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下方臘殿前啟奏,願領兵出洞征戰的,正是東床駙馬主爵都尉柯引。方臘見奏,不勝之喜。柯駙馬當下同領南兵,帶了雲璧奉尉,披掛上馬出師。方臘將自己金甲錦袍,賜與駙馬,又選一騎好馬,叫他出戰。那柯駙馬與同皇侄方傑,引領洞中護御軍兵一萬人馬,駕前上將二十餘員,出到幫源洞口,列成陣勢。
卻說宋江軍馬困住洞口,已教將佐分調守護。宋江在陣中,因見手下弟兄,三停內折了二停,方臘又未曾拿得,南兵又不出戰,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只聽得前軍報來說:「洞中有軍馬出來交戰。」宋江、盧俊義見報,急令諸將上馬,引軍出戰,擺開陣勢,看南軍陣裡,當先是柯駙馬出戰。宋江軍中,誰不認得是柴進?宋江便令花榮出馬迎敵。花榮得令,便橫槍躍馬,出到陣前,高聲喝問:「你那是甚人,敢助反賊,與吾大兵敵對?我若拿住你時,碎屍萬段,骨肉為泥!好好下馬受降,免汝一命!」柯駙馬答道:「我乃山東柯引,誰不聞我大名?量你這們,是梁山泊一夥強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們手段?我直把你們殺盡,克復城池,是吾之願!」宋江與盧俊義在馬上聽了,尋思柴進口裡說的話,知他心裡的事。他把「柴」字改作「柯」字,「柴」即是「柯」也。「進」字改作「引」字,「引」即是「進」也。吳用道:「且看花榮與他迎敵。」當下花榮挺槍躍馬,來戰柯引。兩馬相交,二般軍器並舉。兩將鬥到間深裡,絞做一團,扭做一塊。柴進低低道:「兄長可且詐敗,來日議事。」花榮聽了,略戰三合,撥回馬便走。柯引喝道:「敗將,吾不趕你!別有了得的,叫他出來,和俺交戰!」花榮跑馬回陣,對宋江、盧俊義說知就裡。吳用道:「再叫關勝出戰交鋒。」當時關勝舞起青龍偃月刀,飛馬出戰,大喝道:「山東小將,敢與吾敵?」那柯駙馬挺槍,便來迎敵。兩個交鋒,全無懼怯。二將鬥不到五合,關勝也詐敗佯輸,走回本陣。柯駙馬不趕,只在陣前大喝:「宋兵敢有強將出來,與吾對敵?」宋江再叫朱仝出陣,與柴進交鋒。往來殺,只瞞眾軍。兩個鬥不過五、七合,朱仝詐敗而走。柴進趕來虛搠一槍,朱仝棄馬跑歸本陣,南軍先搶得這匹好馬。柯駙馬招動南軍,搶殺過來,宋江急令諸將引軍退去十里下寨。柯駙馬引軍追趕了一程,收兵退回洞中。
已自有人先去報知方臘,說道:「柯駙馬如此英雄,戰退宋兵,連勝三將。宋江等又折一陣,殺退十里。」方臘大喜,叫排下御宴,等待駙馬卸了戎裝披掛,請入後宮賜坐。親捧金盃,滿勸柯駙馬道:「不想駙馬有此文武雙全!寡人只道賢婿只是文才秀士,若早知有此等英雄豪傑,不致折許多州郡。煩望駙馬大展奇才,立誅賊將,重興基業,與寡人共享太平無窮之富貴。」柯引奏道:「主上放心!為臣子當以盡心報效,同興國祚。明日謹請聖上登山,看柯引殺,立斬宋江等輩。」方臘見奏,心中大喜,當夜宴至更深,各還宮中去了。次早,方臘設朝,叫洞中敲牛宰馬,令三軍都飽食已了,各自披掛上馬,出到幫源洞口,搖旗發喊,擂鼓搦戰。方臘卻領引內侍近臣,登幫源洞山頂,看柯駙馬殺。
且說宋江當日傳令,分付諸將:「今日殺,非比他時,正在要緊之際。汝等軍將,各各用心,擒獲賊首方臘,休得殺害。你眾軍士,只看南軍陣上柴進回馬引領,就便殺入洞中,併力追捉方臘,不可違誤!」三軍諸將得令,各自摩拳擦掌,掣劍拔槍,都要擄掠洞中金帛,盡要活捉方臘,建功請賞。當時宋江諸將,都到洞前,把軍馬擺開,列成陣勢。只見南兵陣上,柯駙馬立在門旗之下,正待要出戰,只見皇侄方傑立馬橫戟道:「都尉且押手停騎,看方某先斬宋兵一將,然後都尉出馬,用兵對敵。」宋兵望見燕青跟在柴進後頭,眾將皆喜道:「今日計必成矣!」各人自行準備。