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麒麟合雙星

鳳姐兒來了,說起打醮的事,約寶、釵、黛去看戲。寶釵嫌熱,不願去。鳳姐兒就說觀裡樓上涼快,先把道士趕出去,掛起簾子,不許閒人入內,都不去她自己也要去。賈母說:「我同你去。」鳳姐兒說:「老祖宗也去,敢情好,可就是我不得受用了。」賈母說:「我在正面樓上,你在旁邊樓上,不用到我這邊來。」鳳姐兒高興地說:「這是老祖宗疼我了。」賈母讓寶釵母女都去,又派人去請薛姨媽,告訴王夫人。王夫人就通知園中的人,想去的初一都跟老祖宗逛逛去。這一來,把不能隨便出園門的丫頭們樂壞了。

初一這天,榮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賈母坐一乘八抬大轎,李紈、鳳姐兒、薛姨媽各坐一乘四人轎,釵、黛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三春姊妹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各位主子的大丫頭們也都坐著車,嬤嬤奶娘、家人媳婦也有車。賈母的轎已走出很遠,門前的人還沒上好車,唧唧喳喳,嘻嘻哈哈,熱鬧非常。直到周瑞家的提醒她們是在街上,人們才安靜下來。

寶玉騎著馬,走在賈母轎前,跟在浩浩蕩蕩的儀仗隊後面。來到觀前,鐘鼓齊鳴,張法官身披鶴氅,手持高香,領著眾道士在路旁迎接。大轎直抬進山門內,賈母命住轎,事先來到觀裡的賈珍就帶著眾子弟來接賈母下轎。鳳姐兒隨後趕來。賈珍傳來林之孝,命他把用不著的人打發到那邊院裡,多派人把好門,以便要東西傳話,不許閒人靠近。林之孝連聲稱是。賈珍又叫賈蓉,賈蓉從鐘樓裡跑出來。賈珍見他偷懶乘涼,不由大怒,喝令家人啐他。小廝們知道賈珍的性子,不敢反抗,就有一個小廝向他臉上啐一口唾沫,問:「爺還不怕熱,怎麼哥兒先乘涼去了?」賈蓉垂手恭立,不敢吭聲。賈珍呵斥:「還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騎馬去叫你娘你媳婦?老太太和姑娘們都來了,叫她們快來伺候!」賈蓉忙跑出來,遷怒於小廝,喝罵:「捆著手了,連馬也拉不來?」

賈珍正要進去,張道士賠笑說:「論理,我應該到裡頭伺候。卻因天氣炎熱,各位千金都來了,法官不敢擅入,請爺的示下。」這位張道士是榮國公的替身,先皇封他為「大幻仙人」,當今天子又封他為「終了真人」,王公大臣都稱他為神仙。賈珍不敢輕慢,笑著說:「咱們自己人,你說起客氣話來了,當心我把你的鬍子揪了。」張道士呵呵笑著,跟賈珍進去。見了賈母,他誦一聲「無量壽佛」,問了老祖宗、各位奶奶小姐好。賈母也向他問了好,他就說他一直惦記著寶玉,上次觀裡做遮天大王聖誕,去請寶玉,寶玉沒在家。賈母說:「確實不在家。」回頭叫寶玉。寶玉解溲去了,慌忙回來問:「張爺爺好?」張道士抱住寶玉問好,說:「哥兒更加發福了。」賈母抱怨說:「他外面好,裡面弱。加上他老子逼他唸書,把孩子逼出病來了。」張道士先誇獎了寶玉的字寫得好,詩也作得好,賈家的後代子孫,只有寶玉的身形相貌、言談舉止與當年榮國公一模一樣,說著,不由老淚縱橫。賈母也熱淚直流,贊同他的話。

張道士又要給寶玉做媒,賈母說是癩和尚說寶玉命中不該早娶,讓他操些心,只要人好、性子好,模樣兒能配上,不論貧賤富貴都行。鳳姐兒埋怨他不給大姐兒換寄名符,反而不顧老臉去要鵝黃緞子。張道士解釋早已換好,這幾天只顧忙著準備娘娘的法事,沒顧上送。不一會兒,他用一個茶盤,上面襯著紅蟒緞子袱子,托出符來。鳳姐兒開玩笑說他不是送符,而是化緣來了,引得眾人大笑。張道士說他拿盤子一舉兩用,一為送符,二來遠來的道士和他的徒子徒孫聽說寶玉銜玉而生,都想開開眼界,他特意請玉。賈母讓寶玉摘下通靈寶玉,放在盤內,張道士恭恭敬敬地捧出去。

