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殺嫂祭長兄

武松走後,武大郎依兄弟之言,每日做的炊餅只有過去一半多,晚出早歸。潘金蓮整整罵了三四天,武大郎只當沒聽見,由著她罵。時間一長,她不再吵鬧,每天約摸武大該回家了,就收了簾子,關上大門。

過了新年,天氣漸暖。這天潘金蓮去收簾子,失手滑落叉竿,正打在一個過路人頭上。這人站下來,正要罵人,扭臉見是一個風情萬種的小娘子,把個怒目金剛變作個笑臉彌勒。潘金蓮深深道個萬福,賠個不是。那人整整頭巾,深深還禮,連說:「不要緊。」茶坊的王婆恰巧看見,取笑說:「誰叫你從這兒過?打得好!」那人卻笑著說:「是我不好,衝撞了小娘子。」

這人複姓西門,名慶,原來是個破落財主,也不知怎麼,近年忽然暴發,成為全縣的首富。他不僅開了幾家大生意,還專門包攬訟詞,誰掏了銀子,再沒理,也能打贏官司。別說平頭百姓,就是衙門的官吏,也得讓他幾分。

潘金蓮關了門,西門慶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不一時,又踅了回來,到王婆茶坊裡坐下,打聽那小娘子是誰的老婆。王婆故意賣關子,讓他猜,猜了好幾個人也沒猜對,王婆才說出她是武大郎的老婆。西門慶連叫:「可惜,好一塊肥羊落到狗嘴裡。」

過不多時,西門慶又來到王婆茶坊。王婆早猜中他想些什麼,故意說:「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吃了一口,說:「王乾娘的梅湯做得好。」王婆說:「老身做了一輩子媒,怎麼做不好?」西門慶就請王婆做個媒,王婆東拉西扯,沒個正話。天色晚了,王婆點上燈,西門慶又來了。王婆又給他做了一盞和合湯,欲擒故縱地挑逗他。

次日天明,王婆剛開門,就見西門慶在街上來回走。暗忖:老娘給他鼻子上抹點兒糖,叫他看得見,舔不著,非叫他小子多送些錢來不可。西門慶來到茶坊,王婆故作不見,只管扇爐子。直到西門慶喊:「王乾娘,點兩盞茶來。」王婆才出來,又牛頭不對馬嘴地跟西門慶閒扯了一通,西門慶只好笑著走了。這一天,西門慶在紫石街上少說轉了七八十來趟,又來到茶坊,摸出塊銀子,說:「給乾娘當茶錢。」王婆收了錢,說:「大官人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吃著茶,再也存不住氣,問:「我有一件心事,你要能猜著,輸給你五兩銀子。」王婆笑著說:「我一猜就准,你是惦記著隔壁那人。」西門慶央求王婆弄手段,把那女人勾搭上,許給王婆許多好處,王婆才說:「要勾搭那女人,須有五件事、十面光,才行。」西門慶忙問:「哪五件事?」王婆說:「潘、驢、鄧、小、閒。」「什麼是潘、驢、鄧、小、閒?」「要有潘安的相貌。」「我長得儀表堂堂。」「要有驢兒般大的傢伙。」「我的傢伙不算小。」「要有鄧通的錢財。」「我雖沒有金山,也是陽谷縣的首富。」「要能在女人面前賠小心。」「我會低聲下氣。」「要有水磨功夫,不能著急。」「我自會慢慢來。」隨後,王婆又說出十面光,西門慶言聽計從,問:「此計何時可行?」王婆說:「只在今天。大官人別忘了許我的好處。」西門慶說:「不敢失信。」

西門慶依王婆的計,到街上買了綾羅綢緞,又買了十兩好棉線,叫個跟班,扛了包袱,來到茶坊。王婆收了東西,讓西門慶等著,從後門來到武大家,說:「大娘子有歷書嗎?借我看看,選個裁衣日。」潘金蓮問:「乾娘裁什麼衣裳?」王婆說:「有個財主,送我一套壽衣料子,放了一年多,也沒做。今年逢上閏月,又覺得身體不濟,想挑個好日子做了。」潘金蓮說:「乾娘要不嫌我手笨,拿來我給做。」王婆說:「久聞娘子一手好針線,只是不敢相央。」潘金蓮說:「這有什麼。你拿歷書去挑個吉日,我就動手。」王婆說:「大娘子肯幫忙,就是福星,不用選日子了。我想到你這邊做,茶坊又無人照管。」潘金蓮說:「明天我到你那邊做。」王婆謝了,回去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留下五兩銀子,就告辭了。