且說皇侄方傑,爭先縱馬搦戰。宋江陣上,關勝出馬,舞起青龍刀,來與方傑對敵。兩將交馬,一往一來。一翻一覆,戰不過十數合,宋江又遣花榮出陣,共戰方傑。方傑見二將來夾攻,全無懼怯,力敵二將。又戰數合,雖然難見輸贏,也只辦得遮攔躲避。宋江隊裡,再差李應、朱仝驟馬出陣,併力追殺。方傑見四將來夾攻,方才撥回馬頭,望本陣中便走。柯駙馬卻在門旗下截住,把手一招,宋將關勝、花榮、朱仝、李應四將趕過來。柯駙馬便挺起手中鐵槍奔來,直取方傑。方傑見頭勢不好,急下馬逃命時,措手不及,早被柴進一槍戳著。背後雲奉尉燕青趕上一刀,殺了方傑。南軍眾將驚得呆了,各自逃生,柯駙馬大叫:「我非柯引,吾乃柴進,宋先鋒部下正將小旋風的便是!隨行雲奉尉,即是浪子燕青。今者已知得洞中內外備細。若有人活捉得方臘的,高官任做,細馬揀騎。三軍投降者,俱免血刃,抗拒者全家斬首!」回身引領四將,招起大軍,殺入洞中。方臘領著內侍近臣,在幫源洞頂上,看見殺了方傑,三軍潰亂,情知事急,一腳踢翻了金交椅,便望深山中奔走。宋江領起大隊軍馬,分開五路,殺入洞來,爭捉方臘,不想已被方臘逃去,止拿得侍從人員。燕青搶入洞中,叫了數個心腹伴當,去那庫裡,擄了兩擔金珠細軟出來,就內宮禁苑,放起火來。柴進殺入東宮時,那金芝公主自縊身死。柴進見了,就連宮苑燒化,以下細人,放其各自逃生。眾軍將都入正宮,殺盡嬪妃綵女、親軍侍御、皇親國戚,都擄掠了方臘內宮金帛。宋江大縱軍將,入宮搜尋方臘。
卻說阮小七殺入內苑深宮裡面,搜出一箱,卻是方臘偽造的天平冠、袞龍袍、碧玉帶、白玉、無憂履。阮小七看見上面都是珍珠異寶,龍鳳錦文,心裡想道:「這是方臘穿的,我便著一著,也不打緊。」便把袞龍袍穿了,繫上碧玉帶,著了無憂履,戴起平天冠,卻把白玉插放懷裡,跳上馬,手執鞭,跑出宮前。三軍眾將,只道是方臘,一齊鬧動,搶將攏來看時,卻是阮小七,眾皆大笑。這阮小七也只把做好嬉,騎著馬東走西走,看那眾將多軍搶擄。正在那裡鬧動,早有童樞密帶來的大將王稟、趙譚入洞助戰。聽得三軍鬧嚷,只說拿得方臘,逕來爭功。卻見是阮小七穿了御衣服,戴著天平冠,在那裡嬉笑。王稟、趙譚罵道:「你這莫非要學方臘,做這等樣子!」阮小七大怒,指著王稟、趙譚道:「你這兩個,直得甚鳥!若不是俺哥哥宋公明時,你這兩個驢馬頭,早被方臘已都砍下了!今日我等眾將弟兄成了功勞,你們顛倒來欺負!朝廷不知備細,只道是兩員大將來協助成功。」王稟、趙譚大怒,便要和阮小七火並。當時阮小七奪了小校槍,便奔上來戳王稟。呼延灼看見,急飛馬來隔開,已自有軍校報知宋江。飛馬到來,見阮小七穿著御衣服,宋江、吳用喝下馬來,剝下違禁衣服,丟去一邊。宋江陪話解勸。王稟、趙譚二人雖被宋江並眾將勸和了,只是記恨於心。
當日幫源洞中,殺的橫遍野,流血成渠,按宋鑒所載,斬殺方臘蠻兵二萬餘級。當下宋江傳令,教四下舉火,監臨燒燬宮殿。龍樓鳳閣,內苑深宮,珠軒翠屋,盡皆焚化。有詩為證:
黃屋朱軒半入雲,塗膏血自欣欣。
若還天意容奢侈,瓊室阿房可不焚。當時宋江等眾將監看燒燬已了,引軍都來洞口屯駐,下了寨柵,計點生擒人數,只有賊首方臘未曾獲得。傳下將令,教軍將沿山搜捉。告示鄉民,但有人拿得方臘者,奏聞朝廷,高官任做。知而首者,隨即給賞。卻說方臘從幫源洞山頂落路而走,便望深山曠野,透嶺穿林,脫了赭黃袍,丟去金花啐頭,脫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連夜退過五座山頭,走到一處山凹邊,見一個草,嵌在山凹裡。方臘肚中飢餓,卻待正要去茅內尋討些飯吃,只松樹背後轉出一個胖大和尚來,一禪杖打翻,便取條繩索綁了。那和尚不是別人,是花和尚魯智深。拿了方臘,帶到草中,取了些飯吃,正解出山來,卻好迎著搜山的軍健,一同綁住捉來見宋先鋒。宋江見拿得方臘,大喜,便問道:「吾師,你卻如何正等得這賊首著?」