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月十九日早晨,還沒到五點鐘貝茜就端了蠟燭來到我房間,看見我己經起身,並差不多梳理完畢。她進來之前半小時,我就已起床。一輪半月正在下沉、月光從床邊狹窄的窗戶瀉進房間,我藉著月光洗了臉,穿好了衣服,那天我就要離開蓋茨黑德,乘坐早晨六點鐘經過院子門口的馬車,只有貝茜己經起來了。她在保育室裡生了火,這會兒正動手給我做早飯。孩子們想到出門而興奮不已,是很少能吃得下飯的,我也是如此,貝茜硬勸我吃幾口為我準備的熱牛奶和麵包,但白費工夫,只得用紙包了些餅乾,塞進了我兜裡。隨後她幫我穿上長外衣,戴上寬邊帽,又用披巾把她自己包裹好,兩人便離開了保育室,經過裡德太太臥房時,她說:「想進去同太太說聲再見嗎。」

「算啦,貝茜,昨天晚上你下樓去吃晚飯的時候,她走到我床邊,說是早晨我不必打攪她或表妹們了,她讓我記住,她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讓我以後這麼談起她,對她感激萬分。」

「你怎麼回答她呢,小姐?」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床單蒙住臉,轉過身去對著牆壁,」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簡小姐。」

「我做得很對,貝茜。你的太太向來不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敵人。」

「簡小姐!別這樣說!」

「再見了蓋茨黑德!」我路過大廳走出前門時說。

月亮已經下沉,天空一片漆黑。貝茜打著燈,燈光閃爍在剛剛解凍而濕漉漉的台階和砂石路上。冬天的清晨陰濕寒冷。我匆匆沿著車道走去,牙齒直打哆棘,看門人的臥室亮著燈光。到了那裡,只見他妻子正在生火。前一天晚上我的箱子就已經拿下樓,捆好繩子放在門邊。這時離六點還差幾分。不一會鐘響了,遠處傳來轔轔的車聲,宣告馬車已經到來。我走到門邊,凝望著車燈迅速衝破黑暗,漸漸靠近。

「她一個人走嗎?」門房的妻子問。

「是呀。」

「離這兒多遠?」

「五十英里。」

「多遠啊!真奇怪,裡德太太竟讓她一個人走得那麼遠,卻一點也不擔心。」

馬車停了下來,就在大門口,由四匹馬拖著,車頂上坐滿了乘客。車伕和護車的大聲催促我快些上車,我的箱子給遞了上去,我自己則從貝茜的脖子上被拖下來帶走,因為我正貼著她脖子親吻呢。

「千萬好好照應她呀,」護車人把我提起來放進車裡時,貝茜對他說。

「行啊,行啊!」那人回答。車門關上了,「好啦,」一聲大叫,我們便上路了。就這樣我告別了貝茜和蓋茨黑德,一陣風似地被捲往陌生的、當時看來遙遠和神秘的地方。

一路行程,我已記得不多。只知道那天長得出奇,而且似乎趕了幾百里路。我們經過幾個城鎮,在其中很大的一個停了下來。車伕卸了馬,讓乘客們下車吃飯。我被帶進一家客找,護車人要我吃些中飯,我卻沒有胃口,他便扔下我走了,讓我留在—個巨大無比的房間裡,房間的兩頭都有一個火爐,天花板上懸掛著一盞枝形吊燈,高高的牆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陳列窗,裡面放滿了樂器。我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很久,心裡很不自在,害怕有人會進來把我拐走。我相信確有拐子,他們所幹的勾當常常出現在貝茜火爐旁所講的故事中。護車人終於回來了,我再次被塞進馬車,我的保護人登上座位,吹起了悶聲悶氣的號角,車子一陣丁當,駛過了L鎮的「石子街」。

下午,天氣潮濕,霧氣迷濛。白晝溶入黃昏時,我開始感到離開蓋茨黑德真的很遠了。我們再也沒有路過城鎮,鄉村的景色也起了變化,一座座灰色的大山聳立在地平線上。暮色漸濃,車子駛進一個山谷,那裡長著黑乎乎一片森林。夜幕遮蓋了一切景物之後很久,我聽見狂風在林中呼嘯。

