間,所有的豺都停止了活動,扭頸瞪眼,緊繃四肢肌肉,擺出一副準備隨時撒腿奔逃的姿勢。
這時,如果我做出朝前奔跑或彎腰等姿勢,豺們極有可能會轉身逃掉。
我們雙方僵持了一會兒。這時,刀疤豺母抬起下巴,翹起鼻子,做嗅聞狀。我希望風再刮得大一些,能有效地把我的氣味傳送到刀疤豺母的鼻子裡去。
歪嘴巴母豺、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和那只年輕的紫金公豺,也都學著刀疤豺母,抬起下巴,翹起鼻子,做嗅聞狀;而其他的豺則靜候首領刀疤豺母的指示。
刀疤豺母認真地嗅聞著,偶爾發出一聲短促的叫聲,好像在揣測這氣味究竟是什麼來頭。它腿肌緊繃,尾巴平舉,保持準備隨時逃離的姿勢,這說明刀疤豺母還沒認出我。
我與刀疤豺母僅打過兩三次照面,且分別已經快一年了。雖然豺有氣味記憶,但時間一長,氣味記憶也會被沖淡的。再說,我離刀疤豺母有百米之遠,雖說是在上風口,但風不大,途中免不了會損耗掉一些氣味,豺的嗅覺儘管靈敏,恐怕也難以分辨得確切。要是刀疤豺母認不出我的氣味,帶領豺群一走了之,該如伺是好?我急出一身汗來,渾身燥熱得喘不過氣。突然,我想起,一年前在尕瑪爾草原與豺群周旋時,我穿的也是這身勞動布牛仔裝,這幾日我跋山涉水流了不少汗,牛仔裝上浸透了濃濃的氣味,這有助於刀疤豺母回憶往事。接著,我趕緊脫下牛仔裝,裹住一塊石頭,然後用力朝豺群扔去。這是我的“氣味名片”,請“驗明正身”。牛仔裝像只灰色的大鳥,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50米開外的草坪上,剛好是我與豺群的中間位置。
刀疤豺母的眼睛警惕地瞄著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來,顯然是要檢驗我的氣味名片。我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靜候裁決。刀疤豺母往前走了50米,叼起我的牛仔裝,一溜煙地又跑回溪流邊,與歪嘴巴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一起檢驗我的牛仔裝。它們一會兒將嘴拱進牛仔裝,翕動鼻翼,做深呼吸,深入調查是否是假冒或偽裝的氣味;一會兒用爪子扒抓或用嘴巴拉扯,翻來覆去地鼓搗我的牛仔裝,裡裡外外地搜查,比海關工作人員搜查走私物品還要認真、嚴謹。
折騰了老半天,終於,刀疤豺母揚起臉,朝天發出一聲長嘯,聲音悠揚柔和,就像發出了警報解除的信號。只見豺們四肢緊繃的肌肉鬆弛開了,平舉的尾巴也軟軟地耷拉在地。幾隻豺重新躺在野花叢中,捕捉低空飛行的紅蜻蜒。
刀疤豺母側身對著我,尾巴墊在後腿彎,蹲坐在地上。
即使外行人也能看得出來,它們認出了我這個朋友,瞭解到我沒有惡意,所以解除了警戒。
謝天謝地,我大大地鬆了口氣。
【14 刀疤豺母發出淒涼的長嘯,像是在訴說過去的悲慘遭遇】
我高舉雙手,面帶微笑,模仿豺的聲音輕柔地叫著。我緩慢地朝前移動,漸漸接近溪流邊的豺群。我不敢走得太急,以免它們起疑心。我知道,野生豺因為經常遭到人類的捕殺,所以對兩足行走的人類抱有戒備之心,即使面對曾經幫助過它們的人,它們也不會像狗遇見主人那般表現出親密無間的樣子。對豺來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當我離豺群越來越近時,刀疤豺母不時地用眼睛瞟我,我每向前跨出一步,它的耳朵就劇烈地顫動,顯示出內心的不安。
當我離豺群還有七八米遠時,刀疤豺母倏地站起來,衝著我發出一聲尖厲的嘯叫,兩眼露出敵意。我明白,它是在警告我別靠得太近。動物除了警戒距離之外,還有一個規避距離。所謂規避距離,就是為規避潛在風險而設定的恰當距離。動物行為學家解釋說,動物之所以要保持規避距離,是出於以防萬一的心理。警戒距離是針對可疑動靜而言的,換句話說,是針對天敵的;規避距離是針對同類中的競爭對手或友善型異類的,換句話說,是針對不太會傷害自己的對象的。例如,山羊在山坡上吃草,發現黃牛走過來了,山羊知道黃牛不會傷害自己,所以不會介意;但如果黃牛靠得太近,離山羊只有三四米遠時,山羊便會掉頭跑開,不會跟黃牛頭挨著頭吃草的。山羊始終與黃牛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就叫規避距離。據說,金背豺的規避距離大約是七米。這時,我已經闖入它們的規避距離了,刀疤豺母自然會覺得緊張。
刀疤豺母一叫,我立刻趴在地上,扭轉脖子,露出頸側的動脈血管。這姿勢在豺群中表示服輸。之後刀疤豺母眼睛中的敵意才慢慢消散,重新蹲了下來。刀疤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認出了我,它們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友好地朝我甩動尾巴。
我坐在草地上,看著四周的豺。與一年前相比,它們明顯瘦了,肚子癟癟的,眼裡閃動著饑饉的光。整個豺群只有綠眉母豺身邊帶著兩隻幼豺。此時正值繁殖季節,豺群中有不少到達育齡的母豺,但竟然沒有一隻有懷孕徵兆的。再看看刀疤豺母,它背毛灰灰的,體毛色澤黯然,鬍鬚焦黃捲曲,臉頰上的皺紋更深了,那道刀疤變得像僵死的蚯蚓一樣難看。它憔悴、蒼老了許多。這兒土地貧瘠,食物資源匱乏,北臂高山峻嶺,南有江河天塹,可以猜想,這群釜肯豺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我心中暗暗高興,因為我們有希望將這群金背豺重新請回尕瑪爾草原去了。假如它們遷徙到的地方,有冬暖夏涼的巖洞可供棲身,有廣袤的草原可供狩獵,有永不枯竭的山泉溪流可以暢飲,它們還會願意返回尕瑪爾草原嗎?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句話對豺同樣適用。任何生命都在不斷地追求更高質量的生活。
我掏出那只風乾的紅毛雪兔,朝豺們揚了揚。就像鐵屑遇到了磁石一樣,所有的豺立刻被我手中的紅毛雪兔吸引住了。紫金公豺的眼睛裡進出貪婪的光亮;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伸出長長的舌頭,做乞討狀;歪嘴巴母豺合不攏的嘴角滴滴嗒嗒地流出口水來……哦,這是你們最愛吃的來自家鄉的土特產,也是故鄉在深情地向你們召喚的禮物!我一揚手臂,將紅毛雪兔扔了出去。
送禮好辦事,這是人類社會的特點。小恩小惠,籠絡豺心嘛!
幾十隻豺全都衝上去爭搶那只紅毛雪兔,只有刀疤豺母仍蹲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著我。
就在這時,強巴也從岩石背後出來,跑到我身旁,將另一隻紅毛雪兔拋到刀疤豺母面前。強巴指著刀疤豺母俏皮地說:“應該重點賄賂當領導的,如今都是一把手說了算。它是豺群的一把手,只有它積極配合,我們才能將豺群請回尕瑪爾草原。”
刀疤豺母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瞄瞄我和強巴,又望望躺在面前的紅毛雪兔,視線急速移了幾個來回。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天色漸漸灰暗,刀疤豺母的眼裡忽閃起幽藍的光。我突然想起一本介紹豺的生活習性的小冊子有過這樣的描述:豺有瞇眼的習慣,這並非視力不佳造成的;豺心中疑慮重重而又拿不定主意時,便會將眼睛瞇成一條縫,這預示著它不久就會採取行動。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擔心會出現麻煩。
果然,數秒鐘後,刀疤豺母突然跳了起來,發出一陣刺耳的叫聲。頓時,圍成圓圈搶食的豺們,哄的一聲,像潮水似的往後退卻。那只風乾的紅毛雪兔躺在草地上,兔皮已被撕破,兔毛也被拔掉了許多,但還沒有被分解成肉塊。那些豺饞涎欲滴地望著紅毛雪兔,卻不敢再去搶奪了。
顯然,刀疤豺母發出了不准吃紅毛雪兔的命令。
但豺畢竟是豺,改不了茹毛飲血的嗜好,不能去吃在嘴邊的美味佳餚,心裡別提有多難受了。好幾隻豺都流露出渴望的神情,在紅毛雪兔的身邊跳來跳去,捨不得離開。
刀疤豺母躥進豺群兜了一圈兒,一邊小跑著,一邊發出抑揚頓挫的嘯叫聲。聽到刀疤豺母的叫聲,有的豺若有所悟地收斂起死盯著紅毛雪兔的視線,有的豺臉上浮現出茅塞頓開的表情,它們都遠遠跳離那只充滿誘惑的紅毛雪兔。我聽不懂刀疤豺母的嘯叫聲所表達的確切含義,但不難猜想,那是在向它的臣民解釋為何不能去吃紅毛雪兔。看它那副苦口婆心的模樣,很像是在耐心細緻地做思想工作。
絕大部分的豺相繼離開紅毛雪兔,往灌木叢撤退。只有年輕的紫金公豺,仍捨不得放棄這頓豐盛的晚餐。於是,紫金公豺趁著混亂閃進溪流邊的一片格桑花裡,借格桑花作掩護,匍匐爬行,偷偷咬住紅毛雪兔的一條腿,打算將其拖到僻靜的地方。
紫金公豺剛咬住紅毛雪兔,刀疤豺母便倏地一轉身,閃電般地躥過去,一口咬住紫金公豺的肩胛。紫金公豺痛得慘叫一聲,吐掉口中的紅毛雪兔,逃回豺群去了。
刀疤豺母執法如山,沒有一隻豺膽敢再偷偷摸摸地靠近紅毛雪兔了。
暮色蒼茫,豺群漸漸地隱沒在稀稀落落的灌木叢中。
刀疤豺母最後一個離去。它退到灌木叢邊緣時,稍稍地停留了一下,用怨恨的眼光望著強巴,發出幾聲淒涼的長嘯,像是發洩鬱結在心中的憤恨,又像在訴說過去的悲慘遭遇。
很快,刀疤豺母也消失在薄薄的夜幕中了。
我和強巴站在空蕩蕩的溪流邊,面面相覷。
“這刀疤豺母真可惡,它自己不吃紅毛雪兔,還不讓其他的豺來吃,太霸道了!”強巴憤憤不平地說。
“都怪你,說好不讓你露面的,你跑出來幹什麼?”我沒好氣地說,“刀疤豺母就是因為看見了你,想起被你和其他牧民驅趕出尕瑪爾草原的往事,才拒絕接受我的饋贈。”
“我看見豺群衝上來搶吃紅毛雪兔,以為你已經把事情搞定了。我想,一隻紅毛雪兔不夠這麼多豺吃,所以才跑出來幫你忙的。我把整只紅毛雪兔都給了刀疤豺母,不就是在為過去的事向它賠禮道歉嗎?它不領我的情,我有什麼辦法。”強巴委屈地說。