魯智深道:「洒家自從在烏龍嶺上萬松林裡殺,追趕夏侯成入深山裡去,被洒家殺了貪戰賊兵,直趕入亂山深處。迷衣錦還鄉,誰不稱羨!閒事不須掛意,只顧收拾回軍。」宋江拜謝了總兵等官,自來號令諸將。張招討已傳下軍令,教把生擒到賊徒偽官等眾,除留方臘另行解赴東京,其餘從賊,都就睦州市曹,斬首施行。所有未收去處--衢、婺等縣賊役贓官,得知方臘已被擒獲,一半逃散,一半自行投首。張招討盡皆准首,復為良民。就行出榜,去各處招撫,以安百姓。其餘隨從賊徒,不傷人者,亦准其自首投降,復為鄉民,撥還產業田園。克復州縣已了,各調守禦官軍,護境安民,不在話下。再說張招討眾官,都在睦州設太平宴,慶賀眾將官僚,賞勞三軍將校,傳令教先鋒頭目,收拾朝京。軍令傳下,各各準備行裝,陸續登程。
且說先鋒使宋江思念亡過眾將,然淚下,不想患病在杭州張橫、穆弘等六人,朱富、穆春看視,共是八人在彼。後亦各患病身死,止留得楊林、穆春到來,隨軍征進。想起諸將勞苦,今日太平,當以超度,便就睦州宮觀淨處,楊起長,修設超度九幽拔罪好事,做三百六十分羅天大醮,追薦前亡後化列位偏正將佐已了。次日,椎牛宰馬,致備牲醴,與同軍師吳用等眾將,俱到烏龍神廟裡,焚帛享祭烏龍大王,謝祈龍君護佑之恩。回至寨中,所有部下正偏將佐陣亡之人,收得骸者,俱令各自安葬已了。宋江與盧俊義收拾軍馬將校人員,隨張招討回杭州,聽候聖旨,班師回京。眾多將佐功勞,俱各造冊,上了文簿,進呈御前。先寫表章,申奏天子。三軍齊備,陸續起程。宋江看了部下正偏將佐,止剩得三十六員回軍。那三十六人是:
呼保義宋江玉麒麟盧俊義智多星吳用
大刀關勝豹子頭林銶雙鞭呼延灼
小李廣花榮小旋風柴進撲天雕李應
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
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風李逵病關索楊雄
混江龍李俊活閻羅阮小七浪子燕青
神機軍師朱武鎮三山黃信病尉遲孫立
混世魔王樊瑞轟天雷凌振鐵面孔目裴宣
神算子蔣敬鬼臉兒杜興鐵扇子宋清
獨角龍鄒潤一枝花蔡慶錦豹子楊林
小遮攔穆春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鼓上蚤時遷小尉遲孫新母大蟲顧大嫂
當下宋江與同諸將,引兵馬離了睦州,前往杭州進發。正是收軍鑼響千山震,得勝旗開十里紅。於路無話,已回到杭州。因張招討軍馬在城,宋先鋒且屯兵在六和塔駐紮,諸將都在六和寺安歇。先鋒使宋江、盧俊義早晚入城聽令。
且說魯智深自與武松在寺中一處歇馬聽候,看見城外江山秀麗,景物非常,心中歡喜。是夜月白風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裡,睡至半夜,忽聽得江上潮聲雷響。魯智深是關西漢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戰鼓響,賊人生發,跳將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便搶出來。眾僧吃了一驚,都來問道:「師父何為如此?趕出何處去?」魯智深道:「洒家聽得戰鼓響,待要出去殺。」眾僧都笑將起來道:「師父錯聽了!不是戰鼓響,乃是錢塘江潮信響。」魯智深見說,吃了一驚,問道:「師父,怎地喚做潮信響?」寺內眾僧,推開窗,指著那潮頭,叫魯智深看,說道:「這潮信日夜兩番來,並不違時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當三更子時潮來。因不失信,謂之潮信。」