次日吃過早飯,武大挑著擔兒上街了,潘金蓮就來到茶坊。王婆請她吃了道白松子茶,抹淨桌子,搬出綾羅綢緞來。潘金蓮用尺量了,就裁開來,接著動手縫。王婆不住喝彩:「我活了六十七,還沒見過這種好針線。」中午,王婆安排了酒菜,下了一斤面,二人吃了,下午又縫了一陣,看看武大郎快回來了,潘金蓮回了家。

武大回來,見妻子臉兒紅紅的,問她在哪兒吃了酒。潘金蓮說出事情經過。武大說:「街坊鄰居,我們也有用她的地方。你明天帶些錢,回請她一頓,不要失了人情。她要不肯時,你就拿回家做。」

次日,潘金蓮來到茶坊,做到中午,拿出錢來,讓王婆買酒菜。王婆說了些客氣話,上街買了好酒菜與時新果品,慇勤相待。第三天,潘金蓮又過來,正做著活,西門慶一搖三擺地來了。王婆把他迎進來,給二人引見:「這是送我衣料的大官人。這位大娘子手真巧,做的活兒如同織布機織出一樣。」二人見了禮,西門慶連誇潘金蓮好針線。潘金蓮想起那天叉竿失手打了這人,過意不去。西門慶故作大度,王婆趁機稱讚西門慶家有多少錢財,開了多少個生意。潘金蓮不做一聲,低了頭只顧做針線,對西門慶有了意思,只是不便出口罷了。

到了中午,王婆說:「難得大官人來一趟,請你出些錢,好好招待一下大娘子。」潘金蓮嘴裡說著:「怎讓大官人花錢,我還是回家吃吧。」卻就是坐著不起身。王婆要了西門慶的銀子,說:「娘子陪大官人坐著,我買些菜就來。」潘金蓮說:「乾娘,免了。」還是不起身。王婆與西門慶對視一眼,已瞧出七八分了。不多時,王婆買來酒肉果子,收拾了,端到臥房桌上。潘金蓮說:「乾娘與大官人吃,我可不敢當。」仍是不起身。王婆說:「這是大官人專為娘子準備的。」就斟了酒,敬二人吃。西門慶又大獻慇勤,不住給潘金蓮布菜。三人吃了一會酒,王婆說:「酒吃完了,大官人再拿些錢,我再買一瓶去。」西門慶掏出手帕,說:「裡面有五兩多銀子,你都拿去,想買什麼就買什麼。」王婆說:「娘子陪大官人吃酒,我去買瓶好酒來。」潘金蓮說:「不用了。」依舊不起身。王婆出來,反扣房門,在茶坊門口坐了,只等房內演好戲。

西門慶給潘金蓮斟酒,袖子一甩,把筷子掃到桌下。他俯下身去拾筷子,順勢在潘金蓮的小腳上捏了一把。潘金蓮不僅不惱,反而笑問:「你真要勾搭我?」西門慶撲通跪下,說:「娘子救小生一命。」潘金蓮去攙西門慶,西門慶把潘金蓮抱了,就在王婆床上弄起來。二人正弄得高興,忽聽門響,王婆闖了進來,大驚小怪地說:「你這婆娘,我請你來做衣裳,你卻在我家偷漢子,武大知道了,須連累我,不如我先去告官。」潘金蓮赤條條地跳下床扯住王婆的裙子,央求道:「乾娘饒了我。」西門慶也說:「乾娘別高聲。」王婆奸笑道:「要我饒了你們也行。從今天起,你們瞞著武大,天天到我這裡來。若是一天不來,我就對武大說了。」潘金蓮說:「依你,依你。」王婆又說:「大官人許我的好處,可不能忘了。」西門慶說:「絕不失信。」從此,西門慶、潘金蓮日日在王婆家尋歡作樂,自以為人不知鬼不覺,街坊鄰居早看出苗頭,只瞞著武大一人。

