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好昆蟲的孩子

  現在,有許多人總喜歡把一切人的品格、才能、愛好等歸於遺傳。也就是說承認人類及一切動物的智慧都是從祖先那兒得來的。我並不完全同意這種觀點。我現在就用我自己的故事來證明我那喜愛昆蟲的嗜好並不是從哪個先輩身上繼承下來的。 

  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從來沒有對昆蟲產生過絲毫的興趣和好感。關於我的外祖父,我不大知道,我只知道他曾經歷過相當苦難的日子。我敢說,如果要說他曾經和昆蟲發生過關係的話,那就是他曾一腳把它踩死。外祖母是不識字的文盲,每天為瑣碎的家務所累,沒有什麼閒情雅致去欣賞一些風花雪月的故事,對於科學或昆蟲當然更不會產生興趣。當她蹲在水龍頭下洗菜的時候,偶爾會發現菜葉上有一條毛蟲,她會立刻把這又討厭又可惡的東西打掉。 

  關於我的祖父母,我知道的比較詳細。因為我小時候,我的父母窮得無法養活我,所以在五六歲的時候,我就跟著祖父母一同生活了。祖父母的家在偏僻的鄉村裡,他們靠著幾畝薄田維持生計。他們不識字,一生中從沒有模過課本。祖父對於牛和羊知道得很多,可是除此之外,其它的便什麼也不知道了。如果他知道在將來他家裡的一個人花費了許多時間去研究那些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昆蟲,他會多麼地吃驚啊!如果他再知道那個瘋狂的人正是坐在他旁邊的小孫子,他將一定會憤怒地給我一巴掌的。 

  「哼,把時間和力氣花費在這種沒出息的東西上!」他一定會怒吼。 

  祖母是一個可愛的人,她整天忙著洗衣服,照顧孩子、燒飯、紡紗、看小鴨、做乳酪和奶油,以及其它一些家務,一心為這個家操勞。 

  有時候,在晚上,當我們都坐在火爐邊的時候,她就會常常講一些狼的故事給我們聽。我很想見一見這匹狼,這位在一切故事裡使人心驚肉跳的英雄,可是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一次。親愛的祖母,我是始終深深地感激著您的。在您的膝上,我第一次得到了溫柔的安慰,使痛苦和憂傷得到緩解。你遺傳給了我強壯的體質和愛好工作的品格,可是你的確沒有給我愛好昆蟲的天性。 

  我自己的父母都是不愛好昆蟲的。母親沒有受過教育,父親小時候雖然進過學校,稍稍能讀能寫,可是為了生活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再也沒有時間顧及到別的事情了,更談不上愛好昆蟲了。有一次當他看到我把一隻蟲子釘在軟木上的時候,他狠狠地打了我一拳,這就是我從他那裡得到的鼓勵。 

  儘管如此,從幼年的時候開始,我就喜歡觀察和懷疑一切事物。每次憶起童年,我總會想起一件難忘的往事,現在說起來還覺得很有趣。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光著腳丫子站在我們的田地前面的荒地上,粗糙的石子刺痛了我。我記得我有一塊用繩子繫在腰間的手帕──很慚愧,我那時常常遺失手帕,然後用袖子代替它,所以不得不把寶貴的手帕繫在腰上。 

  我把臉轉向太陽,那眩目的光輝使我心醉。這種光輝對我的吸引力相當於光對於任何一隻蛾子的吸引力甚至還要大得多,當我這樣站著的時候,我的腦海裡就突然冒出一個問題:我究竟在用哪個器官來欣賞這燦爛的光輝?是嘴巴?還是眼睛?請讀者千萬不要見笑,這的確算得上一種科學的懷疑。我把嘴也張得大大的,又把眼睛閉起來,光明消失了;我張開眼睛閉上嘴巴:光明又出現了。這樣反覆試驗了幾次,結果都是一樣。於是我的問題被我自己解決了:我確定我看太陽用的是眼睛,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方法叫「演繹法」。這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發現啊!晚上我興奮地把這件事告訴大家。對於我這種幼稚和天真,只有祖母慈祥地微笑著,其餘的人都大笑不止。 

  另外一次是在黑夜的樹林裡,有一種斷斷續續的叮噹聲大大地引起了我的注意。這種聲音顯得分外優美而柔和。在寂靜的夜裡,是誰在發出這種聲音?是不是巢裡的小鳥在叫?還是小蟲子們在開演唱會呢? 