唉,我深深地歎了口氣。人類對豺一向很刻薄,造謠中傷,污蔑陷害,獵殺驅趕。豺對兩足行走的人類早已不信任了,何況人類和豺使用的是兩套完全不同的信息系統。在這樣的條件下,刀疤豺母當然不會輕易地相信我們。豺與人之間世世代代形成的隔閡,絕不是一兩隻紅毛雪兔就能消除的。
“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呢?”強巴問。
“繼續找唄,但願我們的精神能感動刀疤豺母。”我說。
【15 刀疤豺母拒絕邀請,不願跟我們回尕瑪爾草原】
我和強巴順著豺的足跡尋找,三天後在怒江邊一塊荒蕪的沙洲半島上見到了這群金背豺。但這次的情況比上一次更糟。我剛把手中的紅毛雪兔拋過去,刀疤豺母便長嘯一聲,帶領豺群疾弛而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沙洲半島。在之後的半個月裡,我們找到過豺群好幾次,但刀疤豺母的態度十分堅決,只要看見我們拋擲紅毛雪兔,便喝令豺群躲避,就像躲避有毒的誘餌一樣。
刀疤豺母對我的態度還算和善,只是不願接受我的禮物罷了。但對強巴就不一樣了,它總是用怨恨的目光注視著強巴,不允許強巴走到規避距離。有一次,我在樹陰下午睡,強巴獨自一人帶著紅毛雪兔摸到山溝去找豺群。強巴剛走到規避距離,便被哨豺發現了。哨豺發出一聲警報式的長嘯後,豺群便兵分兩路,把強巴包圍起來,齜牙咧嘴地咆哮。幸虧我及時醒來,衝下山溝朝刀疤豺母大喊大叫,刀疤豺母才看在我的面子上,撤銷了包圍,帶著豺群走了,總算沒出什麼事。
顯然,刀疤豺母瞭解我們的用意。它不讓豺群吃紅毛雪兔,是怕豺們吃了家鄉的食物後,害起思鄉病,糊里糊塗地被我們引回尕瑪爾草原。
我想,刀疤豺母之所以拒絕邀請,不願跟著我們回尕瑪爾草原,大概有兩個原因:一年前被驅趕出尕瑪爾草原的慘痛經歷至今記憶猶新,對人類的粗暴、殘忍銘記在心,不想再跟人類有任何瓜葛;刀疤豺母領教過人類的狡猾本領,懷疑我們用紅毛雪兔作誘餌將豺群引回尕瑪爾草原後,再用圈套、陷阱把豺群一網打盡。
在人類統治的地球上,野生動物是被統治者。它們與人類打交道就好比平民百姓與暴君獨裁者打交道,隨時都有可能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抄家滅門、株連九族,所以它們不得不格外小心。
“刀疤豺母真是個不識抬舉的傢伙!”強巴咬牙切齒地說,“劉備三顧茅廬,也就是去了三趟,就把諸葛亮請出山了,我倆已經八顧豺群了,它們還死賴在這裡,不肯跟我們回尕瑪爾草原,它們比諸葛亮還難請,真是豈有此理!”
“積怨太深,要讓它們忘記過去不愉快的經歷,總得要有個過程,你別太著急了。”我勸慰道。
“尕瑪爾草原的災荒一天比一天嚴重,紅毛雪兔一天比一天多,我們有這麼多時間來等嗎?”強巴很不耐煩地說。
“那你說該怎麼辦?”我問。
這樣吧!”強巴思忖了一會兒,“我倆悄悄地尾隨在豺群後面,找到它們的宿營地。我們半夜摸進豺窩,開槍將成年豺嚇唬走,將兩隻幼豺抓來關進竹簍裡,然後,我們背著竹簍回尕瑪爾草原。成年豺不會丟下幼豺不管,肯定會在暗中跟蹤追擊,找機會救出這兩隻幼豺。這樣,我們不就像牽住了牛鼻繩一樣,讓它們乖乖地回尕瑪爾草原了嗎?等到了目的地,我們再把幼豺給放了。”
我連連搖頭,覺得這辦法很荒唐。半夜闖進豺群的宿營地,黑燈瞎火的,豺看不清是誰,也無從分辨來者是善意還是惡意,慌亂中容易引起誤會。豺們會出於自衛而攻擊我們。特別是當我們捉幼豺時,出於護犢的本能,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完全有可能不顧一切地撲上來與我們拚命。我們或者被咬傷,或者開槍射擊它們,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後果都很嚴重,都是我們不希望看到的。
強巴又提議說:“沈老師,你曾經救過刀疤豺母,刀疤豺母對你也挺友善的。下次見到豺群時,你帶著捕獸獵網,到了規避距離後,假裝生病了,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刀疤豺母肯定會心疼你,跑到你身邊來看你,你趁機掏出捕獸獵網將刀疤豺母罩住。我們捉住了首領,就好比扣押了人質,或者說捏著一張王牌,不怕豺群不就範。”
“不行。”我斷然拒絕,“我怎麼能利用刀疤豺母對我的信任和友善,設計去陷害它呢,這也太卑鄙了呀!”
“嘖嘖,我們是在與豺打交道,不是在與人打交道,談得上卑鄙不卑鄙嗎?強巴不悅地說,“請你不要把牛糞糊在自己的嘴巴上。再說了,我們的目的不是要陷害它們,而是要把它們引回尕瑪爾草原。你也看到了,這裡與尕瑪爾草原相比,就像地獄與天堂的差別,讓它們回家鄉過好日子,有什麼錯嘛!”
我無言以對。人類遵循的處世原則是:只要目的正確,就不計較使用什麼手段。可我總覺得與動物鬥心眼兒、耍手腕,不怎麼厚道。以裝病來博取刀疤豺母的同情和關懷,然後趁機用捕獸獵網將它捉住,可以解釋為用智慧取勝,可這種智慧與陰謀詭計究竟有多大區別呢?
“沈老師,你不要太書生氣了。”強巴接著說,“你別忘了,卡紮寨的父老鄉親正在等著我們回去呢。我們在裡多耽擱一天,尕瑪爾草原就多蒙受一天的損失。不錯,你是個動物學家,可你也不能光為動物考慮而不為人著想呀!’
我被他說得臉上發燙。也許,我真該轉變立場,運用人類高度發達的大腦,不擇手段地來對付這群金背豺,維護人類的利益。可再仔細想想,我仍覺得不妥。強巴的主意聽起來像黑社會策劃的一宗綁架案。就算把道德撇在一邊不談,按強巴所說的施行起來,結果恐怕也會適得其反。首先,豺們一看首領被擒,出於恐懼,有可能奔散逃命,那麼我們要把金背豺請回尕瑪爾草原的計劃就徹底流產了。就算豺們不炸窩似的逃散,我們原先就與它們結下了仇怨,現在又用卑劣的手段劫持它們的首領,要挾它們,這不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嗎?
我把我的顧慮一說,強巴也啞口無言了。
“唉,要是有這樣的機會就好了。它們捕獵時,遇到困難了,比如碰到鬃毛如披風、獠牙翻捲的野豬,或者遇到很難對付的狗熊,或者與狼群爭奪地盤什麼的,我們突然出現,幫它們解了圍。之後,它們對我倆感激涕零,自然也就樂意與我們親密接觸。這樣,我們就可以設法讓它們跟我們一起回尕瑪爾草原了。”強巴說。
“這主意當然不錯,但願機會別讓我們等得太久。”我說。
【16 黃蜂像無數瘋狂的小精靈,緊緊追趕潰逃的豺群】
沒想到,果真等來了幫豺群解圍的機會。
這天下午,我和強巴在離怒江邊不遠的一片老林子裡又看見了這群金背豺。當豺群走到一棵有“活化石”之稱的銀杏樹下時,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歪嘴巴母豺,突然兩條前肢騰空,身體筆直地站了起來,嘴巴伸向空中,嗚哦嗚哦地發出一串嘯叫。歪嘴巴母豺的嘴歪得合不攏,叫聲就像破喇叭,嘶啞難聽。聽見它的叫聲,跟隨在後面的刀疤豺母蹲坐下來,側著臉、乜斜眼睛、朝向天空,突然,屁股上就像裝了彈簧似的跳了起來,齜牙咧嘴地咆哮著,在空中做撕咬狀,好像天空中有個隱形的怪物在威脅豺群。
我急忙掏出望遠鏡,朝銀杏樹的樹冠望去。哦,樹冠上有兩隻淘氣的長臂猿,正在用樹棍鼓搗懸掛在枝丫間的一個蜂巢。這是雲南西北部特有的白掌長臂猿。它們有金黃的體毛和雪白的手掌,善於在大樹上攀跳,動作輕盈優美,疾如飛鳥。此時在銀杏樹上的兩隻長臂猿,估計是一對小夫妻,正親暱地玩耍著。其中一隻長臂猿用腳爪勾住一根柔軟、有彈性的樹枝,用長長的手臂用力搖晃樹冠,銀杏樹翠綠的枝葉嘩嘩地顫抖;另一隻長臂猿手握一根手腕粗細的樹棍,敲打那個深褐色的碩大蜂巢。從蜂巢的顏色和形狀判斷,這是黃蜂巢。黃蜂會釀蜜,蜜汁金黃透明,芬芳香甜。這對長臂猿想將蜂巢打落在地,然後吃裡頭的蜂蜜。
刀疤豺母在樹下咆哮,用意很明顯,想要阻止長臂猿胡鬧。
黃蜂是一種報復性很強的昆蟲。一旦巢穴遭到破壞,黃蜂會全部出動,用有毒的尾刺去蜇侵犯者。豺群正從銀杏樹下穿過,假如這個時候長臂猿將蜂巢打落下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我的藏族嚮導強巴告訴過我,他父親年輕時喜歡打獵。有一次,他父親帶著獵狗,到高黎貢山西麓的一個名叫石籃子的地方去打野鴨,不幸遇到了狼群。他父親在獵狗的掩護下匆忙爬上一棵大樹,可憐的獵狗被狼群撕成了碎片。他父親在樹上開槍射擊,擊斃了七匹野狼。但狼群仍不肯退卻,將那棵大樹團團圍住。他父親的子彈打光了,孤身一人被圍困在荒山野嶺,情形萬分急。就在這時,他發現樹杈上吊著一隻黃蜂巢。於是,他拔出長刀,奮力砍去,蜂巢像炸彈一樣從樹上落下去,在狼群中間炸開。頓時,數以萬計的黃蜂奮不顧身地撲向狼群。狼奔跑的速度不如黃蜂飛行的速度快,狼被黃蜂蜇得渾身是包,倒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半個小時後,一群狼和一窩蜂便同歸於盡了。這樣,強巴的父親不僅救了自己的性命,還得到幾十張狼皮和幾十千克上等的蜂蜜。
此時,刀疤豺母氣勢洶洶地朝上面撲咬、嘯叫,豺群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便加快腳步從銀杏樹下穿過。
長臂猿屬於猿類動物,是人類的近親。相比於其他動物的大腦,長臂猿的大腦要發達得多。它們會察言觀色,進行判斷分析。攀在樹枝上的兩隻長臂猿聽到豺嘯聲,低頭朝樹下瞥了一眼,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它們不僅沒有被刀疤豺母的咆哮嚇到,反而更用勁地去捅蜂巢。兩隻長臂猿肯定知道,豺不會爬樹,也不是什麼跳高健將,不可能躥到樹冠上來傷害自己,所以它們有恃無恐,“哼,你不叫老子捅蜂巢,老子偏要捅,看你能把老子怎麼樣!”