魯智深看了,從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師父智真長老,曾囑付與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萬松林裡殺,活捉了個夏侯成;『遇臘而執』,俺生擒方臘;今日正應了『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當圓寂。眾和尚,俺家問你,如何喚做圓寂?」寺內眾僧答道:「你是出家人,還不省得佛門中圓寂便是死?」魯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喚做圓寂,洒家今已必當圓寂。煩與俺燒桶湯來,洒家沐浴。」寺內眾僧,都只道他說耍,又見他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喚道人燒湯來,與魯智深洗浴。換了一身御賜的僧衣,便叫部下軍校:「去報宋公明先鋒哥哥,來看洒家。」又問寺內眾僧處討紙筆,寫了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自疊起兩隻腳,左腳搭在右腳,自然天性騰空。比及宋公明見報,急引眾頭領來看時,魯智深已自坐在禪椅上不動了。頌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與盧俊義看了偈語,嗟歎不已。眾多頭領都來看視魯智深,焚香拜禮。城內張招討並童樞密等眾官,亦來拈香拜禮。宋江自取出金帛,表散眾僧,做個三晝夜功果,合個朱紅龕子盛了,直去請徑山住持大惠禪師,來與魯智深下火。五山十剎禪師,都來誦經。迎出龕子,去六和塔後燒化。那徑山大惠禪師手執火把,直來龕子前,指著魯智深,道幾句法語,是:
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大惠禪師下了火已了,眾僧誦經懺悔,焚化龕子,在六和塔山後,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魯智深隨身多餘衣盜,及朝廷賞賜金銀,並各官佈施,盡都納入六和寺裡,常住公用。渾鐵禪杖,並皂布直裰,亦留於寺中供養。當下宋江看視武松,雖然不死,已成廢人。武松對宋江說道:「小弟今已殘疾,不願赴京朝覲。盡將身邊金銀賞賜,都納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已作清閒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冊,休寫小弟進京。」宋江見說:「任從你心!」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後至八十善終,這是後話。再說先鋒宋江,每日去城中聽令,待張招討中軍人馬前進,已將軍兵入城屯紮。半月中間,朝廷天使到來,奉聖旨令先鋒宋江等班師回京。張招討,童樞密,都督劉光世,從、耿二參謀,大將王稟、趙譚,中軍人馬,陸續先回京師去了。宋江等隨即收拾軍馬回京。比及起程,不想林銶染患風病癱了,楊雄發背瘡而死,時遷又感攪腸痧而死。宋江見了感傷不已。丹徒縣又申將文書來,報說楊志已死,葬於本縣山園。林銶風癱,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視,後半載而亡。
