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火扎挑選能接自己班的王儲

一連幾天,老象王火扎都悶悶不樂,經常站在路邊的土丘上,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從土丘下經過的每一頭象。

它想挑選出能接自己班的王儲。

它是無可奈何才這麼做的。它希望自己能在王位上活它個一萬年,但這是不可能的。它今年60歲了,對亞洲象來說,60歲已經是壽星了。前幾天那場虎患敲響了它的喪鐘,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象王,也無力改變新陳代謝的規律。

象的思維很發達,腦容量不亞於人,是一種生性聰慧的高級動物;象具有一種包括人類在內的其他生物都沒有的特異功能,就是能準確地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很 多老象都是在臨終前的一兩天含淚告別群體,跋山涉水,踏著生命的最後幾寸光陰,趕到遙遠的神秘的埋葬著祖先的象塚去。火扎也預感到了自己的死期,快則半 年,慢則一年,死神就會降臨。

作為老象王,火扎最愛的當然是自己,是王位,是權力,但同時它也愛受自己統治的群體和種族。它既然無法逃脫死亡,它便真誠地希望在自己百年之後,戛爾 邦象群仍興盛不衰。它很清楚,一個群體興旺還是衰敗,除了環境條件的制約外,關鍵在於首領。它希望自己能為戛爾邦象群選定一個能勝任的新象王,作為王位的 繼承者儲備著,就是王儲,一年半載後自己不行了,就讓王儲繼位。

新象王當然要出類拔萃。王儲必須具備如下素質:高度的智慧、出眾的體魄、勇猛的膽略、堅韌的意志和非凡的自信。這選拔接班人的五條標準少了哪一條都不行;這五條的綜合與平衡,方能完整無缺地顯示出領袖的風範與氣度。

用落花流水的心境挑選王儲,對生性高傲的老象王火扎來說,本來就夠折磨心靈的了;這有點像在為自己找掘墓者,為自己縫製壽衣,為自己擬定悼詞,為自己 唱安魂曲。更讓火扎感到心煩的是,挑來挑去挑了好幾天,在戛爾邦象群所有的公象裡,竟然挑不出一頭它十分中意的王儲來。

它火扎多年的搭檔,或者可以稱為象王助理的拉癡,體格幾乎與它火扎一樣魁偉,比普通公像要高出半個肩胛,外表倒不乏象王風采,但拉癡頭腦簡單,缺少主 見,少了一根獨立為王的精神脊樑。大公象壘壘,頭腦發達,四肢強壯,一直在暗中覬覦著王位,至今野心未泯,可惜壘壘才比它年輕兩歲,也已步人了暮年晚景。 公象凱凱,年富力強,凶悍好鬥,路途遇見虎呀豹呀蟒呀鱷呀之類的天敵,總是不顧一切地跟著它火扎橫衝直撞,確有一股強者氣勢,遺憾的是,凱凱身高只及普通 母象,體格偏小,在種內競爭中是很吃虧的,怕屁股還沒在王位上坐熱,就會被其他體格高大的公象廢黜掉,從而導致一場流血的內訌,傷害群體的元氣。還有一頭 大公象糯糯,非常聰敏,見到高高的樹權上結著一叢嫣紅的雞嗉果,鼻尖夠不到,就將長鼻汲滿水,像高壓水龍頭般噴射出水柱,把雞嗦果衝下來,糯糯的身架也健 壯得像座小山,就是生性太懦弱,脾氣太溫順,連母象都敢往它臉上擲芭蕉皮,這樣的象,在群體中只能是模範臣民……

找不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王儲,老象王火扎整日憂心忡仲,寢食難安。

其實,戛爾邦象群裡並非全是平庸之輩,有些優秀者尚未嶄露頭角有所作為,就被粗暴地鎮壓下去了。

這是老象王火紮在位三十多年的一貫做法。

生活告訴火扎,任何一個強壯的雄性都是王位的角逐者。為了保住王位,只有在這些雄性還未強大到能對它構成威脅時就剪除其野心,磨盡其銳氣,或者乾脆驅逐出群體,讓它被嚴酷的熱帶叢林吞噬掉。