  「哦,我們快去看看吧,那很可能是一隻狼。狼的確是在這種時候出聲的,」同行的人對我說,「我們一起走,但不要走得太遠,聲音就是從那一堆黑沉沉的木頭後面發出來的。」 

  我站在那裡守候了許多時候,什麼也沒有。後來樹林中發出一個輕微的響聲,彷彿是誰動了一下,接著那叮噹聲也消失了。第二天,第三天,我再去守候,不發現真相決不罷休。我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終於獲得了回報。嘿!終於抓到它了,這一個音樂家已經在我的股掌之間了。它不是一隻鳥,而是一隻蚱蜢,我的同伴曾告訴我它的後腿非常鮮美。這就是我守候了那麼久所得到的微乎其微的回報。不過我所得意的,倒不是那兩隻像蝦肉一樣鮮美的大膽,而是我又學到了一種知識,而且,這知識是我親自通過努力得來的。現在,從我個人的觀察來看,我知道蚱蜢是會唱歌的。我沒有把這發現告訴別人,為的是怕再像上次看太陽的事情那樣遭別人的嘲笑。 

  哦,我們屋子旁邊的花長得多麼美麗啊!它們好像張著一個個彩色的大眼睛向我甜甜地笑。後來,在那個地方,我又看到一堆堆又大又紅的櫻桃。我嘗了嘗,滋味也不過如此,沒有像看上去的那麼誘人,而且沒有核,這究竟是些什麼櫻桃呢?夏天將要結束的時候,祖父拿著鐵鍬來,把這塊土地的泥土從底下翻起來,從地底下掘出了許許多多圓圓的根。我認得那種根,在我們的屋子裡面有許許多多,我們時時把它們放在煤爐上煨著吃。那就是馬鈴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馬鈴薯。我的探索一下戛然而止,不過,那紫色的花和紅色的果子被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裡。 

  我利用自己這雙對於動植物特別機警的眼睛,獨自觀察著一切驚異的事物。儘管那時候我只有六歲,在別人看來什麼也不懂。我研究花,研究蟲子;我觀察著,懷疑著;不是受到了遺傳的影響,而是受到了好奇心的驅使和對大自然的熱愛。 

  不久我又回到了我父親的屋子裡。那時候我已經七歲,到了必須進學校的年齡了。可我並不覺得學校生活比我以前那種自由自在地沉浸在大自然中的生活更有意思。我的教父就是老師。那間我坐在裡面學習字母的屋子,我該稱它做什麼呢?的確很難有一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因為那屋子用處太多了。它既是學校,又是廚房;既是臥室,又是餐廳;既是雞窩,又是豬圈。在那種時代,誰也不會夢想有王宮般美麗堂皇的學校,無論什麼破棚子都可以被認為是最理想的學校。 

  在這間屋子裡,一張很寬的梯子通到樓上去,梯子腳邊的一個凹形的房間裡有一張大床。樓上究竟有什麼東西我不大知道。有時候我們會看見老師從樓上捧來一捆乾草給驢子吃;有時候也會看見他從樓上提著一籃馬鈴薯下來,交給師母去煮豬食。我猜這一定是一間堆放物品的屋子,是人和畜牲共同的儲藏室。 

  讓我們回過頭來講那間做教室的房間吧。這間屋子裡唯一的一扇窗,是一扇朝南的窗,又小又矮。當你的頭碰著窗頂的時候,你的肩膀同時地碰到了窗欄。這個透著陽光的窗戶是這個屋子裡惟一有生氣的地方,它俯視著這個村莊的大部分。從窗口往外望,你會發現這是一個散落在斜坡上的村落。窗口下面是老師的小桌子。 

  對面牆上有一個壁龕,裡面放著一個盛滿水的發亮的銅壺,孩子們口渴的時候可以信手從這裡倒杯水解渴。在壁龕的頂端有幾個架子,上面放著閃閃發光的碗,那些碗只有在舉辦盛會時才拿出來用。 