呵,動物界也有地痞無賴,也有搗蛋鬼。
碩大的蜂巢搖搖欲墜,一些黃蜂從巢內飛了出來,嚶嚶嗡嗡地漫天起舞。刀疤豺母一面繼續踮著兩條後腿朝樹冠嘯叫,一面向豺群發出逃命的指令。豺們急急忙忙地向江邊奔去,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但為時己晚。樹冠上的長臂猿將樹棍用力一戳,深褐色的蜂巢就像熟透的漿果,從枝丫間掉了下來。不等蜂巢著地,兩隻長臂猿便蕩鞦韆似的抓住柔軟的樹枝,後腿在樹幹上猛力一蹬,流星似的彈了出去,一眨眼便落到對面那棵大樹。然後,它們三躥兩跳,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兩隻長臂猿,先逃離黃蜂的追擊,躲在某個安全的角落,等蜂豺大戰結束,硝煙散盡後,才會回到這裡,撿食飄散著花香的蜂蜜。
那個蜂巢在一團黃蜂的簇擁下,從樹梢掉了下來。刀疤豺母負傷似的慘嘯一聲,逃離了銀杏樹。而蜂巢不偏不倚地砸在銀杏樹下的一塊大青石上,像引爆了一顆微型原子彈,碎土、泥屑爆出蘑菇狀的塵團。數不清的黃蜂從蘑菇狀的塵團中升騰開來,像無數瘋狂的小精靈,尋找著毀家滅族的仇敵。豺群在樹叢間奔躥,弄得籐蔓、草莖搖曳作響,活像一群作案在逃的罪犯。
憤怒的黃蜂緊緊地追趕著潰逃的豺群。
一般來說,會飛的動物要比靠四條腿奔走的動物速度快,就像飛得再慢的飛機也要比汽車的速度快一樣。蜂群很快追上了豺群。每隻豺的頭頂上都有黑壓壓的一群黃蜂。黃蜂稱得上是世界上最勇敢的昆蟲。它們的尾刺一旦刺入仇敵的身體,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死去。可以這麼說,黃蜂的每一次攻擊都是名副其實的自殺行為,即便這樣,它們仍爭先恐後地叮蜇疲於奔命的豺。
金背豺雖然是尖爪利牙的兇猛食肉獸,但面對黃蜂這樣的小小昆蟲,卻像高射炮打跳蚤——英雄無用武之地,它們完全處在被動挨打的悲慘境地。歪嘴巴母豺大概被看得見卻摸不著的幽靈似的黃蜂惹惱了,憤怒地朝空中胡亂咬著。它還真咬著了幾隻黃蜂。可這些黃蜂即使遭到豺牙的腰斬,也忘不了臨終前將有毒的尾刺刺進豺的嘴唇和舌頭裡。歪嘴巴母豺的嘴歪得更厲害了,它只好放棄徒勞的搏鬥,逃跑了。紫金公豺舉起豺爪,拍打眼前飛來飛去的黃蜂,結果,不僅沒拍死這些討厭的黃蜂,反而引來更多的黃蜂圍著它團團飛舞,嚇得它趕緊往灌木叢裡鑽。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逃到亂石灘,一頭鑽進一條狹窄的石縫;它以為鑽進石縫就沒事了,誰知即使再小的縫,黃蜂也能鑽進去,並且輪番朝石縫進攻;活動靶變成固定靶,兩分鐘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便慘叫一聲,跌跌撞撞地退出了石縫……
我用望遠鏡在潰逃的豺群中尋找刀疤豺母。哦,它正和綠眉母豺一起掩護兩隻幼豺。黃蜂凶時,它們就將自己的身體罩在幼豺身上;黃蜂怠惰時,它們就將幼豺夾在中間奔逃。
豺群就像被趕進了屠宰場,哀傷地嚎叫著,淒淒慘慘、悲悲慼戚。
這群金背豺不僅身體備受折磨,精神也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它們並沒有招惹這些黃蜂,相反,它們還企圖阻止長臂猿搗毀蜂巢。可好心卻沒有好報,它們被黃蜂視為了毀巢仇敵。
自然界沒有主持公道的法庭。白貓偷魚、黑貓挨打的事,在自然界裡經常發生。動物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申。
黃蜂軍團好像還挺懂戰爭藝術的。大軍團分成若干個小群體,穿插分割,將豺群打亂了。黃蜂或迎頭痛擊、或尾隨追攆、或集群攔截,將暈頭轉向的豺圍困在離江邊約二百米左右的老林子裡。豺群潰不成軍,像群無頭蒼蠅,到處亂撞,一會兒被黃蜂攆到東,一會兒又被黃蜂趕到西。
強巴低聲說:“這樣下去,這群金背豺都會被黃蜂叮死的。
在各類野蜂中,黃蜂並不是最厲害的。有一種黑胡蜂和另一種大黃蜂,它們的尾刺的堅硬度和毒性都要比黃蜂強好幾倍。黑胡蜂的尾刺有半寸長,能穿透堅韌的老熊皮;大黃蜂的尾刺能將健壯的犛牛蜇得四肢痙攣,倒地身亡。而黃蜂毒性較弱,因此動物被黃蜂叮蜇後,皮膚會腫脹疼癢,不至於送命,但若被叮蜇得多了,也會出現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中毒症狀。
豺群被黃蜂叮蜇得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即使這群豺頭腦清醒,也很難躲避蜂群的追逐。對許多獸類來說,各類野蜂是最不好惹的對手。
人若遭遇黃蜂,可以逃進房屋,關閉門窗,以求平安。倘若在野外,人可以摘一根空心蘆葦桿,將身體浸泡到水裡,口含蘆葦桿呼吸,從而逃避被蜇的危險。要是附近沒有水塘也沒有江河,人還可以找個樹洞或山洞鑽進去,脫下衣服堵住洞口,也能保住性命。假如連樹洞或山洞都找不到的話,人乾脆生一堆火,火可抵擋蜂群的攻擊。如果身邊連火也沒有,還可折一根樹枝,狂舞亂拍,阻止蜂群的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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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聽之聲8
快點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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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心雲羽翼
狐聽之聲8
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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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r你好啊朋友
猿猴取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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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炸彈之王
猿猴取月11
人的種種防禦措施,豺都不會。因此,在蜂群面前,豺毫無招架之力。
“快想想辦法,我們要救金背豺!”我對強巴說。
“這……挺危險的……思,這些小東西可不好惹啊。”強巴猶猶豫豫地嘟囔著。
“我們現在出手相救,刀疤豺母一定會感激我們。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將豺群請回尕瑪爾草原。”我說。
我說的是實話。假如我們見死不救,金背豺極有可能被黃蜂叮蜇得無處逃生,紛紛中毒倒斃。這樣,我們自然不可能將豺群引回尕瑪爾草原,可怕的兔災也就沒辦法撲滅。從這個意義上說,拯救這群金背豺,就是在拯救尕瑪爾草原,就是在拯救卡紮寨的牧民。但這是極具風險的任務。因為我們躲藏在隱秘的樹叢中,蜂群沒有發現我們;如果我們站起來活動,復仇心切的黃蜂就會不問青紅皂白地朝我們撲過來。但不管怎麼說,這是個爭取豺群信任的絕好機會!
強巴擰起眉心,閉目沉思了幾秒鐘,然後睜開眼掃視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指著200米開外的怒江,咬著牙說:“把豺群帶到我們住的地窩子裡去,我們在地窩子前燒一堆火,這樣就不怕黃蜂了。”
為了方便跟蹤這群金背豺,我和強巴在怒江邊的沙壁上挖了個洞,俗稱地窩子,我們晚上就鑽進沙洞裡過夜。雖然是夏季,但由於海拔高,夜晚仍是寒風陣陣。我倆昨天撿了不少枯枝、乾柴,堆放在地窩子前,用來烤火取暖,生火做飯。這堆柴火可是現存的唯一火源啊。
強巴不愧是闖蕩山林的獵手,有著豐富的野外生存經驗,這主意不錯。我說:“好的,就按你說的辦。嗯,我倆分分工。你先去江邊的地窩子點火,我設法將豺群引過去。”
到江邊的地窩子需要經過囂張猖狂的蜂群和正在受苦受難的豺群。我和強巴將外衣脫下來包住腦袋,從隱秘的樹旮旯兒裡跳出來。誠如我所料,我倆剛剛起身,便有黃蜂劈頭蓋臉地撲上來。我和強巴用外衣裹緊腦袋,一路飛奔。強巴徑直往江邊的地窩子奔去;我拐了個彎兒,衝著刀疤豺母跑去。
金背豺是一種群居性動物,紀律性很強,一切行動都服從首領的指揮。只有刀疤豺母先去江邊,其他豺才會跟過來。
由於護衛著兩隻幼豺,刀疤豺母跑跑停停,前進緩慢。我很快就追上了它。我一面用小樹枝驅趕在它頭頂飛舞的黃蜂,一面在它耳畔大聲喊道:“快跟我走,到江邊去!”可惜,它是豺,聽不懂我的話,也無法領會我的意圖。它仍悶著頭在樹叢裡亂躥,只是對我替它揮掃頭頂的黃蜂投來感激的一瞥。我抓它的後頸皮,想把它強行拖到江邊去,可它仍未喪失警惕。我的手剛觸碰到它的脖頸,它就敏捷地跳開了,還扭頭朝我嘯叫兩聲,好像在說:“我已經夠倒霉的了,你可別趁火打劫呀!”
