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來跳去的女人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所有的朋友和熟人都出席了她的婚禮。

「你們瞧瞧:他是不是有點意思?」她對朋友們說,朝丈夫那邊點一下頭,似乎想解釋一下,她為什麼嫁給了這麼一個普普通通、極為尋常、毫無出眾之處的人。

她的丈夫奧西普·斯捷潘內奇·戴莫夫是一名醫生,九品文官。他在兩家醫院裡做事:在一家醫院裡任編外主治醫師,在另一家醫院當解剖師。每天早上從九點到中午,他給門診病人看病,查病房,午後乘公共馬車趕到另一家醫院,解剖病人屍體。他也私人行醫,不過收入很少,一年五百來盧布。僅此而已。此外,關於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然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和她的朋友熟人卻個個不同凡響。他們每一位都各有所長,小有名氣。有的已經成名,是公認的專家名流,有的雖說還沒有出名,但卻有著光輝燦爛的前程,有一位劇院演員,早已是公認的偉大天才,他優雅、聰明、為人謙虛,還是一位出色的朗誦家,他教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朗誦。有一位歌劇院的歌唱家,一個好心腸的胖子,經常歎著氣說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她是在毀掉自己,如果她不懶散,能管束自己,那她肯定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其次有好幾名畫家。為首的是擅長風俗畫、動物畫和風景畫的裡亞博夫斯基,一個相貌英俊的淺發青年,二十四五歲,幾次畫展都獲得成功,最近畫的一幅畫就買了五百盧布。他為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修改畫稿,並說她有朝一日很可能有所成就。另外還有一位大提琴手,他的樂器嗚咽有聲,像人在哭。他老實承認,在他認識的所有女人中間,能為他伴奏的只有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一人。另外還有一位作家,年紀很輕,但已經名聲在外,他寫過不少中篇小說、劇本和短篇小說。此外還有誰呢?哦,還有瓦西裡·瓦西裡伊奇,貴族,地主,業餘的插圖畫家,刊頭卷尾的小花飾設計者,酷愛古老的俄羅斯文體、壯士歌和民謠,在紙上、瓷器上和燻黑的盤子上,他能創造出真正的奇跡。這伙自由自在的演藝人員,命運的寵兒,雖說一個個彬彬有禮,態度謙和,但也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想起醫生的存在。戴莫夫這個姓氏在他們聽來跟西多羅夫和塔拉索夫毫無區別。在這夥人中間,戴莫夫顯得陌生、多餘、矮小,儘管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寬。看上去他好像穿著別人的禮服,留著店夥計的鬍子。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他真是作家或藝術家,那麼別人就會說,他那部鬍子使人聯想到左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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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拉(一八四0--一九0二),法國著名作家。

那位演員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她穿上這身漂亮的婚紗,再配上亞麻色的頭髮,真像一棵春天裡開滿嬌嫩的白花、婀娜多姿的櫻桃樹。

「不,您聽我說,」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對他說,挽住他的胳膊,「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您聽著,聽著……我得告訴您:我爸爸同戴莫夫在一家醫院裡做事。有一回可憐的爸爸病了,戴莫夫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床前。多麼了不起的自我犧牲啊!你們都聽我說,裡亞博夫斯基……還有您,作家,你們都聽著,這很有意思哩,你們都靠近一點。多麼了不起的自我犧牲,多麼真誠的關心!我也一連幾夜沒有睡覺,守著爸爸,突然間,了不得,姑娘征服了小伙子的心!我的戴莫夫神魂顛倒地墮人情網。真的,命運往往是這麼離奇!爸爸死後,他常來看我,有時兩人在街上相遇,有那麼一天晚上,突然間冷不防他向我求婚了……簡直像雪山壓頂……我哭了一個通宵,我自己也昏頭昏腦地墮人情網。現在,你們瞧,我成了他的妻子。是不是他有點意思;強壯,有力,像熊一樣?此刻,他的臉有四分之三對著我們,光線不好。等他轉過身來,你們瞧他的腦門。裡亞博夫斯基,您得說說這腦門怎麼樣?戴莫夫,我們正說你呢!」她叫大夫,「你過來,把你誠實的手伸給裡亞博夫斯基……這就對了。你們做個朋友吧。」