  在光線所能射到的牆壁上,到處掛著各種色彩不協調的圖畫,最遠的那垛牆邊有一隻大壁爐,左右是用木石築成的,上面放著塞了糠的墊褥。由兩塊滑動的板充當門。如果想獨自靜靜地躺下睡覺,你可以把門關起來。這兩張床是給主人和主婦睡的。無論北風在黑暗的谷口怎樣怒吼,無論雪花在外面如何打轉,他們一定在這裡面睡得很舒服。其餘的地方就放著一些零碎的雜物:一條三腳凳,一隻掛在壁上的鹽罐,一個鐵鏟,重得需要兩隻手一起使勁才拿得動,最後還有那風箱,就像我祖父家裡的那個一樣,風一吹,爐裡的木塊和樹枝就燒起來。我們如果要享受火爐的溫暖,每人每天早上就得帶一塊小柴來。 

  可是爐子並不是為我們生的,主要是為那三隻煮豬食的鍋子。老師和師母總是挑一個最舒適的位於坐下,其餘的人卻圍著那大鍋子,圍成一個半圓形。那鍋裡不住地冒著熱氣,發出呼呼的聲音。我們中膽子比較大的人會趁著先生看不見的時候用小刀挑一個煮熟了的馬鈴薯,夾在他的麵包裡吃。我不得不承認,如果說我們在學校裡做了一些工作的話,那就是我們吃得很多。在寫字的時候剝著栗子或咬著麵包,似乎已經成為改不了的習慣了。 

  至於我們這些年紀較小的學生,除了享受滿口含著食物讀書的樂趣外,還有兩件快樂的事情,在我看來不見得比栗子的味道差。我們的教室後門外就是庭院。在那裡,一群小雞圍著母雞在扒土,小豬們自由自在地打著滾。有時候,我們中會有人偷偷地溜出去,回來的時候故意不把門關上,於是馬鈴薯的香味便一陣陣地飄到門外去。外面的小豬聞到這香味,一個個循著香味接通跑來。我的長凳子,是年紀最小的學生們坐的,恰巧是靠著牆壁,在銅壺的下方,也正是小豬們的必經之路。我每次都能看見小豬們快步地跑著,一邊大聲地呼叫著,搖著它們的小尾巴。它們用身體蹭我們的腿,把又冷又紅的鼻子拱到我們的手掌裡面找吃剩的麵包屑。它們那細小的圓溜溜的眼珠子望著我們,似乎在問我們口袋裡還有沒有干栗子給它們吃。它們這樣東竄西聞了一圈之後,就會被怒氣沖沖的老師揮著手帕趕回院子裡去了。 

  接著就是母雞帶著它的小雞雛們來看我們了。我們每個人都會熱情地剝一些麵包來招待這些可愛的小客人,然後美滋滋地欣賞它們吃東西的樣子。 

  在這樣的一個學校裡,我們能學到些什麼呢?每一個年紀較小的學生手裡都有

──或者說,假定他們都有一本灰紙訂成的小書,上面印著字母,封面上畫著一隻鴿子,確切地說,那只是一隻很像鴿子的動物。封面上有一個十字架,是用字母按照一定的順序排出來的。老師可能覺得這本書挺管用的,因此把書發給我們,並且解釋給我們聽。就因為這樣,老師總是被那些年紀較大的學生們纏著,沒有工夫顧及我們這些小不點兒。他還是把書也發給我們,不過其作用只是為了讓我們看上去更像學生而已。於是我們這些小不點兒就自己坐在長凳上讀書,同時請旁邊的大孩子教我們──如果他能認得一兩個字母的話。我們的學習常常被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打斷,一會兒老師和師母去看鍋裡的馬鈴薯了,一會兒小豬的同伴們叫喚著進來,一會兒又是一群小雞忙不迭地奔進來,我們這樣忙裡偷閒地看一會兒書,實在是學不到什麼東西,得不到什麼知識的。 

  大孩子們常常練習寫字。他們的位置比較優越,能夠藉著從那狹小的窗洞透進來的光,並且他們前面還有那張全屋唯一的桌子,學校裡什麼設備都沒有,甚至連墨水都沒有一滴,所以每個人上學的時候都得自己帶上全套的文具。那時候的墨水是裝在一個長條的紙板匣裡面的,裡面分成兩格,上面一格放鵝毛管做的筆,下面一格是一個小小的墨水池,裡面盛著墨水,那時候的墨水是用煙灰和醋合成的。 

