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天明,宋江就跑了二十幾趟茅房,直拉得四肢無力,頭暈目眩,倒地不起。因他平時捨得銀子,此時人們都來看望他,為他燒湯煮粥。次日,張順又送來兩條金色大鯉魚。宋江說:「我貪吃魚壞了肚子,你給我買一劑止瀉六合湯就行了。」張順把魚送給管營、差撥,上街買來藥,自有眾人為宋江煎藥。李逵、戴宗備了酒肉來請宋江,見宋江如此模樣,二人自吃了,到了晚上告別回去。
過了六七天,宋江病體方愈,進城去找戴宗、李逵,四下裡找不到,就信步出了城,來到江邊,又未找到張順。他悶悶不樂,四下閒逛,見江邊有一座大酒樓,樓簷外掛一塊匾額,上書「潯陽樓」三個大字,卻是蘇東坡的手筆。宋江早聽說過此樓天下有名,就來到門前,一對朱紅的華表上,各掛一麵粉牌,上書一副對聯:「人間無此酒,世上有名樓。」他上得樓來,找一個臨江的雅間坐了,憑欄舉目,江天盡收眼底,一派詩情畫意,不由連聲喝彩。酒保送來幾樣菜蔬、果品,開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宋江見不僅菜餚精美,那盤盞也是上等瓷器,暗忖,我雖是個流放的罪犯,看了這青山綠水,吃了這美酒佳餚,也算值得了,不由開懷暢飲。不多時,就吃了個半醉,想起自己的身世,更懷念年邁的老父,不禁潸然淚下,感恨傷懷。他站起身,見四麵粉壁上留有不少題詠,詩意頓生,向酒保借來筆硯,找了片空白處,揮毫題了一首《西江月》: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哪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寫罷,他笑了一陣,又吃了幾杯酒,興猶未盡,又題下四句詩: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
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題罷詩,又大書五個字:「鄆城宋江作」。擲了筆,手舞足蹈,自歌自唱,直吃得大醉,扔下塊銀子,踉踉蹌蹌地回到牢營,一覺直睡到五更,將昨日潯陽樓題詩的事忘到九霄雲外。
江州北岸有個無為城,城裡住著個因貪贓被罷官的通判黃文炳。這黃文炳除了會巴結上司、陷害賢能、大飽私囊之外,一無所長。為了東山再起,過不了幾天,就要過江給蔡九送些禮物。這天,他又帶了兩個僕人,備一份厚禮,坐自家的船過江來,正趕上蔡九宴請過路的大官,不敢進去,就在附近閒逛。逛到潯陽樓,四處觀望,見牆壁上題有不少詩詞,有觸景生情的,也有胡說八道的,有精妙異常的,也有狗屁不通的,他看了只是冷笑。突然,他看到宋江題的詩詞。初看下來,宋江只是個庸才,沒什麼了不起。再看一遍,覺得此人很有抱負。看了三遍,細細品味,媽媽的,這不是給老爺送了頂烏紗帽嗎?那宋江竟敢「血染潯陽江口」、「敢笑黃巢不丈夫」,明明是要起兵造反,奪取天下。他當即叫來酒保,問清題詩人的年齡相貌,何時題寫,就把詩詞抄下來,吩咐酒保不要刮去。
當夜,他也不回無為,就在船上對付了一夜,第二天,老早就起來,耐著性子等到早飯後,命僕人挑了禮物直奔府衙。蔡九剛退了早堂,待吃了早飯後,方命黃文炳進來。黃文炳獻了禮物,蔡九命他坐下,他迫不及待地說出昨日在潯陽樓見到宋江的反詩一事。蔡九聽說是兇徒所題,也沒放在心上。黃文炳又問:「太師有沒有書信來?」蔡九說:「家尊不久前有書信寄來,說是京師流傳四句童謠:『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忙說:「這童謠正應在宋江身上。『家木』,是寶蓋頭下一個木字,『點水工』是三點水旁一個工字,不是宋江是誰?縱橫三十六,或是應六六之數,或是三十六人,在山東造反。這宋江正是山東人。」蔡九仍不以為然。黃文炳又逐字逐句分析了詩詞,蔡九大驚,當即傳來戴宗,命他立即把配軍宋江拿來。