再說宋江與同諸將,離了杭州,望京師進發,只見浪子燕青,私自來勸主人盧俊義道:「小乙自幼隨侍主人,蒙恩感德,一言難盡。今既大事已畢,欲同主人納還原受官誥,私去隱跡埋名,尋個僻淨去處,以終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盧俊義道:「自從梁山泊歸順宋朝已來,俺弟兄們身經百戰,勤勞不易,邊塞苦楚,弟兄損折,倖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錦還鄉,圖個封妻蔭子,你如何卻尋這等沒結果?」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結果,只恐主人此去無結果耳。」若燕青,可謂知進退存亡之機矣。有詩為證:
略地攻城志已酬,陳辭欲伴赤松游。
時人苦把功名戀,只怕功名不到頭。盧俊義道:「燕青,我不曾存半點異心,朝廷如何負我?」燕青道:「主人豈不聞韓信立下十大功勞,只落得未央宮裡斬首,彭越醢為肉醬,英布弓弦藥酒?主公,你可尋思,禍到臨頭難走!」盧俊義道:「我聞韓信三齊擅自稱王,教陳造反;彭越殺身亡家,大梁不朝高祖;英布九江受任,要謀漢帝江山。以此漢高帝詐游雲夢,令呂後斬之。我雖不曾受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過。」燕青道:「既然主公不聽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辭宋先鋒,他是個義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辭別主公。」盧俊義道:「你辭我,待要那裡去?」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後。」盧俊義笑道:「原來也只恁地。看你到那裡?」燕青納頭拜了八拜,當夜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挑著,竟不知投何處去了。次日早晨,軍人收拾字紙一張,來報覆宋先鋒。宋江看那一張字紙時,上面寫道是:
辱弟燕青百拜懇告先鋒主將麾下:自蒙收錄,多感厚恩。效死干功,補報難盡。今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國家任用,情願退居山野,為一閒人。本待拜辭,恐主將義氣深重,不肯輕放,連夜潛去。今留口號四句拜辭,望乞主帥恕罪:
雁序分飛自可驚,納還官誥不求榮。
身邊自有君王赦,脫風塵過此生。
宋江看了燕青的書,並四句口號,心中鬱悒不樂。當時盡收拾損折將佐的官誥牌面,送回京師,繳納還官。
宋兵人馬,迤邐前進,比及行至蘇州城外,只見混江龍李俊詐中風疾,倒在床上。手下軍人來報宋先鋒。宋江見報,親自領醫人來看治,李俊道:「哥哥休誤了回軍的程限,朝廷見責,亦恐張招討先回日久。哥哥憐憫李俊時,可以丟下童威、童猛,看視兄弟。待病體痊可,隨後趕來朝覲。哥哥軍馬,請自赴京。」宋江見說,心雖不然,倒不疑慮,只得引軍前進。又被張招討行文催趲,宋江只得留下李俊、童威、童猛三人,自同諸將上馬赴京去了。且說李俊三人竟來尋見費保四個,不負前約,七人都在榆柳莊上商議定了,盡將傢俬打造船隻,從太倉港乘駕出海,自投化外國去了,後來為暹羅國之主。童威、費保等都做了化外官職,自取其樂,另霸海濱,這是李俊的後話。詩曰:
知幾君子事,明哲邁夷倫。
重結義中義,更全身外身。
潯水舟無系,榆莊柳又新。
誰知天海見。想這宋江等初受招安時,卻奉聖旨,都穿御賜的紅錄錦襖子,懸掛金銀牌面,入城朝見。破遼兵之後,回京師時,天子宣命,都是披袍掛甲戎裝入朝朝見。今番太平回朝,天子特命文扮,卻是啐頭公服,入城朝覲。東京百姓看了,只剩得這幾個回來,眾皆嗟歎不已。宋江等二十七人,來到正陽門下,齊齊下馬入朝。侍御史引至丹墀玉階之下,宋江、盧俊義為首,上前八拜,退後八拜,進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揚塵舞蹈,山呼萬歲。