我的手背和腳後跟已遭到了黃蜂的蜇咬。我堅持不了多久了,不能再和刀疤豺母打啞謎、捉迷藏了。我必須盡快將它和它的臣民們引往江邊的地窩子。
這時,我的視線落在了兩隻幼豺身上。一隻幼豺是公的,鼻間有一撮棕毛,就像留著的仁丹鬍子,姑且稱它為仁丹公豺;另一隻幼豺是母的,眼睛特別清亮,就像兩泓秋水,姑且稱它為秋水姑娘。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寧肯自己被黃蜂狂蜇亂叮,也要竭盡全力保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所以,這兩隻幼豺可能是綠眉母豺的兒女,也就是刀疤豺母的外孫子和外孫女。這時,我靈機一動,被黃蜂攪得稀里糊塗的腦袋瓜閃出一道智慧的光亮:要是我抱走這對幼豺,刀疤豺母肯定不會撒手不管,它放心不下這對幼豺,必然會追隨在我身後,這樣,整個豺群就會跟隨我去江邊的地窩子了。當然,當著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的面去搶兩隻幼豺,好比拔老虎的鬍子,是極危險的舉動。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此時,我就像賭徒輸急了會孤注一擲一樣,決心就這麼賭一把了。
當黃蜂進攻節奏放慢時,刀疤豺母試探著想拐進一條石溝,我趁此機會扔掉拍打黃蜂的樹枝,一伸手,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然後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朝江邊狂奔。接著,我的背後傳來了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氣急敗壞的嘯叫聲。
我就像馬路上搶小孩的歹徒,綠眉母豺和刀疤豺母就像在後面緊緊追趕的母親和外祖母。
當快跑出樹林時,我突然感覺到肩上有一件東西沉甸甸地壓下來。不用回頭,我也知道,肯定是綠眉母豺從背後撲到我身上來了。我不敢扭頭,扭頭的話,臭乎乎的豺嘴肯定會咬破我的喉管。我將兩隻幼豺往肩上一搭,像女孩子裹圍巾似的包住後腦勺和脖頸。你要咬,就咬你的親生兒女好了。綠眉母豺當然捨不得咬自己的孩子,但它也不肯從我背上跳下來,只是在我耳邊不停地嘯叫著,叫得我腦袋嗡嗡發暈。我抱著兩隻幼豺,肩上還搭著一隻綠眉母豺,如此負重,使我的兩條腿像灌滿了鉛一樣沉重。這時候,刀疤豺母從我胯下躥過,用脖子絆住了我的左腿,用豺尾勾住了我的右腿。我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而我背上的綠眉母豺則順著慣性從我頭頂騰空翻出去,像表演藝術體操似的做了個180度的大回轉,最後穩穩地落在我的面前。它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殺氣,血紅的舌頭舔著尖利的豺牙。我想用抱在手裡的兩隻幼豺作抵擋,可刀疤豺母一口咬住我的胳膊,使我的手沒法動彈。綠眉母豺將白森森的豺牙對準我頸側的動脈血管……
我嚇出一身冷汗。我的脖頸哪能經得起鋸齒般的豺牙的啃咬。綠眉母豺只要輕輕一咬,我就可以去閻王爺那兒報到了。躲是躲不開了,我還是以牙還牙吧,但人的牙齒哪有豺牙尖利啊!綠眉母豺咬一口,我則小命休矣;而我咬它十口,它最多掉幾撮豺毛罷了。我要真是被這只不講道理的豺咬斷了脖子,那可就成了一樁世界上最悲慘、最滑稽的冤案了。我再一次趴在地上,將柔嫩的脖頸暴露出來。這個模仿豺乞降的動作我已做過多次,每次都能有效地化解豺的攻擊,可以說是屢試不爽了。在這次危急關頭,我又當作保命絕招使了出來。嘿,還真管用,綠眉母豺突然不動了,眼睛裡透出一片迷惘,刀疤豺母則鬆開咬住我胳膊的嘴。
雖說我的脖頸避免了豺牙啃咬,但屁股卻遭了殃。我穿著厚厚的牛仔褲,奔跑時褲腿飄蕩,整個腿部和屁股沒被黃蜂叮蜇;而當我趴在地上模仿豺的乞降動作時,屁股撅得老高,褲襠繃得像鼓面似的,黃蜂的尾刺便穿透牛仔褲,叮進屁股了。那感覺就像好幾根針頭同時在給我做肌肉注射,我忍不住大叫一聲。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被我突然爆發出的慘叫聲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我趕緊爬起來。刀疤豺母大概以為我又想趁機拐走兩隻幼豺,它便倏地躥了上來,一面聲嘶力竭地嘯叫著,一面用爪子扒我懷裡的幼豺。它的意思很明確:我繳出兩隻幼豺,就可享有不被咬斷脖子的權利。我快急哭了,用哀求的聲調對刀疤豺母說:“行行好吧,請相信我,我不會像人販子拐騙小孩那樣拐走你們的寶貝的。我是來救你們的,快跟我走吧,我求求你們了。”
為了進一步表明誠意,我忍著痛苦,伸出舌頭去舔吻兩隻幼豺的臉。在豺的世界裡,舔吻是最高的禮儀,象徵著尊敬、慈愛、關懷和持久的友誼。我盡量舔得深情,以證明自己是如何疼愛兩隻幼豺的。與豺親吻真是活受罪。豺臉毛茸茸的,親上去就像在親鞋刷。秋水姑娘的鼻子上有黏液,也不曉得是不是鼻涕,被我不小心咽到肚子裡去了;仁丹公豺的嘴腔有一股酸腐的氣味,熏得我想嘔吐。
或許是我杜鵑泣血般的苦苦哀求觸動了它們,或許是我情侶般地舔吻感動了它們,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不再窮凶極惡地衝我嘯叫了,充滿殺機的眼神中也似乎有了一絲溫柔。我趁機拔腿往江邊跑,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生怕幼豺丟失,寸步不離地緊跟在我身後。我估計它們已領會了我的好意。因為我一路朝江邊奔跑時,它們不再從背後撲到我的身上,也不再用豺尾絆我的腿了。
接著,其他的豺也都跟著首領刀疤豺母趕來。
我終於把豺群引到了怒江邊。這兒靠近白龍峽,地勢陡峭,水流湍急,濤聲如雷。強巴已在地窩子前燃起了一堆篝火。濃煙滾滾,冷風朝我和豺群吹過來。有一句俗話說,湯澆蟻穴,火燎蜂房。黃蜂最怕的就是火。濃煙迎面熏烤,蜂群囂張的氣焰便有所收斂,不再肆無忌憚地俯衝下來叮咬了。我一頭鑽進濃煙,將兩隻幼豺抱進地窩子,轉身又跑出來,一面招手一面喊道:“快進來,我們用火燒,黃蜂就不敢再蜇你們了!”
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面面相覷,不僅沒跟我跨進地窩子,而且還向後退了數步。刀疤豺母凝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渾身豺毛豎立,發出驚叫。所有的豺臉上都露出恐懼的表情。我明白,所有的野獸都怕火,金背豺也不例外。在山野闖蕩的獵人都有這樣的經驗,遭遇豺狼虎豹時,只要點起一堆火,野獸就會逃之夭夭。
回復103樓2013-11-0916:57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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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以在這時候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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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風勢小了,風向也有點變化,瀰漫在豺群頭頂上空的濃煙漸漸飄散。黃蜂又聚攏過來,大概因為它們剛才被煙熏得惱羞成怒了,所以現在變本加厲地盯著豺群蜇咬。豺群無奈,只好又往前移動,靠近火堆。而豺一靠近火堆,黃蜂的攻勢就立刻減弱了許多。這麼幾個來回後,我相信,聰明的豺一定能明白我和強巴之所以要燃起一堆火,不是為了嚇唬它們,而是為了幫它們躲過眼前的這場蜂災。
然而,我的嗓子都叫啞了,刀疤豺母還是不肯穿過濃煙,從火堆旁跨進地窩子。豺對熊熊燃燒的火有一種天生的恐懼,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克服。沒辦法,我只好一個箭步躥過去,迅速抱住刀疤豺母的腰,把它往地窩子裡拖。只要把刀疤豺母拖進地窩子,豺群就會跟著魚貫而入的。但刀疤豺母拚命往後掙扎。它的力氣比我想像的大許多。我使出吃奶的勁,也拖不動它。不過刀疤豺母沒朝我咆哮,也沒張嘴咬我。這表明,它知道我的動機是好的,只是它無法克服對火的恐懼,不敢接近燃燒的火焰。這時,我突然想起孩提時與小夥伴打架,用足力氣也無法將對方摔倒時,往往會使用殺手鑭——抓撓對方的胳肢窩,俗稱撓癢癢。對方被撓癢後,則哈哈一笑,力氣頓消,我便可以輕鬆地將對方摔倒了。不知道豺怕不怕癢,我先試試再說。我扳住刀疤豺母的前腿,騰出兩根手指,在它胳肢窩裡輕撓數下。想不到這孩子氣的辦法還挺管用。頓時,刀疤豺母扭頸、縮腰、甩尾,一副癢得受不了的神態,身體變得軟綿綿的。我趁機一用力,將它拖到地窩子口了,眼看大功即將告成。突然,一根正在燃燒的柴火不知什麼原因爆裂開來,噗的一聲,迸濺出幾片橘紅色的火焰,落到我和刀疤豺母的身上。吱吱——我的衣裳被燒破兩個洞;絲絲——刀疤豺母的背毛被灼焦了一塊。刀疤豺母驚嘯一聲,從我手中掙脫出去,又逃回地窩子外的豺群中去了。
就在這時,被我先前抱進地窩子的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從裡面爬到窩口,探頭探腦地叫著。綠眉母豺透過濃煙看見自己的心肝寶貝,也呦哦呦哦地叫著。它往前衝三步,又往後退兩步,在火堆前徘徊猶豫。顯然,它想衝進地窩子到兩隻幼豺身邊,卻又沒有膽量穿過濃煙。
這時,我想到了一個逼迫綠眉母豺鑽進地窩子的好辦法!
