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要是這兩組白象能會合在一起,幾頭成年象齊心協力,像多力量大,老虎是很難佔到什麼便宜的,那只孟加拉虎似乎也看到了這一點,加快了進攻節奏,倏地躥到東,想跳到傻丫頭的背上去噬咬,忽地溜到西,亮出虎爪來撕抓傻丫頭的臉,傻丫頭真是夠傻的,嚇得渾身哆嗦,站在原地,閉起眼睛,動也不動,大概以為它看不見老虎,老虎也就看不見它了,老阿呆疲於奔命,它本來腿腳就不利索,剛趕到東面阻止惡虎躍上傻丫頭的背,還沒回過神來,惡虎已轉到西面撕抓傻丫頭的臉了,它只得伸長鼻子摀住傻丫頭的臉,犀利的虎爪落了下來,老阿呆的鼻子皮開肉綻,但總算沒讓虎爪傷著傻丫頭,惡虎當然不會罷休,飾有黑黃環紋的虎尾一掄,又敏捷地轉換方向撲咬傻丫頭。孟加拉虎生活在亞洲象出沒的熱帶雨林,練就了一套獵食小象的高超技藝,它習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小象身上,在小象的頸側猛咬一口,或者擰斷小象的頸椎,或者咬斷小象的動脈血管,然後在救援的成年象趕到之前,一溜煙兒逃離現場,隱蔽在附近跟蹤窺視,受了重傷的小象少則幾個時辰多則一兩天就會因流血過多傷勢過重而倒斃身亡,待悲傷的象群從嚥氣的小象身邊離去後,虎再出來撿取獵物。
霹靂雄和白玉娘離灌木叢還有相當距離,那只惡虎還有時間跳到傻丫頭身上去猛咬一口,老阿呆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已經暈頭轉向力不從心了,惡虎轉換方向後,傻丫頭便完全暴露在虎爪下,我在樹上看得清清楚楚,老虎四肢屈蹲,身體後仰,眼瞅著就要起跳了,老阿呆還滯留在傻丫頭的身後,傻丫頭完了,我想,就在這時,只見老阿呆鼻子昂豎,身體,嗖,地直立起來,兩隻前蹄舉到空中,就像跨欄賽跑那樣,從傻丫頭身上跨了過去,傻丫頭被壓得跪倒在地老阿呆就像一隻巨大的罩子,罩在傻丫頭身上,老虎已經起跳撲到老阿呆身上,橫掛在老阿呆肩胛,張開血盆大口,噬咬老阿呆的脖子,一面咬還一面發出一聲聲氣急敗壞的虎嘯。
我猜想,惡虎雖然跳到老阿呆身上噬咬,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並不是要想在短暫的瞬間殺死老阿呆,成年象皮膚厚韌,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象,皺褶縱橫,三天兩頭洗泥浴,泥沙鑲嵌在皮膚和毛叢裡,板結得像穿著鎧甲,虎牙再銳利,也很難一口就咬穿,成年公象的脖頸粗得像水桶,肌肉隆起,虎頜再有力,也難以擰斷其頸椎,再說,惡虎若是真的一門心思宰殺老阿呆,完全沒必要一面噬咬一面發出驚心動魄的虎嘯,它的目的很明確是要用殘忍的噬咬和刺耳的虎嘯,恫嚇威逼,迫使罩在傻丫頭身上的老阿呆倉皇逃離,然後對傻丫頭進行致命的攻擊和廝殺。
尖利的虎牙刺進老阿呆的皮囊,虎頭擺動,狠命啃咬撕扯,老阿呆發出淒厲的嚎叫,兩隻失去作用的象牙朝天亂舞,眼珠彷彿要從眼眶裡蹦出來,顯得痛苦異常,但它身體堅如磐石,紋絲不動,它的頸皮被虎牙咬開了一條口子,血汩汩直流,卻仍像鐵罩子一樣緊緊罩在傻丫頭身上
