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美麗的藍頂兒】
一連幾天,你都沉浸在終於又重新飛上藍天的喜悅中。你在尕瑪爾草原整整飛繞了三圈,那是你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是你狩獵創業的基地。你飛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溝溝壑壑,你要讓大山也知道你又成為一隻能遨遊長空的猛禽了。你暫時還不想築巢壘窩,你像個流浪漢,渴了啄幾片雪花,餓了捉一隻斑鳩或巖鴿,然後就不停地飛。
你覺得對鳥類來說,真正的生命就是翅膀。
在短短的十來天時間裡,你的飛翔能力和飛翔技巧迅速進步,已經接近獵雕時期的水平。你又能在空中隨心所欲地進行旋轉、頡頏和翻飛,你又能撐開翅膀在天空長時間靜止不動,任憑強勁的山風將你托舉飄蕩作逍遙游。
哺乳類動物是靠鼻子思想的,而鳥類是靠翅膀思想的。你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那種種遭遇,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現在,夢醒了。你要忘卻過去,割斷自己的歷史,重新開始生活。半個月後,當你盡情地領略了重返藍天的樂趣和盡情地品嚐了野雕無拘無束的生活情趣後,你自然而然地萌生出一個念頭,就是找個終身伴侶,建立一個溫馨的家庭。這才是完整的野雕生活。
你年輕俊美,不愁找不到對象。
那天中午,你在尕瑪爾草原那條乾涸的古河道上,發現有一個小黑點在移動。你疾飛過去一看,哈,原來是一頭小水鹿。你悠閒地撲扇著翅膀,朝這頭孤獨的小水鹿飛去,潔白的雪地上滑動著你的投影。你知道,你的投影對小水鹿這樣的食草類動物來說,是死亡的陰影,是魔鬼的化身,會把它嚇得魂飛魄散。
你飛到小水鹿的頭頂上空,將自己的投影準確地灑落到它身上。小水鹿果然被嚇壞了,撒開腿拚命奔逃。你一點也不著急,仍然從從容容地跟隨著目標飛行。暗褐色的小水鹿在潔白的雪野裡格外醒目,根本無法逃脫你的視線,四周也沒有可供小水鹿藏匿的灌木林。你要讓它在不停的奔逃中精疲力竭繼而癱倒在雪地裡,這樣你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獵物擒捉住了。
倒霉的小水鹿呦呦怪叫著,一會兒朝東逃,一會兒朝西奔,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逃到最後,在方圓不足五十米的有限的空間兜起圈子來,活像一隻愚蠢的瞎眼鹿。很快,它就四肢綿軟,再也逃不動了。它口吐白沫,驚恐地望著覆蓋在自己身上的越來越濃重的你的投影,突然間將腦袋鑽進雪堆裡,一動也不動,肥膩膩的鹿屁股完全暴露在外面。
你半斂翅膀,優雅地朝目標滑翔下去。說你是要飛下去將獵物擒捉住,還不如說你是要飛下去把獵物撿起來。你攫住一半被累死一半被嚇死的小水鹿,剛想帶回羊甸子草灘慢慢享受,突然,你聽見背後傳來嘎——呀、嘎——呀的叫喚聲。你扭頭一看,原來是一隻雌金雕在向你呼叫。
這是一隻美麗的雌雕,乳黃色的嘴殼光潔細膩,像是用玉雕刻成的。飛翼像件金色的麗紗,整個身體呈漂亮的流線型。那簇頂羽與眾不同,是奇特的孔雀藍色,就像戴著一頂珍貴的鳳冠。
你像所有的單身雄性動物那樣,很高興能有機會結識一位漂亮的異性。你高聳翅膀,又徐徐降落到古河道。藍頂兒也停棲在你身旁。
呀——呀——
藍頂兒朝你爪下的小水鹿柔聲叫著。
你望望它,雕嗉癟癟的,雕眼蒙著一層憂鬱。看來,它是餓了,也許運氣不佳,已有好幾天沒有擒捉到可以充飢的食物了。
你將小水鹿仰面扔在雪地裡。你用嘴殼啄住小水鹿的下巴頦,慷慨地拍拍翅膀,邀請它來和你共同啄咬開小水鹿的腹腔,趁鹿血還未凝固,趁內臟還未凍僵,來一起享受糯滑可口鮮美無比的鹿心鹿肝。真的,假如藍頂兒不請求,你也會邀請它來和你同食的。你覺得再好的食物獨自吃起來,總吃不出應有的滋味來。和一個漂亮的異***同食共餐不僅僅是生理上的滿足,還是一種心理上的高級享受哩。
來吧,可愛的寶貝;吃吧,就算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
奇怪的是,藍頂兒卻遲遲不下嘴喙來啄,而是一個勁地呀呀叫著,用哀求的眼光望著你,又望望遙遠的日曲卡雪山山麓。它來來回回地在你和雪山之間移動著視線。你並不蠢笨,很快就明白了它這套身體語言所要告訴你的意識,它是想求你把小水鹿送給它,它要帶回遙遠的雪山山麓去。你的心涼了半截。它不願在此時此地和你分享美味的小水鹿,它要低三下四地向你乞討,說明在日曲卡雪山山麓,有比它的生命更值得它照顧更值得它依戀的東西。那東西不會是別的,肯定是一窩雛雕。