戴宗嚇得心驚肉跳,傳齊一班公人,去城隍廟會合,自己偷偷在腿上綁了甲馬,做起神行法,眨眼間來到牢營,找到宋江。宋江全然不記此事,嚇得不知怎麼辦,戴宗就讓宋江裝瘋,矇混過去。戴宗回到城隍廟,手下人剛剛到齊,便來到牢營。宋江坐在茅房裡,一身沾滿屎尿,大叫:「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老丈人給我一顆八百斤的金印,叫我殺盡江州人。」眾公人七嘴八舌地說:「眼見此人是個瘋子,胡言亂語,算什麼造反?」戴宗就回去報告了蔡九。蔡九說:「此人既然是瘋子,就算了。」黃文炳卻說:「不對,若是瘋子,寫不出這種詩詞來。」蔡九就傳管營、差撥,問:「宋江是何時瘋的?」二人不敢說謊,只好說:「宋江是近日瘋的。」黃文炳說:「來時不瘋,此時才瘋,眼見是裝瘋。」蔡九就命戴宗立即把宋江抓來。戴宗無奈,只得再次前往,讓手下人用籮筐把宋江抬到府衙大堂。宋江初時仍胡言亂語,吃了一頓板子,不得不招認醉後誤題反詩,被打入死牢。
蔡九退了堂,黃文炳又獻計:「這種十惡不赦的反賊應立即報知太師老大人,若是斬,立即正法,若是解往京師,也要立即行文到京。遲則生變,夜長夢多。」蔡九就寫下書信,準備一擔珠寶,喚來戴宗,說:「六月十五是家尊的生辰,如今已是六月初,你把這擔禮物與這封書信立即送往東京太師府,不可誤了家尊生辰,回來我有重賞。」
戴宗回去,安排李逵:「知府命我立即去東京為太師送壽禮,我順便找門路搭救宋大哥。從今日起你要戒賭戒酒,日夜陪著宋大哥。若是宋大哥挨了餓,吃了苦,回來我割下你這顆人頭!」李逵說:「哥哥放心,鐵牛一定照辦。」戴宗安排好,又跟宋江道了別,在腿上綁了四個甲馬,挑了禮物如飛般直奔東京。當晚投店歇了,只吃素食,次日一早又走。將近中午,走了幾百里路,直走得汗流浹背,如同水洗。戴宗正熱得難忍,見前面湖畔有一座酒店,就走進去,放下挑子,坐了下來。酒保問:「客官吃什麼?」戴宗說:「我不吃葷,只要三碗酒,幾樣素菜。」酒保就端來三碗酒,一碗麻辣燉豆腐與幾盤素菜。戴宗又饑又渴,不一會兒就把酒菜吃了,只覺天旋地轉,栽到桌下。
這店正是朱貴所開。他見戴宗挑子沉重,便命酒保麻翻戴宗,收起挑子。兩個夥計來抬戴宗,搜出書信,朱貴看了,嚇得魂飛天外。又搜出戴宗的腰牌,上面雕著銀字:「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救醒戴宗,問:「你既是戴宗,為什麼送信害宋哥哥?」戴宗道:「蔡知府讓我給太師送壽禮與家書,我正想到東京營救宋哥哥。」朱貴問:「宋哥哥到底犯了什麼罪?」戴宗就說了宋江在江州的經過。朱貴說:「就請院長上山,跟軍師商議如何搭救宋哥哥。」
朱貴把戴宗送上山,見了吳用。吳用看了書信,大吃一驚。晁蓋大怒,要點起人馬去攻打江州,救出宋江。吳用勸道:「梁山泊距江州路途遙遠,大軍一動,必為官府偵知,打草驚蛇,反害了宋哥哥性命。」眾頭領忙問怎麼辦。吳用想了想,說:「此事只可智取。」便讓戴宗馬上去濟州請聖手書生蕭讓和王臂匠金大堅。