世界上現有東北虎,華南虎,爪哇虎,蘇門虎,巴厘虎,高加索虎,東南亞虎,孟加拉虎等八個品種,東北虎體型最大,孟加拉虎性情最凶暴,其他種類的虎,撲倒獵物後,一般都要咬緊獵物的喉管,令其窒息後再行殺戮,惟獨孟加拉虎在將獵物撲倒後,獵物還在呼吸掙扎,便撕皮啃肉,大快朵頤,活殺活吃,野蠻透頂此時此刻,惡虎使出了這一看家手段,從老阿呆的肩胛與脖頸連接處連皮帶肉咬下一塊,吧嗒吧嗒咀嚼著,然後,脖子一抻吞嚥進肚。
老阿呆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眼睛都疼得翻白了,然而四條象腿卻像四根擎天石柱一樣巍然屹立,沒挪動半寸終於,霹靂雄趕到了,兩隻尖利的象牙就像兩把寒光閃閃的尖刀,瞄準正在行兇的孟加拉虎,勇猛地衝撞過去,惡虎只得放棄噬咬,從老阿呆身上跳下去,躥上附近一座十來米高的陡峭石崖,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象群的動靜。
老阿呆這才從傻丫頭身上跨出來,傻丫頭抖抖身上的草屑泥沙,安然無事,老阿呆滿頭滿臉都是血,成了頭紅象,它甩動腦袋,抖落滴淌進眼眶的血珠,警惕地面對盤踞著惡虎的石崖這時,二姨太也帶著餓癆鬼鑽出亂石溝回到象群來了,霹靂雄將四頭成年象分成兩個梯隊,它自己和老阿呆作為第一梯隊掄甩長鼻,搖動象牙,嚴陣以待,白玉娘和二姨太作為第二梯隊分站在左右兩側,嚴密守護著三頭未成年象雙方僵持了約半個多小時,那只孟加拉虎悻悻地嘯叫數聲,然後掉頭躥下石崖沿著一條牛毛細路,斑斕的身影很快隱沒在一片荒草叢中。
老阿呆本來就年老體衰像快要落山的夕陽,象鼻被虎爪撕破,脖子被虎牙咬傷,雖然都不是什麼致命傷,卻流了不少血。生命就像風雨中的一豆燭火,日漸衰微,行動更加緩慢,吃得也更少了,有時一連幾個小時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就像一具沒有生命的空殼大約是惡虎事件發生後的第七天吧,傍晚,我同往常一樣帶著一包專治跌打損傷的雲南白藥和一大卷白紗布,到密林為老阿呆治療傷口,它站在一座懸崖邊,眼睛瞇成一條縫,凝望著對面山峰漸漸沉落的一輪紅日,以往我給它換藥,到它身邊,摸摸它的鼻根,它就會順從地四膝彎曲跪臥下來,將肩胛的傷口移到我面前,讓我替它消毒,上藥,包紮,配合得很默契,但這一次我在它鼻根上摩挲了很久,它卻仍然站立著,默默地面對著夕陽。
老阿呆,你的傷口還沒癒合,來,我給你換藥我拉動它的鼻子,扯它的耳朵,對它說它用鼻子將我的手推開,搖了搖頭嗚,輕吼一聲,好像在對我說,不用麻煩了,我已經不需要了。
對面起伏的山巒間凝聚著幾片烏雲,晚風乍起,烏雲翻捲飄舞,就像一支送葬的隊伍,漸漸向落日靠攏,鉛灰色的雲像毒蜘蛛吐絲般團團將太陽纏住,火紅的夕陽攙進了烏黑的色彩,天空變得凝重悲壯,幾隻大嘴烏鴉,呱呱,叫著,奏響了太陽的葬禮烏紅的夕陽無可奈何地一點一點沉入蒼茫的群山背後,當最後一片耀眼的光斑快要消失時,突然,老阿呆緩慢地揚起鼻子,朝著殘餘的夕陽,朝著肆虐的黑夜,發出一聲聲嘶啞蒼老的吼叫,如泣如訴,透出無限悲涼我看見,散落在四周的六頭白象,踏著暮靄和夜霧,邁著沉重的步伐,聚攏到老阿呆的身邊,它們低著頭,垂著鼻,神情肅穆,就連最淘氣最好動的銀灰鼻也不再嬉鬧,乖乖地縮在白玉娘身後,眼睛裡蓄滿了哀傷老阿呆仍一聲接一聲地向著遠方的群山吼叫,還不停地踢蹬象蹄,好像急不可耐地想到什麼地方去,佈滿皺紋的老臉上,浮現出癡迷的神態,彷彿遙遠的地方有一種神秘的召喚所有的白象也都遙望著太陽落山的地方突然間,我混沌的腦子閃出一個靈感,老阿呆莫不是預感到了自己死期將臨,想要去象塚西雙版納流行著關於象塚的傳說,大象是一種有葬禮習慣的動物,每個像群都有自己的傳統墓地象塚,除了意外橫禍亞洲象決不願意自己暴屍荒野。