戴莫夫溫和地、憨厚地微笑著,向裡亞博夫斯基伸出手去,說:

「幸會幸會。當年我有個同班畢業的同學也姓裡亞博夫斯基。他不會是您的親戚吧?」

作者:契訶夫

當年,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二十二歲,戴莫夫三十一歲。婚後,他們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在客廳的四面牆上桂滿了自己的和別人的畫稿,有的鑲進畫框,有的沒有畫框。她在鋼琴和傢俱之間佈置了一個漂亮而熱鬧的牆角,用的無非是中國小花傘,畫架,五顏六色的小布條,匕首,半身雕像和照片……在餐室,她用粗拙的民間木版畫襖糊牆壁,掛上樹皮鞋和鐮刀,屋角放一把長柄大鐮刀和摟草的耙子,這麼一來,餐室裡就充滿了俄羅斯的鄉趣。在臥室,她把天花板和四面牆上釘上黑絨布,好讓它更像山間巖穴,在兩張床的上方掛一盞威尼斯燈籠,在門旁還立著一個手執斧鎖1的泥塑。大家認為,這對年輕夫婦有一個十分可愛的小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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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種古代兵器。

每天早上,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要到十一點才起床,之後她彈鋼琴,要是有太陽,就畫油畫。隨後,到十二點多鐘,她就坐車去找她的女裁縫。因為她和戴莫夫的錢不很多,只夠日常開銷,所以為了經常有新衣服可穿,並以此引人注目,她和她的女裁縫不得不挖空心思。她們經常把舊衣服染過,加上一些不值錢的零頭透花紗、花邊、長毛絨和絲綢,就能創造出奇跡來。做出來的東西著實迷人,簡直不能叫衣服,而是夢幻。從女裁縫家裡出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就乘車去拜訪某位熟悉的女演員,一來好打聽一些劇院新聞,二來順便弄幾張新劇首場演出或紀念性義演的戲票。從女演員家出來,她還得坐車去某位畫家的畫室,或者參觀某個畫展,然後再去拜訪某位名流--邀請他來家作客,或者回拜,或者只是同他聊聊天。她到處受到愉快而友好的歡迎,大家都誇她漂亮,可愛,是個少有的女人……那些她稱之為名流和偉人的人也都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當作他們的同行。這些人眾口一詞地向她預言:憑她多方面的天賦、情趣和聰明,只要她不分散精力,將來一定大有成就。她唱歌,彈鋼琴,畫油畫,雕塑,參加業餘演出,所有這些她都不是馬虎從事,而是幹得十分有才氣。不論扎個綵燈,還是梳妝打扮,哪怕只給人繫條領帶,她都做得特別藝術、雅致、招人喜歡。不過,有一方面她的才能表現得最為突出,那就是,她善於很快結識名流,很快跟他們搞熟。只要有人稍稍出了點名氣,引起人們的議論,她就立即去拜訪他,當天跟他交上朋友,並請他到家裡來做客。每結交一個新的名人對她來說都是真正的喜慶。她崇拜名人,為他們驕傲,每天夜裡都夢見他們。她如饑似渴地尋找名人,而且她的這種渴望永遠得不到滿足。舊的名人消失了,被人遺忘,又有新的名人取代他們。不過,就是對這些新的名人她也很快看慣了,或者失望了,於是又開始急切地尋找新的名人,新的偉人,找到了又找。這是為什麼呢?