戴宗扮成廟裡的太保,來到濟州,找到蕭讓,說:「東嶽廟重修岳樓,請先生去題寫碑文。先給先生五十兩銀子安家,寫成後另有重謝。」蕭讓說:「我只會寫不會刻。」戴宗說:「我還要請金大堅先生。」蕭讓說:「我給你領路。」二人走到半路,碰到金大堅。戴宗送了五十兩銀子,說:「請金先生去東嶽廟刻碑文。明日二位就起程,我先走一步,在泰安恭迎二位。」次日一早,蕭讓邀上金大堅,東往泰安。約莫走了七八十里,只聽一聲呼哨,山坡上跳下矮腳虎王英,率四五十人,攔住去路,要買路錢。二人挺朴刀來戰王矮虎,王矮虎鬥了幾合,轉身就走。二人追不多遠,忽聽山上鑼響,左有杜遷,右有宋萬,背後趕來鄭天壽,王英又轉身殺回,眾好漢一擁而上,擒了二人。鄭天壽安慰二人:「你們別怕,我們是梁山泊好漢,請二位上山入伙。」蕭讓說:「我們是讀書人,山寨要我們有什麼用?」杜遷說:「我們吳用軍師跟二位是老朋友了,特讓戴宗前去相請。」傍晚時分,眾人來到朱貴酒店,吃了酒飯,連夜渡湖登山,見了眾頭領。二人說:「我們上山沒關係,官府知道了,我們的家眷要受連累。」吳用說:「賢弟不必擔憂,明天一早寶眷就接來了。」
次日一早,二人的家眷都接到。吳用才說出請二人的用意:叫蕭讓模仿蔡京的語氣、筆跡修書一封,命蔡九把宋江打進囚車,押解東京正法;叫金大堅模仿蔡京的圖章,刻下一枚。二人很快完成,吳用看了,在書信上蓋了圖章,叫戴宗持假書信立即趕回江州。
戴宗走了半天,吳用忽然大叫不好。眾頭領忙問什麼事。吳用說:「是我一時疏忽,用錯了印,不僅宋哥哥性命難保,連戴院長也要連累進去。」金大堅說:「我沒刻錯印。」吳用說:「如今天下盛行蘇東坡、黃魯直、米芾、蔡京四家字體,許多人都能模仿,這也沒什麼,只是那顆圖章,刻的是『翰林蔡京』的字樣。蔡京已當了多年太師,怎能再用當年的圖章?再說,這封書信是父親寫給兒子的,蔡京怎能在給兒子的書信上落名呢?」晁蓋說:「立即派人把戴宗追回來。」吳用說:「再快的馬也趕不上他。如今只好如此如此,方能救二人性命。」晁蓋依計,點起四路好漢,不分日夜,直奔江州。
戴宗按期回到江州,見了蔡九,呈上偽造書信。蔡九看了,並未生疑,賞酒三鐘,賞銀二十五兩,戴宗謝了離去。蔡九又命打造囚車,挑選押送宋江的軍兵。戴宗買了酒肉,回牢探看宋江,說明此事。
不上一兩天,囚車已打造好,蔡九正準備派人押送宋江到東京,黃文炳又來了。蔡九說明接到父親回書,讓把宋江押送東京正法。黃文炳說:「這麼快就收到回書?」蔡九說:「戴宗會神行術,日行八百里,當然快了。你要不信,回書在此。」黃文炳一看,便叫道:「大人,你上當了,這書信是假的。」蔡九說:「明明是我父親的筆跡和圖章,怎會是假的?」黃文炳說:「太師老大人官居一品,位極人臣,怎能不懂禮儀,在給你的書信上用刻了名字的圖章?」蔡九不由生疑,喚來戴宗,問:「你到我家,見了什麼人?」戴宗說:「我到東京,天已黑了,來到太師府,把禮物和書信交給門公,第二天一早領了回書,便匆匆趕回,沒見到什麼人。」蔡九問:「門公生得什麼模樣?」戴宗說:「天黑看不多清,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好像生有鬍子。」蔡九拍案而起,呵斥:「你編得好謊話!門公老王死了,小王接替,根本就沒生鬍子!再者,我家家規森嚴,一封書信要經過三四人之手,方能轉到我父親那裡,我父親寫了回書,也要經三四人之手,方能轉到門公手裡,最少也要三四天。你給我如實供來,是誰偽造假書,意欲何為?」戴宗大叫冤枉,黃文炳走出來,指出書信中的破綻。蔡九說:「若不是黃通判看破,我幾乎中了你的奸計!」黃文炳說:「這種賊人,不打怎肯招供?」蔡九就命人痛打戴宗。戴宗被打不過,只好招認:某日路過梁山泊,被蒙汗藥麻翻,待醒來,山寨頭領已做好圈套,強留禮物,又給我書信一封。我怕沒法交差,只好將錯就錯。黃文炳說:「休聽這小子胡說八道,分明是他與梁山泊賊寇勾結,做就的圈套,要在路上劫下宋江。大人為防後患,必須先斬後奏,將戴宗和宋江盡快斬了,以防梁山賊寇劫獄。」蔡九便把戴宗也打入死牢,命人盡快擇日行刑。戴宗入了死牢,跟宋江相對歎息,四行熱淚直流。李逵說:「我把二位哥哥劫出去。」宋江說:「兄弟別胡來。江州有千軍萬馬,我們二人又受了重刑,你怎能救出我們?反連累了你。」
