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

一 海波

安利柯熟覽桑·德連累的世間,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而在近來,卻常看見默然沉思著的人。有的茫然坐在崖上,看了海在默想;有的靠了崖坡,死也似的臥著在思忖什麼;有的躺在沙灘上兀自沉想,不知日影的移動。

安利柯在默然沉思的人們的臉上,感到奇異的悲哀味。如果他們是詩人或是畫家,也許可以說他們在追求什麼無限的東西吧。可是他們都是骯髒的勞動者與老人,那當然是因為有著什麼煩惱的緣故。於是,安利柯有一日問舅父:

「舅父,我常在崖上、坡上、沙灘上見到蹲臥了半日不響的默然沉思的人。他們大概是因為沒有蝴口的地方,才把光陰這樣地消磨吧。」

舅父現出深思的神情這樣說:

「不,不是因為沒有餬口的地方羅。人這東西,只勞動是不夠的。有時非無目的地思考,或茫然地望著海不可。

「我屢次航行外洋,到過許多國主,見到處都有沉思默想著的人,無論在非洲,在歐洲,在澳洲,在亞洲。有的坐在崖上目視著海,有的仁立在湖邊樹下。其中有年老的,有年輕的,有無學問的,也有詩人。

「無論是什麼人,心裡都不能無所思慮。不,與其說在思慮,倒不如說忘了自己在追求無限的東西。這在東洋叫做『冥想』。在牧場上,葡萄園中,森林中,常有冥想的人,可是海更是把人誘人於無限的東西。」

「舅父,為什麼單調的海對於人有如此的引誘力呢?」安利柯問。

「這是有理由的。」舅父加以說明,「海渺渺無邊,始終搖動著,這就夠引誘人了。只要熟視著海,那手不能觸目不能見的無限之感,就會把我們捉住。這心情是人所憧憬的。因為人有著超越斯世、追戀永遠無限的世界的心……」

安利柯覺得不可思議,被舅父的話所吸引了。

舅父又繼續說:

「人有著一個大要求。人不能滿足於現在,對於無限,有著憧憬與畏懼敬虔之念。換句話說,人不能滿足於一生,想求人以上的價值。這價值就成了理想,成了宗教,使人心歸依。」

「舅父,什麼叫宗教?我雖曾受過洗禮,但於宗教並未明白。宗教的種類很多哩,為什麼人要造出這許多宗教?」安利何不禁問起這樣的事來。

「唔,宗教有種種的種類,這恰和世界上有種種的語言一樣羅。人的語言,因國土而不同。但人卻用了不同的語言,述說著同一的真理,追求著同一的理想呢。不論是基督教,或是佛教,或是回回教,形式雖盡不同,其實,在教會或寺院所持行的讚美歌、祈禱或念佛,都是以到同一的天上為目的的。

「海也是一個寺院。在海的面前,誰也不禁要拋去了矜誇之念,感到空寂而虔服的。因為海的彼岸似乎有萬物之母住著的緣故,又似乎海是人的最後的故鄉的緣故。

「如果把全世界詠海的詩搜集起來,就會成一冊豐富的詩集吧。其中有傑出的偉大的詩,也有無知小孩在畏敬讚美之餘所叫出的感傷的東西。因為在海的面前,人都成了詩人了。

「啊,這樣的話不想再說了。說了不禁覺得寂寞起來。你還非做生活上的實際學問不可呢。

「從這窗口望去,見到的不但是海波。俯視那空地上,還可知到喧來攘往的人波。你看,這人的波一日到晚不曾停止。以後,就以『人生之波』為題,再來談談吧。」

二 人生之波

舅父就「人生之波」的話題,說出這樣的話來:

「由這窗口望去,從那空地一直到街上,一日中往來著幾千幾萬的人波。其中有各樣的人,有秀頭,有望發,有長漢,有矮子,……還有喜樂的、笑著的、怒著的、悲哀著的。這許多人的喧聲,隨著風像森村的濤聲似的陣陣吹來。