這麼說來,你遇到的是一隻已有歸屬、已經婚配並已生兒育女的母雕,而不是待字閨中的雌雕。你的興趣和熱情直線下降。金雕是一種高級猛禽,通常實行一夫一妻制,是不容許第三者插足的。這對雕夫妻也許是分開覓食的,也許是雄雕留在窩巢守護雛雕。
你猛地一勾腦袋,用嘴殼重新把小水鹿扒回自己的雕爪下。你憑什麼要無私奉獻出你好不容易才捕獲的小水鹿呢?你自己的肚子也正餓得慌呢。大自然中所有向異性獻慇勤的動物,都是帶著目的的,你也不例外。一旦你發現這目的無法達到,還有什麼必要再繼續慇勤下去呢?你一把攫住小水鹿,就想拍扇翅膀凌空飛起。再見了,已經有歸屬的母雕,哺育雛雕要靠自己的辛勤勞動,而不是靠乞討。
嘎——藍頂兒低垂著腦袋,淒涼地叫了一聲,似乎是為自己無恥的乞討行為感到羞愧,又似乎是在為得不到你的垂憐而悲哀。
你不由自主地又停下翅膀。藍頂兒抬起頭來瞟了你一眼,你發現它眼睛裡泛動著一片晶瑩的淚光。你心軟了,動了惻隱之心。你突然想起過去當獵雕時的一段逸事。
那一次,你跟著主人達魯魯進山狩獵,很幸運,獵到一隻松雉。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間破爛的草棚,有個衣衫襤褸的女人懷抱著一個生病的孩子,坐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太陽。你看見主人伸手在孩子燒得發燙的額頭摸了一下,然後默默地將肩上的松雉取下來,輕輕放在那女人腳邊,走了。主人並不認識這個女人,以後也沒再去找過這個女人。那是個冬天,主人家也巴望著能獵到點野味,好去集市上換米吃。
同情和憐憫,很高尚的一種情感。
你悻悻地嘯叫一聲,將小水鹿朝藍頂兒踢去。小水鹿順著雪坡一直滑到藍頂兒跟前。你望著它攫起沉重的小水鹿,搖搖擺擺吃力地朝日曲卡雪山飛去,最後在蔚藍色的天空變成一個小金點,消失在輝煌的陽光中。
就算你運氣不佳,白飛了一趟,什麼也沒逮到,唉。你想再碰碰運氣,說不定還能覓到一隻草兔、松鼠之類的小動物來充飢。遺憾的是,直到太陽落山,你什麼也沒逮到。
你又餓了整整一夜。
隔了兩天,你再一次沿著彎彎曲曲的古河道尋找食物。在河道中央一塊渾圓的鵝卵石下面,你發現一副僵硬變色的蛇皮,那是蛇殼。有蛇殼興許就有蛇洞,你想。你將腦袋探進附近幾塊巨型鵝卵石底下查看,霍,在兩塊鵝卵石相連的夾縫裡,果然發現有個陰暗的土洞,洞口還堆著顆粒狀的蛇糞。好極了,洞內肯定有一條正在冬眠的蛇!
你曲起雕爪,身體拱進石縫,十分艱難地開始用嘴殼挖掘土洞。泥土被冰雪凍得梆硬,又夾雜著許多小石子,極難挖,每一嘴只能銜出一坨泥巴來。為了尋找到能維持生命的食物,你表現得極有耐心,蹲累了就索性跪著啄挖,從早晨一直啄挖到太陽偏西,這才將彎曲的土洞挖開一米多深。
艱苦的勞動終於換來了豐碩的成果,土洞寬敞的底端果然有一條一米多長的白蛇盤繞成團在冬眠。也許是土洞裡猛然灌進了凜冽的冷空氣,也許是你啄洞的聲音太響了些,白蛇緩慢地蠕動起來,蛇頭微微昂起,睜開惺忪睡眼,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你沒等它有什麼反應,就快疾地一口啄住蛇頭,猛地拽出土洞,拽出石縫。白蛇本能地蜷曲起細長的身軀,想纏住你的身體。你沒等它有所動作,就忽地拍扇翅膀飛上藍天,一鬆嘴殼,白蛇從高空摔下來,正好砸在一塊鵝卵石上,像根爛草繩似的,不動了。
這條白蛇,足夠你兩天不再挨餓了。你高興得嘯叫一聲,飛到鵝卵石上,準備啄食死蛇。
嘎——呀呀——
突然,你又聽到背後,傳來你熟悉的雌雕的叫喚聲,扭頭望去,嘿,又是這只厚臉皮的行乞討吃的藍頂兒。它滿臉羞愧卻又充滿渴望地朝你叫喚著。看得出來,它今天又是一無所獲,太陽快落山了,它和它的小寶貝們又面臨著一個漫長的飢寒交迫的冬夜。於是,它又在打你剛捕獲的白蛇的主意了。
你憤慨極了。你和它不過是陌路相逢的兩隻沒有任何血緣或感情瓜葛的野雕,你憑什麼要再一次將你辛辛苦苦得到的白蛇無償送給它呢?是的,你也曉得,像它這麼一隻體力和飛翔技巧相對來說都比較弱的母雕,在冰天雪地中比你更不容易獲得食物。但是,擔負家庭生存責任的還有同它配對的雄雕呀!一想到有另一隻雄雕存在,你更不願意將白蛇施捨出去。你還沒那麼賤,為了異性一個淒楚的毫不值錢的表情,而去養活屬於另一隻雄雕的所有的妻兒。
可是,為什麼你沒看見那只雄雕呢?
