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隔不斷的戀母情結】
《大羊駝和美洲豹》又紅火了一年,不僅在本地演出,還應邀到香港參加亞洲馬戲節,名聲遠播海外。
猛駝子滿三週歲了,身體發育極佳,皮毛閃耀貴金屬光澤,整個形象威武雄壯,在舞台上亮相,立刻使人產生一種敬畏的感覺。可它在香吐面前仍然是個乖巧的孩子,香吐咩吭一聲,它便會跑攏去撒歡。假如將香吐牽走,它就會坐臥不安,焦急地到處尋找。身體的完美和心理的缺陷形成強烈反差。正是基於這種反差,《大羊駝和美洲豹》越演越好,自然本色,爐火純青,演一場成功一場。高導演逢人便自豪地吹噓,這已經不是什麼黃金檔節目了,是名副其實的鑽石檔節目。
俗話說,黃金有價,鑽石無價,鑽石是世界上最硬的物質,具有恆久耐磨的品格,將一個節目冠以鑽石檔稱謂,寓意其永遠閃耀璀璨的藝術光華。
誰也沒有想到,晴天一聲霹靂,這個號稱鑽石檔的節目,突然就被勒令停演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雲南省一位主管文化宣傳工作的高級官員,從報紙上看到陽光大馬戲團有個名叫《大羊駝和美洲豹》的節目,連演了近兩年還場場爆滿,馬戲節目有如此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實在令人不敢相信,遂利用星期天時間,悄悄買了張門票,以普通觀眾的身份到劇場看個究竟,也算是微服私訪吧。高級官員身旁坐著一位十來歲的女孩和年輕媽媽。當演到猛駝子裝牙舞爪將香吐撲翻在地時,那女孩雙手蒙住眼睛,不敢再看。當演到猛駝子懸吊在香吐脖頸,血盆大口將香吐的臉吞沒時,那女孩發出一聲尖叫,撲進媽媽的懷,身體因驚駭而不停地顫抖,半天不敢抬起頭來。當猛駝子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要香吐替它梳理皮毛時,那女孩用迷茫的表情問:“媽媽,現在的美洲豹真的不吃大羊駝了嗎?”年輕的媽媽尷尬地笑笑,無言可答。
這是一位很有頭腦的高級官員,勤於思考,看問題一針見血。劇場裡年輕媽媽和女孩觀看節目時的表現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他自己在欣賞這個節目時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感覺。回到家,他幾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就寫了一份《關於“大羊駝和美洲豹”馬戲節目的意見》,其中有些話說得相當有份量:
“……我承認,這個節目很新穎,但新穎未必就是健康;我也承認,這個節目有探索精神,但探索未必就能走在正道上……這個節目引起轟動是事實,但面對這種轟動需要保持冷靜的頭腦,認真想想之所以引起轟動的原因。就我的欣賞水平來說,美洲豹的表演水準其實很一般,大羊駝的演技在動物演員裡頭也不能算是第一流的。這個節目之所以轟動,我認為是基於以下兩點:一,利用對血腥殺戮的預期,給觀眾造成感官上的刺激;二,利用兩種動物錯位的愛,挑戰(用踐踏這個詞也許更確切)傳統倫理道德。前來欣賞馬戲節目的大部分是青少年,宣揚暴力傾向不利於他們的身心健康,錯誤的倫理道德也會給他們正在逐步形成的是非標準、價值觀念造成混亂和扭曲。我個人的意見,這個節目以停演為宜……”
雖說是個人意見,但這位高級官員主管全省文化宣傳工作,位高權重,可以說對包括陽光大馬戲團在內各文藝團體手操生殺大權,用一言九鼎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