「他們之中一個一個都不相同。你看,蓬了頭的母親拉著頭髮碧曲得如鳥巢的女兒才走過,接著旁邊就現出白頭老人與禿髮者了。他們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希望,各有各的悲歡。仔細看去,不覺得像於波萬波匯合雜流嗎?在這人海之中,各個分子真可謂千差萬別;但在日光之下,卻都是同等待伴哩。

「但是,看哪,在那邊走著的可愛的小姑娘,到成為像在她旁邊的滿面皺紋的老姐,其間要經過許多的故事,演許多的悲劇與喜劇咧。我雖說著這話,現在到了七十歲的年齡,搖籃時代的舊夢即使要回憶也回憶不來。七十年!我已在人生之波裡游泳了七十年了。

「在街上走著的人,也都是在人生之波中游泳著的。其中有游泳得乏力了在半途溺死的人,也有一生盡力游泳已筋疲力盡的人,又有為不曾意料到的怒濤所襲,冤枉喪了生命的人。

「這樣,人人都一邊泳著人生之波,一邊各自製造其自己的價值。有的受了悲哀的打擊,不能復抬起頭來;有的卻能從怒濤下衝出,巧捷地繼續游泳。由此看來,人竟好似為了製造自己的價值,投入人生之波去游泳的。

「怎樣的人才最有價值呢?讀破了千萬卷書的人最有價值嗎?不是,僅只讀書是不能衝破人生之波的。由書卷得來的知識好比是行李一類的東西。如果頭腦中塞滿了這類東西,反不能輕捷地在活的人生之波裡游泳了。

「要在活的人生之波裡游泳,第一要緊的是健康的身體。把自己的身體弄壯健,是一生的活學問。第二要緊的是用自己的意志過活。世間盡有不用自己的意志,奴隸似的過其一生的人呢。第三要緊的是道德的價值。如果沒有道德,到底不能排除人生的凶浪一直向前游泳的。在人的力中,最強的就是道德之力。身體的健康是一種力,意志的生活也是一種力,但是最偉大的是道德的力。無論身體怎樣好,意志怎樣強,如果這人無道德的力,他一遇到世間的凶液就會手足痙攣,不能左右游泳的。世上像這樣的人很多。真可憐啊!此外,還有一件可以產生人的價值的事,這就是思考。不能思考的是白癡,白癡就是大大的不道德啊。白癡者自己無正確的意志,是一味做著錯誤的行動的。人遇到非做不可的時候,要思考,想打勝襲來的人世的困難,也要思考。自己思考了,自己再把思考所得的用意志來堅持。人不如此,決不能得到活的知識。由道聽途說或書本上得來的知識,在人世真正的實際競爭上決不是活的力。知道了嗎?外來的智慧是不能生出人的價值的啊。」

三 知人

「但是,安利柯,還有更緊要的事。我剛才說過關於人的價值的話了,可是我們應該像普通說的『這人了不得』,『這人有些癡』,『這人是卑怯的傢伙』,『這人是天才』……把人的價值來——判斷嗎?」舅父說。

「是呢,世間盡有似小愚而實大智的人,也有似小智而實大愚的人咧。」安利柯回答。

「對呀,對呀。」舅父高興地再把話說下去:「對呀,對呀。人是不能用一句話來斷定其價值的。哪,如果說那人受過洗禮,是真實的基督教信徒;那人招呼很謙恭,是個好人。這樣輕率地判斷,就會陷於大錯。

「所以,對於人,能知道其價值是一種活學問。沒有這活學問,結果就會被世間所欺,或竟至連累他人吃虧。

「要使一家店舖發展,做主人的非知道夥計不可。

「做裁判官的要行正當的裁判,非知道被告不可。

「做教師的要善導學生,非知道學生不可。

「做將軍的要指揮軍隊,非知道士兵不可。

「做政治家的要治國,非知道國民的心不可。

「亞歷山大帝深知其部下,故不曾被部下背叛,成了大功業。奇利亞斯·希柴因為不知道其臣下的性質,故終於陷入悲運。

「拿破侖所以能一時支配歐洲者,不僅因為他善戰,實因為他能知道人。

「可是,世上常有因為不知人的緣故,致引起種種的不幸與大問題,不能現出自己的真正的價值。

「英國的商人以金錢來定人的價值如何。人的價值能視其所有的金錢之多寡而評定嗎?」

舅父提出了質問,暫時停止談話。

「金錢與財富不能評定人的價值。」安利柯答。

「為什麼?」舅父反問。

「雖沒有錢,高尚的人盡多,格裡勒爾第貧窮得至於拿不出搭救自己的船夫的謝禮,卻不愧是救援意大利的大人物。無論怎樣有錢,如果徒行不義,不能救助一人,這種傢伙是沒有人的資格的。」安利柯答說。