一天,西門慶正和潘金蓮在王婆房中弄那事兒,王婆卻和人在茶坊門口鬧了起來。原來,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名叫鄆哥,家中只有一個老父,全靠他掙錢口。這鄆哥聰明伶俐,專弄些不按時令的稀罕果子奉獻西門慶。西門慶一高興,隨便賞點兒錢,足夠爺兒倆開銷的了。這天,鄆哥弄了一籃雪梨,想找西門慶敲個小竹槓,四下裡尋不著,經人指點,找到王婆茶坊,說:「來找西門大官人。」王婆說:「我這裡沒啥西門東門的大官人。」鄆哥嬉皮笑臉地說:「全縣人都知道,你當我不清楚?你吃了肥肉,也讓我呷口湯。」說著就往裡闖。王婆奪過籃兒,扔到街上,雪梨滾了一地,隨手抓過鄆哥,劈頭幾下,鑿起幾個栗暴。鄆哥邊哭邊收拾了籃兒,罵道:「老咬蟲,你打了我,只怕賣炊餅的哥哥不願意。」

鄆哥嚥不下這口氣,來到街上,尋到武大郎。先是轉彎抹角地罵武大戴了綠頭巾,當了王八,把武大氣得哇哇叫,然後才說出潘金蓮由王婆牽皮條,跟西門慶勾搭成奸。武大惱得當時就要去捉姦,鄆哥勸下他,定下捉姦計,武大聽了,連連點頭。

武大回到家,見了潘金蓮,雖一肚子火氣,也沒發作。潘金蓮平日欺負慣了武大,如今做了虧心事,收斂了不少。兩人各懷鬼胎,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天,武大上了街,鄆哥已等在那裡。二人約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依計一前一後前往王婆茶坊。鄆哥到了門前,大罵王婆「老豬狗」。王婆衝出門,要打鄆哥。鄆哥一低頭,照王婆小腹撞去,把王婆頂在牆上動彈不得,隨手把籃兒扔了出去。武大見了暗號,快步跑進茶坊,把臥房門使勁敲,高叫:「捉姦了,捉姦了!」

西門慶一聽「捉姦」,嚇得慌忙穿上衣裳,鑽進床下。潘金蓮一聽是老公的聲音,譏笑道:「你平日只說你拳腳多厲害,難道怕那『三寸丁』?」西門慶定下神,猛地打開門,朝武大一腳踢去。武大身軀矮小,正中心口,「哎喲」一聲,滾出多遠,西門慶趁機一溜煙跑了。鄆哥一見捉姦不成,也嚇得慌忙逃竄。

武大躺在地上,呻吟不止。潘金蓮和王婆見不是頭,就把武大從後門攙回家。潘金蓮也不管武大死活,每日仍到茶坊和西門慶玩樂。武大眼看要活不成,便對潘金蓮說:「你挑唆姦夫窩胸踢我一腳,我死了不要緊,等我兄弟回來,看你們怎麼辦?」潘金蓮這才想起丈夫還有個英雄了得的兄弟,慌忙跑到茶坊,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得知景陽岡打虎的英雄竟是武大的弟弟,也慌了手腳,拔腿想溜。倒是王婆老奸巨猾,說:「事到如今,你們只有兩條路可走。若想當露水夫妻,西門大官人就向武大賠禮,為他養病,待武松回來,只讓武大不提此事,你們二人的事也就算完了。若想當長久夫妻,不如堵住武大的嘴,待娘子孝滿,大官人明媒正娶過去,武二再厲害,小叔總不能不讓嫂子改嫁。」西門慶咬著牙說:「就這麼辦,我那藥房裡有現成的砒霜。」王婆說:「大娘子,我教你如何下藥……」潘金蓮說:「法子倒很好,只是到時候我的手腳都軟了,沒法收拾。」王婆說:「你一敲牆,我就過去。」

