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奧古斯盤羊群走了三天三夜,一路跋山涉水,歷經千辛萬苦,總算來到日曲卡雪山北麓一個名叫螺絲灣的小山沖。路途上,有一頭上了歲數的老羊在過河時被激流捲走,有一頭大肚子母羊在半山腰絕壁的石縫間穿行時羊蹄打滑摔下山去。螺絲灣比起大霸岙來,地域狹窄,土地貧瘠,沒有樹林,植被稀薄,牧草寡淡,海拔似乎也比大霸岙高,氣候要比大霸岙寒冷得多。儘管路上吃了那麼多苦,儘管犧牲了兩頭羊,儘管這裡各方面條件都不夠理想,但羊們i還是體驗到了一種脫離苦海的喜悅和舒暢。惡魔似的黑母;狼被留在了遙遠的大霸岙,僅此一條,所有付出的代價都得到了補償。窮山惡水怕什麼,無非是勒緊褲帶過窮日子嘛,對羊來說,沒有狼的地方就是天堂。
羊群是上午到達螺絲灣的,中午就有四頭母羊分娩了;這四隻小羊羔其實早幾天就該生下來了,母羊們畏懼黑母狼,拖延了臨盆的時間;一到螺絲灣,厄機感解除,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就迫不及待地生產羊羔了。
再不分娩,小羊羔怕是要活活憋死在肚子裡了。
羊群散落在灌木叢裡,啃吃著不算豐盛的樹葉和青草,四隻剛剛出生的小羊羔像泡在霧裡的四隻小太陽,鑽到母羊的肚子底下,貪婪地吮吸著芬芳的乳汁。
總算有了個休養生息的和平蝦境,頭羊繞花鼎美滋滋地想。
微風吹拂,陽光普照,山野一片靜謐。
突然,繞花鼎覺得灌進鼻孔的風好像有點異樣,山野清新的氣息裡似乎摻雜著一絲令羊戰慄的腥臊味,這種腥臊味似乎還挺熟悉的。它打廠個寒噤,全身的羊毛都緊張得豎了起來。這不可能,它想,一定是自己的鼻子有毛病,或者說是神經產生了某種幻覺;黑母狼明明已經被留在了遙遠的大霸岙,大霸岙裡還有被黑母狼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酌瘋羊血頂兒,黑母狼怎麼可能棄殺子的仇敵不顧而尾隨著奧古斯羊群跑到螺絲灣來呢?
不願意發生的事偏偏就發生了。
一條黑色的身影從一條隱蔽的雨裂溝裡躥出瑪來,眨眼間躥進毫無戒備的羊群,還沒等羊群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兩隻剛剛出生的小羊羔已倒在血泊中。
就是那匹喪心病狂的黑母狼!它兩隻尖尖的黃耳朵高高豎起,沾滿羊血的嘴殘忍地往上翹挺,一雙狼眼閃爍著奸佞邪惡的光,屁股上那兩塊圓形傷疤興奮得變成水紅色。
頭羊繞花鼎驚愕得差點暈死過去。看來,這匹黑母狼發現大霸岙只剩下血頂兒和金薔薇,不敢正面與血頂兒那對禾杈似的羊角交鋒,便嗅著氣味追趕奧古斯盤羊群,一直追趕到螺絲灣來了。
——自古道,冤有頭,債有主,是瘋羊血頂兒捅死了你的三隻小狼崽,你該留在大霸岙找它報仇才對呀!
——我們奧古斯盤羊群全體羊主動撤出大霸岙,其實已經表明了我們的態度,我們是不贊成捅死你三隻小狼崽的,瘋子血頂兒的行為概由它自己負責,與我們羊群沒有關係,我們已經和它徹底劃清界線了。
——請別張冠李戴好不好!世界上的冤假錯案已經夠多的了,親愛的黑母狼女士,請別再繼續製造冤假錯案了好不好!
——狼不是最有血性的森林猛獸嗎,我以為只有人才會柿子專揀軟的捏,想不到你也是欺軟怕硬的傢伙!
雖然繞花鼎道理十分充足,假如有道德法庭的話,官司準能打贏,可羊有羊的法律,狼有狼的法律,羊的法律管不了狼,狼的行為不受羊的法律束縛。要活命,只有逃。唉,繞花鼎在心裡感歎,天底下到底還有沒有真理?