下午四點多鐘她和丈夫一塊兒在家吃午飯。他的樸實、理智和善良讓她感動得忘乎所以。她時不時跳起來,衝動地抱住他的頭,連連吻他。

「你呀,戴莫夫,是個聰明而又高尚的人,」她說,「只是你有一個很大的缺點。你對藝術根本不感興趣,你否認音樂和繪畫。」

「我不瞭解它們,」他溫和地說,「我一輩子搞的是自然科學和醫學,所以我沒有時間再去關心各門藝術。」

「這是很可怕的,戴莫夫!」

「那為什麼?你的那些熟人不懂自然科學和醫學,可是你並沒有因此而責備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長嘛。我不懂風景畫和歌劇,但我這樣想:既然有一批聰明人為它們獻出了畢生的精力,而另一些聰明人願意為它們花費大筆的錢,那麼可見它們是有用的。」

「來,讓我握握你那誠實的手!」

午飯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又出門訪友,然後上劇院看戲,或者去聽音樂會,過了午夜才回到家。天天如此。

每逢星期三,她家總有晚會。在這些晚會上,女主人和客人們不玩牌,不跳舞,他們的娛樂是各種藝術活動。話劇演員朗誦,歌劇演員唱歌,畫家們在紀念冊上繪畫(這種紀念冊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多的是),大提琴手演奏,女主人本人也繪畫,也雕塑,也唱歌,也伴奏。在朗誦、演奏和唱歌的中間,他們談論文學、戲劇和繪畫,而且常常爭論起來。晚會上沒有女賓,因為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認為,除了女演員和她的女裁縫,其餘的女人都無聊而庸俗。每次晚會都免不了這種場面:門鈴聲一響,女主人便猛地一驚,隨即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說:「這是他!」這個「他」指的是一位應邀來訪的新的名人。戴莫夫是不在客廳裡的,而且准也想不起他的存在。但是一到十一點半,通往餐室的門打開了,戴莫夫帶著他善良溫和的微笑出現在門口,他搓著手說:

「請吧,諸位先生,請吃點東西。」

大家進了餐室,每一回看見餐桌上擺的老是那幾樣東西:一盤牡蠣,一塊火腿或者小牛肉,沙丁魚罐頭,奶酪,魚子醬,蘑菇,一瓶伏特加和兩瓶葡萄酒。

「我親愛的管家1,」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高興得輕輕擊起掌來,「你真是迷人!先生們,注意看他的腦門!戴莫夫,你側過臉來。先生們,瞧他的臉相多像孟加拉老虎,可表情卻善良可愛,像鹿一樣。哇,我的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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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為法文。

客人們吃著,望著戴莫夫,心想:「確實,挺不錯的一個人,」但很快他們就把他忘了,繼續談他們的戲劇、音樂和繪畫。

這對年輕夫婦十分幸福,他們的生活無牽無掛。不過在他們蜜月的第三個星期卻過得不很美滿,甚至有點淒涼。原來戴莫夫在醫院裡感染上了丹毒,在床上一連躺了六天,而且不得不把他一頭漂亮的黑髮全剃光。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坐在他身旁,傷心得直落淚。不過等他的病情剛有好轉,她就用一塊白頭巾把他的光頭纏起來,把他當成貝陀因人1畫下來。兩人又快活了。病好後他便去醫院上班,可是三天後他又出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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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遊牧為生的阿拉伯人。

「我真倒霉,親愛的!」他吃午飯時說,「今天我做了四次解剖,一下子劃破了兩個手指頭。直到回家後我才發現。」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一聽嚇壞了。他卻笑著說,這是小事一樁,他做解剖的時候經常劃破手。

「我一專心,親愛的,就變得大意了。」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焦急不安地預料他會得敗血症,天大夜裡為他作禱告,還好,結果平安無事。於是他們重又過起安定幸福的生活,無憂無慮。眼前的生活是美好的,而且緊跟著春天即將來臨,它已經在遠處微笑,許諾無數歡樂。幸福是沒有窮盡的!四月,五月,六月,可以住到遠離城囂的別墅去,散步,寫生,釣魚,聽夜鶯唱歌。然後從七月到深秋,畫家們將去伏爾加河旅遊,她作為團體2的一名必不可少的成員,肯定是要參加這項活動的。她已經用細麻布縫了兩套旅行裝,買了路上用的顏料、畫筆、畫布和新的調色板。裡亞博夫斯基幾乎每天都來她家,看看她的繪畫有什麼長進。每當她把畫拿給他看,他總是把手深深地往衣袋裡一插,咬著嘴唇,噴噴鼻子,說:「噢,是這樣……您的這片雲在叫喊:它的光線不對頭,不像晚霞。前景像被嚼碎了,有些地方,您明白嗎,不大對勁……您的那座小木屋被什麼東西壓住了,在吱吱哇哇叫苦……這個牆角應當再暗一些。不過總的來說還不壞……我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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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原文為法文。

