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良心的短尾巴雄虎】
金葉子出走已經一個多月了,六指頭天天盼夜夜盼,可它從沒回過一次石洞。它有了自己的生活,把他給忘了,他心裡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管它的了,隨它去吧,他賭氣地想,就當兩年半前他沒有撿到一隻虎娃,什麼也沒發生過,用不著再去惦記它。可感情這樣東西,不像樹枝一刀就可以砍得斷的。它找到那只雄虎了嗎?它和那只雄虎喜結良緣了嗎?它能找到足夠的食物嗎?下雨了,他會想,金葉子會不會正在曠野行走被雨淋濕?打雷了,他會想,金葉子會不會恰巧站在山頂的孤樹下被雷傷著?遠方傳來一聲槍響,他會暗暗祈禱,獵人的槍口千萬別對準他的金葉子……
他放心不下,決定到羚羊谷去探望他的金葉子。
他一早動身,剛出葫蘆洞,便瞧見一隻野兔從草窠躥出來,一槍打去,正中兔心。好哇,就算是給女兒捎去的禮物。緊走慢趕,下午他來到了羚羊谷。在靠近滴水泉的一塊窪地裡,他發現了兩行形如海棠的虎的腳印,便爬到一棵鳳凰樹上,躲在樹冠裡,耐心等候。他曉得虎的活動規律,下午天氣炎熱,虎鑽在樹蔭下睡覺,要等到太陽落山,才會出來活動。虎睡醒後口乾舌燥,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水喝,然後再去找食。他守在滴水泉旁,能遇見金葉子的。
太陽漸漸滑落,像只透明的紅蘿蔔。半山坡一片雜樹林裡,十幾種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鳥,突然一齊從枝葉間飛上天空,唧唧喳喳驚叫著,逃往遠方。六指頭曉得,只有像山豹老虎這樣的猛獸從樹下經過,眾鳥才會如此驚慌不安疾飛逃命的。
果然,一會兒,林子裡鑽出兩隻虎來。走在前頭的那只雄虎體格更強壯些,白色臉頰上佈滿黑色斑點,虎皮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渾圓的脖頸粗壯的四肢,處處透出虎的威嚴。美中不足的是,那根鐵鞭似的虎尾中間折斷,也不知是被獵槍打斷的還是與狗熊打架時給咬斷的,成了短尾虎。
跟在短尾雄虎後面的,就是他的金葉子。虎的嗅覺不算靈敏,茂密的樹葉裹著他,只要他不發出大的響動,它們是不會發現他的。
兩隻虎結伴而行,看來已經喜結良緣了,成了形影相隨的夫妻了,六指頭想。
短尾雄虎走向滴水泉。這是一條水量十分有限的小泉流,像掛在赤褐色山壁上的一條細細的白線,“叮叮咚咚”在石縫間流淌,在半山坡一塊盆形大石頭上,形成一泓小小的水塘,面積只有一個虎腦袋那麼大。短尾雄虎捷足先登,跳上坡去,嘴吻伸進石盆。金葉子也跟著跳了上去,也想將嘴吻拱進石盆去。石盆實在太小了,容不下兩張虎嘴,水量也太少了,只夠一隻虎痛飲一頓。短尾雄虎突然咆哮起來,凶相畢露,扭頭朝金葉子做噬咬狀。金葉子哀嚎一聲,扭身跳下石盆。
短尾雄虎舌尖捲成鉤狀,“啪嗒啪嗒”舔吮清涼的泉水。金葉子大概實在是渴極了,縱身一躍又跳上石盆去。這一次,沒等它站穩,短尾雄虎就惡狠狠地張嘴沖它的前腿彎咬過來,幸虧它躲閃得快,及時從石盆上躥下來,才沒被咬傷。
短尾雄虎又埋頭“咕嚕咕嚕”飲水。金葉子在坡下來回奔跑,憤怒地低吼著。
六指頭在樹上看得一清二楚,氣不打一處來。混賬短尾雄虎,也太無情無義了,金葉子離開溫馨的家,大老遠地跑來投奔它,它卻連口水都捨不得讓金葉子先喝。他真想在短尾雄虎的臉上揍上兩拳,如果短尾雄虎能保證不咬他的話。