我穿過濃煙,進到地窩子,舉起巴掌,不輕不重地摑兩隻幼豺的耳光。兩隻幼豺被我打得嗷嗷直叫,好像在油鍋裡受煎熬。我與綠眉母豺相距不過十來步,雖有濃煙遮擋,但它還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子女受酷刑,母親當觀眾,這滋味絕對不好受。俗話說,打在兒身,疼在娘心。綠眉母豺在火堆前上躥下跳,惡聲惡氣地嘯叫著,眼裡閃爍著仇恨的火焰,恨不得立即撲上來把我撕成碎片。我知道,綠眉母豺出於對火的恐懼,不敢鑽進地窩子,但它又很想撲進地窩子解救幼豺。保命的本能與強烈的母愛正在發生激烈的衝突。
接著,我在仁丹公豺的背上拔蘿蔔般拔下一撮毛來,又在秋水姑娘的頸上揪葡萄般揪下一綹毛來,這些毛足以製作一支豺毫大楷筆了。兩隻幼豺疼得在地上打滾。綠眉母豺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化著,然後怪叫一聲,朝我撲了過來。救子心切,母性終於戰勝了對火的恐懼。許多育兒期的母獸,在子女遭遇危險時,都會表現出為子女上刀山下火海的偉大母愛。
其實,綠眉母豺所冒的風險並不大。雖然熊熊燃燒的火堆看起來挺嚇人,但火堆與沙壁間有一個寬約三米的豁口,是專門留給豺群進入地窩子的安全通道。豺只要貼著沙壁,快速躥過,是不會被火焰灼傷的。對豺來說,最重要的是克服對火的畏懼心理。
綠眉母豺猛地一下躥進地窩子,連豺毛都沒燒焦一根。
我趕緊將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塞到綠眉母豺懷裡。綠眉母豺忙著安撫自己的寶貝,我則趁機跑出地窩子,以免遭到它的撕咬。
地窩子十分安全,沒有黃蜂,沒有火焰,也沒有濃煙,是目前最佳的避難所。聰明的綠眉母豺很快明白了這一點,衝著地窩子外的刀疤豺母不斷發出柔和的叫聲。我想,它是在告訴刀疤豺母,進地窩子來躲避黃蜂的襲擊。刀疤豺母聽到綠眉母豺的叫聲後,幾次試探著往火堆前靠近,想要帶領豺群鑽進地窩子。
就在這時,發生了意外。那只歪嘴巴母豺被黃蜂蜇得受不了了,不斷地往火堆前靠。火堆裡飛出一些火炭,散落在四周的沙地裡。歪嘴巴母豺笨頭笨腦地踩在一塊通紅的火炭上,大叫一聲,轉身往後奔躥,遠遠逃離了豺群,逃離濃煙遮蔽的地帶。一群憤怒的黃蜂抓住這個好機會,鋪天蓋地從空中俯衝下來。短短幾秒鐘的時間,歪嘴巴母豺的身上就落滿了蠕動的黃蜂,連兩隻眼都被黃蜂罩住了。歪嘴巴母豺淒厲地叫著,眼睛看不見東西,無從分辨方向。盲目的跳躥招惹了更多的黃蜂朝它發起攻擊。很快,蜂群就像一條厚厚的棉毯,把它緊緊裹了起來。豺群發出嘯叫,我和強巴也大聲呼喊,想用聲音引導歪嘴巴母豺往火堆靠攏,這樣或許還有獲救的希望。可歪嘴巴母豺兩隻耳朵裡灌滿了黃蜂,聽不見我們的喊叫聲。它拚命朝前跑,想擺脫黃蜂瘋狂的蜇咬,但它跑錯了方向,來到了陡峭的江堤上,一腳踩空,撲通一聲,跌進了怒江。江面濺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歪嘴巴母豺和叮在它身上的黃蜂立刻被洶湧的浪濤吞沒了……
豺們面面相覷,發出悲慘的長嘯。
刀疤豺母朝天空黑鴉鴉的蜂群掃了一眼,又望望驚濤拍岸的怒江,發出三聲短促的嘯叫。接著,它縱身一躍,穿過濃煙,跳過火堆,鑽進地窩子裡去了。在豺的世界,首領的示範作用是最具權威性的。這時,根本用不著我再去催促,所有的豺爭先恐後地跟著刀疤豺母躥進地窩子裡去了。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穿越火堆時被其他豺擠了一下,尾巴橫進火焰,被烤焦了一半,好在其他豺都安然進到地窩子裡了。
我和強巴挖的地窩子還算寬敞,能容納下這群豺。
等到豺群全部進了地窩子,我和強巴則立刻將火堆加寬,並不斷往裡添加柴火。烈焰騰空,蜂群被阻隔在火牆之外。可這些勇敢的小精靈仍不肯罷休,在空中盤旋著。當火勢稍弱些時,它們便撲飛過來,企圖撞破火牆蜇咬避難的豺群。我和強巴拚命往火堆裡扔枯枝敗葉。火苗躥出十幾丈商,點燃了黃蜂透明的翅膀,翅膀雨點似的紛紛掉落下來,黃蜂也就葬身火海了。到了傍晚,蜂群損失大半,剩下的一些黃蜂帶著壯志未酬的遺恨,被迫偃旗息鼓,飛離了怒江。
一場慘烈的蜂豺大戰終於結束了。
【17 刀疤豺母嗒的一聲捲了一口藥湯,眼睛鼻子立刻皺成一團】
蜂群飛走後,我和強巴將火堆熄滅,撲滅了那堵火牆。
每隻豺都遭到了黃蜂的叮蜇。有的被蜇腫了眼皮,有的被蜇跛了腿,有的被蜇歪了嘴,有的被濃煙熏得漆黑,有的被荊棘劃得鮮血淋漓,有的趴在地上站不起來,有的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它們活像一群丟盔棄甲的殘兵敗將。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傷勢最嚴重。雖然它們有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左右護衛著,但它們由於細皮嫩肉,所以成了蜂群叮蜇的最佳目標。仁丹公豺的頭部被黃蜂叮出七個包,秋水姑娘的身上也被黃蜂蜇了十幾口。
刀疤豺母和綠眉母豺守護在兩隻幼豺身邊,不斷地用舌頭舔幼豺身上被黃蜂蜇咬的腫塊。唾液有消炎止痛的功能,這是豺的傳統療傷手段。但如此嚴重的蜂毒,光塗抹唾液顯然是不行的。過了好久,兩隻幼豺的蜂毒症狀不僅沒減輕,反而惡化了。秋水姑娘總是想咬自己的尾巴,扭頸轉腰,在原地像陀螺似的轉著圈;仁丹公豺渾身抽搐著,眼睛一會兒閉著,一會兒又驚恐地睜開,它伸著柔弱的脖頸,朝空中連連咬著。兩隻幼豺都是典型的蜂毒發作症狀,必須及時救治。
刀疤豺母目光淒迷,眺望著遠處漸漸西沉的紅日,哀哀地嘯叫著。
我的屁股、腳後跟、手背和臉上也鼓起了十多個包,疼得要命。強巴鑽進樹林,採摘了一大把粉紅色的綠絨蒿。它是一種罌粟科高原花卉,又叫雪參,內服外用皆宜,具有消炎、鎮痛、止血的獨特功效。強巴用綠絨蒿的根莖熬成藥湯,用鵝卵石將花朵和葉片碾成藥漿。
接下來,就是給豺群治療了。只有讓刀疤豺母作示範,其他豺才有可能服從我們。一般來說,獸醫比人醫難當。動物不明白事理,不肯服用苦藥,也不會積極與醫生配合。動物園的獸醫給動物治病時,都要採取非常措施,或將動物四肢捆綁起來,強行灌藥打針;或用麻醉槍將動物射倒,在動物失去知覺的情況下進行治療。我和強巴不可能把這群金背豺一個個捆綁起來,也不可能用麻醉槍向它們一一掃射。能否順利地為這群豺進行治療,我和強巴都沒有把握。
“要是它們不肯配合,起碼有一半豺活不到明天。”強巴說。
“先給它們塗抹藥漿,這好像容易些。”我說。
強巴跑到刀疤豺母跟前,想伸手揪住它的後頸皮,往它身上塗藥。但刀疤豺母大叫一聲,倏地一下跳開了。它不客氣地瞪了強巴一眼,似乎在警告強巴:“別動我的歪腦筋!”
“怎麼辦?要不要用捕獸網將它罩起來?”強巴問。
“不行,其他豺都會嚇跑的。”我斷然地搖了搖頭。
“難道就看著它們被毒死?”強巴說。
“你先給我塗藥,做個樣子給它們看看。”我說。
我學著豺的姿勢,趴在地上,脫下褲子,光著屁股,讓強巴往腫塊上塗抹綠絨蒿藥漿。強巴給我塗藥時,刀疤豺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還聳動鼻翼嗅聞藥漿的氣味,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強巴在我的患處塗完藥後,我改為側躺,同時縮緊脖子,在地上蹭著,嘴裡還發出柔和的哼哼聲,即興表演解除痛苦後的舒適與愉快。
刀疤豺母看得饒有興味。它眼角吊起,鼻子聳動著,臉上浮現出羨慕的表情。
我在手掌上抹了一些藥漿,手肘著地,爬到刀疤豺母面前,伸出舌頭,做出舔吻的姿勢。在豺的世界裡,為了討好首領,豺經常會主動舔吻首領的體毛,以示尊重,當然也含有拍馬屁的意思。我的這套動作,就是請求刀疤豺母能允許我替它舔吻、梳理體毛。
刀疤豺母后肢斜躺,前肢曲蹲,頭擱在臂彎間,做出半躺半蹲的姿勢,這表明它同意讓我替它舔吻、梳理體毛。
我趁機扒開豺毛,將藥漿塗在它被黃蜂叮蜇的腫塊上。
綠絨蒿的療效極佳,塗抹在身上,患者會有清涼的感覺,脹痛緩解,非常舒服。
刀疤豺母勾起四肢,縮緊腦袋,愜意地在地上蹭動。
這時,被蜂毒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豺們熱切地望著我,想讓我用同樣的辦法替它們舔吻、梳理體毛,解除黃蜂蜇咬的痛苦。胸毛已掉光的老豺黏黏糊糊地貼到我身上,想搶先接受治療。
哦,別著急,個個都有份。對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中毒的症狀最嚴重,理應最先接受治療。
就這樣,我和強巴忙碌到天黑,總算給七八十隻豺的身上都塗抹了藥漿。
被黃蜂叮蜇得這麼厲害,光塗抹一層藥漿是不夠的,要想保住性命,還必須喝下濃濃的綠絨蒿藥湯。
我用竹勺舀了一點兒藥湯嘗了嘗,味道辛辣苦澀,比黃連湯好喝不了多少。人是有理性的動物,懂得良藥苦口的道理。可豺是非理性的動物,願不願意喝這藥湯呢?跟豺講道理是肯定不行的,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爭取刀疤豺母的理解與支持,然後利用刀疤豺母的絕對權威,逼迫豺們嚥下這苦澀的藥湯。
不知道為什麼,我固執地相信,刀疤豺母與其他的豺不一樣,它具有豐富的閱歷和出眾的智慧,也具有低層次的理性思維。
我端著斟滿藥湯的竹碗,爬到刀疤豺母面前,將碗支在中間,人嘴和豺嘴從兩個方向頂在碗沿上。在豺的世界裡,一隻豺將食物拖到另一隻豺的嘴邊,意味著熱情邀請對方同自己分享。我做出這一姿態,是向刀疤豺母表明,歡迎它與我一起吞下碗裡的東西。刀疤豺母的嘴輕輕碰了碰碗沿,表示接受我的邀請。我喝了一大口藥湯,皺著眉頭嚥下去。刀疤豺母的舌頭伸進碗裡,嗒的一聲捲了一口藥湯,眼睛鼻子立刻皺成一團,整張豺臉像只搾癟的脫水檸檬。刀疤豺母呼呼地吹著氣,使勁甩著腦袋,用哀怨的眼光瞪著我,似乎在責問:“你為什麼請我喝這麼苦的東西呀?”然後,它一甩豺尾,想轉身離去。我急了,趕快揪住它的後頸皮,也不管它是否聽得懂,大聲說:“求求你,把藥喝了。哦,這藥是很苦,可這藥能治療蜂毒,你要不帶頭喝的話,你的豺群就要完蛋了!”我一面說一面扳著它的臉,讓它看著我,又表演性地端起竹碗喝了一大口,然後將碗遞到它的嘴邊。刀疤豺母緊閉著嘴,沒有掙扎,而是怔怔地站著,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和竹碗裡的藥湯。
我想,刀疤豺母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不然的話,它可以使勁一蹦,把竹碗掀翻,衝我咆哮一聲,然後逃之夭夭。可它沒這樣做,這證明它在考慮是不是要學我的樣子,喝下這又苦又澀的藥湯。
我鬆開它的後頸皮,將手背上被黃蜂蜇咬的腫塊舉到它面前,然後指指竹碗裡的藥湯。然後,將我臉上被黃蜂蜇咬的腫塊亮給它看,又指指竹碗裡的藥湯。
它的目光在腫塊與竹碗之間來回穿梭,腦子裡也形成了一條連貫的思路。
我繼續傾斜著竹碗,藥汁滴滴嗒嗒地順著它的嘴角淌下來。突然,它張開嘴,用舌尖捲著藥湯,一口一口地吞嚥起來。
這藥的味道絕對不好。豺的味覺器官很發達,能分辨出酸甜苦辣鹹等各種味道。刀疤豺母每喝一小口藥湯,身體就顫抖一下。喝了小半碗後,它再也忍不住了,退後一步,四肢趴開,哦哦地嘔吐起來,吐出一堆糊狀的黃色穢物。好不容易吐完了,它抬起淚汪汪的眼睛看著我,喉嚨深處發出一串低嚎,似乎在咒罵我:“你這狠毒的裸猴,是不是想害死我呀?”