君臣禮足,徽宗天子看見宋江等只剩得這些人員,心中嗟念。上皇命都宣上殿,宋江、盧俊義引領眾將,都上金階,齊跪在珠之下。上皇命賜眾將平身,左右近臣,早把珠捲起。天子乃曰:「朕知卿等眾將,收剿江南,多負勞苦。卿等弟兄,損折大半,朕聞不勝傷悼。」宋江垂淚不止,仍自再拜奏曰:「以臣鹵純薄才,肝腦塗地,亦不能報國家大恩。昔日念臣共聚義兵一百八人,登五台發願,誰想今日十損其八。謹錄人數,未敢擅便具奏,伏望天慈,俯賜聖鑒。」上皇曰:「卿等部下,歿於王事者,朕命各墳加封,不沒其功。」宋江再拜,進上表文一通。表曰:
平南都總管正先鋒使臣宋江等謹上表:伏念臣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無涯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豈能酬,粉骨碎身何足報!股肱竭力,離水泊以除邪;兄弟同心,登五台而發願。全忠秉義,護國保民。幽州城鏖戰遼兵,清溪洞力擒方臘。雖則微功上達,奈緣良將下沈。臣江日夕憂懷,旦暮悲愴。伏望天恩,俯賜聖鑒,使已歿者皆蒙恩澤,在生者得庇洪休。臣江乞歸田野,願作農民,實陛下仁育之賜。臣江等不勝戰悚之至!謹錄存歿人數,隨表上以聞。
陣亡正偏將佐五十九員:
正將十四員:
秦明徐寧董平張清劉唐
史進索超張順阮小二阮小五
雷橫石秀解珍解寶
偏將四十五員:
宋萬焦挺陶宗旺韓滔彭舾
鄭天壽曹正王定六宣贊孔亮
施恩郝思文鄧飛周通龔旺
鮑旭段景住侯健孟康王英
扈三娘項充李袞燕順馬麟
單廷魏定國呂方郭盛歐鵬
陳達楊春郁保四李忠薛永
李雲石勇杜遷丁得孫鄒淵
李立湯隆蔡福張青孫二娘
於路病故正偏將佐一十員:
正將五員:
林銶楊志張橫穆弘楊雄
偏將五員:
孔明朱貴朱富白勝時遷
杭州六和寺坐化正將一員:
魯智深
折臂不願恩賜,六和寺出家正將一員:
武松
舊在京回還薊州出家正將一員:
公孫勝
不願恩賜,於路上去正偏將四員:
正將二員:
燕青李俊
偏將二員:
童威童猛
舊留在京師,並取回醫士,現在京偏將五員:
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堅蕭讓樂和
現在朝覲正偏將佐二十七員:
正將一十二員:
宋江盧俊義吳用關勝呼廷灼
花榮柴進李應朱仝戴宗
李逵阮小七
偏將一十五員:
朱武黃信孫立樊瑞凌振
裴宣蔣敬杜興宋清鄒潤
蔡慶楊林穆春孫新顧大嫂
宣和五年九月日,先鋒使臣宋江副先鋒臣盧俊義等
謹上表。
上皇覽表,嗟歎不已。乃曰:「卿等一百八人,上應星曜,今止有二十七人見存,又辭去了四個,真乃十去其八矣!」隨將聖旨,將這已歿於王事者,正將偏將,各授名爵。正將封為忠武郎,偏將封為義節郎。如有子孫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襲官爵;如無子孫者,敕賜立廟,所在享祭。惟有張順顯靈有功,敕封金華將軍。僧人魯智深擒獲賊寇有功,善終坐化於大剎,加贈義烈照暨禪師。武松對敵有功,傷殘折臂,現於六和寺出家,封清忠祖師,賜錢十萬貫,以終天年。已故女將二人:扈三娘加贈花陽郡夫人,孫二娘加贈旌德郡君。現在朝覲,除先鋒使另封外,正將十員,各授武節將軍,諸州統制;偏將十五員,各授武奕郎,諸路都統領;管軍管民,省院聽調。女將一員顧大嫂,封授東源縣君。
先鋒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
副先鋒盧俊義加授武功大夫、廬州安撫使,兼兵馬副總管。
軍師吳用授武勝軍承宣使。
關勝授大名府正兵馬總管。
呼延豹授御營兵馬指揮使。
花榮授應天府兵馬都統制。
柴進授橫海軍滄州都統制。
李應授中山府鄆州都統制。
朱仝授保定府都統制。
戴宗授袞州府都統制。