金葉子跑到下游的山壁,舌頭伸進石縫,希望能接到在石縫裡滾動的水珠。遺憾的是,石縫太深,虎舌長度有限,它只舔到些若有若無的水汽。
短尾雄虎把石盆裡的泉水全部喝光,這才慢悠悠地從坡上跳下來。金葉子只能蹲在滴水泉邊,等著石盆裡一點一滴慢慢積起水來。
都說老虎寡情,雌雄之間即使形成配偶關係,也很少互相照顧,發情期一過,便各奔東西,看來,這是真的。六指頭想,起碼短尾雄虎是個自私的缺乏責任感的傢伙。
短尾雄虎喝了一通泉水後,自顧自地順著小路拐進荒山溝去。
過了一會兒,石盆裡終於又蓄起清清的泉水,金葉子用舌頭咂吮了一通,跳離水源,鑽進林子東張西望,尋找可以捕捉的目標。它的運氣不錯,兩三百米遠的一片斑茅草叢裡,有—黑麂正在走動。一陣強勁的山風刮過,風吹草低,露出黑麂像用墨汁塗抹過的漆黑的小腦袋,在黃綠相間的斑茅草的映襯下,格外顯眼。視力極佳的金葉子一眼就看見了,立刻壓低身姿,先跑到下風口,然後朝那片斑茅草迂迴過去。
虎皮色彩斑斕,在五顏六色的樹林裡,具有極強的偽裝性,不易被察覺。直到金葉子摸到林子邊緣,黑麂還蒙在鼓裡,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金葉子把身體壓得更低些,躡手躡腳鑽進草叢。很快,彼此的距離僅有七八十米了。
黑麂也許是聽到“沙沙沙”草葉異常摩擦的聲響,也許是聞到點肉食獸身上那股刺鼻的腥臊味,感覺到有危險正在逼近,從草叢裡豎起腦袋,驚慌地左顧右盼,聳動鼻翼嗅聞腥臊昧的來源,並收緊身體,做好騰跳逃命的準備。聰明的金葉子好像知道黑麂的心思,靜靜地躺臥下來,一動也不動。草葉異常摩擦的響聲停止了,可怕的腥臊味好像也聞不大到了,黑麂繃緊的身心鬆弛下來,又低頭去啃嫩綠的草芽。
金葉子站了起來,突然朝目標撲躥,速度之快,猶如狂飆。黑麂聽到動靜,重新收緊身體,剛要騰躍逃竄,已經遲了,金葉子已撲到它跟前,一爪拍過去,正拍在黑麂的一條後腿上,把黑麂拍得在草叢裡打滾,“呦呦”哀叫。黑麂掙扎著站了起來,瘸著一條腿,蹦蹦跳跳地繼續逃命。金葉子從從容容追了上去……
顯然,負傷的黑麂已成了甕中之鱉,沒有任何逃跑的可能了。
就在這時,“歐——”樹林裡傳來一聲虎嘯,那只短尾雄虎飛奔而來,搶在金葉子前面,一口咬斷黑麂的脖子。
很明顯,短尾雄虎在荒山溝裡聽到黑麂的哀叫,掉頭跑回來的。
“歐呼,歐呼”,金葉子剎住腳步,朝短尾雄虎叫著。它四肢直立,並沒將身體屈蹲做出撲咬的姿勢,叫聲也平和委婉,不含任何威脅。看得出來,它不想吵架,只是想告訴對方,黑麂是它發現並擊傷的,它有權分享這只黑麂。
“歐——”短尾雄虎大聲咆哮起來,用身體將黑麂嚴嚴實實地罩住,齜牙咧嘴,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模樣可怕極了,好像要把金葉子活活吞吃掉。
金葉子只好退了幾步,在一旁蹲坐下來,梳理著鬍鬚和爪子,大概是想等短尾雄虎吃飽後,撿食一些骨渣皮囊。
短尾雄虎叼起黑麂,扭頭就往荒山溝裡鑽,很明顯,它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安安心心地獨吞這只黑麂。
金葉子尾隨其後,也跟進荒山溝。覓食不易,它不願錯過這頓晚餐。
走了約兩百米左右,短尾雄虎將黑麂吐在地上,突然回轉身來,又張牙舞爪地朝金葉子恫嚇吼叫起來,威逼金葉子離去。
金葉子生氣地聳起腰,吹鬍子瞪眼,也從喉嚨深處爆出兩聲如雷的怒吼,擺開撲咬的架勢。金葉子確實是忍無可忍了,這黑麂明明是它捕獲的,現在卻要被對方搶去獨吞。無論是誰,都嚥不下這口氣啊!