他說得越是難懂,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倒越是聽得明白。

作者:契訶夫

在聖靈降臨節1的第二天,午飯後戴莫夫買了一些酒菜和糖果,動身去別墅看望妻子。他已有兩周沒有看見她,十分想念她。他先是坐了一段火車,後來在一大片樹林裡尋找自家的別墅,弄得他又餓又累,一心盼望著待會兒能歇下來跟妻子共進晚餐,再美美地睡上一覺。他看著那包東西心裡很高興,那裡面有魚子醬、奶酪和鮭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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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東正教節日,在復活節(俄歷三月二十二日)後第五十天。

當他終於找到自家的別墅,認出它來,這時太陽快要下山了。一個年老的女僕告訴他:太太不在家,不過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這別墅樣子極難看,天花板很低,糊著寫過字的紙,地板不平,有許多裂縫。一共有三個房間。一間房裡擺著一張床,另一個房間裡,椅子上和窗台上亂扔著畫布、畫筆、髒紙、男人的大衣和帽子,在第三個房間裡戴莫夫看到三個不認識的男人。其中兩人是留著大鬍子的黑髮男子,第三人很胖,臉面刮得乾乾淨淨,看樣子是個演員,桌上的茶炊吱吱地響。

「您有什麼事?」演員用男低音問,冷眼打量著戴莫夫,「您找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嗎?請等一下,她一會兒就回來。」

戴莫夫坐下來等著。一個黑髮男子睡眼惺忪地、無精打采地瞧了他幾眼,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問道:

「您要不要來一杯?」

戴莫夫又渴又餓,但他不想敗壞自己的胃口,所以沒有要茶。不久就聽到腳步聲和熟悉的笑聲。門砰的一聲響,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跑進屋來,她戴一頂寬邊草帽,手裡提著畫箱。緊隨其後,興高采烈、滿臉紅光的裡亞博夫斯基走了進來,他拿著一把大傘和一張折疊椅。

「戴莫夫!」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揚聲叫道,高興得漲紅了臉,「戴莫夫!」她又叫一聲,把頭和雙手貼在他的胸脯上,「這是你呀!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來?為什麼?為什麼?」

「我哪兒有時間啊,親愛的?我總是很忙,等我有空了,可是火車的班次又常常不合適。」

「不過看到你我還是很高興!我每天每天夜裡都夢見你!我真擔心你生病了。哎呀,你不會知道你是多麼可愛,你來得正是時候!你是我的救星!只有你才能救我!明天這兒要舉行一個頂頂別緻的婚禮,」她繼續說,笑嘻嘻地為丈夫繫好領帶,「車站上的電報員奇克裡傑耶夫明天結婚。很英俊的一個小伙子,人也不蠢,你知道嗎,他的臉上有一股剛強的、像熊一樣的神氣……可以拿他當模特畫一幅年輕的瓦蘭人1。我們全體住在別墅裡的人對他很感興趣,已經答應他一定參加他的婚禮……他這人沒有錢,孤單單的,還膽小怕事,所以呢,不用說,不同情他那就是罪過。你想想,做完彌撤就舉行結婚儀式,然後從教堂裡出來,大夥兒走到新娘家……你可知道,蔥翠的小樹林,小鳥嘰嘰喳喳,陽光斑斑駁駁落在草地上,在這片鮮綠色的背景上,我們都成了五顏六色的斑點--這幅畫多麼別緻,有著法國印象派的韻味哩。可是,戴莫夫,叫我穿什麼衣服進教堂呀?」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著,做出一副哭相,「我這兒什麼也沒有,真正是什麼也沒有!沒有衣服,沒有花,沒有手套……你了定要救救我。既然你來了,那麼,這就是說,是命運托付你來救我的。我親愛的,你拿著這串鑰匙,回家去,把衣櫃裡我那件粉紅色連衣裙取來。你知道它,它掛在最前面……然後在儲藏室的右邊地板上,你會看到兩個硬紙盒。你打開上面的盒子,裡面儘是花邊,花邊,花邊,還有各種各樣的零頭碎料,這些東西底下就是花。你拿花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可別把它弄皺了,親愛的。把花都取來,容我在這裡挑一挑……另外,再買一副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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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俄羅斯對北歐諾爾曼人的稱呼。