賈母與眾人到各處玩一會兒,張道士捧著盤子送玉回來,盤上?a href='http:///s/dongwu/xiaogou/' target='_blank'>狗拋胖詰廊慫捅τ竦睦裎鎩<幟縛戳耍薪鸕模燦杏竦模蚴恰笆率氯繅狻保蚴恰八晁昶槳病保櫬┌η叮褡兩癇危腥迨<幟岡鴇桿鄭瘓裎鎩U諾朗拷饈駝饈侵諶說囊壞閾囊猓綣幟婦蓯眨兔話閹背梢患胰恕1τ褚牙裎鍔⒏釗耍諾朗克嫡廡┐韝釗艘舶自閭A耍蝗縞⑿├1τ窬褪障呂裎錚睿捍鐾ㄊ攏蚯釗松3?/p>

賈母與眾人坐好,賈珍到神前拈戲目,上樓回賈母。頭一出是唱劉邦斬蛇起義的《白蛇記》,第二出唱郭子儀七子八婿都封官晉爵的《滿床笏》,第三出是唱榮華富貴如雲煙的《南柯夢》。賈母雖對第三出不滿意,但因在神前拈的,也無話可說。賈珍在神前焚燒了金銀紙錠,開了戲。

寶玉坐在賈母身邊,翻揀禮物,一一讓賈母看了。賈母見一個赤金點綴著翠鳥羽毛為花紋的麒麟,拿起來說:「我好像見誰家孩子也帶著一個。」寶釵說:「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寶玉聽說湘雲也有一個,把麒麟拿來,揣在懷裡。他怕別人起疑,偷眼四下瞟了瞟,眾人都沒什麼,只有黛玉瞅著他點頭。他有些不好意思,又掏出來,訕笑著說:「這個東西倒好玩。我給你留著,到家穿上繩你帶。」黛玉一扭頭,說:「我不稀罕!」寶玉又揣起來。

尤氏領著賈蓉續娶的媳婦來了,賈母怨她婆媳不該來。接著有人來回:「馮將軍府上有人來了。」卻是馮紫英派人送禮來了。隨後,接二連三有人送禮。鳳姐兒忙著收禮,封銀子賞來人。賈母見驚動許多公侯大臣,後悔她不該來,下午回去,第二天就不來了。寶玉怨張道士給他說親,不想再去。黛玉中了暑,也不能去,鳳姐兒自己帶人去了。

寶玉見黛玉病了,不時去探問。黛玉怕他有個好歹,就勸他看戲去。他正惱張道士給他說親,認為黛玉故意奚落他,更加煩惱百倍,不由沉下臉來,說:「我白認識了你,罷了!」黛玉冷笑著搶白他:「我哪裡像人家有金鎖、麒麟,配得上你!」寶玉動怒,直逼到黛玉臉上,說:「你這麼說,是安心見我天誅地滅?」黛玉一時轉不過彎來,寶玉說:「我昨天才為這賭了咒,今兒你到底又重我一句!我天誅地滅了,對你有什麼好處?」黛玉想起昨天的話來,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又急又愧,卻又放不下面子,噎他說:「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我知道張道士為你說親,你怕我攔了好姻緣,拿我撒氣!」