李逵授鎮江潤州都統制。
阮小七授蓋天軍都統制。
上皇敕命,各各正偏將佐,封官授職,謝恩聽命,給付賞賜。偏將一十五員,各賜金銀三百兩、綵緞五表裡。正將一十員,各賜金銀五百兩、綵緞八表裡。先鋒使宋江、盧俊義,各賜金銀一千兩、錦緞十表裡、御花袍一套、名馬一匹。宋江等謝恩畢,又奏睦州烏龍大王,二次顯靈,護國保民,救護軍將,以致全勝。上皇准奏,聖敕加封忠靖靈德普佑孚惠龍王。御筆改睦州為嚴州,歙州為徽州,因是方臘造反之地,各帶反文字體。清溪縣改為淳安縣,幫源洞鑿開為山島。敕委本州官庫內支錢,起建烏龍大王廟,御賜牌額,至今古跡尚存。江南但是方臘殘破去處,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當日宋江等各各謝恩已了,天子命設太平宴,慶賀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是日,賀宴已畢,眾將謝恩。宋江又奏:「臣部下自梁山泊受招安,軍卒亡過大半,尚有願還家者,乞陛下聖恩優恤。」天子准奏,降敕:「如願為軍者,賜錢一百貫、絹十匹,於龍猛、虎威二營收操,月支俸糧養贍。如不願者,賜錢二百貫、絹十匹,各令回鄉,為民當差。」宋江又奏:「臣生居鄆城縣,獲罪以來,自不敢還鄉,乞聖上寬恩給假,回鄉拜掃,省視親族,卻還楚州之任。未敢擅便,乞請聖旨。」上皇聞奏大喜,再賜錢十萬貫,作還鄉之資。宋江謝恩已罷,辭駕出朝。次日,中書省作太平宴,管待眾將。第三日,樞密院又設宴慶賀太平。其張招討、劉都督、童樞密,從、耿二參謀,王、趙二大將,朝廷自升重爵,不在此本話內。太乙院題本,奏請聖旨,將方臘於東京市曹上凌遲處死,剮了三日示眾。有詩為證:
宋江重賞陞官日,方臘當刑受剮時。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再說宋江奏請了聖旨,給假回鄉省親。部下軍將,願為軍者報名,送發龍猛、虎威二營收操,關給賞賜馬軍守備;願為民者,關請銀兩,各各還鄉,為民當差。部下偏將,亦各請受恩賜,聽除管軍管民,護境為官,關領誥命,各人赴任,與國安民。
宋江分派已了,與眾暫別自引兄弟宋清,帶領隨行軍健一、二百人,挑擔御物、行李、衣裝、賞賜,離了東京,望山東進發。宋江、宋清在馬上,衣錦還鄉,離了京師,回歸故里。於路無話,自來到山東鄆城縣宋家村。鄉中故舊、父老、親戚,都來迎接宋江,回到莊上。不期宋太公已死,靈柩尚存。宋江、宋清痛哭傷感,不勝哀戚。家眷、莊客,都來拜見宋江。莊院田產、傢俬什物,宋太公存日,整置得齊備,亦如舊時。宋江在莊上修設好事,請僧命道,修建功果,薦拔亡過父母宗親。州縣官僚,探望不絕。擇日選時,親扶太公靈柩,高原安葬。是日,本州官員、親鄰父老、賓朋眷屬,盡來送葬已了,不在話下。宋江思念玄女娘娘願心未酬,將錢五萬貫,命工匠人等,重建九天玄女娘娘廟宇,兩廊山門,裝飾聖像,彩畫兩郎,俱已完備。不覺在鄉日久,誠恐上皇見責,選日除了孝服,又做了幾日道場,次後設一大會,請當村鄉尊父老,飲宴酌杯,以敘闊別之情。次日,親戚亦皆置筵慶賀,不在話下。宋江將莊院交割與次弟宋清,雖受官爵,只在鄉中務農,奉祀宗親香火。將多餘錢帛,散惠下民。
宋江在鄉中住了數月,辭別鄉老故舊,再回東京,與眾弟兄相見。眾人有搬取老小家眷回京住的,有往任所去的,亦有夫主兄弟歿於王事的,朝廷已自頒降恩賜金帛,令歸鄉里,優恤其家。宋江自到東京,發遣回鄉,都已完足。朝前聽命,辭別省院諸官,收拾赴任。只見神行太保戴宗來探宋江,坐間說出一席話來,有分教:宋公明生為鄆城縣英雄,死作蓼兒蓼土地。正是:凜凜清風生廟宇,堂堂遺像在凌煙。畢竟戴宗對宋江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