象很聰明,能預感到自己的死亡當老象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時,就會在象群的陪同下,從從容容地走向象塚,與祖先的屍骸埋葬在一起,像塚通常都在杳無人煙的密林深處,極難發現,不少獵人為了得到珍貴的象牙,或牽著獵狗四處尋找,或尾隨象群跟蹤盯梢,希冀能幸運地發現神秘的象塚,然而,大象把象塚視為聖地,恪守秘密,嚴加防範,又因為大象壽命很長沒有天災人禍的話,平均可活到60歲碰到大象葬禮的機會十分渺茫,因此,儘管人人都曉得有關象塚的事卻至今沒誰找到過真正的象塚。
老阿呆要去象塚了,我心裡一陣衝動,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跟隨這群白象,加入送終的行列,一起前往象塚,我對自己說我是這個白象家族最親密的人類朋友,有責任也有義務參加老阿呆的葬禮,當然,我出於好奇,還想證實有關象塚的傳說,想撩開象塚神秘的面紗。
天暗了下來,半個月亮升上天空,灑下一片朦朧的夜色,老阿呆停止揪人心肺的吼叫,轉過身來,向山坡下一條荒涼的箐溝走去,眾象排成一字隊形,跟隨在老阿呆身後我也混在象隊裡,摸索著往前走,走上一段,我就從隨身攜帶的一大卷白紗布上撕下一塊來,或穿在樹枝,或綁在草莖,或半埋在泥土中,設置簡易路標,這樣,我一旦迷路,天亮後也能順著路標摸回家,當然,以後如果需要,還能靠路標再次光臨象塚,迷宮似的熱帶雨林裡,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剛拐進箐溝,突然,頭象霹靂雄揚鼻發出一聲輕吼,整個像隊像得到命令似的都停了下來,它徑直來到我面前,鼻子鉤住我的腰,把我從隊伍里拉了出來,又將我的身體扳得向後轉,鼻尖頂住我的脊樑骨,輕輕推搡,它的這套形體語言把意思表達得十分清晰,謝絕我參加葬禮,要我回家去。
大象是不歡迎家族以外的成員進入它們視為神聖的象塚的我覺得很委屈,也不甘心就這麼被驅趕,我假裝順從的樣子往回走了一段,進到一片濃濃的樹陰下,閃進樹的背後躲了起來當聽到象群繼續趕路的聲音後,藉著依稀可辨的月光,又悄悄尾追上去,穿過箐溝,來到一片油棕樹林,寬大的棕葉遮斷了月光能見度驟然降低,前頭模模糊糊的象隊隱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什麼也看不見了,我一急,奔跑起來,咚,我結結實實撞在牆一樣的物體上,被彈了回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奇怪的是並沒有撞疼,頭上也沒磕出青包,就像是撞在了童話中的橡皮牆上我身旁響起一聲象吼,聲音短促而又尖厲,含有明顯的不滿情緒,哦,我是撞在了霹靂雄的身上,這傢伙,大概料到我會跟蹤盯梢,躲在黑暗的樹叢中再次攔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