寶玉生來癡情,再加上看了那些傳奇、劇本,就認為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如黛玉,心中萌發出一種朦朦朧朧的感情,只是不好說出來。偏偏黛玉也如此癡情,常用假情試探寶玉。二人都是如此。再加上黛玉常疑心「金」「玉」之說,認為她一提「金」「玉」寶玉就著急,明明心中有「金」「玉」,怎能不橫生枝節,時時口角?寶玉聽她說出「好姻緣」,更加怒火中燒,噎得話都說不出來,賭氣摘下玉來,咬牙切齒地狠命一摔,說:「什麼玩意兒!我砸了你,就完事了!」那玉堅硬異常,絲毫無損,寶玉就找東西砸。黛玉哭著說:「你何苦摔那啞巴東西?砸它不如砸我!」紫鵑、雪雁勸不開,見寶玉砸玉,又來奪玉,也奪不下來,忙讓人去叫襲人。襲人慌忙趕來,才奪下玉。襲人見他氣得臉色蠟黃,眉眼錯位,拉著他的手勸:「你和妹妹拌嘴,犯不著砸它,讓她臉上怎麼過得去?」黛玉聽這話說在心坎兒上,可見寶玉連襲人都不如,更加傷心,放聲大哭,把才纔吃的解暑湯嘔吐出來。紫鵑忙用帕子接,雪雁給她捶背。紫鵑勸黛玉:「雖然生氣,姑娘也該保重。如果犯了病,寶二爺怎麼過得去呢?」寶玉也認為紫鵑的話說到心坎兒上,可見黛玉連紫鵑都不如。再看黛玉那痛苦的模樣,他又後悔不該和她較真,不由流下淚來。襲人想勸寶玉,又怕冷了黛玉,索性也哭起來。紫鵑收拾黛玉吐出的藥,見三人默默無言,各哭各的,也跟著傷心抹淚。

四個人對著哭了一會兒,襲人強作笑臉,說:「你不看別的,就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同林姑娘拌嘴。」黛玉抓過剪子就鉸穗子,待襲人、紫鵑去奪,已鉸成幾段。黛玉說她白費了心,寶玉說他再不戴玉,襲人只有自責不該提玉。正說著,賈母與王夫人慌慌張張地趕來了。襲人疑心是紫鵑告訴的,紫鵑疑心是襲人告訴的,卻不知是婆子們怕二人鬧出事來連累她們,跑去告訴的。賈母見二人已不再鬧,問問又不為什麼大事,反把襲人、紫鵑罵了一頓,帶上寶玉走了,才算平息。初三是薛蟠的生日,擺酒唱戲,賈府的人都去了。寶玉因得罪了黛玉,心中煩悶,沒心情去看戲。黛玉本沒大病,不過中了暑,聽說寶玉不去,猜知為了什麼,深悔不該鉸了穗子,也沒心情去。賈母本想今天看戲時二人見了面,也就和好了,誰知都沒去,著急地抱怨:「我這個老冤家,偏偏碰上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什麼時候我閉了眼,由他們鬧上天去,『眼不見,心不煩』,偏又嚥不下這口氣。」這話傳到寶、黛二人耳中,二人從未聽過「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俗話,參禪般細嚼滋味,都潸然淚下。二人雖未見面,但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歎,正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

襲人勸寶玉,平時男女拌嘴、夫妻生氣,他都罵男人不能體貼女孩兒的心腸,明天就是端午了,別惹老太太再生氣,讓他去給黛玉賠個不是。那邊紫鵑也勸黛玉,不該太浮躁鉸了穗子,鬧得閤府不安,就是寶玉有三分不是,她也有七分不是,何況寶玉一心在她身上,反是她平時多疑了。黛玉正想反駁紫鵑,忽聽有人叫門。紫鵑說:「寶玉來賠不是了。」黛玉不讓開門,紫鵑卻去開了門,迎進寶玉,笑著說:「我只當二爺再不來了呢!」寶玉說:「我就是死了,魂兒也要一天來一百趟。妹妹可好?」紫鵑說:「身上的痛好了,心裡的氣還不大好。」寶玉說:「我曉得有什麼氣。」說著進了屋,見黛玉又在傷心落淚。他上前問好,黛玉只哭不答理。他就坐在床沿上,勸了一會兒,又把「好妹妹」叫了幾十聲。黛玉見寶玉如此親熱,覺得二人原比別人親近,哭著說:「你別哄我,從今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問:「去哪裡?」「我回家。」「我跟了去。」「我死了呢?」「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頓時又沉下臉來,怒問:「你們家有幾個親姊妹呢,明天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

