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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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嘴寶鼎露骨地向黃鼬大獻慇勤。

每當灰滿策動著黃鼬用再度躥高和立體撲擊獵獲了斑羚或馬鹿後,其他狼都湧上來舔它灰滿的身體並嗥叫致意,就寶鼎與眾不同,嗷嗷叫著,來到黃鼬面前,欽佩的眼光直勾勾盯著黃鼬,舔著黃鼬的前肢,向黃鼬頂禮膜拜。

每天清晨,一輪紅日剛剛掛上日曲卡雪峰,寶鼎就來到黃鼬視線所及的地方,飛快奔跑,一個接一個躥高躍起。在火紅朝霞的映襯下,寶鼎黑黃混雜的狼毛泛動著一層炫目的光暈,飽滿的肌腱凹凸分明,充分展示出雄性的健美與力度。

寶鼎看黃鼬,那雙狼眼亮得像閃電,就像兩股企圖融化冰層的流火,毫不掩飾一種雄性對雌性的思慕與渴望。

連傻瓜也不會相信寶鼎這麼做是出於發情期的一種自然衝動。

雖說黃鼬自從和灰滿合二為一變成雙體狼後,由於地位擢升,精神面貌煥然一新,過去喪家犬般的賤相一掃而光,組合在它灰滿右側趾高氣揚地也有幾分富貴氣了;但黃鼬四條狼腿天生就短,身段豐滿後,那腿就顯得更短,短得簡直有點畸形了。脊樑下陷,變成難看的馬鞍形;還缺了半隻耳朵,瞎了一隻眼,嚴重破相。而寶鼎雖然被鹿蹄踢豁了嘴,不過稍稍有礙觀瞻而已,並不影響噬咬,仍是出類拔萃的大公狼。寶鼎那條被老豹子咬跛的腿也早就痊癒,不瘸不拐。按寶鼎的地位,雖然追不到像黑珍珠這樣的美貌母狼,但中等檔次的配偶並不難尋。事實上泡泡沫經常有事沒事圍著寶鼎轉悠,很有點那個意思。泡泡沫除了天生一張歪嘴喝水時會吐泡泡外,身材、毛色和氣質都可以和黑珍珠相媲美。寶鼎是豁嘴,豁嘴配歪嘴,天造地設的一對。但寶鼎對泡泡沫視而不見,偏偏來打黃鼬的主意。

灰滿一眼就看穿寶鼎討好黃鼬的真正目的。

寶鼎也是天生一匹野心狼,總想出狼頭地,那張豁嘴就是最好的證明。那是老狼酋波波老眼昏花剛剛掉進獵人的陷阱,肚皮被竹籤扎通還沒最後嚥氣,灰滿和肉陀這對並駕齊驅的雙傑還沒來得及展開爭權惡鬥,陷阱旁的樹林裡突然跑出一頭長著八叉大角架的公鹿。飢餓的狼群立刻把公鹿團團圍住,樹林裡展開了一場殊死的搏殺。公鹿不像牝鹿和鹿崽,被狼群圍住後會魂飛魄散束手待斃;公鹿憑藉著頭頂那對琥珀色的堅硬的角架和四隻強有力的鹿蹄會作一番抗爭。按狼群對付公鹿的傳統習慣,是先圍而不咬,用嗥叫用佯攻用四面八方的不停的騷擾耗盡公鹿的體力,摧毀公鹿的求生意志,等公鹿差不多筋疲力盡時再由四、五匹大公狼前後左右一起撲上去撕扯噬咬。這樣時間雖然拖得久些,但狼群可避免無謂的損失。但這一次,寶鼎卻一反傳統,狼群剛將公鹿圍住,它就迫不及待地撲躥上去。很明顯,這傢伙看著古戛納狼群酋位空缺,像借這場狩獵嶄露頭角,威震狼群,脫穎而出,升格為酋。公鹿剛剛被圍,銳氣尚在,暴烈地晃動角架,即使雪豹面對這種情況也會有所顧慮。但寶鼎為了出狼頭地不惜鋌而走險。它第一次撲躥到公鹿的肩胛,被公鹿一陣狂跳顛了下來,差點被鹿角扎通肚皮。它還不汲取教訓,繞到公鹿的身後緊接著就再次冒冒失失撲了上去。機警的公鹿早有覺察,當寶鼎躥到半空時,猛地尥蹶子,一蹄踢在寶鼎嘴上,寶鼎當場就被踢得像只風箏飄起來,跌到地上老半天沒叫出聲。這傢伙酋位沒撈著,反賠了半張嘴,從此變成了閉不攏嘴巴的豁嘴狼。