剛剛安寧了幾個小時的羊群又失魂落魄倉皇逃跑。在大霸岙的時候,羊群有血頂兒在,不管怎麼說,對黑母狼總是一種威懾力量,使它不敢太猖狂;現在血頂兒不在了,黑母狼變得肆無忌憚,一路猛追,一路瘋咬,咬開了一頭羊的脖子,還不等那頭受了致命傷的羊倒下去呢,就又撒開腿追其他羊了;被咬開了脖子的羊耷拉著腦袋在山坡上跳起狐步舞來,狐步高,狐步低,步步向死神,跳著跳著,像根朽木似的一頭栽了下去。混賬黑母狼,竟玩起新式屠宰法,讓羊自動倒斃。從日頭當頂一直追咬到夕陽西下,黑母狼仍沒有要歇手的意思。你怎麼不累呢?真是頭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狼。有兩頭超期臨盆的大肚子母羊,跑著跑著,肚子裡的小羊羔被顛得不舒服也不耐煩了,不顧一切地想鑽出來。母盤羊沒有在飛速奔跑中分娩的本領,這個地球上恐怕只有某些魚類才具備流動分娩的技能。母盤羊沒辦法,只好“咩咩”哀叫著停了下來,小羊羔半隻身體剛剛鑽出產道,黑母狼趕到,挺方便地在精疲力竭的母盤羊脖子上來那麼一口,這可苦了小羊羔,退退不回去,出出不來,卡在半道上,讓死神白撿了便宜。
螺絲灣小山沖裡,東一具羊的屍體,西一具羊的屍體,真正是屍橫遍野,血流漂杵。
——你咬死那麼多羊,吃又不吃,這不是浪費嗎?你要知道,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
——你不為我們奧古斯盤羊群考慮,你總得為你自己想想吧,你把我們都咬死了,以後你肚子餓了,想吃羊肉了,到哪兒找去?
黑母狼卻連這點最起碼的理智也沒有,仍進行著滅絕“人”寰的屠殺。黑母狼是生命不止,奪命不止,盤羊只好生命不止,逃命不止。
直到太陽下山,螺絲灣拉上厚厚的夜幕,黑母狼的追咬才算告一段落。
下半夜,跑散的羊群慢慢又聚攏在一起。藉著日曲卡山峰積雪的反光,繞花鼎清點了一下“人”數,奧古斯盤群已由原來的五十多頭減少到了三十多頭,僅僅半天時間,非正常減員就達三分之一。種群安危迫在眉睫。黑母狼既然不辭勞苦尾隨著奧古斯盤羊群追到螺絲灣,決不會咬半天就算了,屠宰還剛剛演完上半場呢,屠刀還高高掛在奧古斯盤羊群的頭頂。
完全可以預料,明天天一亮,黑母狼一覺睡醒後,伸個懶腰,立刻又會衝進羊群來進行一場更為兇猛更為殘酷的屠殺。黑母狼一個下午就咬死了十幾隻羊,照這個速度咬下去,至多還有三個半天,就可以把奧古斯盤羊群殺個精光。
它是頭羊,它不能束手待斃,不能眼睜睜看著羊群毀,它一定要想個能救羊於水火之中的辦法來,起碼也要找個能把災難減低到最低限度的辦法。
把公羊們動員起來與黑母狼決一死戰?不,不行,除了瘋羊血頂兒,沒有哪頭羊敢同狼正面交鋒,叫正常的盤羊和狼去戰鬥,好比雞蛋碰石頭,再說,發情期有七頭大公羊死於非命,現在羊群裡優秀大公羊已經所剩無幾,再犧牲幾頭,怕奧古斯盤羊群得改名叫寡婦盤羊群了。
再往遙遠的地方遷移?恐怕也行不適了,凡盤羊能去的地方,狼也能去,羊群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黑母狼也會像最忠貞的“情人””一樣追到天涯海角來的。
看來,只能再回大霸岙去,繞花鼎想,黑母狼在大霸岙也襲擊奧古斯盤羊群,但黑母狼對血頂兒畏懼三分,在磐石事件發生後的七天時間裡,奧古斯盤羊群損失了五隻羊羔和兩頭成年羊,平均是一天死亡一頭;這其實是一道並不複雜的數學題,很容易就算出答案來,在大霸岙羊群傷亡的速度,或者說種群滅絕的速度,比在螺絲灣要慢得多。動物對無法抵禦的災難,都有一種避重就輕的本能。在螺絲灣損失重,在大霸岙損失輕,那就回大霸岙去。
禍是血頂兒惹出來的,現在血頂兒倒輕鬆自在地待在大霸岙,讓無辜的羊群替它承擔惡果,替它背黑鍋,也太便宜這個瘋子了,繞花鼎憤憤不平地想。
前幾天才把血頂兒排擠出奧古斯盤羊群,現在又要回到血頂兒身邊去,繞花鼎絲毫不覺得有什麼難為情,也沒有任何心理障礙,羊嘛,歷來都是實用主義者。
東邊的山巒剛剛出現一片魚肚白,天還麻麻亮,繞花鼎就率領奧古斯盤羊群從原路折回大霸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