除了讓它們喝下這又苦又澀的綠絨蒿藥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幫助這群金背豺了。每一隻豺都或多或少地遭到了黃蜂的蜇咬,假如不能及時排毒清火,極有可能像強巴所說的那樣,到了明後天,它們就會接二連三地踏上不歸路。我沒有能耐將苦藥變成甜藥,也沒有力氣和膽量將它們按翻後強行灌藥。如果刀疤豺母拒絕吃藥,我就無力拯救這群金背豺的性命了。
我正在擔憂,突然,刀疤豺母走到我面前,用柔軟的脖頸在我肩頭輕輕地磨蹭著,呦嗚呦嗚地發出細“語”。我研究過豺的叫聲,能分辨出其情緒的變化。它似乎在對我說:“雖然這藥很苦,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出於好心才讓我喝這麼苦的藥。”然後,它又踱到竹碗前,吧嗒吧嗒地用舌頭喝起了藥湯。
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刀疤豺母具有如此明辨事理的能力,其理性判斷能力不亞於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
刀疤豺母喝了兩口藥,就抬起頭來朝圍觀的豺群掃視一圈兒,然後發出一聲威嚴的叫聲,好像在進行某種示範教學。
很快,半碗的藥湯被喝完了。刀疤豺母退後一步,站在我身邊,朝豺群嘯叫著。
豺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個個郁倀猶豫。胸毛已掉光的老豺第一個走出來,學看刀疤豺母的樣子,到我跟前喝竹碗裡的藥湯。然後,綠眉母豺也走到了我的面前……
所有的成年豺都自覺地跑過來喝藥湯了。那只紫金毛斑的年輕公豺大概覺得自己被黃蜂叮蜇得不重,中毒症狀也不明顯,不願喝這苦澀的藥湯,於是,它悄悄往後退縮,鑽進江邊的一條溝坎,打算溜走。刀疤豺母看到了它,嘯叫一聲撲了過去,咬住紫金公豺的尾巴,強行將紫金公豺拖拽到我身邊,逼迫紫金公豺喝掉了半碗藥湯。
寫到這裡,聰明的讀者也許會提出疑問:豺會主動配合服用藥湯嗎?作者是不是為了小說情節的需要在胡編亂造,就像童話作家將人類社會的生活憑空移植到動物世界裡一樣?在這裡,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讀者,我所寫的都是大森林裡真實發生的故事,沒有任何杜撰。
根據專家介紹,金背豺具有原始意義上的醫藥保健知識,這種知識是通過長輩傳授給晚輩的,較年長的豺能識別幾種可當藥材的植物。豺通常生兩類疾病:一是消化不良,如吃了腐爛的食物而鬧肚子;二是外傷,如在狩獵時被反抗的獵物弄傷。年長的豺會帶著患者到密林裡尋找可當藥材的植物,幫助患者治癒疾病。
由於刀疤豺母積極的配合,所有的金背豺都順利地服用了綠絨蒿藥湯,只有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喝藥時出了點問題。兩個小傢伙嘗了一下藥湯,便緊咬牙關,再也不肯張嘴了。我和強巴只能扒開它們的嘴強行灌藥。幼豺不懂事,拚命尖叫,就好像在遭受酷刑。綠眉母豺心疼自己的兒女,衝著我和強巴齜牙咧嘴地咆哮,其他的豺也朝我倆做出意欲撲咬的姿態。我倆只好胡亂地往兩隻幼豺嘴裡灌了兩勺藥湯,就將它們放了。
這時,夜已深,豺疲憊不堪,我和強巴也累得半死。之後,人和豺擠成一堆,在地窩子裡睡了起來。
【18 刀疤豺母舔著強巴的手掌,人與豺的隔閡煙消雲散】
翌日清晨,我被呦呦的豺叫聲吵醒了。豺群聚集在地窩子外的沙灘上,有的眺望天邊水紅色的朝霞,有的圍成圓圈不安地叫喚,好像出了什麼事。我趕緊推醒強巴,鑽出地窩子去看個究竟。
哦,豺群在圍著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
我扒開圍觀的豺一看,兩隻幼豺正躺在綠眉母豺懷裡,眼睛半睜半閉,顯得無精打采。仁丹公豺的身體軟綿綿的,細弱的脖子似乎已無力支撐頭顱,腦袋一垂一垂的,好像在打瞌睡。秋水姑娘神志恍惚,兩眼翻白,口吐白沫,脊椎動物發生這種情況,表明已進入昏迷狀態,離休克和死亡不遠了。
兩隻幼豺的抵抗力本來就弱,被黃蜂蜇咬得最厲害,昨晚又沒有喝綠絨蒿藥湯,所以蜂毒嚴重地發作了。
我注意觀察了一下豺群,除了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其他豺的蜂毒症狀郡有所減輕,身上腫塊消下去了不少,精神也好多了。
豺們吵吵嚷嚷,不時地朝樹林嘯叫。刀疤豺母站在綠眉母豺身邊,一會兒舔舔兩隻幼豺,一會兒望望躁動不安的豺群,顯得左右為難。
我明白豺群發生了什麼事。天色熹微時,刀疤豺母想帶領豺群到森林裡找吃的東西,但剛走出地窩子,兩隻幼豺就病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豺們已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遭到蜂群襲擊時,它們疲於奔命,耗盡了體力;蜂毒發作時,它們抑制了飢餓感,而當蜂毒症狀減輕後,飢餓感變得空前強烈,一個個餓得肚皮貼到脊樑骨,急於到森林裡捕捉食草獸來充飢。可刀疤豺母非常疼愛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捨不得扔下它們,而其他飢餓的豺又滋生出了不滿的情緒。
對金背豺來說,一日之計在於晨。狩獵的黃金時間就是天剛濛濛亮的時侯,羚羊、犛牛、獐子或野兔睡眼惺忪地從樹叢裡走出來,到開闊的草甸子啃食沾滿露珠的青草。這個時候能見度較低,食草獸警惕性不高,反應遲緩,豺群容易發現並捕獲。過了這個時間,天亮起來,能見度大大提高,豺獵食的難度就大大增加了。
“要不要把我們帶來的兩隻紅毛雪兔拿出來給它們充飢?”強巴問我,“現在餵它們紅毛雪兔,它們肯定不會拒絕的。”
我想了想,搖搖頭。現在,豺群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這時候拿出紅毛雪兔,似乎為時過早。紅毛雪兔是我們手中的一張王牌,王牌應當留在最後出,不用著急。
有幾隻豺大概是實在太餓了,跑到怒江邊潮濕的沙地裡,撿食爛魚、爛蝦。但現在正是漲潮的時候,擱淺的爛魚、爛蝦都被波浪捲走了。
刀疤豺母圍著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轉起圈來。看得出來,它十分擔心兩隻幼豺的傷勢,內心充滿了憂慮。
豺是一種集體觀念很強的動物,狩獵時都是由首領帶隊集體出征。而現在,刀疤豺母放棄清晨獵食的最佳時機,這意味著整個豺群都要繼續挨餓。
我決定為刀疤豺母分憂解難。我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兩隻幼豺從綠眉母豺懷裡抱出來,學著豺的樣子,用下巴和頸窩輕輕磨蹭著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腦門兒。這是豺常見的動作,母豺經常用這個動作來安撫受驚的幼豺。據野外觀察者記載,母豺對幼豺做這個頗為別緻的動作通常是在兩種情況下:一是母豺要外出覓食時,幼豺害怕單獨留在窩巢,焦躁不安地抱住母豺的腿,這時候母豺便會用下巴磨蹭幼豺的腦門兒;二是在暴風雨來臨之際,天空烏雲密佈,電閃雷鳴,幼豺嚇得拚命地往母豺懷裡拱,母豺便會將自己的頸窩緊貼在幼豺的腦門兒。說也奇怪,母豺用這個姿勢磨蹭一陣後,驚悸不安的幼豺便會很快地安靜下來。心理學家認為,母豺用下巴和頸窩磨蹭幼豺的腦門兒,就像人類的母親將驚哭的嬰兒貼在左胸口哄睡一樣,嬰兒諦聽母親心房有節奏的跳動,會產生心心相印的共鳴。母豺的頸窩有一根氣管,呼吸時,氣流迴旋氣管會發出輕微的振動,幼豺能聽到咕嚕咕嚕的有節律的聲響,算是母子之間交流愛的心聲。我做出這個姿勢,是要告訴刀疤豺母:你就放心地帶領豺群覓食吧,別耽誤狩獵的好時機,我會像有愛心的母豺那樣照看這兩隻幼豺的。
刀疤豺母對我已相當信任,明白了我的心意後,便威嚴地長嘯一聲,集合起散落在江邊的豺群,踏著殘夜的陰影,向遠方一片茂密的森林疾馳而去。
綠眉母豺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它顯然不太放心將兩隻幼豺交給我和強巴照看。它瞪起一雙充滿疑慮的豺眼,衝我發出幾聲短促尖銳的嘯叫,似乎在警告我:“別耍什麼鬼花樣,要是我回來後,發現我的寶貝不見了,我跟你們沒完!”