歷史是現實的一面鏡子。灰滿從寶鼎的過去不難揣摩出這傢伙現在的打算。這匹狡猾的豁嘴狼一定從野苜蓿花叢裡黃鼬因嫉妒而反目的事件中看透了一個秘密,雙體狼並非天生雙體,也不是血肉相連靈魂互滲的並體,而是一種組合或是一種湊合,是可能拆散卸開的。只要讓黃鼬脫離它灰滿,哪怕離開一尺遠,它灰滿的威風和勇猛就一落千丈,不可一世的雙體狼就變成了不堪一擊的殘狼。於是,這野心勃勃的豁嘴狼就想用春情來迷惑並籠絡黃鼬,引誘黃鼬棄灰滿而去,然後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取代它灰滿當上狼酋。

這如意算盤打得真精啊。

面對豁嘴寶鼎的百般挑逗,黃鼬開始還能保持頭腦清醒,冷若冰霜,不屑一顧。但幾天後,黃鼬的情緒就有了微妙的變化,欣賞完寶鼎展示雄性健美與力度的露骨表演後,那只獨眼亮得就像夜晚獵人捏在手裡的電筒,溫熱的脖頸朝它灰滿伸過來,毫不害臊地想同它交頸廝磨。灰滿不得不將自己的脖頸使勁扭開去。於是,黃鼬那只獨眼裡駭人的光亮變成綿綿無盡的哀怨。

灰滿無論如何也不能遷就黃鼬這種感情。它歷來把黃鼬看成自己身體的延續部分,降一格也是一根活枴杖,怎麼能和自己身體的另一部分或者說是枴杖結為伉儷呢?它寧願去和冰涼的石頭交頸廝磨!

慢慢的,黃鼬面對寶鼎的挑逗表演不再冷若冰霜,那只獨眼溫情脈脈,有幾多讚許,有幾多鼓勵。

這發狗瘟的豁嘴寶鼎,賊忒兮兮的眼睛一定也看出黃鼬正掛在感情的空當上,便更賣勁地進行挑逗。狂熱得就像全世界所有的母狼全死光了只剩下黃鼬似的。

灰滿看在眼裡恨在心裡,自然而然萌生出一個歹毒的充滿血腥味的念頭:用最嚴厲的手段教訓這發狗瘟的豁嘴寶鼎!

它是狼酋,它有權懲罰任何忤逆的行為。

灰滿耐心地等到西墜的太陽與山麓形成一條水平線,然後策動黃鼬繞到豁嘴寶鼎背後。這個地形十分有利,緩緩的斜坡猶如一條加速跑道,可以使衝擊更加迅猛。角度也堪稱最佳,處在西端,落日就在背後,不影響自己的視線;而寶鼎即便發現異常,迎著太陽舉目觀望,金針似的直射的陽光會攪得這發狗瘟的眼花繚亂,只看得見一片奇譎的光斑和流動的光影。

灰滿跨著黃鼬好像散步一樣神態悠悠地來到預定的出擊地點,突然,它將兩條殘肢猛地在黃鼬軟肋上一勾,做了個立體撲擊的暗示。黃鼬條件反射般地全身狼毛豎起,嗖地一聲順著緩坡躥下去。

灰滿沒有嗥叫。偷襲是成功的訣竅。

灰滿不愧是智慧出眾的狼酋,事情的發展完全和預想合拍。黃鼬還以為是發現了有價值的獵物,勾著頭飛奔。雙體狼酋猶如流星猶如飛箭猶如雙筒獵槍裡同時噴出的兩顆鉛彈。差不多躥到離豁嘴寶鼎還有幾米遠時,這發狗瘟的才發覺異常,轉身來看,那金針似的猛烈的光線刺得它雙眼瞇成一條縫。好極了,它灰滿需要的就是對手傻愣發呆的瞬間。等這發狗瘟的在陽光下勉強睜圓了眼看清是怎麼回事,從懵懂中驚醒過來,已經遲了,它已成為雙體狼嘴下的犧牲品。