西門慶從自家的藥房裡包來砒霜,又送來幾樣其他藥。潘金蓮拿回家,假裝後悔,痛哭流涕,連向武大郎賠不是。武大也怕老婆下毒手,就用好話安慰她,怎知老婆已領了王婆的毒計?潘金蓮說:「我去給你買治心口疼的藥。」又去了王婆茶坊。待到天黑,潘金蓮回家,先燒一大鍋開水,舀了一盆,端上樓,當著武大的面,把幾味藥倒在小碗裡,用開水一沖,攪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端藥就灌。武大吃了一點,說:「這藥好難吃。」潘金蓮說:「良藥苦口,能治病就行。」硬把藥給武大灌下去。隨後,她把武大放倒,用被子捂嚴,騎了上去。武大喊:「悶死我了。」潘金蓮說:「一發汗就好。」不一會兒,藥力發作,武大叫了幾聲,猛一挺,再也不動了。潘金蓮敲了敲牆,王婆走過來,用盆盛了開水,端上樓,用抹布把武大七竅的淤血洗淨,用衣裳蒙上臉,二人把屍體抬下樓,放在門板上。王婆又給武大梳了頭,穿上衣服鞋襪,用一片白絹蒙了臉,再上樓,把一切可疑的東西收拾乾淨,自回茶坊。潘金蓮驚天動地,嚎了半夜。

天色未亮,西門慶就來到茶坊。王婆告訴他一切了當,他掏出銀子給王婆,讓買棺材。王婆說:「還有一件事,土工頭兒何九叔,是個精細人,須防他看出破綻。」西門慶說:「我去找他,他敢不聽我的話。」天明後,王婆去買棺材及香燭紙馬。街坊四鄰都來弔唁。潘金蓮裝模作樣地哭訴:「我那苦命的丈夫心口疼,昨夜三更不幸撒手走了。」眾人都猜出武大死得不明白,一來畏懼西門慶勢力大,二來沒有憑證,誰敢挑明?只是勸她節哀自重,各自離去。

王婆去請何九叔,何九叔先派兩個夥計來做準備。王婆又請來兩個和尚,晚上伴靈。巳牌時分,何九叔望武大家去,剛走到紫石街口,就被西門慶攔下,領到一家小酒店,進了一個雅間。二人坐下,西門慶點了酒菜,請何九叔吃。何九叔心中犯疑,此人從來看不起我們這行下賤的人,今天突然請我吃酒,必定大有文章。吃了半個時辰,西門慶掏出十兩銀子,說:「請九叔收下,武大的事,請多關照。」何九叔懼怕西門慶,不敢推辭,心中更加有數。

何九叔來到武大家,先暗地裡問夥計:「武大怎麼死的?」夥計說:「他老婆說他害心疼病死的。」何九叔進了門,潘金蓮擠出幾滴淚,說:「可憐丈夫心口疼,撇下奴去了。」何九叔一打量潘金蓮,暗忖,原來武大老婆這麼漂亮,西門慶這十兩銀子,看來會咬手。他掀開武大的蒙臉白絹,仔細一看,忽然大叫一聲,口噴鮮血,栽倒在地。

夥計忙來扶何九叔。王婆說:「他中邪了,快拿水來。」噴幾口涼水,何九叔悠悠醒來,夥計借塊門板,把他抬回家。老婆坐在床頭,忍不住放聲痛哭。何九叔卻悄聲說:「別傷心,我沒事。那武大分明是被毒死的,我又不能聲張,一邊是奸徒西門慶,一邊是打虎好漢武二郎,兩邊都得罪不起。武二回來,此事難有好結果,我只好裝作中邪。」老婆說:「我也聽說了,喬老頭的兒子鄆哥捉姦,鬧了茶坊。你可派夥計去給武大入殮,問清楚啥時候出殯。要是等武二回來出殯,這事便好辦,若是立即出殯,或是火化,定有文章。你可去送殯,偷兩塊骨頭,跟這十兩銀子收好,就是證據。」何九叔就依老婆的話去辦。不出何九叔老婆所料,武大只停屍三天,王婆就一力攛掇,讓抬出火化了。何九叔提一百紙錢,跟著武家鄰居送葬。來到火化場,何九叔燒了紙錢,就讓夥計點火。不一會,就完了事。王婆和潘金蓮到齋堂招待送葬的鄰居,何九叔就偷了塊骨頭,用涼水一浸,已看出中毒跡象,慌忙藏了。回到家,他把送葬人的姓名寫在紙上,包了骨頭,連那錠銀子一塊兒用布袋裝了,收藏起來。

潘金蓮回到家,做了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放到供桌上。從此,少了武大這個眼中釘,二人乾脆就不再到王婆茶坊胡弄,就在家裡明來了。眾鄰居見了,哪個敢問?