那聲音彷彿像催眠曲,我終於倒頭睡著了。沒過多久,車子突然停了下來,我被驚醒了。馬車的門開著,一個僕人模樣的人站在門邊。藉著燈光,我看得清她的面容和衣裝。

「有個叫簡·愛的小姑娘嗎?」她問。我回答了,聲「有」之後便被抱了出去,箱子也卸了下來,隨後馬車立即駛走了。

因為久坐,我身子都發僵了,馬車的喧聲和震動弄得我迷迷糊糊,我定下神來,環顧左右。只見雨在下,風在刮,周圍一片黑暗。不過我隱約看到面前有一堵牆,牆上有一扇門,新來的嚮導領我進去,把門關上,隨手上了鎖。這時看得見一間,也許是幾間房子,因為那建築物鋪展得很開,上面有很多窗子,其中幾扇裡亮著燈。我們踏上一條水沫飛濺的寬闊石子路,後來又進了一扇門。接著僕人帶我穿過一條過道,進了一個生著火的房間,撇下我走了。

我站著,在火上烘著凍僵了的手指。我舉目四顧,房間裡沒有蠟燭,壁爐中搖曳的火光,間或照出了糊過壁紙的牆、地毯、窗簾、閃光的紅木傢俱。這是一間客廳,雖不及蓋茨黑德客廳寬敞堂皇,卻十分舒服。我正迷惑不解地猜測著牆上一幅畫的畫意時,門開了,進來了一個人,手裡提著一盞燈,後面緊跟著另一個人。

先進門的是個高個子女人、黑頭髮,黑眼睛,白皙寬大的額角。她半個身子裹在披巾裡,神情嚴肅,體態挺直。

「這孩子年紀這麼小,真不該讓她獨個兒來,」她說著,把蠟燭放在桌子上,細細端詳了我一兩分鐘,隨後補充道。

「還是快點送她上床吧,她看來累了,你累嗎?」她把手放在我肩上問道。

「有點累,太太。」

「肯定也餓了。米勒小姐,讓她睡前吃些晚飯。你是第一次離開父母來上學嗎,我的小姑娘?」

我向她解釋說我沒有父母。她問我他們去世多久了,還問我自已幾歲,叫什麼名字,會不會一點讀、寫和縫紉,隨後用食指輕輕碰了碰我臉頰說,但願我是一個好孩子,說完便打發我與米勒小姐走了。

那位剛離開的小姐約摸二十九歲,跟我一起走的那位比她略小幾歲,前者的腔調、目光和神態給我印象很深,而米勒小姐比較平淡無奇,顯得身心交瘁,但面色卻還紅潤。她的步態和動作十分匆忙,彷彿手頭總有忙不完的事情。說真的好看上去像個助理教師,後來我發現果真如此,我被她領著在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大樓裡,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穿過一條又一條過道,這些地方都是那麼悄無聲息,甚至還有幾分淒切。後來我們突然聽到嗡嗡的嘈雜的人聲,頃刻之間便走進了一個又闊又長的房間,兩頭各擺著兩張大木板桌。每張桌子上點著兩支蠟燭,一群年齡在九歲、十歲到二十歲之間的姑娘,圍著桌子坐在長凳上。在昏暗的燭光下,我感到她們似乎多得難以計數,儘管實際上不會超過八十人。她們清一色地穿著式樣古怪的毛料上衣,繫著長長的亞麻細布圍涎。那正是學習時間,他們正忙於默記第二天的功課,我所聽的的嗡嗡之聲,正是集體小聲讀書所發出來的。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門邊的長凳上,隨後走到這個長房間的頭上,大聲嚷道:

「班長們,收好書本,放到一邊!」

四位個子很高的姑娘從各張桌子旁站起來,兜了一圈,把書收集起來放好。米勒小姐再次發佈命令。

「班長們,去端晚飯盤子!」

高個子姑娘們走了出去,很快又回來了,每人端了個大盤子,盤子裡放著一份份不知什麼東西,中間是一大罐水和一隻大杯子。那一份份東西都分發了出去,高興喝水的人還喝了口水,那大杯子是公用的。輪到我的時候,因為口渴,我喝了點水、但沒有去碰食品,激動和疲倦已使我胃口全無。不過我倒是看清楚了,那是一個薄薄的燕麥餅,平均分成了幾小塊。