  我們的老師最偉大的工作就是修筆──然後在某一頁的頂上寫一行字母或是單字,至於他寫什麼字,依照各個學生的要求而定。看,當老師寫字的時候,他的手腕抖動得多厲害啊!他用小拇指拈著紙,做好奮筆疾書的準備。忽然,老師的手開始運動了,在紙上飛著、打著轉。看啊,筆尖所到之處展開了一條花邊,裡面有圓圈、有螺旋、有花體字、有張著翅膀的鳥……我們要他畫什麼他就畫什麼。只要你喜歡,什麼都有。這些畫都是用紅墨水畫出來的。就是這樣一隻筆創造了一個個奇跡。面對這一個個奇跡,我們都驚得目瞪口呆。 

  我們在學校裡讀些什麼呢?大概是法文吧,常常從聖經上記載的歷史中選一兩段來讀讀。拉丁語倒是學得比較多些,為的是使我們能夠準確地唱讚美詩。 

  歷史、地理呢?誰也沒聽到過這兩個名詞。地球是方的還是圓的,對我們來說有什麼不同呢?方也罷,圓也罷,反正從地裡長出東西來是同樣的不容易啊! 

  語法呢?我們的老師從來不拿這個問題去為難自己,我們當然更不會了。 

  數學呢?是的,我們的確學了一點,不過還不配用那麼堂皇的名字,我們一直稱它為「算術」。 

  在星期六的晚上,通常總是用「算術」的儀式來結束這一星期。最優秀的學生先站起來把乘法口訣表背誦一遍,然後全班,包括最小的學生,依著他的樣子齊聲合背一遍。我們的聲音很響亮,把偶而跑進屋來想覓一點食的雞和豬都嚇跑了。 

  別人都說我們的老師是個很能幹的人,能把學校管理得很好。的確,他不是一個等閒之輩,但他也確實不能稱作一個好老師,因為缺少一樣東西──時間。他替一個出門的地主保管著財產;他照顧著一個極大鴿棚;他還負責指揮乾草、蘋果、栗子和燕麥的收穫,在夏天,我們常常幫著他幹活。在那個時候,上課才是一件有趣的事,因為我們常在乾草堆上上課,有時候甚至就利用上課的時候清除鴿棚,或是消滅那些雨天從牆腳爬出來的蝸牛。這對我來說,倒是正中下懷。 

  我們的老師還是個剃頭匠。他那雙靈巧的手替我們的抄寫本裝飾「花邊」,也為地方上的大人物剃頭,像市長、牧師和公證人等等。 

  我們的老師又是個打鐘的能手。每逢有婚禮或洗禮的時候,他總要到教堂裡去打鍾──那時我們的功課當然要暫告停止。暴風雨來臨的時候,又可以給我們一天的休假,因為那時候必須用鐘聲來驅除雷電和冰雹,我們的老師責無旁貸地去敲鐘了。 

  我們的老師還是唱詩班裡的一員。我們的老師還管著村裡教堂頂上的鐘。那是他最引以為豪的工作。只須對著太陽一望,他便可以說出一個準確的時間,然後他爬到教堂頂上尖尖的閣樓裡,打開一個大匣子,讓自己置身於一堆齒輪和發條中間。這些東西的秘密,除了他之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這樣一個學校,這樣一個老師,對於我那尚未充分表現的特點,將有什麼影響呢?我那熱愛昆蟲的個性,幾乎不得不漸漸地枯萎以至永遠消失了。但是,事實上,這種個性的種子有著很強的活力,它永遠在我的血液裡流動,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它能夠隨時激發出來或找到滋生的養料,無時無刻不體現出來,甚至在我的教科書的封面上,也能顯而易見地看出書的主人的愛好──那裡有著一隻色彩配合得不很協調的鴿子,它對於我來說,比書本裡的ABC有意思得多。它的圓眼睛似乎在衝著我笑,它那翅膀我已一根一根地數過共有多少羽毛,那些羽毛告訴我怎樣飛上天空,翱翔在美麗的雲朵裡。這只鴿子帶著我飛到毛櫸樹上,我看到那些透著光澤的樹幹高高地矗立在長滿苔蘚的泥土上在泥土上。在長著許多白色的蘑菇,看上去好像是過路的母雞產下的蛋。這只鴿子又帶我到積雪的山頂上,在那裡,鳥類用它們的紅腳踏出了星形的足跡。這個鴿子是我的好夥伴、好朋友,它減輕了我整天背字母的壓力。應該謝謝它,有了它作伴,我才能靜靜地坐在長凳上等候放學。 