做這樣的事,火扎從不心慈手軟;說到底,這是一種生存競爭。

比如十年前,戛爾邦象群有頭名叫鍾鐘的公象,身體強壯,勇猛無比,還未成年就有好幾頭小母象圍著它轉了,結果被它火扎隨便找了個借口,逐出象群,孤零 零地在荒野流浪,最後被獵人圍捕,一支麻醉槍射中胸部,昏迷後被裝進鐵籠,送到遙遠的動物園展覽去了。對一些桀驁不馴的公象,即使找不到借口將其逐出群 體,火扎也同樣有辦法馴服其野性。例如綽號叫河馬的公象,才十五歲就倔頭倔腦的,一次它火紮在一片廢棄的果園裡找到一隻香柚,卷食時不小心將香柚掉在地 上,恰巧滾到河馬跟前,河馬沒像其他乖像那樣將香柚撿起,並吹淨沾在上面的泥灰,恭恭敬敬送到它火扎的鼻吻下,而是將香柚一日吞進自己的嘴裡。目中無王, 也太狂妄了;今天搶香柚,明天就會搶王位。於是火扎就在覓食、汲水和宿營時,有意找河馬的岔子,挑河馬的毛病,動不動就發脾氣,朝河馬的耳根大吼大叫,對 方稍有不滿的表示,就用長鼻當眾抽打,天長日久,河馬心裡便沉澱了一塊自卑的情結,總覺得自己很委瑣、很糟糕,在任何象面前都有一種抬不起頭來的感覺,一 看見它火扎的影子就害怕得發抖。

別以為火扎是戛爾邦象群歷史上唯一的暴君,所有在位的象王其實都是這樣幹的。作為象王,當然不能讓自己的王位受到絲毫威脅,哪怕是潛在的威脅。

要不是火扎預感到了死期,它仍然會一如既往地用鐵手腕掃滅大公象身上萌發的野心,強化與鞏固自己的統治。

火扎仔細觀察了好幾天,篩選的眼光在戛爾邦象群所有的公象裡溜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勉勉強強在一頭名叫影疊的公象身上定格了。

影疊這名字來得挺有意展思,和大多數從頭至尾有一身稠密斑斕的體毛的哺乳動物不同,大象皮厚毛少,皮膚幾乎都裸露著;稀疏的象毛和象皮是同一顏色,瓦 灰瓦灰的,在陽光下身體輪廓分明,線條清晰。影疊卻有點特別,體毛是瓦灰色的,皮膚卻是烏灰色的,體毛的顏色淺,皮膚的顏色深,雙重顏色,在陽光下乍一 看,輪廓模糊,線條朦朧,就像焦距沒調好的照片。

影疊今年十六歲,體格差不多和成年公像一般高大,長鼻豐滿富有彈性,四腿粗壯堅實有力,身體像座小山,兩根象牙雖還沒完全長到位,卻潤滑細膩,潔白銳利,牙尖閃爍著劍鋒般的光芒。

火扎選定影疊,除了身體素質之外,更看重心理素質。影疊雄性的心靈沒遭過任何扭曲,直率的天性沒受過任何創傷,也就是說,影疊青春的靈魂裡還沒有污染 自卑與奴性。在同齡夥伴面前,影疊居高臨下,儼然是個小頭目。區它火扎面前,從不刻意地乖巧溫順,恰恰相反,小小年紀,便有忤逆行為。半個月前象群到半坡 寨去偷吃玉米,來到半坡寨對面的山梁,有兩條通往玉米地的道路可供選擇:一條是順著平緩的山梁繞道而行;另一條是從陡坡下去穿過箐溝再爬半截陡坡,走條直 線,可節省很長一段路程。它火紮在三岔路口猶豫了一下,考慮到象群有幾頭老象和乳象腳力較差,下陡坡恐有不測--這當然是堂而皇之的表面理由,更深層的連 它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的理由,是怕自己年老體衰下坡時象足打滑或被籐子絆倒露出龍鍾老態--便指揮象群繞道而行。在覓食途中確定行走路線,既是象王的職責 又是象王的權力,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像群不敢有什麼異議,默默地跟著它魚貫而行。才走了幾步,突然影疊躥出隊伍,離開象道,斜刺從陡坡跑下去。走直線 當然更快,能搶先一步吃到美味可口的玉米。於是,幾頭年齡與影疊相仿的小公象都離開群體跟著影疊從陡坡下深谷去了。像群亂了套,像心也亂了套。當時它火扎 惱羞成怒,覺得影疊是禍種捏成的幽靈。瞅著影疊在箐溝裡歡快地蹦蹦跳跳,十分扎眼,那重疊而朦朧的身影,如同是一桿造反的旗幟,當時它火扎心裡就冒出一個 歹毒的念頭,找個機會將影疊揍傷致殘並逐出群體。它是在位象王,就像眼睛裡容不得沙子那樣容不得背叛。但現在火扎認為,影疊的行為是一種自信並有主見的表 現。敢走自己的路,是生命最耀眼的閃光,也是王者的端倪與特質,難能可貴。

目的不同,是非就會轉換,罪孽變成優點。

影疊雖然心理素質不錯,但也有不足的地方。十六歲畢竟太嫩了,而且這十六年來,影疊都是在群體的庇護下生活的,沒在艱苦卓絕的生活中磨練過,身心都還 稚嫩。從這點看,影疊不是最理想的王儲人選。然而火扎沒有更多的選擇餘地,矮子裡挑將軍吧。好在它還有半年到一年的時間可活,能找到辦法使影疊快速成熟起 來的,火扎想。

唉,便宜了這體色深淺不一、輪廓模糊不清的傢伙。

《象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