經過千百次的錘煉,灰滿立體撲咬的技藝已爐火純青,萬無一失,威力大得猶如人類社會裡的原子彈。它設計的具體步驟是這樣的:它高高起跳朝寶鼎撲壓下去,驚愕的寶鼎必然會後肢直立迎戰,它張開利牙拚命朝寶鼎喉管咬去,寶鼎必然將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兩條前肢伸出來抵擋它的身體,嘴吻也會一個勁地朝它反咬,這個時候,寶鼎的下三路全暴露出來,黃鼬就乘虛而入,一口咬向生殖器……灰滿覺得用立體撲擊教訓豁嘴寶鼎,還有一個附帶的好處:是黃鼬的利牙咬殘了寶鼎,也就咬斷了潛在的情緣,寶鼎不僅肉體受到傷害,靈魂也會受到重創。

這真是妙不可言的雙重打擊。

灰滿這麼想,這麼做,絲毫不覺得有什麼道德上的顧慮。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就是狼的處世風格。它要保住自己雙體狼酋的地位,必須這樣做。

在中國的方形文字裡,狼字比狠字多了一點,意思很明確,再狠一點,多狠一點,就是狼。

灰滿就是這樣一匹標準野狼。

它躥茫然不知所措的豁嘴寶鼎面前,在起跳完成立體撲咬的最後一個動作前,氣勢磅礡地朝黃鼬耳朵裡嗥了一聲,這是一種斬釘截鐵的命令,它要震得黃鼬耳膜發疼,腦子發熱發狂,狼眼發綠發瘟,頂好是暫時喪失全部理智,瘋咬一通。

灰滿躍到空中,豁嘴寶鼎果然躥直身體來倉皇應戰。兩副狼牙互相磕碰得卡卡嗒嗒響。這發狗瘟的怎麼說也是出類拔萃的大公狼,不會像羊羔那樣一口被咬斷喉管。灰滿只咬壞了寶鼎的嘴唇,讓那張豁嘴更豁得怪誕;寶鼎也咬傷了灰滿的鼻子,但願別影響今後的嗅覺。灰滿在空中沒佔到什麼便宜,這是預料中的事。它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底下黃鼬的身上。

哦,黃鼬有足夠的時間讓寶鼎嘗嘗立體撲咬的滋味的。

短暫的空中噬咬很快告一段落,灰滿落回地面,跟往常一樣,黃鼬已待在它的落點,使它一沾地便成為一匹雙體狼酋。

豁嘴寶鼎也跌落地面,翻了個觔斗。

灰滿豎起耳朵想聽發狗瘟的淒厲哀嗥,瞪起眼睛想看發狗瘟的身上迸濺出來的血漿。

奇怪的是,豁嘴寶鼎只是在地上打了個滾,沾了一身塵土草屑,臉上並沒有受到致命傷後的悲痛,只有一絲驚恐,喉嚨裡發出的不是哀嗥,而是憤懣的低嗥;生殖器完好無損,兩條後腿也不淌血。發狗瘟的站起來悻悻地走開去,四條腿穩健有力,不瘸不拐,連趔趄也不閃一個。

再扭頭看黃鼬的嘴,乾乾淨淨,嘴角邊沒有一絲血跡,沒有一根狼毛。

灰滿明白了,黃鼬鑽進寶鼎的下腹部,沒捨得咬!小賤狼一定是在最後一瞬間聞到了寶鼎的體味,於是,及時緊閉了狼嘴。

瞧這小賤狼兩隻充滿歉意的眼睛直勾勾望著遠去的豁嘴寶鼎,那條蓬鬆的狼尾豎直擺動,分明是在吟唱賠罪的心曲嘛。

灰滿精心設計的懲罰行為可悲地流產了。它痛心疾首,卻又無可奈何。

這時,母狼莎莎從雙體狼面前經過。莎莎肚子裡已有了狼崽,眉眼間顯露出孕狼的慵懶,過去風風火火的勁頭被一種嫻靜端莊的未來母親的形像所代替。

黃鼬的視線突然轉向,盯著莎莎微微隆起的肚皮,顯出妒忌和羨慕混雜的表情。

灰滿明白了,黃鼬已不是當年的殘狼,只要能混飽肚皮就心滿意足;黃鼬已變成一匹成熟的正常的母狼,有生兒育女的自然衝動。

灰滿曉得母狼的這種想要生兒育女的自然衝動是多麼強烈。

唉,灰滿在心裡深深地歎息。

《殘狼灰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