短尾雄虎撲了上來,在金葉子身上抓了一把。金葉子也不甘示弱,抽了短尾雄虎一個耳光。兩隻虎在草坡上翻滾扭打,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聲,嚇得周圍的松鼠、黃鼬、野雞等小動物四處逃竄。
要不是怕傷著金葉子,六指頭真想朝短尾雄虎開槍。
比較起來,金葉子牙口年輕些,體格瘦小些,爪牙也要稚嫩些,幾個回合下來,便漸漸落了下風。短尾雄虎繞到上坡,居高臨下突然撲下來,把金葉子壓翻在地,一口咬在金葉子的腰上,金葉子慘嚎一聲,跳起來倉皇逃命。短尾雄虎滿嘴都是金葉子身上的虎毛,尾隨追攆,一直追到滴水泉旁,這才停了下來,衝著金葉子的背影發出長長的吼聲,還在滴水泉前的矮樹叢裡撒了一泡尿,似乎是在警告金葉子,不准它再回到滴水泉來。
金葉子悶著頭,朝遠方的山林奔跑而去。
直到看不見金葉子的影子了,短尾雄虎這才轉身跑回荒山溝,叼起那只黑麂,鑽進灌木縱橫的山旮旯裡去了。
六指頭從鳳凰樹上爬下來,尋找金葉子的腳印,一路追去。
翻過一座山,前面就是湄公河,他遠遠看見金葉子正在沙灘上徘徊,似乎準備渡過河去。他吹響了口哨,並大聲叫喊:
“金葉子,等等我,等等我!”
金葉子本來是面對著湄公河的,聽到叫聲,回轉身來,面朝著他。他一路小跑,一直跑到離金葉子十來米遠的地方,這才站定。他希望金葉子像從前那樣,興奮地撲迎上來,在他身邊繞來盤去,親暱地用脖頸磨蹭他的腿。可讓他失望的是,他離它那麼近了,它仍站著一動不動,定定地望著他,什麼表示也沒有。
“金葉子,是我呀,怎麼,你不認識我了?”他張開雙臂,做出迎候它撲躍過來的姿勢。
它仍像塊石頭一樣,紋絲不動,沒表現出任何久別重逢的喜悅。
他想,它剛剛被短尾雄虎粗暴地驅逐出境,窩著一團火,怎麼會高興得起來呢?算啦,別難為它了。他將早晨獵獲的那只野兔扔到它面前:“噢,金葉子,吃點東西吧。”
它確實餓了,扒住野兔,三下五除二便開膛剝皮,大口大口吃將起來。
在它吃食時,他查看了了一下它的腰,只被咬破了一點皮,血已經止住,傷得不算重。
等它吃完後,他拍拍它的臉頰,指著雲霧繚繞的大黑山方向說道:“金葉子,走,跟我回家去。”
它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瞭望,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簾。突然,它一個轉身,朝湄公河走去。
晚霞落在湄公河裡,把河水染得通紅,翻捲的浪花,像燃燒的火焰。對岸,是紫氣氤氳的大林莽。
“金葉子,別走,回來!”他跟在它的身後,大聲叫著。它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吹響口哨,它還是沒有停下來,只是步履顯得更加滯重,垂頭耷尾,似有一種離別的傷感。
撲通,它跳進河去,隱沒在紅彤彤的浪花間。
虎水性很好,善於泅水,能渡過寬闊的大江大河。
六指頭站在江邊,望著在波浪間沉浮的金葉子發呆,心裡像灌了苦艾湯一樣,沉甸甸的苦澀。他在內心裡把它當做自己的女兒,但它是虎,是不講良心的虎,寧肯形單影隻在森林裡遊蕩,也不願跟他回去,陪伴在他身邊。他曉得,虎是一種孤獨的動物,出生頭兩年跟隨著母虎,一旦離家出走,便終身不再回來,除了發情期雌雄短暫相聚外,長年獨居。金葉子的脾氣和行為已完完全全變成一隻野生老虎,他想,他這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