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狩獵隊分成好幾個小組,在獵狗的幫助下,把七八十隻斑羚逼到戛洛山的傷心崖上。
傷心崖是戛洛山上的一座山峰,像被一把利斧從中間剖開,從山底下的流沙河抬頭往上看,宛如一線天。隔河對峙的兩座山峰相距約六米左右,兩座山都是筆直的絕壁。斑羚雖有肌腱發達的四條長腿,極善跳躍,是食草類動物中的跳遠冠軍,但就像人跳遠有極限一樣,在同一水平線上,健壯的公斑羚最多只能跳出五米遠,母斑羚、小斑羚和老斑羚只能跳四米左右,而能一跳跳過六米寬的山澗的超級斑羚還沒有生出來呢。
開始,斑羚們發現自己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絕境,一片驚慌,胡亂躥跳。有一隻老斑羚不知是老眼昏花沒測准距離,還是故意要逞能,竟退後十幾步一陣快速助跑奮力起跳,想跳過六米寬的山澗,結果在離對面山峰還有一米多的空中哀咩一聲,像顆流星似的筆直墜落下去,好一會兒,懸崖下才傳來撲通的落水聲。
過了一會兒,斑羚群漸漸安靜下來,所有的眼光集中在一隻身材特別高大、毛色深棕油光水滑的公斑羚身上,似乎在等候這只公斑羚拿出使整個種群能免遭滅絕的好辦法來。毫無疑問,這只公斑羚是這群斑羚的頭羊,它頭上的角像兩把鐮刀。鐮刀頭羊神態莊重地沿著懸崖巡視了一圈,抬頭仰望雨後湛藍的蒼穹,悲哀地咩了數聲,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斑羚群又騷動起來。這時,被雨洗得一塵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現一道彩虹,一頭連著傷心崖,另一頭飛越山澗,連著對面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間架起了一座美麗的天橋。斑羚們凝望著彩虹,有一頭灰黑色的母斑羚舉步向彩虹走去,神情恍惚,似乎已進入了某種幻覺狀態。也許,它們確實因為神經高度緊張而誤以為那道虛幻的彩虹是一座實實在在的橋,可以通向生的彼岸。
灰黑色母斑羚的身體已經籠罩在彩虹炫目的斑斕光帶裡,眼看就要一腳踩進深淵去,突然,鐮刀頭羊「咩咩」發出吼叫。這叫聲與我平常聽到的羊叫迥然不同,沒有柔和的顫音,沒有甜膩的媚態,也沒有絕望的歎息,音調雖然也保持了羊一貫的平和,但沉鬱有力,透露出某種堅定不移的決心。
隨著鐮刀頭羊的那聲吼叫,灰黑色母斑羚如夢初醒,從懸崖邊緣退了回來。
隨著鐮刀頭羊的那聲吼叫,整個斑羚群迅速分成兩撥,老年斑羚為一撥,年輕斑羚為一撥。在老年斑羚隊伍裡,有公斑羚,也有母斑羚;在年輕斑羚隊伍裡,年齡參差不齊,有身強力壯的中年斑羚,有剛剛踏進成年行列的大斑羚,也有稚氣未脫的小斑羚。兩撥分開後,老年斑羚的數量比年輕斑羚那撥少十來只。鐮刀頭羊本來站在年輕斑羚那撥裡,眼光在兩撥斑羚間轉了幾個來回,悲愴地輕咩了一聲,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撥去了。有幾隻中年公斑羚跟隨著鐮刀頭羊,也自動從年輕斑羚那撥裡走出來,進入老年斑羚的隊伍。這麼一來,兩撥斑羚的數量大致均衡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從那撥老斑羚裡走出一隻公斑羚來。公斑羚朝那撥年輕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聲,一隻半大的斑羚應聲走了出來。一老一少走到傷心崖,後退了幾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飛奔起來,差不多同時,老斑羚也快速起跑,半大的斑羚跑到懸崖邊緣,縱身一躍,朝山澗對面跳去;老斑羚緊跟在半大斑羚後面,頭一鉤,也從懸崖上躥躍出去;這一老一少跳躍的時間稍分先後,跳躍的幅度也略有差異,半大斑羚角度稍高些,老斑羚角度稍低些,等於是一前一後,一高一低。我吃了一驚,怎麼,自殺也要老少結成對子,一對一對去死嗎?這只半大斑羚和這隻老斑羚除非插上翅膀,否則絕對不可能跳到對面那座山崖上去!突然,一個我做夢都想不到的鏡頭出現了,老斑羚憑著嫻熟的跳躍技巧,在半大斑羚從最高點往下降落的瞬間,身體出現在半大斑羚的蹄下。老斑羚的跳躍能力顯然要比半大斑羚略勝一籌,當它的身體出現在半大斑羚蹄下時,剛好處在跳躍弧線的最高點,就像兩艘宇宙飛船在空中完成了對接一樣,半大斑羚的四隻蹄子在老斑羚寬闊結實的背上猛蹬了一下,就像踏在一塊跳板上,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墜的身體奇跡般地再度升高。而老斑羚就像燃料已燒完了的火箭殘殼,自動脫離宇宙飛船,不,比火箭殘殼更悲慘,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它像只突然斷翅的鳥筆直墜落下去。這半大斑羚的第二次跳躍力度雖然遠不如第一次,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躍的一半,但已足夠跨越剩下的最後兩米路程了。瞬間,只見半大斑羚輕巧地落在對面山峰上,興奮地咩叫一聲,鑽到磐石後面不見了。
試跳成功。緊接著,一對對斑羚凌空躍起,在山澗上空畫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繚亂的弧線。每一隻年輕斑羚的成功飛渡,都意味著有一隻老年斑羚摔得粉身碎骨。
山澗上空,和那道彩虹平行,又架起了一座橋,那是一座用死亡做橋墩架設起來的橋。沒有擁擠,沒有爭奪,秩序井然,快速飛渡。我十分注意盯著那群注定要送死的老斑羚,心想,或許有個別滑頭的老斑羚會從注定死亡的那撥偷偷溜到新生的那撥去,但讓我震驚的是,從頭至尾沒有一隻老斑羚調換位置。
它們心甘情願用生命為下一代開闢一條生存的道路。
絕大部分老斑羚都用高超的跳躍技藝,幫助年輕斑羚平安地飛渡到對岸的山峰。只有一頭衰老的母斑羚,在和一隻小斑羚空中銜接時,大概力不從心,沒能讓小斑羚踩上自己的背,一老一小一起墜進深淵。
我沒想到,在面臨種群滅絕的關鍵時刻,斑羚群竟然能想出犧牲一半挽救另一半的辦法來贏得種群的生存機會。我更沒想到,老斑羚們會那麼從容地走向死亡。
我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獵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連狗也驚訝地張大嘴,伸出了長長的舌頭。
最後傷心崖上只剩下那只成功地指揮了這群斑羚集體飛渡的鐮刀頭羊。這群斑羚不是偶數,恰恰是奇數。鐮刀頭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既沒有年輕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墊腳石飛到對岸去,也沒有誰來幫它飛渡。只見它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絢麗的彩虹。彎彎的彩虹一頭連著傷心崖,一頭連著對岸的山峰,像一座美麗的橋。
它走了上去,消失在一片燦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