“純粹是吹毛求疵,用僵化的政治觀念來扼殺藝術創新。”高導演憤憤不平地說。
“好不容易栽種了一棵搖錢樹,剛剛枝繁葉茂,就要被砍倒了。”喬三珍不無遺憾地說。
“人怕出名豬怕壯哇。”管理員老費歎息道。
牢騷歸牢騷,高級官員的意見是必須無條件服從和嚴格執行的。立刻,節目單上的《大羊駝和美洲豹》用濃濃的墨汁塗抹掉了。為了不折不扣充分體現高級官員的指示精神,第二天就把猛駝子遷出香吐的籠捨,單獨搬進猛獸區那間空閒的鐵籠子。既然節目已經壽終正寢,獵食者與被獵食者就沒必要再關在一起,以免再次遭來非議。本來嘛,美洲豹和大羊駝生活在一間籠舍內就不太合適。
陽光大馬戲團獸棚區分成南北兩片,猛獸演員和非猛獸演員分片飼養,彼此相距約兩百米,為了安全起見,中間還用三米高的鐵絲網隔離開。猛駝子搬進猛獸區後,不僅見不到香吐的身影,聽不到香吐的叫聲,也聞不到香吐的氣味,算是徹底斷絕了和香吐的聯繫。
它們當然不願維持了三年多的親密的母子關係就這樣被活活拆散,香吐整天尋尋覓覓,好像丟了魂似的,猛駝子更是思母心切,寢食不安。
為了能讓香吐和猛駝子忘卻過去那段扭曲的生活,恢復種的本來面目,進入正常的動物演員角色,陽光大馬戲團花了一大筆錢,用最快的速度從秘魯國家馬戲團進口了一隻公羊駝和一隻雌美洲豹,給香吐和猛駝子各找了同物種的伴侶。
按經驗,只要有了同物種的伴侶,就能擺脫物種倒錯的陰影。
這個經驗在香吐身上再次得到印證,進口公羊駝被送進籠捨後,幾個小時就成了香吐的乘龍快婿。有了意中羊駝,就好比有了靈丹妙藥,物種倒錯的毛病很快就得到根治,不再尋覓早已不見蹤影的猛駝子,而是忙著與那只公羊駝卿卿我我,還主動與公羊駝形影相隨一起排練新節目。兩個月以後,就與公羊駝結伴登台表演了。更可喜的是,成熟的愛情結出豐碩的果實,它又有了身孕,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對母羊駝香吐來說,失去猛駝子,就好比已經長大的幼崽離家出走過獨立生活去了,雖然也有慈母的思念和牽掛,但長大的幼崽出走,其實也是它新生活的開始,可以騰出精力來,重新選擇佳偶,養育新一茬幼崽,這是許多母獸圓形的生命規則,忘卻舊的是為了更換新的,很自然也很正常。
遺憾的是,同樣的經驗在猛駝子身上卻不靈光了。那只不遠萬里來相會的雌美洲豹被送進鐵籠子,猛駝子沒表現出應有的熱情來,反而用充滿戒備和懷疑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對方,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低吼,態度極不友好。這只雌美洲豹芳齡三歲,相當於情竇初開的懷春少女,皮毛色彩淡雅,環斑線條優美,五官比例恰當,尾巴美輪美奐,用美洲豹的標準衡量,算得上如花似月了。
美洲豹雌雄比例均衡,雌豹每次交配後,要等幼崽滿兩週歲離家後才會再次發情,時間跨度拉得很長,對雄豹來說,與雌**配權是一種稀缺資源,雄性間常會為爭奪發情期的雌豹而大打出手。據科學家測算,有一半以上的雄豹終身得不到一次交配機會。正由於這種性別落差,雄豹天生有紳士風度,對雌豹很會遷就討好,以期能討取異性歡心,獲得異性青睞。