吃完飯,米勒小姐念了禱告,各班魚貫而出,成雙成對走上樓梯。這時我己經疲憊不堪,幾乎沒有注意到寢室的模樣,只看清了它像教室一樣很長。今晚我同米勒小姐同睡一張床,她幫我脫掉衣服,並讓我躺下。這時我瞥了一眼一長排一長排床,每張床很快睡好了兩個人,十分鐘後那僅有的燈光也熄滅了,在寂靜無聲與一片漆黑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了,我累得連夢也沒有做,只醒來過一次,聽見狂風陣陣,大雨傾盆,還知道米勒小姐睡在我身邊。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只聽見鈴聲喧嚷,姑娘們已穿衣起身。天色未明,房間裡燃著一兩支燈心草蠟燭。我也無可奈何地起床了。天氣冷得刺骨,我顫抖著盡力把衣服穿好,等臉盆空著時洗了臉。但我並沒有馬上等到,因為六個姑娘才合一個臉盆,擺在樓下房間正中的架子上。鈴聲再次響起,大家排好隊,成雙成對地走下摟梯,進了冷颼颼暗洞洞的教室。米勒小姐讀了禱告,隨後便大聲唱:

「按班級集中!」

接著引起了一陣幾分鐘的大騷動,米勒小姐反覆叫喊著:「不要作聲!」「遵守秩序!」喧鬧聲平息下來之後,我看到她們排成了四個半園形,站在四把椅子前面,這四把椅子分別放在四張桌子旁邊。每人手裡都拿著書,有一本《聖經》模樣的大書,擱在空椅子跟前的每張桌子上。幾秒鐘肅靜之後,響起了低沉而含糊的嗡嗡聲,米勒小姐從—個班兜到另一個班,把這種模糊的喧聲壓下去。

遠處傳來了叮咚的鈴聲,立刻有三位小姐進了房間,分別走向一張桌子,並在椅子上就座。米勒小姐坐了靠門最近的第四把空椅子,椅子周圍是一群年齡最小的孩子,我被叫到了這個低級班,安排在末位。

這時,功課開始了。先是反覆念誦那天的短禱告、接著讀了幾篇經文,最後是慢聲朗讀《聖經》的章節,用了一個小時。這項議程結束時,天色已經大亮,不知疲倦的鐘聲第四次響起,各個班級整好隊伍,大步走進另一個房間去吃早飯。想到馬上有東西可以裹腹,我是何等高興啊!由於前一天吃得大少,這時我簡直餓壞了。

飯廳是個又低又暗的大房間,兩張長桌上放著兩大盆熱氣騰騰的東西。但令人失望的是,散發出來的氣味卻並不誘人,它一鑽進那些非吃不可的人的鼻孔、我便發現她們都露出不滿的表情。站在排頭第一班的高個子姑娘們開始竊竊私語。

「真討厭,粥又燒焦了!」

「安靜!」一個嗓音叫道。說這話的不是米勒小姐。卻是一個高級教師。她小個子,黑皮膚,打扮入時,臉色有些陰沉。她站在桌子上首,另一位更為豐滿的女人主持著另一張桌子。我想找第一天晚上見到過的那個女人,但沒有找著,連她影子也沒有見到,米勒小姐在我坐著的那張桌子佔了個下首位置。而一位看上去很怪,頗像外國人的年長婦女——後來才發現她是法語教師——在另外一張餐桌的相對位置就座。大家做了一個長長的感恩禱告,還唱了一支聖歌,隨後一個僕人給教師們送來了茶點,早餐就這樣開始了。

我餓慌了,這會兒已經頭昏眼花,便把自己那份粥吞下了一兩調羹,也顧不上是什麼滋味。但最初的飢餓感一消失,我便發覺手裡拿著的東西令人作嘔,燒焦的粥同爛馬鈴薯一樣糟糕,連飢餓本身也很快厭惡起它來。勺匙在各人手裡緩慢地移動著,我看見每個姑娘嘗了嘗自己的食物,竭力想把它吞下去,但大多立刻放棄了努力。早餐結束了,可是誰也沒有吃。我們作了感恩禱告,對我們沒有得到的東西表示感謝,同時還唱了第二首讚美詩,接著便離開餐廳到教室去。我是最後一批走的,經過餐桌時,看見一位教師舀了一碗粥,嘗了一嘗,又看了看其他人,她們臉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其中一個胖胖的教師說:

「討厭的東西!真丟臉?」

一刻鐘以後才又開始上課。這一刻鐘,教室裡沸沸揚揚,亂成了一團。在這段時間裡,似乎允許自由自在地大聲說話,大家便利用了這種特殊待遇,整個談話的內容都圍繞著早餐,個個都狠狠罵了一通。可憐的人兒啊!這就是她們僅有的安慰。此刻米勒小姐是教室裡唯一的一位教師,一群大姑娘圍著她,悻悻然做著手勢同她在說話。我聽見有人提到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一聽便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她無意去遏制這種普遍的憤怒,無疑她也有同感。

教室裡的鍾敲到了九點,米勒小姐離開了她的圈子,站到房間正中叫道:

「安靜下來,回到你們自己的位置上去!」

紀律起了作用。五分鐘工夫,混亂的人群便秩序井然了。相對的安靜鎮住了嘈雜的人聲。高級教師們都準時就位,不過似乎所有的人都仍在等待著。八十個姑娘坐在屋子兩邊的長凳上,身子筆直,一動不動。她們似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怪人,頭髮都平平淡淡地從臉上梳到後頭,看不見一綹卷髮。穿的是褐色衣服,領子很高,脖子上圍著一個窄窄的拆卸領,罩衣前胸都繫著一個亞麻布做的口袋,形狀如同蘇格蘭高地人的錢包,用作工作口袋,所有的人都穿著羊毛長襪和鄉下人做的鞋子,鞋上裝著銅扣。二十多位這身打扮的人已完全是大姑娘了,或者頗像少女。這套裝束對她們極不相稱,因此即使是最漂亮的樣子也很怪。

我仍舊打量著她們,間或也仔細審視了一下教師——確切地說沒有一個使人賞心悅目。胖胖的一位有些粗俗;黑黑的那個很凶;那位外國人苛刻而怪僻;而米勒小姐呢,真可憐,臉色發紫,一付飽經風霜、勞累過度的樣子,我的目光正從一張張臉上飄過時,全校學生彷彿被同一個彈簧帶動起來似的,都同時起立了。

這是怎回事,並沒有聽到誰下過命令,真把人搞糊塗了。我還沒有定下神來,各個班級又再次坐下。不過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了一點,我的目光也跟蹤大伙所注意的方向,看到了第一天晚上接待我的人,她站在長房子頂端的壁爐邊上,房子的兩頭都生了火,她一聲不吭神情嚴肅地審視著兩排姑娘。米勒小姐走近她,好像問了個問題,得到了回答後,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人聲說道:

「第一班班長,去把地球儀拿來!」

這個指示正在執行的時候,那位被請示過的小姐饅慢地從房間的一頭走過來。我猜想自己專司敬重的器言特別發達,因為我至今仍保持著一種敬畏之情,當時帶著這種心情我的目光尾隨著她的腳步。這會兒大白天,她看上去高挑個子,皮膚白皙,身材勻稱,棕色的眸子透出慈祥的目光、細長似畫的睫毛,襯托出了她又白又大的前額,兩鬢的頭髮呈暗棕色,按一流行式洋、束成圓圓的卷髮,當時光滑的髮辮和長長的卷髮,並沒有成為時尚。她的服裝,也很時髦,紫顏色布料,用一種黑絲絨西班牙飾邊加以烘托。一隻金錶(當時手錶不像如今這麼普通)在她腰帶上閃光。要使這幅畫像更加完整,讀者們還盡可補充:她面容清麗,膚色蒼白卻明澈,儀態端莊。這樣至少有文字所能清楚表達的範圍內,可以得出了坦普爾小姐外貌的正確印象了。也就是瑪麗亞·坦普爾,這個名字,後來我是在讓我送到教黨去的祈禱書上看到的。

這位羅沃德學校的校長(這就是這個女士的職務)在放在一張桌上的兩個地球儀前面坐了下來,把第一班的人叫到她周圍,開始上起地理課來。低班學生被其他教師叫走,反覆上歷史呀,語法呀等課程,上了一個小時。接著是寫作和數學,坦普爾小姐還給大一點的姑娘教了音樂,每堂課是以鐘點來計算的,那鍾終於敲了十二下,校長站了起來。

「我有話要跟學生們講,」她說。

課一結束,騷動便隨之而來,但她的話音剛落,全校又復歸平靜,她繼續說:

「今天早晨的早飯,你們都吃不下去,大家一定餓壞了,我己經吩咐給大家準備了麵包和乳酪當點心,」

教師們帶著某種驚異的目光看著她。

「這事由我負責,」她帶著解釋的口氣向她們補充道。隨後馬上走了出去。

麵包和乳酪立刻端了進來,分發給大家,全校都歡欣鼓舞,精神振奮。這時來了命令,「到花園裡去!」每個人都戴上一個粗糙的草帽,帽子上拴著用染色白布做成的帶子,同時還披上了黑粗絨料子的斗篷。我也是一付同樣的裝束,跟著人流,邁步走向戶外。

這花園是一大片圈起來的場地,四周圍牆高聳,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一邊有—條帶頂的回廓,還有些寬闊的走道,與中間的一塊地相接,這塊地被分割成幾十個小小的苗圃,算是花園,分配給學生們培植花草,每個苗圃都有一個主人,鮮花怒放時節,這些苗圃一定十分標緻,但眼下一月將盡,一片冬日枯黃凋零的景象。我站在那裡,環顧四周,不覺打了個寒噤,這天的戶外活動,天氣惡劣,其實並沒有下雨,但浙浙瀝瀝的黃色霧靄,使天色變得灰暗;腳下因為昨天的洪水依然水濕,身體比較健壯的幾位姑娘竄來奔去,異常活躍;但所有蒼白瘦弱的姑娘都擠在走廊上躲雨和取暖。濃霧滲透進了她們顫抖著的軀體,我不時聽見一聲聲空咳。

我沒有同人說過話,也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孤零零地站著,但己經習慣於那種孤獨感,並不覺得十分壓抑,我倚在遊廊的柱子上,將灰色的斗篷拉得緊緊地裹著自己,竭力忘卻身外刺骨的嚴寒,忘卻肚子裡折磨著我的饑饉,全身心去觀察和思考。我的思索含含糊糊,零零碎碎,不值得落筆。我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居何處。蓋茨黑德和往昔的生活似乎已經流逝,與現時現地已有天壤之隔。現實既模糊又離奇,而未來又不是我所能想像。我朝四周看了看修道院一般的花園,又抬頭看了看建築。這是幢大樓,一半似乎灰暗古舊,另一半卻很新。新的一半里安排了教室和寢室,直欞格子窗裡燈火通明,頗有教堂氣派。門上有一塊石頭牌子,上面刻著這樣的文字:

「羅沃德學校——這部份由本郡布羅克赫斯特府的內奧米·布羅克赫斯特重建於公元××××年。」「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好行為,便將榮耀歸給你們在天上的父。」——《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節。

我一遍遍讀著這些字,覺得它們應該有自己的解釋,卻無法充分理解其內涵。我正在思索「學校」一字的含義,竭力要找出開首幾個字與經文之間的聯繫,卻聽得身後一聲咳嗽,便回過頭去,看到一位姑娘坐在近處的石凳上,正低頭聚精會神地細讀著一本書。從我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這本書的書名是《拉塞拉斯》。這名字聽來有些陌生,因而也就吸引了我。她翻書的時候,碰巧抬起頭來,於是我直截了當地說:

「你這本書有趣嗎?」我己經起了某一天向她借書的念頭。

「我是喜歡的,」她頓了一兩秒鐘,打量了我一下後回答道。

「它說些什麼?」我繼續問。我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居然同一個陌生人說起話來。這回我的性格與積習相悖,不過她的專注興許打動了我,因為我也喜歡讀書,儘管是淺薄幼稚的一類。對那些主題嚴肅內存充實的書,我是無法消化或理解的。

「你可以看一下,」這姑娘回答說,一面把書遞給我。

我看了看。粗粗—翻,我便確信書的內容不像書名那麼吸引人。以我那種瑣細的口味來說,「拉塞拉斯」顯得很枯燥。我看不到仙女,也看不到妖怪,密密麻麻印著字的書頁中,沒有鮮艷奪目豐富多彩的東西。我把書遞還給她,她默默地收下了,二話沒說又要回到剛才苦用功的心境中去,我卻再次冒昧打擾了她:

「能告訴我們門上那塊石匾上的字是什麼意思嗎?羅沃德學校是什麼?」

「就是你來住宿的這所房子。」

「他們為什麼叫它『學校』呢?與別的學校有什麼不同嗎?」

「這是個半慈善性質的學校,你我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是慈善學校的孩子。我猜想你也是個孤兒,你父親或者母親去世了嗎?」