寶玉自知這話過於莽撞,不由漲紅了臉,無言以對。黛玉死盯著他,見他如此狼狽,咬著牙狠命在他額上戳了一指頭,說:「你這……」歎了口氣,又拿起手帕擦淚。寶玉後悔不迭,又被她戳一指頭,不由流下淚來,想擦淚,又忘了帶手帕,就用衣袖擦。黛玉偷眼瞟見,抓過一塊綃帕摔到他懷裡。寶玉接過擦擦淚,挽住她一隻手,說:「我的五臟都碎了,你還只是哭。走吧!我們到老太太跟前去。」黛玉把手摔開,說:「誰跟你拉拉扯扯的!都這麼大了,還死皮賴臉的。」忽聽有人叫:「好了!」二人嚇了一跳,卻是鳳姐兒跑進來,說是老太太正怨天怒地,讓她來瞧瞧,她說二人自會好,老太太還罵她懶。讓二人跟她去見老太太,讓老人家放心。說著,拉上黛玉就走。

寶玉跟在二人後面,到了賈母跟前。鳳姐兒取笑她正碰上寶、黛手拉手兒,倒像黃鷹抓住鷂子腳,掰都掰不開。說得滿屋人都笑起來。黛玉挨著賈母坐下,仍一言不發。寶玉只好與寶釵搭訕,說是身體不好,未能去給大哥拜壽。寶釵說他身體欠安,去不去沒關係。寶玉問她怎麼不看戲,寶釵說她怕熱。寶玉又覺沒意思,訕笑著說:「怪不得大家把姐姐比楊貴妃,體胖怕熱。」寶釵大怒,又不便發作,冷笑著說:「我倒像楊貴妃,只是沒有一個好兄弟做楊國忠!」小丫頭靚兒的扇子不見了,說:「必是寶姑娘藏了。好姑娘,賞我吧!」寶釵說:「我和誰玩笑過?你來疑我!」靚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重了,當著眾人,更加不好意思。

黛玉見寶釵奚落寶玉,也想趁機取笑,卻因靚兒找扇子,改口問:「寶姐姐,你看的哪出戲?」寶釵只當黛玉幫寶玉,就說:「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又賠不是。」寶玉就插嘴:「姐姐通今博古,怎麼不知這齣戲名?這叫《負荊請罪》。」寶釵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負荊請罪』,我不知什麼『負荊請罪』。」寶、黛二人聽她話中有話,不由羞紅了臉。鳳姐兒雖聽不懂三人說什麼,也看出個大概,就說:「大熱的天,誰吃了生薑?」眾人都說:「沒人吃生薑。」鳳姐兒托著腮,說:「既沒人吃生薑,怎麼辣辣的?」寶、黛二人更不好意思。寶釵也不好再說。

寶釵、鳳姐兒去後,黛玉說:「你也碰到比我厲害的人了。」寶玉自討沒趣,想回敬她,又怕她多心,忍住氣,無精打采地出來。見各處都午睡了,也沒地方去,信步來到王夫人房中,外間的幾個丫頭手裡拿著針線,卻在打盹兒。王夫人在裡間涼床上睡著了,金釧兒給她捶著腿,也瞇縫著眼亂晃。寶玉上前輕輕拉一下金釧兒的耳墜子,金釧兒抬頭見是他,擺手讓他出去。寶玉掏一丸香雪潤津丸塞到她嘴裡,說是要向王夫人討她到怡紅院去。金釧兒推他一把,說:「你急什麼?你還是往東小院捉環哥兒與彩雲去。」王夫人卻一骨碌坐起來,劈臉一巴掌,大罵:「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一溜煙走了。金釧兒摀住臉,不敢言語。眾丫頭進來,王夫人說:「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你姐出去!」金釧兒跪下哭求:「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我跟太太十來年,攆出去就沒臉見人了。」王夫人雖是寬厚仁慈的人,卻無法容忍這種行為,不顧金釧兒苦求,到底讓金釧兒的媽把她領走了。