假如鐵籠子裡換了一隻其他雄美洲豹,突然送進一隻年輕貌美的雌豹來,好比天上掉下個大餡餅,如此送上門來的大喜事,睡夢中都會笑醒呢。就算雄豹年輕莽撞,生活經驗不足,出於對闖人者的猜疑,開始發出幾聲示威的吼叫,後來也應該從對方有誘惑力的氣味中醒悟過來,做出歡迎的姿態。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在動物界是真理。可猛駝子表現極為反常,雌豹送進籠來兩三個月了,仍不理不睬,態度冷冰冰的。進餐時,管理員老費將肉塊倒進食盆,它就快步躥上來,用凶狠的眼光怒視也在往食盆走來的雌豹,生怕人家趕在它前頭了它的食物。它總是將食盆裡最大一塊肉叼走,回到鐵籠子右側,抱著肉塊獨自啃食,好像壓根兒不知道與年輕漂亮的異性共進晚餐是件多麼美妙的事情。睡覺時,它也是背對著雌豹,獨自蜷縮在右側那個幽暗的角落,悶頭獨睡,從來不會用欣賞的眼光窺視睡夢中的雌豹,更別說悄悄摸過去動什麼歪腦筋了,比正人君子更正人君子。
倒是那只雌豹,或許是對猛駝子一身濃艷的皮毛和威武俊美的外表感到滿意,也許是覺得同是天涯淪落豹因此有一種惺惺惜惺惺的情懷,竟主動向猛駝子暗示友誼。進食時,當管理員老費將肉塊倒進食盆,雌美洲豹不再急急忙忙躥上去搶奪,而是嫻靜地站立一旁,等候猛駝子先挑走最大最好的肉塊,似乎默認猛駝子有優先進食權。這種禮讓三分的謙虛行為,在兇猛的大型肉食動物中是很少見的,沒有對對方相當的好感。是不可能有如此表現的。
有一次,還沒有到開飯時間,雌豹突然從鐵籠內假樹的樹權上取出一隻兔頭來,毫無疑問,是昨天吃兔肉時悄悄藏起來的,它將兔頭叼到籠子的中央空地,慢條斯理地啃吃,一面吃還一面斜眼瞟猛駝子,心意刻在臉上,分明是在含蓄地邀請猛駝子過來分享這隻兔頭。雌雄美洲豹共同進食,就像人類男女約會逛公園,是建立親密關係的前奏。但猛駝子卻像個強盜一樣撲過去把兔頭搶走,本應甜甜蜜蜜的約會變成撕扯爭鬥的搶劫。
睡覺時,那只雌豹也挺有意思,雖然是睡在鐵籠子左側,與猛駝子分居而眠,但它的頭朝向猛駝子,溫柔如秋水的眼光總是不經意地掃在猛駝子臉上,用這種身體語言傳遞一個明白無誤的信息:我並不討厭你,假如你使勁追求的話,或許我會喜歡上你的。有一次,溫暖的春夜,月光如水銀般流進獸棚,一副春暖花月夜美景,那只雌豹移到籠子中央來睡,愜意地翻動著,背部在水泥地上摩擦蹭癢,嘴裡哼哼唧唧像在唱豹式小夜曲,一會兒舔舔豹爪,一會兒梳梳鬍鬚,一會兒用爪掌乾洗臉蛋,一會兒用尾巴摩挲腹部,典型的搔首弄姿,用意當然不言自明。可猛駝子卻像塊沒有感覺的木頭,睡自己的覺。
拋灑的熱情沒有絲毫回音,辛勤的耕耘沒有絲毫收穫,久而久之,那只雌美洲豹也厭煩了,停止一切示愛遊戲,在冷漠的鐵籠子裡過無聊的日子。
這兩隻美洲豹也互相配合演一些節目,什麼踩大球鑽火圈之類的,但演技平平,屬於可演可不演的雞肋節目。它們台上是搭檔,台下卻關係疏遠,誰也不理誰。進得鐵籠子,猛駝子往右,雌美洲豹往左,立刻就分道揚鑣,各自盤踞在籠子兩端。
除了排練和演出,猛駝子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兩隻後爪直立,兩隻前爪摳住籠子的鐵絲網眼,長時間眺望。有時一站就是兩、三個小時,表情怪怪的,或者耳廓抖動像在凝神諦聽,或者鼻子聳動像在仔細嗅聞,或者呦呦叫喚像是走散的奶崽在焦急地找尋母獸。
猛駝子只攀爬南牆的鐵絲網眼,換句話說,它從來不去攀爬西牆和北牆的鐵絲網眼。朝南方向,隔一道三米高的鐵絲網,兩百米開外,就是母羊駝香吐的籠捨。猛駝子踮著後肢直立起來,能隱隱約約看見香吐籠捨周圍那片青翠的橄欖樹林。管理員老費心裡很清楚,猛駝子雖然看不見香吐的身影,聞不到香吐的氣味,聽不到香吐的叫聲,但它天生有很強的方向感,知道該向南面企盼和等待香吐的出現。