「我能記事之前就都去世了。」

「是呀,這裡的姑娘們不是夫去了爹或媽,便是父母都沒有了,這兒叫作教育孤兒的學校。」

「我們不付錢嗎?他們免費護養我們嗎?」

「我們自己,或者我們的朋友付十五英鎊一年。」

「那他們為什麼管我們叫慈善學校的孩子?」

「因為十五英鎊不夠付住宿貨和學費,缺額由捐款來補足。」

「誰捐呢?」

「這裡附近或者倫敦心腸慈善的太太們和紳士們。」

「內奧米·布羅克赫斯特是誰?」

「就像匾上寫著的那樣,是建造大樓新區部份的太太,她的兒子監督和指揮這裡的一切。」

「為什麼?」

「因為他是這個學校的司庫和管事。」

「那這幢大樓不屬於那位戴著手錶、告訴我們可以吃麵包和乳酪的高個子女人了?」

「屬於坦普爾小姐?啊,不是!但願是屬於她的。她所做的一切要對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負責,我們吃的和穿的都是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買的。」

「他住在這兒嗎?」

「不——住在兩路外,一個大莊園裡。」

「他是個好人嗎?」

「他是個牧師,據說做了很多好事。」

「你說那個高個子女人叫坦普爾小姐?」

「不錯。」

「其他教師的名字叫什麼?」

「臉頰紅紅的那個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勞作,負責裁剪——因為我們自己做衣服、罩衣、外衣,什麼都做。那個頭髮黑黑的小個子叫做斯卡查德小姐,她教歷史、語法,聽第二班的朗誦。那位戴披巾用黃緞帶把一塊手帕拴在腰上的人叫皮埃羅夫人,她來自法國裡爾,教法語。」

你喜歡這些教師嗎?」

「夠喜歡的。」

「你喜歡那個黑乎乎的小個子和××太太嗎?——我沒法把她的名字讀成像你讀的那樣。」

「斯卡查德小姐性子很急,你可得小心,別惹她生氣;皮埃羅太太倒是不壞的。」

「不過坦普爾小姐最好,是不是?」

「坦普爾小姐很好,很聰明,她在其餘的人之上,因為懂得比她們多得多。」

「你來這兒很久了嗎?」

「兩年了。」

「你是孤兒嗎?」

「我母親死了。」

「你在這兒愉快嗎?」

「你問得太多了。我給你的回答已經足夠,現在我可要看書了。」

但這時候吃飯鈴響了,大家再次進屋去,瀰漫在餐廳裡的氣味並行比早餐時撲鼻而來的味兒更誘人。午餐盛放在兩十大白鐵桶裡,熱騰騰冒出一股臭肥肉的氣味。我發現這亂糟糟的東西,是爛土豆和幾小塊不可思議的臭肉攪在一起煮成的,每個學生都分到了相當滿的一盤。我盡力而吃。心裡暗自納悶,是否每天的飯食都是這付樣子。

吃罷午飯,我們立則去教室,又開始上課,一直到五點鐘。

下午只有一件事引人注目,我看到了在遊廊上跟我交談過的姑娘丟了臉,被斯卡查德小姐逐出歷史課,責令站在那個大教室當中,在我看來,這種懲罰實在是奇恥大辱,特別是對像她這樣一個大姑娘來說——她看上去有十三歲了,或許還更大,我猜想她會露出傷心和害臊的表情。但使我詫異的是,她既沒哭泣,也沒臉紅,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那裡,雖然神情嚴肅,卻非常鎮定。「她怎麼能那麼默默地而又堅定地忍受呢?」我暗自思忖。「要是我,巴不得地球會裂開,把我吞下去。而她看上去彷彿在想懲罰之外的什麼事,與她處境無關的事情,某種既不在她周圍也不在她眼的的東西,我聽說過白日夢、難道她在做白日夢,她的眼晴盯著地板,但可以肯定她視而不見,她的目光似乎是向內的,直視自己的心扉。我想她注視著記憶中的東西,而不是眼前確實存在的事物、我不明白她屬於哪一類姑娘,好姑娘,還是淘氣鬼。」

五分鐘剛過,我們又用了另一頓飯,吃的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麵包。我狼吞虎嚥地吃了麵包,喝了咖啡,吃得津津有味,不過要是能再來一份,我會非常高興,因為我仍然很餓,吃完飯後是半小時的娛樂活動,然後是學習,再後是一杯水,一個燕麥餅,禱告,上床,這就是我在羅沃德第一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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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