寶玉逃回大觀園,來到薔薇架前,聽到有哭聲,隔著籬笆洞一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用簪子在地上畫什麼。寶玉只以為碰上個黛玉般的癡丫頭,也在挖土葬花呢!再細看,她是在畫字,每次都是十八筆。他想上去搭訕,又怕得罪了釵、黛。他見她像似女戲子,又分不清是唱什麼角的,就根據她畫的筆畫來猜她寫什麼字,最後猜出是薔薇的「薔」字。寶玉又以為她在作詩填詞,在地上畫字推敲。可畫來畫去,總是那個「薔」字。裡面那個畫癡了,外面這個看呆了,誰也沒注意,天上忽然飄來一片烏雲,嘩啦啦落下雨來。寶玉怕淋著那女孩子,忙叫她去避雨。他在花叢中只露半個臉,那女孩子竟沒認出男女來,連向「姐姐」道謝。

寶玉冒雨跑回怡紅院,見院門緊閉,聽見裡面一片笑鬧聲。原來小生寶官與正旦玉官來找襲人玩,天一落雨,幾個人堵了陰溝,院內積滿水,捉些水禽來,關上門,在廊上看水禽戲水。眾人只顧笑鬧,沒聽見叩門聲。寶玉叩了半日,不見人開門,心中焦躁,把門拍得山響,襲人才聽見,問:「誰這會子叫門?」寶玉說:「是我。」麝月說:「像是寶姑娘。」晴雯說:「寶姑娘這會子不會來。」襲人過去,隔著門縫一看,寶玉淋得落湯雞一般,又是著忙又是笑,開了門。寶玉一肚子氣沒地方出,門一開,也沒看是誰,一腳踢去,正踢在襲人肋上,口中還大罵不止。襲人「哎喲」一聲,寶玉才認清是她,忙笑著道歉。襲人也知寶玉不會故意踢她,只得忍住氣、忍住痛,反讓寶玉快換衣裳去。

寶玉回到房中,笑著說:「我長這麼大,今天頭一次打人,不想偏踢了你。」襲人忍著痛伺候他換衣裳,強笑著說:「事兒是我起的頭,好歹我也有錯。只是別順了手,打起別人。」寶玉再次賠不是,襲人卻說小丫頭們欠管教,寶玉以為是小丫頭,唬唬也好。到了晚上,襲人肋上更痛,晚飯也沒吃,洗澡時才看出青了碗大一塊。睡夢裡她還「哎喲」連聲。寶玉聽到,心中更不安,端上燈來看。襲人咳嗽兩聲,吐了口痰,見寶玉過來,心中不安。寶玉照那痰細看,卻是一口鮮血,不由慌了。襲人心中不由冷了半截,怕遭不測。寶玉就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峒丸。襲人怕事情鬧大,連累寶玉,不讓他找。忍到天明,寶玉親自去找王大夫,王大夫給他開了丸藥,交代了如何內服外敷。寶玉回來,依法給襲人治療。

端午這天,各處門上插了驅祟的菖蒲、艾蒿,孩子們胳臂上繫了避邪的虎符。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過節。寶玉見寶釵對他冷淡,也不便多說話。王夫人見寶玉無精打采,以為是金釧兒的事,不理寶玉。黛玉也以為寶玉不自在是受了寶釵的奚落,便沉默不語。鳳姐兒已知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心中不快,就不敢盡情說笑。三春姐妹也無話可說。大家悶坐了一會兒,就散了。黛玉喜散不喜聚,倒沒覺什麼。寶玉喜聚不喜散,更加悶悶不樂,回到房中,忍不住長吁短歎。

晴雯換衣裳時不小心,把扇子掉到地上,跌斷扇子骨。寶玉不快地說:「蠢材!將來你自己當家立業,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著說:「二爺近來氣大得很,前日打了襲人,今日又尋我的不是。以前那麼貴重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動過氣,這會兒一把扇子就這麼珍貴了。嫌我們,就把我們打發了,再挑好的使喚。」寶玉氣得渾身亂顫,說:「將來有散的時候!」襲人忙過來勸寶玉,晴雯反而冷嘲熱諷,就是因為她服侍得好才挨了窩心腳。襲人想要回敬晴雯,見寶玉氣黃了臉,只好忍住氣,推晴雯出去,說:「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抓住「我們」二字,充滿醋意地大做文章,把襲人羞得臉色紫漲,一時無言以對。三人越吵越厲害,寶玉站起身,就要回明太太,把晴雯趕走。晴雯慌了,又不願走。寶玉賭著氣,非趕晴雯走不可。襲人勸不下寶玉,跪下來央求。丫頭們呼啦啦都進來跪下,求寶玉不要趕晴雯走。寶玉拉起襲人,長歎一聲,坐在床上,痛心地說:「叫我怎麼才好!這個心都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流下淚來。襲人、晴雯都跟著哭起來。