按金雕家庭生活的習性,凡雛雕待哺階段,雌雕和雄雕共同擔負養育重任。一般是雄雕外出覓食,雌雕在窩巢裡守護。到了冬天,食物匱乏,為了能獲得足夠的食物,一般都是雌雄雙雕一起外出獵食的。雙雕當然比單雕更容易發現和捕捉到食物,特別是對付那些反抗精神很強的小型食肉類走獸,更是如此。
可是,你已經兩次看到藍頂兒單獨在覓食了,這很不正常。難道說,這是一個殘缺的家庭?雄雕在外出覓食時遭到了不幸??看起來也不太像。野金雕雖然嚴格實行一夫一妻制,但沒有人類的貞操觀念,沒有寡婦守節的說法。寡婦再醮是十分自然而又合乎情理的事,特別在撫養雛雕時,迫於生存壓力,倘若雄雕不幸罹難,母雕會克制住悲傷,立刻尋找另一隻雄雕來共同生活。因為只有另一隻雄雕來扮演父雕的角色,小寶貝們才能免於餓死,才能在身心兩方面都保證被撫養成真正的金雕。與其說是寡居的雌雕尋找夫君,還不如說是母雕在替雛雕尋找合格的義父。而被選中的單身雄雕,也會歡天喜地地同時做新郎和做父親。假如藍頂兒真的是因為雄雕發生意外才單獨出來覓食的話,那麼,它早就會熱情邀請你去它溫馨的雕窩了。你年富力強,外表英俊,在它面前表現得慷慨大方,無私地幫助過它,這是最容易打動異性芳心的,但它並沒有傳遞任何請你去共同生活的信息。
嘎呀——嘎呀——藍頂兒低垂著腦袋,抖動著翅膀,用一種可憐兮兮的神態朝你爪下的白蛇叫喚著。
為什麼不見雄雕來幫藍頂兒一起覓食呢?這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謎。你好奇地想猜出謎底,朝它跳起了求愛舞蹈,試探舉止違反常規的藍頂兒究竟是獨身、寡居,抑或是完整家庭的主婦?
你面朝著太陽,凝視了一會兒,讓金色溫熱的光線從你的雕眼流進雕心,吐出一串雄赳赳的氣宇軒昂的嘯叫。對動物來說,聲音也是一種形象。亢奮而又嘹亮的叫聲說明你是只成熟的生命力強悍的充滿旺盛鬥志的雄雕。穿透力極強的雕嘯聲和高聳入雲的雪峰碰撞後,又呈扇形向大地幅射回來,引起氣勢恢弘的迴響,這是求愛舞蹈的序曲。然後,你甩動尾羽,在空中掄畫出一隻隻圓圈,把陽光掄得像無數塊碎金子,在古河道上耀起一道道炫目的光。高翹的富有彈性的尾羽,象徵著你有旺盛的生殖能力。隨後,你一會兒盡量撐開翅膀,展示你青春煥發的羽毛;一會兒像遇到險情似的高聳脖頸上的絨羽,啄擊、攫抓、撕扯、追擊,逼真地表演一整套廝殺動作。
你盡興地跳完求愛舞蹈,然後將一隻翅膀向地面斜撐出去,一隻雕爪向天空翹舉,正好蹬在翅膀內側,露出色澤金黃毛、細如絨的腹部和側胸,然後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咕嚕的懇求聲,希望和對方結為終身伴侶。你的雙爪在雪地裡急促地抓刨著,雙翅劇烈地顫抖著,用身體語言表達你急不可耐的心情。
假如藍頂兒是單身或者寡居,它會為你天才舞蹈家的出色的表演而陶醉。在你慢慢挨近它身邊時,它會羞紅臉,羞得耷拉下翅膀,用嬌柔的表情迎接你的愛。假如它是只有完美家庭的母雕,它會掉頭躲閃開的,它會對你的表演視而不見的。
又一次出乎你的意料。藍頂兒既沒有羞怯地等待,也沒有掉頭躲閃。它似乎十分欣賞你的舞蹈,看得目不轉睛,但當你試圖挨近它時,它卻用一種不傷害你自尊心的速度和方式從你身邊跳開去。
又一次反常,你的好奇心被刺激得更強烈了。
呀——呀——藍頂兒又開始在你爪下的白蛇和日曲卡雪山山麓間來回張望,用優雅的姿勢向你乞討。
你想了想,再一次將白蛇踢給了它。
藍頂兒抓起白蛇,撲稜著翅膀在你頭頂繞了幾圈,便振翅飛向日曲卡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