斗轉星移,光陰迅速,早到了三月初頭。武松在東京辦妥事情,要了回信,趕回陽谷縣。一路上,他只覺得心神不安,回到縣衙,向知縣交代明白,回到住處,換了衣裳,匆匆趕回紫石街。眾鄰居見了,都吃了一驚,暗忖:這個都頭回來了,看來要出事了。

武松來到哥哥家,一眼就瞧見靈床,還以為是眼花看錯了,高叫:「嫂嫂,我回來了!」西門慶和那婆娘正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一叫,嚇得屁滾尿流,慌忙提上褲子,從後窗跳出去。潘金蓮慌忙洗去臉上的脂粉,拔去頭上的首飾,抓過孝衣孝裙套上,才假哭著從樓上下來。武松問:「嫂嫂先別哭,我哥哥是幾時死的?得了什麼病?吃的誰的藥?」潘金蓮假哭著說:「他從你走後一二十天,突然害心疼病,病了八九天,求神問卜,什麼藥都吃過,也沒治好,撇下我好苦。」王婆生怕潘金蓮漏了底,匆匆趕來,幫她說話。武松問:「我哥哥從來沒心疼病,怎麼生這病死了?」王婆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保長久沒事?」潘金蓮說:「多虧乾娘幫忙,要不然我真沒法料理後事。」武松問:「我哥哥埋在哪裡?死了幾天了?」潘金蓮說:「我們又沒墳地,只好火化了。再有兩天,就該斷七。」

武松已知此事有鬼,沉吟半晌,回到住處,換了素服,腰繫麻條,暗帶一把尖刀,叫一個士兵跟著,到街上買了祭品,回到哥哥家。他讓士兵安排好祭品酒菜,點起香燭,哭拜在地,說:「哥哥陰魂不遠!你活著懦弱,死得也不分明,要是負屈含冤,就給我托個夢,兄弟給你報仇!」潘金蓮也假哭著,陪祭了。武松哭罷,就找兩張蓆子,讓士兵睡在門旁,自己睡在靈床前。潘金蓮自回樓上睡了。到了半夜,武松怎麼也睡不著,坐了起來,歎道:「哥哥活著時懦弱,死了也不敢顯靈。」就在這時,一陣陰風吹來,寒徹骨髓,長明燈忽然暗下來,紙灰亂飛,只見靈床下鑽出一個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細,想上前去問,冷氣卻突然散了,人也不見了。武松想,方纔這事似夢非夢,定是哥哥死得不明,卻因我的陽氣太盛,把他衝散了。

天明後,武松又細細問了哥哥死前死後的情況,潘金蓮照事先安排好的話一一回答。離了家門,武松問士兵:「你認識何九叔嗎?」士兵說:「都頭打虎時,他也曾給你賀喜,就住在獅子街巷內。」士兵把武松領到何家門口,武松說:「你先回去。」武松掀起簾子問:「何九叔在家嗎?」何九叔剛剛起床,聽出是武松的聲音,頭巾也沒顧上戴,急忙取過那布袋,藏在身邊,出來迎接,問:「都頭幾時回來的?」武松說:「昨天回來的。有幾句話問九叔,請挪尊步。」

二人來到巷口酒店坐下,武松要了酒菜,也不說話,只顧吃酒。何九叔已猜知武松的心意,暗捏一把汗。吃了幾杯,武松突然抽出刀來,插在桌上,嚇得他面色青黃,大氣不敢出。武松說:「小子粗魯,但知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只要把我哥哥的死因如實說出,沒你的事,要有半句謊話,我這刀可不是吃素的。」何九叔掏出布袋,取出骨頭、銀子和那張名單,將事情的前前後後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武松問:「你知姦夫是誰?」何九叔說:「賣梨的喬鄆哥曾和大郎去捉姦,問他便知。」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殖,跟何九叔去找鄆哥。鄆哥一見武松,就說:「我老爹全靠我養活,我可沒工夫陪都頭打官司玩。」武松就遞過五兩銀子,讓鄆哥養家用,三人便來到巷口的酒樓上,吃了幾杯酒,喬鄆哥就說出捉姦的經過。