黛玉走進來,晴雯與丫頭們忙出去。黛玉打趣說:「大節下,哭什麼?難道是爭粽子吃爭惱了?」寶玉與襲人破涕為笑。黛玉又逗著襲人叫嫂子,又勾起襲人的傷感,說她只知為主子盡忠,除非死了才罷。寶玉又說他要做和尚。黛玉笑他:「做了兩個和尚了。」寶玉一笑了之。

薛蟠派人請寶玉喝酒,寶玉不好推辭,到晚上回來,已有幾分酒意。回到院內,涼床上有個人躺著,他以為是襲人,坐在床沿上,推她一把,問:「痛得好些了?」那人翻身坐起來,卻是晴雯,帶著氣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拉她在身邊坐下,笑著說:「你的性子越來越慣嬌了。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就說上一大堆。襲人來勸,你又捎帶上她。你說,你該不該?」晴雯不好意思地說:「拉拉扯扯幹什麼?我也不配坐這裡。」「你為什麼睡這裡?」「你不來可以,你來了就不配了。她們都洗了澡,讓我洗澡去。」寶玉要跟她一齊洗,她不願意,說老太太讓鴛鴦送來了水果,冰在水晶缸裡,讓他吃。寶玉就讓她洗洗手,給他拿水果。她故意氣他:「我連扇子都摔斷了,再打破盤子,更了不得。」寶玉寬宏地說:「扇子本是扇風的,你要愛撕就撕,別在生氣時拿它出氣。比如杯盤,你要喜歡聽那一聲響,故意砸了也可以,別在生氣時摔。」晴雯說:「我就喜歡聽撕扇子聲。」抓過寶玉的扇子嗤、嗤、嗤撕得一條一條的。寶玉高興地說:「撕得好,撕得好!」麝月走來,寶玉又奪過她的扇子讓晴雯撕。麝月連說「造孽」,寶玉卻讓她把扇匣子搬來,讓晴雯撕個夠。晴雯不願再撕了,寶玉說:「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值什麼!」襲人派人收拾了破扇,晴雯笑個夠。

次日中午,史湘雲帶著丫鬟媳婦來到榮府。姐妹們多日不見,親熱得沒法說。湘雲見過賈母、王夫人等,賈母就讓她脫了出門的大衣服。寶釵笑她愛穿別人的衣裳,去年穿了寶玉的衣裳,把老太太都哄住了。迎春又說湘雲愛說話,睡著了還唧唧喳喳說一陣、笑一陣。湘雲不見寶玉,正問著,寶玉來到。二人問了好,湘雲拿出一個手帕包兒,說是帶來四枚絳紋石戒指,襲人、鴛鴦、金釧兒、平兒一人一個。寶玉說湘雲會說話,黛玉嘲笑:「不會說話,配戴金麒麟?」寶玉臉上一紅,不再說話。

湘雲吃了茶,先到鳳姐兒處說笑一會子,來到大觀園,到稻香村李紈處又坐一會子,去怡紅院找襲人。她與貼身丫鬟翠縷邊說笑邊走,見薔薇架下一個金晃晃的東西,她讓翠縷拾來看。翠縷拾起,見是個金麒麟,就讓湘雲把她的也拿出來,說:「好奇怪,我從來沒見園中有人帶這個。」湘雲接過看了,比自己的又大又有光彩,托在掌上,默默不語。寶玉走過來,湘雲忙把麒麟藏好,跟寶玉來到怡紅院。襲人正在乘涼,忙迎上來,拉著湘雲問長問短,請進房中。寶玉說:「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完,在身上掏了半天,「哎呀」一聲,問襲人:「你把麒麟收起來了嗎?」襲人說:「你天天帶在身上,怎麼問我?」寶玉著急,就要去找。湘雲就問:「你什麼時候又有個麒麟?」

《紅樓夢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