  露天學校有著更大的誘惑力。當老師帶著我們去消滅黃楊樹下的蝸牛的時候,我卻常常陰奉陽違,不忍心殺害那些小生命。當我捉到了滿手的蝸牛時,我的腳步便遲緩起來了。它們是多麼美麗啊!只要我願意,我能捉到各種顏色的蝸牛:黃色的、淡紅色的、白色的、褐色的……上面都有深色的螺旋紋。我挑了一些最美麗的塞滿衣兜,以便空閒的時候拿出來看看。 

  在幫先生曬乾草的日子裡,我又認識了青蛙。它用自己作誘餌,引誘著河邊巢裡的蝦出來;在赤楊樹上,我捉到了青甲蟲,它的美麗使天空都為之遜色;我採下水仙花,並且學會了用舌尖從它花冠的裂縫處吸取小滴的蜜汁,我也體驗到太用力吸花蜜所導致的頭痛,不過這種不舒服與那美麗的白色花朵所帶給我的賞心悅目的感覺相比,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我還記得這種花的漏斗的頸部有一圈美麗的紅色,像掛了一串紅項鏈。 

  在收集胡桃的時候,我在一塊荒蕪的草地上找到了蝗蟲,它們的翅膀張得像一把扇子,有紅色的也有藍色的,讓人眼花繚亂。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能源源不斷地得到精神食糧,自得其樂。我對於動植物的愛好也自然有增無減,日益彌深。 

  最後,這種愛好促進了我對字母的認識。由於我非常喜歡封面上的鴿子,早把封面後的字母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所以我的認識程度一直停留在初級階段。一個偶然的念頭使我的父親把我從學校裡領回家去,這才是我真正讀書的開始。這回讀的是印得很大的字,花了三角半錢買來的。那上面劃著許多五彩的格子,每個格子裡畫著一種動物,這些動物就用它們的名字和第一個字母來教我認ABC。第一個就是「驢」。在法文中,它的名字是Ane,於是我認識了A;牛的名字叫Boeuf,它教我認識了B;Canara是鴨子,於是我認識了C;Dinod是火雞,它教我認識了D。其餘的字母也是如此這般讓我認識的。當然,有幾格印得很不清楚,像那教我認得H、K和E的河馬(Hippopotamus)、雨燕(Kamichi)和瘤牛(zebu)之類,不過沒什麼大礙。我進步得很快,不到幾天工夫,居然能很有興趣地讀那本鴿子封面的書了。我已經被啟發了,接著便懂得語法了,這激起了我對學習的濃厚興趣,我的父母都為我的進步感到驚異。現在我能夠解釋那驚人的進步的原因了:那些圖畫把我引入到一群動物中,這恰巧投合了我的興趣。我心愛的動物們開始教我唸書,而以後,動物永遠成為我學習研究的對象。 

  後來,好運第二次降臨到我身上。為了讓我用功讀書,我得到了一本廉價的《拉封丹寓言》,裡面有許多插圖,雖然又小又不準確,可是看起來的確很有趣。這裡有烏鴉、喜鵲、青蛙、兔子、驢子、貓和狗;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東西,這裡面的動物會走路會講話,因此大大激起了我的興趣。至於瞭解這本書究竟講了些什麼,那是另一回事了。不過不要擔心,我試著把一個個音節連起來,慢慢地你就知道全篇的意思了。於是拉封丹也成為我的朋友了。 

  十歲的時候,我已是路德士書院(Rodez Colloge)的學生了。我在那裡成績很好,尤其是作文和翻譯兩課都能得到很高的分數。在那種古典派的氣氛中,我們聽到了許多神話故事。那些故事都是很吸引人的。可是在崇拜那些英雄之餘,我不會忘記趁著星期天去看看蓮香花和水仙花有沒有在草地上出現;梅花雀有沒有在榆樹絲裡孵卵;金蟲是不是在搖擺於微風中的白楊樹上跳躍,無論如何,我是不能忘記它們的! 