武松帶著二人來到縣衙,擊鼓喊冤。知縣升了堂,武松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嫂通姦,下毒藥害死。他二人就是證人,請老爺為小人做主。」知縣卻說:「武松,你也是個都頭,須知王法。自古道:『捉賊見賊,捉姦見雙。』你又沒捉到雙,你哥的屍首又燒了,就憑他二人的話,有幾分可信?」武松取出骨頭、銀子和名單,說:「這是物證。」知縣說:「此事慢慢說。」武松哪裡知道,昨夜西門慶已送來銀子,把上上下下都打點了。知縣雖喜愛武松,卻更喜愛白花花的銀子,武松的官司上哪裡打得贏?

第二天,武松催知縣捉拿人犯,知縣卻把骨殖、銀子和名單都駁下來。武松回到自己房裡,讓士兵好生照料何九叔與鄆哥,帶了幾個士兵,上街買了文房四寶,又買了些酒菜,拿回家裡。潘金蓮已知武松告狀被知縣駁回,放下心來。武松說:「明天亡兄斷七,我不在家,多虧鄰居幫忙,今天我備一杯酒,謝鄰居。」就讓士兵在靈床前點起蠟燭,備好紙錢,安排好酒菜,再讓兩個士兵把住門,出門請客。

武松先請來王婆,又請來開銀鋪的姚文卿,開紙馬鋪的趙仲銘,開酒店的胡正卿等鄰居。幾個人一進武家,瞧出苗頭不對,再想走,卻被士兵把住門,只許進不許出。武松請眾人落座,命士兵斟下酒,說了幾句客氣話,請眾人吃酒。眾人心中如揣個兔兒,突突直跳,誰能吃得下?武松自吃了幾杯酒,命士兵收拾了桌子。眾人想走,卻被武松攔下,說:「眾高鄰都在這裡,武松有幾句話說。誰會寫字?」姚文卿說:「胡正卿寫得一筆好字。」武松唰地抽出刀來,暴睜雙眼,說:「冤有頭,債有主,眾高鄰做個見證!」伸左手抓住潘金蓮,用刀指定王婆,喝問:「老豬狗,我慢慢問你。淫婦,你如何害死我哥哥,快如實說來!」潘金蓮說:「你哥哥是害心疼病死的,礙我什麼事?」武松把刀往桌上一插,抓著潘金蓮,隔桌子提了過來,放翻在靈床前,用腳踏了,又拔出刀,指著王婆問:「老豬狗,你說!」王婆脫身不得,便說:「都頭息怒,我說就是。」武松讓士兵取出文房四寶,磨了墨,對胡正卿說:「麻煩你聽一句,記一句。」胡正卿拿過筆,說:「王婆,大家心裡都清楚,你實說了吧。」王婆說:「叫我說什麼?」武松說:「前前後後我都知道了。你不說,我先零剮了這淫婦,再慢慢殺你!」說著,就把刀在潘金蓮臉上蹭了幾蹭。潘金蓮慌忙叫道:「叔叔,放開我,我說。」

潘金蓮早已魂飛魄散,從叉竿打了西門慶的頭,王婆扯皮條,到如何毒死武大,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胡正卿一句不漏地記了下來。王婆無奈,只好招認。胡正卿也如實記下。武松讓二人按了指印,畫了押,又讓四鄰簽了名,叫士兵把王婆綁了,與潘金蓮一齊按跪在靈床前,叫聲:「哥哥靈魂不遠,兄弟為你報仇雪恨!」劈頭揪翻潘金蓮,按在地上,扯開衣裳,一刀砍下去,剜開胸膛,口中銜刀,取出心肝,供在靈床上,又一刀割下腦袋來。武松包了人頭,收了刀,說:「眾高鄰且到樓上坐,武二一會兒便回來。」讓士兵看好門,獨自離去。

武松把人頭掖在腰裡,直奔西門慶的藥房,叫主管:「你出來,我跟你說句話。」主管認得武松,不敢不出來。武松把他領進一條小巷,抽出刀來,問:「你要想活,跟我說實話,西門慶在哪裡?」主管說:「他跟朋友在獅子橋酒樓吃酒。」

《水滸傳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