「好的,」戴莫夫說,「我明天回去,叫人送來。」

「明天怎麼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問,吃驚地望著他,「明天你怎麼來得及?明天頭班火車早上九點開,婚禮在十一點舉行。不,親愛的,要今天回去,一定得今天回去!如果你明天來不了,那就找個人送來。好了,走吧……待會兒有趟客車要經過這裡。別誤了火車,親愛的。」

「好吧。」

「唉,我真捨不得把你放走,」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淚水湧上她的眼眶,「唉,我這個傻瓜,何苦答應那個電報員呢?」

戴莫夫趕緊喝了一杯茶,拿了一個麵包圈,溫和地微笑著,上車站去了,那些魚子醬、奶酪和鮭魚,都讓那兩個黑髮男子和胖演員吃了。

六月裡一個寧靜的月夜,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站在伏爾加河上一條游輪的甲板上,時而望著水面,時而望著美麗的河岸。在她身旁站著裡亞博夫斯基,他對她說,水上黑尷勉的陰影不是陰影,而是夢,又說,這神秘的水域和它奇異的閃光,這無邊無際的天空,以及傷感沉思的河岸,都在訴說著我們生活的空虛,昭示著人世間有一種崇高而永恆的幸福;在這樣迷人的月夜,人若能忘掉自己,死去,變成回憶,那該多好啊!過去的歲月庸俗而無聊,未來也毫無意義,這美妙的夜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也很快就要消逝,化作永恆--人活著又為了什麼呢?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時而聽著裡亞博夫斯基的囈語,時而聽著夜的寧靜,心裡卻想著:她是永生的,永遠不會死去。這綠寶石般的水--她還從未見過這種顏色--這天空,河岸,黑影和充溢她心田的不由自主的歡樂,都在告訴她:有朝一日她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在那遙遠的地方,在月光照不著的那一邊,在無邊無際的天地裡,等待她的將是成功,榮譽和人民的愛戴……她久久地注目凝視著遠方,似乎看到了蜂湧的人群,輝煌的燈火,似乎聽到了慶典上昂揚的樂曲和人們的歡呼聲,她自己則穿一襲白色長裙,鮮花從四面八方撒到她身上。她還想到,跟她並排站著、伏在船側欄杆上的這個男人,是真正偉大的人,天才,上帝的寵兒……迄今為止,他所創作的全部作品都是那麼出色、新穎、不同凡響,一旦他的稀世才華完全成熟,他的創作將無限高超,令世人傾倒。這一點,從他的臉,從他的表達方式,從他對大自然的態度就看得出來。關於陰影和黃昏的情調,關於月光,他都說得與眾不同,用的是自己的語言,這一切使人不由得感受到他那種駕御大自然的鹼力。他本人十分英俊,有獨特的才能。他的生活無牽無掛,自由自在,超凡脫俗。他過著小鳥一樣的生活。

「天涼了,」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著,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裡亞博夫斯基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悲傷地說:

「我覺得我的命運掌握在您的手裡。我是奴隸。為什麼你今天這樣迷人呢?」

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瞧著她。他的眼神很可怕,她都不敢抬眼看他了。

「我瘋狂地愛您……」他悄悄地說,呼出的氣哈到她的臉頰上,「只要您對我說一個『不』字,我就不想活了,我要拋棄藝術……」他激動萬分地喃喃說,「您愛我吧,愛我吧……」

「別這麼說,」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時閉上了眼睛,「這真可怕。再說戴莫夫呢?」

「什麼戴莫夫?為什麼提戴莫夫?我跟戴莫夫有什麼相干?這兒有伏爾加,月亮,美景,我的愛情,我的癡迷,這兒根本就沒有什麼戴莫夫!……唉,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不需要過去,只求您給我片刻的……一瞬間的歡樂!」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有心想一想丈夫,可是她又覺得過去的一切,包括婚姻、戴莫夫和家庭晚會,都微不足道,毫無意義,毫無必要,平淡乏味,而且離她已經很遠很遠了……真的:戴莫夫算什麼?為什麼提戴莫夫,她跟戴莫夫有什麼相干,再說,他是確有其人呢,或者他僅僅是一個夢?

「其實,對他這樣一個普通而又平凡的人來說,他已經得到的那份幸福就夠多的了。」她雙手掩面想道,「讓別人譴責去吧,詛咒去吧,我卻偏要這樣,寧願毀滅。偏要這樣,寧願毀滅……生活中的一切都應當有所體驗。天哪,這是多麼可怕又多麼美妙啊!」

「噢,怎麼樣?怎麼樣?」畫家喃喃地說,他擁抱著她,貪婪地吻著她的手,她則有氣無力地想推開他,「你愛我嗎?是嗎?是嗎?啊,多靜的夜!美妙的夜!」

「是的,多靜的夜!」她悄悄地說,瞧著他那雙含著淚水的發亮的眼睛。然後她很快地回頭張望一下,摟住他,熱烈地吻他。

「船快到基涅什瑪了!」有人在甲板的另一側喊道。

可以聽到沉重的腳步聲。那是飲食部的堂伯從旁經過。

「聽著,」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她幸福得又笑又哭,「給我們拿葡萄酒來。」

畫家激動得臉色發白,坐到長椅上,一雙熱戀的、感激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後來他閉上眼,懶洋洋地微笑著,說:

「我累了。」

他把頭靠在欄杆上。

九月二日,天氣溫暖無風,但是天色陰沉。一清早,伏爾加河上升起薄霧,九點鐘以後又稀稀拉拉地下起雨來。看上去完全沒有轉晴的希望。喝茶的時候,裡亞博夫斯基對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說,繪畫是一門最難見成效又最枯燥無味的藝術,說他算不得畫家,說只有傻瓜才認為他有才華。突然間,無緣無故,他抓起一把刀子,把他的一幅最好的畫稿劃破了。早茶後,他臉色陰沉地坐在窗前,默默地望著伏爾加河。可是伏爾加河已失去了刮謝波光,變得渾濁灰暗,看上去冷冰冰的。所有的一切都使人想到,陰雨綿綿、令人煩問的秋天即將來臨。似乎是,伏爾加河兩岸一塊塊美麗的綠毯,河上一串串寶石般的反光,透明的藍色遠方,以及大自然所有別緻而華麗的眼飾,此刻都已讓造物主收了起來,藏進箱籠裡,以備明春再用。群鴉在伏爾加上空盤旋,譏笑它:「光啦!光啦!」。裡亞博夫斯基聽著它們的貼噪,默默想道:他的才華已經枯竭;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條件的、相對的、愚蠢的;他不該讓這個女人束縛自己……總之,他心緒不佳,苦悶得很。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坐在隔板後面的床上,用。手指梳理著自己美麗的亞麻色頭髮,時而想像自己在客廳裡,時而在臥室裡,時而又在丈夫的書房裡。想像又把她帶到劇院裡,帶到女裁縫那裡,帶到那些名流朋友家裡。這陣子他們都在幹什麼呢?他們還想起她嗎?演出季節已經開始,應該考慮一下晚會的事了。戴莫夫呢?啊,可愛的戴莫夫!他在每封信裡都多麼溫存地、像孩子般苦苦央求她早點回家!每月他都給她寄來七十五盧布。有一次她寫信告訴他,她欠了畫家們一百盧布,不久他真的把這筆錢寄來了。多麼善良、慷慨的人啊!旅行生活搞得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筋疲力盡,她厭煩了,恨不得馬上離開這些鄉民,這河上的潮氣,甩掉那種渾身不乾淨的感覺,這種不乾不淨是她從一個村子搬到另一個村子,住在農家小屋裡時時刻刻都感覺到的。要不是裡亞博夫斯基已經保證,他要跟那些畫家在此地一直住到九月二十日,她本可以今天就離開這裡。要真能這樣,那該多好啊!