那位處理此案的孔目姓黃,和戴宗交情很深,無法救戴宗,只有設法讓戴宗多活幾天,就對蔡九說出種種理由,近幾天都不宜行刑,只有五天後才行。蔡九聽了,雖急著處死宋江、戴宗,也只得答應了。雙方誰都沒想到,正因為推遲這幾天,梁山好漢才能及時趕到江州。
待到第六天早晨,蔡九派人到城中心十字街口打掃了法場。早飯後點起五百士兵和劊子手,守在大牢前。半晌午時,親自當監斬官的蔡九來到大牢,提出宋江、戴宗,讓黃孔目寫了亡命牌,插在二人背後,讓二人拜了獄神,吃了長休飯,永別酒,前呼後擁著推出牢門,直奔刑場。只待午時三刻,開刀問斬。
就在這時,東街上來了一夥玩蛇的乞丐,被士兵阻擋,吵鬧不休。西街上過來一夥使槍棒賣膏藥的,也要過去。南街上過來一夥挑擔的腳夫,鬧鬧嚷嚷。北街上過來一夥商販,擁著兩輛車子,硬要通過刑場趕路。四下裡鬧成一片,眾士兵只好分頭阻攔。正鬧著,司時官報:「午時三刻到!」蔡九傳令:「行刑!」兩個劊子手捧著鬼頭刀走向刑場,正待動手,北街上忽然響起幾聲鑼響,就見乞丐、賣膏藥的、腳夫、商販,各持兵器,殺向士兵。
忽聽半天空裡一聲霹靂,只見一個脫光膀子的黑大漢,揮動兩把板斧,從房上跳下來,手起斧落,兩個劊子手已被砍翻,又向蔡九殺去。眾士兵紛紛攔截,早有十多人葬身斧下,蔡九隻好撥轉馬頭逃命要緊。黑大漢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分兵丁、百姓,見人就砍。晁蓋猛然想起,戴宗曾說過有個黑旋風李逵,最佩服宋江,便喊:「那位好漢是不是黑旋風?」李逵正殺得高興,也不理晁蓋,兩把斧子亂砍過去。幾個好漢衝進刑場,割斷宋江、戴宗身上的綁繩,背起二人。晁蓋不識道路,便命令跟著李逵殺出城去。眾好漢跟著李逵來到江邊,李逵仍逢人就殺。晁蓋仔細一看,前面是一條大江,不見一艘渡船,不由連聲叫苦。李逵卻說:「不要慌,且到這裡來。」
江邊有一座白龍廟,廟門緊閉。李逵一斧把門劈開,眾人都跟了進去。宋江才睜開眼,放聲大哭,說:「晁哥哥,莫非是夢中相見?」晁蓋勸住宋江,說:「恩兄不肯留在山上,又受了多少危難。那黑漢是不是李逵?」宋江說:「正是他。」李逵見了朱貴,認出是同鄉,高興非常。花榮說:「李大哥只顧亂殺,把我們領到這絕路上,若是官兵追來,怎麼辦?」李逵說:「咱們再殺回去,把那蔡九也砍他娘的!」戴宗喝道:「胡說!江州城裡有七八千人馬,再殺進去就出不來了。」阮小七說:「對岸有幾隻船,我們弟兄游過去,把那船奪來渡江。」
正說著,上游下來三艘大船;每條船上都有幾十個人,人人手持兵器。船上有人問:「你們是什麼人?」宋江一看,卻是張順,大叫:「兄弟快救我。」三艘船靠了岸,卻是張順、張橫、李俊、二童、二穆、李立、薛永等好漢,率領穆家的莊客和私鹽販子數十名。張順說:「我聽說二位哥哥吃了官司,又找不到李逵大哥,無法可想,就過江找了李俊大哥等人,正要殺奔江州劫牢,不想卻在這裡遇到哥哥。」宋江引見:「這位是晁天王晁蓋哥哥。」眾好漢互相拜了,共是二十九位好漢相聚白龍廟。
忽然,只聽戰鼓震天,人喊馬嘶,官兵追殺出城,前是馬隊,後是步兵,約有幾千人。李逵赤著脊樑,舞動雙斧率先衝出去。晁蓋說:「一不做,二不休,殺過去!」眾好漢齊聲大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