我始終用下巴和頸窩磨蹭著兩隻幼豺的腦門兒。我知道,這是最有力的語言,好比人類在用鮮血書寫誓言一樣。
綠眉母豺這才戀戀不捨地離開我們,一步三回頭地追趕豺群去了。
在豺的世界裡,哪怕是剛產下幼豺的母豺,也要跟隨群體一起外出狩獵。它們沒有產假的概念,也沒有吃白食的習慣。
豺群一離開,我就立刻準備給兩隻幼豺動手術。我們搞動物研究的,長年累月在野外工作,必須懂點醫學,必要時可給自己或動物治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的瘡口腫得像爛桃子,病情惡劣,現在唯一能救它們的辦法,就是切口引流,將蜂毒從瘡口擠出去,然後服用抗菌素,防止進一步感染。
我和強巴用捕獸網將兩隻幼豺包裹起來,使它們無法動彈,然後用小手術刀切開被黃蜂蜇咬的腫塊。
沒有麻醉藥,手術肯定很疼,小傢伙慘烈地叫著,連嗓子都叫啞了。幸虧豺群已經走遠,要不然的話,綠眉母豺肯定以為我們在謀害它的小寶貝,然後不問青紅皂白地撲上來與我們拚命。
“你這樣做太冒險了。”強巴一面按我的吩咐擠掉幼豺瘡口裡的膿血,一面擔心地說,“萬一手術失敗,兩隻幼豺死了,等豺群回來我們如何向它們交待呀?”
“別擔心,我有把握救活這兩隻幼豺。”我說,“哦,你去打只野鴿或斑鳩什麼的,熬點肉粥給它們吃。”
強巴鑽進林子,很快提著一隻斑鳩回來了。當香噴噴的肉粥熬好後,我也順利完成了手術。
豺的生命力十分頑強。手術後,僅半個小時,兩隻幼豺就能站起來蹣跚走路了。
這時,已近中午,仍不見豺群回來。我、強巴和兩隻幼豺一起分享一小鍋肉粥。兩個小傢伙餓壞了,狼吞虎嚥地喝下了半鍋肉粥。
下午,豺群依然沒有回來。這時,天氣轉陰,江風吹來,有點涼意。強巴在地窩子裡燃起一堆篝火,我倆坐在地上烤火。也許是氣溫偏低的緣故,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一個勁兒地往火堆前靠。強巴擔心火苗燙傷它們的皮毛,又不忍心看著它們被風吹得瑟瑟發抖,於是就乾脆將它們抱起來,裹在羊皮藏袍裡,貼在自己的心窩上。兩隻幼豺被蜂毒折磨了整整一夜,估計整夜都沒有睡好,手術時又被折騰得精疲力盡,現在病痛解除,肚子又吃得飽飽的,於是它們鑽進強巴溫暖的懷裡,打了兩個哈欠,便呼呼地酣睡起來。
我和強巴也昏昏欲睡,靠在沙壁上漸入夢境。
突然,我被兇猛的豺叫聲嚇醒了。我睜眼一看,綠眉母豺、刀疤豺母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在地窩子口朝我和強巴齜牙咧嘴地咆哮著。哦,豺群回來了。瞧它們氣勢洶洶的樣子,肯定是沒找到兩隻幼豺,在責問我們,向我們索要。
強巴也被吵醒了,見勢不妙,趕緊解開羊皮藏袍,將兩隻幼豺抱出來,放在地上。
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在柔軟溫暖的藏袍裡睡了一大覺,養足了精神,身體恢復得很好,打了個甜甜的哈欠,揉了揉眼皮,瞪起清亮的眼珠子,歡叫一聲,撲到了綠眉母豺的懷裡。
豺群清晨離去時,兩隻幼豺已被蜂毒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它們傍晚回來時,兩隻幼豺已變得生氣勃勃。我想,每一隻豺都能感受到發生在兩隻幼豺身上的顯著的變化,能感受到我和強巴的好意與善心。
綠眉母豺激動地嗚咽一聲,不斷舔吻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從耳朵一直舔到尾尖。濃濃的母愛,彷彿要融化在兩隻幼豺身上。
刀疤豺母平舉的尾巴耷落在地,收回充滿敵意的目光,四膝一曲,趴了下來,朝我和強巴發出柔和平緩的叫聲。這時,它的眼睛裡似乎有一種晶亮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不是淚水。說不清為什麼,我心裡一陣感動,覺得刀疤豺母的這個姿勢、這副表情、這種聲調,是在向我和強巴表達它的內疚與羞愧,是在向我們道歉,是在乞求我們的諒解。
刀疤豺母用膝部支撐著地,慢慢地向強巴靠攏。它將長長的豺舌伸了出來,蓋住下顎尖利的豺牙,表明此時此刻沒有歹意。
強巴缺乏動物行為學的知識,見刀疤豺母向自己逼近,一下坐直了,一手捏緊拳頭護衛在胸口,另一隻手去摸佩掛在腰間的藏刀,擺出準備應付撲咬的姿勢來。
我正想對強巴解釋,刀疤豺母突然側轉身體,斜躺在地,扭挺脖頸,露出頸側的動脈血管。這是我和強巴都非常熟悉的姿勢,這意味著弱者向強者乞降,含有任憑處置的意思。
“這是怎麼回事?它想幹嗎?”強巴瞪著充滿疑惑的眼睛問我。
“我想,它這是在向你表明它對你沒有敵意。”我又微笑著說,“它剛才誤會你了,以為你傷害了兩隻幼豺,現在卻發現你把兩隻幼豺捂在心窩上,它知道錯怪了你,在向你賠禮道歉呢!”
“該我向它們賠禮道歉,是我嫌棄、憎惡它們,把它們趕出尕瑪爾草原的,該請它們原諒我才對啊。”強巴捏著刀柄的手鬆開了,青筋暴突的拳頭也鬆開了。他說的是肺腑之言,血性漢子也動了感情。強巴伸出手掌,撫摸刀疤豺母的腦門兒。
刀疤豺母沒有躲避,用舌頭迎接強巴的手掌,虔誠地舔吻著,同時還用柔軟的頸窩磨蹭強巴的手臂,如同一隻對主人表示忠心的狗。
綠眉母豺和胸毛已掉光的老豺也走上前來,舔吻強巴的褲腿和鞋。
“嘿嘿!”強巴憨憨地笑著,臉紅得像喝多了酒。
哦,人與豺形成的隔閡終於煙消雲散了。
仇恨是堅冰,感情是太陽。在暖融融的陽光的照耀下,再厚的冰層也會融解,化作一江春水。
就在這時,地窩子外傳來了豺急切的叫聲,好像出了什麼事。刀疤豺母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倏地躥了出去。我和強巴也趕緊跑出去。只見許多豺聚集在怒江邊,朝著波濤洶湧的江面嘯叫。我和強巴跑過去一看,那只年輕的紫金公豺,正在浪花間掙扎,拚命想游上岸來。現在正值退潮,紫金公豺好不容易登上了岸,但緊接著又被一排浪頭卷下水去。它顯得精疲力盡,發出聲嘶力竭的叫聲。假如得不到援救,用不了多長時間,它就會被潮水推到江心,然後被無情的漩渦吞噬掉。
強巴脫了鞋,踩著沒過膝蓋的水,將紫金公豺拉上岸來。
紫金公豺躺在江邊的沙灘上,吐出幾口濁黃的江水。
圍觀的豺呦呦地叫著,叫得很傷心,很淒涼。
豺是典型的陸地猛獸,雖然會游泳,但水性一般,它們不會像水獺、水牛、水豚或河馬那樣跳到水裡去玩耍。紫金公豺之所以泡在怒江裡,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注意觀察四周的豺,肚子比清晨離開時更癟了,眼睛比清晨離開時更綠了,換句話說,它們比清晨離開時更飢餓了。紫金公豺肯定是發現江邊漂浮著一條死魚,想撈上來充飢,但因那死魚被浪花推搡著,它抓了兩次也沒抓到,不慎失足滑進了深水區。唉,死魚沒吃到,卻灌了一肚子江水。
毋庸置疑,豺群外出狩獵一無所獲,白白忙乎了大半天。
豺群沒能捕獲獵物,這在我的意料之中。它們遭受了黃蜂的襲擊,雖然經過我和強巴敷藥、灌湯,蜂毒症狀有所減輕,但並沒有痊癒,這嚴重影響了它們獰獵技能的發揮。眼皮被蜇腫了,視力必定不佳,難以發現獵物。即使發現了目標,不少豺的腿被蜇跛,奔跑的速度必定遲緩,難以追上奔逃的獵物。最關鍵的是,它們在遭到黃蜂襲擊時,出於自衛的本能,用嘴去咬自己身上的黃蜂,從而被蜇傷了嘴,所以現在即使追上了獵物,它們也無法將獵物咬倒或咬死。
豺們散落在沙灘上,有的用爪子刨刨抓沙礫,尋找蚯蚓或地狗子充飢;有的凝視江水泛起的白浪,期盼有條魚擱淺在沙灘上;有的朝對面山峰上那輪火紅的夕陽呦呦地嘯叫著,大概是希望太陽變成一隻大餡餅掉下來給它們充飢。
許多跡象表明,這群金背豺已經餓到極限。假如今天晚上仍吃不到東西,一些年老體弱的豺明早起來很可能就變成了荒原餓殍。
“我看,該是餵它們紅毛雪兔的時候了。”強巴說。
我也覺得時機已經成熟,該亮出我們手上的王牌了。
強巴從地窩子裡取出兩隻風乾的紅毛雪兔,高高地舉在手中,就像舉著光芒四射的寶石,所有豺的視線都立即聚集在紅毛雪兔身上,眼睛裡閃爍著驚喜、貪婪的光。
這不僅僅是救命的食物,還是來自家鄉的禮物!