「天哪!」裡亞博夫斯基埋怨道,「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太陽呢?沒有太陽,我那幅陽光明媚的風景畫就無法接著畫下去!」

「可是你還有一幅畫稿畫的是多雲的天空,」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從隔間走出來,說,「記得嗎,在前景的右側是樹林,左側是一群母牛和鵝。趁現在你可以把它畫完。」

「哼!」畫家皺起眉頭,「把它畫完!難道您以為我這人就那麼笨,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你對我的態度變得多麼厲害!」奧莉加·伊凡諾夫娜歎了一口氣。

「嘿,那才好。」

奧莉加·伊凡諾夫娜的臉上一陣抽搐,她走到爐子旁邊,哭了起來。

「對,現在只差眼淚了。算了吧!我有成千上萬種理由哭,但就是不哭。」

「成千上萬的理由!」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嗚咽著說,「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您已經把我當成了累贅。是的!」她說完,放聲大哭起來,「說實話,您現在已經為我們的愛情感到羞恥。您想方設法提防著那幾個畫家,其實這是瞞不過去的,他們早就知道了。」

「奧莉加,我只求您一件事,」畫家央求道,一手按著胸口,「只求一件事:別再折磨我!除此之外,我對您沒有任何要求!」

「但您得起誓,說您現在仍然愛我!」

「這是折磨人!」畫家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他跳了起來,「到頭來我只好去跳伏爾加河,要不然去發瘋!你饒了我吧!」

「好啊,您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奧莉加·伊凡諾夫娜嚷起來,「打呀!」

她又放聲大哭,跑回隔間去了。在農舍的乾草頂上,響起刷刷的雨聲。裡亞博夫斯基抱著頭,在小屋裡踱來踱去。後來他一臉果斷的神色,似乎想對誰證明什麼,戴上帽子,把獵槍往背上一搭,走出了農舍。

他走後,奧莉加·伊凡諾夫娜躺在床上哭了很久。她首先想到,最好服毒自盡,讓回來的裡亞博夫斯基發現她已經死了。後來想像又把她帶回自家的客廳,帶回丈夫的書房。她想像著自己一動不動地坐在戴莫夫身旁,享受著身心的安寧和潔淨,到了晚間坐在劇院裡,聽馬西尼1演唱。她想念文明,想念城市的繁華,想念那些名人,想得她滿心愁悶。有個農婦走進屋來,開始不慌不忙地生爐子做飯。煙熏火燎,滿屋子都是焦糊味。畫家們回來廠,高統靴上沾滿了爛泥,臉上掛著雨水。他們分析畫稿,聊以自慰地說:伏爾加河即使遇上惡劣天氣,也自有它的魅力。那只便宜的掛鐘在牆上滴答作響……凍僵的蒼蠅聚在放聖像的屋角里嗡嗡地叫,可以聽到長凳底下那些厚紙板中間有蟑螂爬來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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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馬西尼(一八四四--一九二六),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

裡亞博夫斯基直到太陽西下才回到農舍。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扔,也沒有脫下髒靴,臉色蒼白、疲憊不堪地落坐在長凳上,立即閉上眼睛。

《契訶夫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