  可是,忽然惡運又降臨了:飢餓威脅著我們一家。父母再也沒有錢供我唸書了。我不得不離開學校。生命幾乎變得像地獄一樣可怕。我什麼都不想,只盼望能快快熬過這段時期! 

  在這些悲慘的日子裡,我對於昆蟲的偏愛應該暫時擱在一邊了吧?就像我的先輩那樣,為生計所累。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我仍然常常能夠回憶起那只第一次遇到的金蟲:它那觸鬚上的羽毛,它那美麗的花色──褐色底子上嵌著白點──這些好像是那種淒慘晦暗的日子裡的一道閃亮的陽光,照亮並溫暖了我悲傷的心。 

  總而言之,好運不會拋棄勇敢的人。後來我又進了在伏克羅斯(Voncluse)的初級師範學校,在那裡我能免費分到食物,儘管只是干栗子和豌豆而已,校長是位極有見識的人,他不久便信任了我,並且給了我完全的自由。他說只要我能應付學校裡的課程,我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當時我的程度比同班的同學要稍高一些,於是我就利用比別人多的空閒時間來增加自己對動植物的認識。當周圍的同學們都在訂正背書的錯誤時,我卻可以在書桌的角落裡觀察夾竹桃的果子、金魚草種子的殼,還有黃蜂的刺和地甲蟲們的翅膀。 

  我對於自然科學的興趣,就這樣慢慢地滋長起來了。在那時候,生物學是被一般學者所輕看的學科,學校方面所承認的必修課程是拉丁文、希臘文和數學。 

  於是我竭盡全力地去研究高等數學。這是一種艱難的奮鬥,沒有老師的指導,碰到疑難問題,往往好幾天得不到解決,可我一直堅持不懈地學著,從未想過半途而廢,而終於有所成就。後來我用同樣的方法自學了物理學,用一套我自己製造的簡陋的儀器來做各種實驗。我違背了自己的志願,把我的生物學書籍一直埋在箱底。 

  畢業後,我被派到埃傑克索書院(Ajaccio College)去教物理和化學。那個地方離大海不遠,這對我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那包蘊著無數新奇事物的海洋,那海灘上美麗的貝殼,還有番石榴樹、楊梅樹和其它一些樹,都足夠讓我研究好半天的。這樂園裡美麗的東西比起那些三角、幾何定理來,吸引力大得多了。可是我努力控制著自己。我把我的課餘時間分成兩部分:大部分時間用來研究數學;小部分的時間用來研究植物和搜尋海洋裡豐富的寶藏。 

  我們誰都不能預測未來。回顧我的一生,數學,我年輕時花費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去鑽研,結果對我卻沒有絲毫的用處;而動物,我竭力想方沒法地迴避它,在我的老年生活中,它卻成了我的慰藉。 

  在埃傑克索,我碰到了兩位著名的科學家──瑞昆(Rrguien)和莫昆·坦頓(Moquin Tandon),瑞昆是一位著名的植物學家;而莫昆·坦頓教了我植物學的第一課。那時他因為沒有旅館住而寄住在我的房子裡。在他離開的前一天,他對我說:「你對貝殼很感興趣,這當然很好。不過這樣還遠遠不夠。你應當知道動物本身的組織結構,讓我來指給你看吧!這會使你對動物的認識提高到一個新水平。」 

  他拿起一把很鋒利的剪刀和一對針,把一個蝸牛放在一個盛水的碟子裡,開始解剖給我看。他一邊解剖,一邊一步步地把各部分器官解釋給我聽。這就是我一生中所得到的最難以忘懷的一堂生物課,從此,當我觀察動物時,不再僅僅局限在表面上了。 

  現在我應該把自己的故事結束了。從我的故事裡可以看出,早在幼年時期,我就有著對大自然的偏愛。而且我具有善於觀察的天賦。為什麼我有這種天賦?怎樣才會有?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有一種特殊的天賦:一個孩子可能有音樂的天賦,一個孩子可能在雕塑方面很有天賦,而另一個孩子可能是速算的天才。昆蟲也是這樣,一種蜜蜂生來就會剪葉子,另一種蜜蜂會造泥屋,而蜘蛛則會織網。為什麼它們有這種才能?天生就有的,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理由可解釋了。在人類生活中,我們稱這樣的人才為「天才」;在昆蟲中,我們稱這樣的本領為「本能」。本能,其實就是動物的天才。

《昆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