「啊,你說得不錯。但因此就說金錢可以不要,那是大措。如果不能以勞動取得金錢,營獨立的生活,就成了卑屈的人。生活不能獨立的人一定有著某種缺點:或是不竭力勞動,或是用錢太浪費,或是沒有信用……到底什麼原因不能一定,總之一定有著某種缺點。

「說雖如此,卻不能用金錢來定人的價值。那麼人的價值應該用什麼來評定呢?」

「舅父方才不是教過我了嗎?」安利柯說。

「唔,我曾教過你什麼?」

「你說,人的價值在乎用了健康的身體,自己的意志、道德及思考夫生活。」

「唔,我曾這樣地說過。要知道人的價值,非看透其健康、精神與才能不可。可是對於人,無論是誰,都容易犯一次見面就決定愛憎的毛病。最初的瞥見所產生的印象有時原很準確,有時卻會意外地錯誤,非留心不可啊。

「像我這樣容易動感情的人,對於他人往往有時一見面就以為可愛,有時一見面就以為可惜。我曾因此遭到大大的失敗。一見面就以為這是個好人,馬上判斷其價值,於是並其道德才能也另眼看待。結果呢大遭失敗,向來的親切轉為仇恨,友愛變成絕交了。反之,一見以為可憎的人,就只覺得他可憎,無論他有任何優點都不復看見了。我也常有這樣事,哪知過了若干時候,發見最初認為可惜者,竟是高尚的有手腕有才能的人物哩。但恨自己誤認,把好人交臂失之而已。

「所以,當評衡人的時候,要考慮了又考慮,靜心地探索其真價值。那人樂著或是悲著,在順境或在逆境,名譽素好或素壞,不要用這些條件輕率地判定其人的價值,應該進一步觀察進一步推究。探索人的價值,可以作為研究社會研究歷史的活練習。

「我們非把歷史深究批評,認識其人物的真價值不可。在歷史中,有把正人當做不正者而埋沒的事,有把功勞者的功勞加以否認的事,也有把野心家不義者認做正人的事。完全理想的人物原是沒有的。理想的人物R好樹立於我們的心裡。我們是把眼前的人和心內所樹立的理想人物相比量,因其接近的程度來評定價值而已。所以我們又須有完全的理想。

「知道了嗎?托裡諾是你的先生,未曾教過你這樣事吧。所謂先生,原是只會教理論,不能切近於實際的。

「說到實際的研究,種類很多。我今日所教你的是對於人的研究。從你那樣的年齡起,把自己的朋友、附近的人們,好好地注意觀察,將他們的任處短處,以及隱藏的善或惡的性質行為,細細探索,那麼就會發生對為人的興味與深厚的同情,而且對於人也就有所防備了。這樣做去,你自會成一個精密的人心的鑒賞家。凡能夠瞭解人生的尊貴的意味的人,能知道任何書本上所不曾載著的事。知人真是高貴的事。世間能知人的人實在太少,我對此頗覺得有些寂寞哩。你要想具有詩人、哲人及大人物的資格,非有能把人的長處善處銳敏感味的心不可。淺薄的獨善者只知圖自己的利益,忽略人心的尊貴的處所,把人生弄成無趣味的東西。要得人生的大喜悅,知人是非常重要的事。

「舅父所說的這話,你現在還未能切身體會吧。但等到舅父死去了,你成了大人的時候,仔細想去,必會恍然明白,覺得舅父的活緊要吧?那時請對了死去的舅父的叮嚀表個謝意,……哪!」

《愛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