強巴將紅毛雪兔拋進豺群。豺們饞涎欲滴,個個擺出撲躥的姿勢,卻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不動,望著刀疤豺母。
我明白,豺是一種記性不錯的動物,它們還記得半個月前我和強巴給它們拋擲紅毛雪兔時,遭到首領的阻止,它們害怕刀疤豺母會像上次那樣禁止它們搶食這兩隻紅毛雪兔。
我也有類似的擔心,所以就特別注意刀疤豺母的反應。
不知強巴是有意還是無意,紅毛雪兔剛好落在刀疤豺母身旁。刀疤豺母本能地向後退一步,隨即緊緊地盯住紅毛雪兔。紅毛雪兔肯定勾起了它的回憶。它的眼神中有驚訝和迷惘,臉上的表情也變化不定,好像拿不定主意該如何處置我們饋贈的特殊禮品。
沙灘上一片寂靜,只有排浪沖刷沙岸的聲音。
紫金公豺嗚咽一聲,大概是在訴說專自己已經飢餓難忍。
刀疤豺母望望面前的紅工毛雪兔,又扭頭看看饞涎欲滴的眾豺,接著,抬頭看著我和強巴,負傷似的哀叫一聲,斜著躥了出去。
這無疑是默許豺群可以撕食的信號。
眾豺發出一陣歡叫,蜂擁而上,搶奪撕扯紅毛雪兔。
僅三分鐘的時間,兩隻紅毛雪兔便被撕成碎片。綠眉母豺搶得一隻兔頭,叼到刀疤豺母面前,意欲同食。刀疤豺母嗅了幾遍兔頭,終於忍受不了飢餓的折磨和美食的誘惑,大口地啃咬起來。
我和強巴相視而笑。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這句話在動物界也同樣適用。刀疤豺母既然吃了我們饋贈的紅毛雪兔,便不會拒絕跟我們回尕瑪爾草原。
五分鐘後,兩隻紅毛雪兔被豺群吃得乾乾淨淨,連皮和骨頭都沒剩。輕盈的兔毛,像蒲公英一樣,在晚風中飄散。
僧多粥少,豺多肉少。區區兩隻紅毛雪兔,當然不夠七八十隻金背豺食用,只夠它們勉強充飢。
豺們蹲坐在沙灘上,意猶未盡地舔著嘴角。也不知是誰帶的頭,它們向著怒江的下游,向著遙遠的日曲卡雪峰,齊聲嘯叫。
呦歐——呦歐——豺嘯聲在峽谷中發出陣陣迴響。
那是對過去美好時光的回憶,也是發自內心的嚮往。
強巴收拾好簡單的行囊,抱起仁丹公豺和秋水姑娘,向高黎貢山的方向走去。刀疤豺母率領豺群緊跟在我們身後。
這兒土地貧瘠,食源短缺,本來就不適合金背豺生活,強巴用自己的行動向豺群表明,居住在尕瑪爾草原的人類消除了對豺的誤解與憎惡,歡迎它們重返家園。既然如此,豺群當然就義無反顧地隨我們踏上了回鄉之跆。
離鄉背井的苦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豺們興奮地一路引吭高歌。
【19 金背豺一出現,紅毛雪兔就魂飛魄散】
渡江河、翻雪山、過荒原,五天後,我和強巴將豺群平安地帶回了日曲卡雪峰。翻過雪山埡口後,豺群飛快地撲向山腳下的尕瑪爾草原,就像遊子撲向日思夜想的母親的懷抱。
誠如我所料,金背豺一出現在尕瑪爾草原,紅毛雪兔囂張的氣焰便得到了有效的遏制。金背豺確確實實是紅毛雪兔的剋星。聞到豺的氣味,看到豺的身影,聽到豺的嘯叫,紅毛雪兔便心,心驚肉跳,魂飛魄散,繁殖速度也明顯降低了。迷宮似的珊瑚礁洞穴也幫不了紅毛雪兔的忙,紅毛雪兔能鑽進去的地方,金背豺也能追攆進去。金背豺特別愛吃剛出生的兔仔,常鑽進地下的洞穴將整窩兔仔洗劫一空,這就直接破壞了紅毛雪兔惡性膨脹的繁殖機制。僅僅三個月,紅毛雪兔的數量便驟減了2/3,尕瑪爾草原的生態逐漸恢復平衡。
已荒蕪一年多的尕瑪爾草原泛起了一片久違的綠意。夏末,一場大雨過後,乾枯的土地得到雨露滋潤,草莖拔節,野花綻放,尕瑪爾草原就像一位久病初癒的姑娘,變得豐盈美麗。放眼望去,一片片濃濃的綠草,一朵朵奼紫嫣紅的花,大地恢復了生機。
瘦骨嶙峋的牛羊逐漸變得膘肥體壯,卡紮寨牧民的臉上又漾起了笑容。
現在,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村民們把金背豺視為神獸,每逢初一或十五,便燒香拜佛,朝著日曲卡雪峰跪拜,感謝蒼天神山的厚愛,派神獸下凡為黎民百姓消災祛禍。在草原遭遇豺時,人們不僅不敢開槍獵殺,而且還雙手合十,誦經念佛,恭敬地給豺讓路。有一次,紫金公豺同幾隻膽大妄為的公豺襲擊了一隻落單的山羊。山羊的主人看見了,不僅沒有上前阻止,還說這是神獸看得起他,所以才叼食了他的羊。於是一種荒謬的說法便在村子裡流傳開來:用羊祭祀神獸,會得到神的保佑,天神和山神會賜福給他。
這種迷信的說法一經流傳,便有村民在祭神的日子牽一隻羊去到尕瑪爾草原,將羊綁在樹樁上,有意讓豺來撕食,說這是敬神的貢品。
牧羊人害怕狗追攆覬覦羊群的豺,得罪了神,紛紛將牧羊犬拴在家裡當看家狗。
羊群沒了牧羊犬的保護,便成了可供野獸肆意掠奪的獵物。
野獸中不乏得意忘形之徒,紫金公豺就是典型的例子。由於人們對它敬之若神,這傢伙的賊膽就變得越來越大,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衝進羊群叼食可憐的羊羔。羊的主人氣憤地吆喝了幾聲,它竟然衝著人咆哮,簡直如人無人之境。
紫金公豺猖狂到了極點。
不過,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刀疤豺母始終沒參與過獵殺家畜的活動。我曾躲在茂密的草叢中用望遠鏡觀察過,刀疤豺母不僅自己不去傷害牧民飼養的山羊和犛牛,還利用首領的權威,禁止手下的豺胡作非為。有一次,豺群剛好與羊群迎面相遇。豺群中有幾個年輕的好事之徒躍躍欲試,刀疤豺母季威嚴地長嘯數聲,勸制止止了這些豺的胡鬧。還有一次,紫金公豺趁豺群在溪流邊飲水之際,帶著幾隻年齡相仿的豺溜出豺群,跑到尕瑪爾草原,闖進犛牛群,圍攻一頭犛牛犢。母犛牛在一旁憤怒地眸叫,刀疤豺母聽到叫聲後,火速趕到草原,但已經遲了,紫金公豺已跳到牛背上,將牛腸子扯了出來。犛牛犢癱倒在地,成了一堆等待宰割的牛肉。紫金公豺得意地叫著,撕吃還在哞哞哀叫的犛牛犢。刀疤豺母衝上去,跳到紫金公豺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將紫金公豺連同那幾隻年輕豺從犛牛犢身旁趕走了。
然而,紫金公豺並沒因為受到刀疤豺母的懲罰而有所收斂,仍一意孤行,與七八隻年齡相仿的年輕脫離刀疤豺母率領的大豺群,組成了一個小豺群,自立為王,專門襲擊牧民的羊群和牛群。
牧民的損失一天天加重,但出於對神的敬畏,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我很難過。當初為了能得到牧民的支持,請回豺群,撲滅兔災,我與強巴才不得已謊稱山神托夢,說金背豺是神獸。把豺視為十惡不赦的害獸是不對的,但現在人們把豺視為應頂禮膜拜的神獸,同樣是荒唐的。我想,我有這個責任和義務,幫助當地牧民消除迷信,讓大家用科學合理的態度對待豺。
解鈴還須繫鈴人。我與強巴商量,決定擒賊先擒——將紫金公豺捕獲,這樣可以一箭雙鵰,既能使廣大牧民重新認識金背豺,還能驅散作惡多端的小豺群。我想,刀疤豺母假如知道我們的意圖,一定會投贊成票的。它肯定也痛恨紫金公豺拉幫結伙的分裂行為,也不會願看到豺襲擊傷害人類飼養的家畜。
我從省動物研究所借來一支麻醉槍,和強巴一起,趕著一群羊到尕瑪爾草原放牧。羊群裡有好幾隻活蹦亂跳的羊羔,是引誘紫金公豺的絕好食餌。太陽爬上山坡時,紫金公豺果然帶著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豺,從地下的洞窟裡鑽了出來。當紫金公豺撲到羊背上時,強巴瞄準紫金公豺的屁股,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帶著針頭的麻醉藥瓶像飛鏢一樣刺進紫金公豺的體內。紫金公豺哀嚎一聲,倉皇逃命。它才躥出去十多米,藥性便發作了,它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又走了幾步,便倒在地上昏死過去。其他幾隻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我相信,這幾隻年輕豺一定會從紫金公豺的身上吸取教訓,這輩子再也不敢襲擊家畜了。首領被擒,小團體土崩瓦解。那幾隻年輕豺躲藏幾日後,一定會改邪歸正,重新回到由刀疤豺母率領的大豺群裡去的。
我和強巴將紫金公豺關進事先準備好的鐵籠子裡,把它拖回卡紮寨,放在打穀場上展覽。村民都圍上來看熱鬧。幾位鬚眉花白的老人對我們冒犯神獸的行為頗有微詞,說山神會懲罰我們的。這時,紫金公豺已經甦醒過來,在鐵籠子裡上躥下跳。強巴用竹棍捅它的屁股,這是為了打破籠罩在金背豺身上的神獸的光環。紫金公豺呦呦地哀叫著,在鐵籠子裡打滾。神獸不神,和一條普通的狼狗差不了多少。一位吃齋念佛的老太太掐著佛珠說:“罪過,罪過!”強巴登上土台,勇敢地向鄉親們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說當時為了消除紅毛雪兔過量繁殖引發的災害,才編出山神托夢說豺是神獸這套鬼話,希望能得到鄉親們的原諒。強巴講完後,我也跳上土台,宣傳科學知識,講大自然是一個生命互相依存的系統,講金背豺在生態平衡中的地位及作用,講保護生物多樣性從本質上說就是保護我們人類自己。
我講得深入淺出,鄉親們聽得津津有味。
生動別緻的科普教育,使卡紮寨的牧民們提高了科學意識,不再把金背豺當作神獸頂禮膜拜,也不再把金背豺當作害獸狂捕濫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尕瑪爾草原變得越來越豐饒,越來越美麗。
至於紫金公豺,我要把它送到昆明市動物園,作為珍禽異獸供遊人觀看。它將在動物園的大鐵籠裡終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