在一次業務會上,管理員老費憂心忡忡地匯報說:“美洲豹猛駝子和母羊駝香吐分籠已經快半年了,猛駝子的感情依舊在香吐身上,它每天要花大量時間攀爬在鐵絲網眼朝南張望,對新來的雌美洲豹毫無興趣。它待在母羊駝身邊的時間太長了,我擔心它已經有了戀母情結,永遠是只離不開母獸的幼崽了。”
“你別說得那麼邪乎,時間會改變一切的。”高導演不悅地瞟了管理員老費一眼,“明天叫木工用膠合板把籠子朝南那面給封起來,封得嚴嚴實實不留一條縫,看它還怎麼往那個方向張望。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它就會和那只雌美洲豹親近起來的。”
很快,鐵籠子朝南那面用膠合板封死了,像一塊屏障,有效地割斷了猛駝子的視線。
木工作業時,猛駝子被牽到排演廳排練節目,等它中午回籠時,朝南那面已什麼都看不見了。它站在籠子中央,神情怪異,先是望著改造過的籠壁發呆,靜穆了約半分鐘,耷拉在兩胯間的尾巴慢慢變得堅挺,棍子似的平舉起來,突然間發出一聲悶雷似的吼聲,餓虎撲食般地衝向南面籠壁,拚命撕扯噬咬。膠合板本來就很結實,又是蒙在籠子外面,中間隔著一層鐵絲網眼,豹爪再犀利也撕扯不破,豹牙再尖利也噬咬不壞。鼓搗了一陣,它顯得精疲力竭,退回到角落,呼呼喘著粗氣。休息了約半小時,養精蓄力後,又撲上來瞎折騰。如此這般重複了好幾次,一再碰壁碰得頭破血流後,大概曉得無論怎樣努力也是無法將南面籠壁膠合板拆除的,這才有所收斂,停止這種徒勞的撲擊。可它狂躁的情緒卻難以平靜下來,白天只要是待在籠子裡,就一刻不停地在南面籠壁前踱來踱去,不時朝遮擋了它視線的籠壁齜牙咧嘴咆哮數聲,以發洩心中的怨憤。
好幾天過去了,情形無任何改觀。
管理員老費把猛駝子的異常表現向高導演作了匯報,高導演說:“這不奇怪,總有個適應過程的嘛,慢慢它就會習慣的。”
高導演的話並不靈驗,兩個月過去了,猛駝子仍然對遮斷它視線的屏障仇恨難消,仍然用急促的步子沒完沒了地在南面籠壁前踱來踱去,像個得了狂躁症的精神病患者。
由於長時間處在高度亢奮狀態,長時間心情鬱悶,猛駝子變得精神恍惚,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有一次在舞台上演踩球節目,它一連幾次都從球上滑落下來,引起觀眾喝倒彩,它索性耍賴躺在地上不肯再演。女演員喬三珍用鞭子指著它的鼻吻,喝令它爬起來繼續演出,它卻張開嘴啊嗚一日朝喬三珍白嫩的手腕咬去,幸虧喬三珍有所防範,閃電般縮回手,及時將鞭子插進它嘴腔,這才避免了一場惡性事故。
與此同時,猛駝子和雌美洲豹的關係也日趨惡化,也不知是誰開的頭,它們都將尿撒在籠子中央,用氣味畫出一道分界線,右側半個籠子屬於猛駝子,左側半個籠子屬於雌美洲豹,表面上是為了互不侵犯,實際上是各不相讓。有時候,猛駝子跨過分界線到左側的食盆取食,或者雌美洲豹跨過分界線到右側的水槽飲水,對方就會劍拔弩張發出威脅的低吼,隨時都有可能爆發一場血腥鬥毆。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母羊駝香吐的日子可謂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半個月前它產下一隻幼崽,小羊駝生下來兩個多小時就會走路,細膩如絲的絨毛,麻栗色的眼珠,健康漂亮,活潑可愛,整天跟在香吐屁股後面蹦蹦跳跳。那只公羊駝也挺有愛心,忠實地陪伴在妻子身邊。一家三口,盡享天倫之樂,小日子過得很滋潤。
“你呀,還在這裡刻骨銘心想念你的羊駝媽媽,可你知不知道,你的羊駝媽媽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早就把你忘到九霄雲外了。你別犯傻了,哦,你是美洲豹,你不可能一輩子跟著大羊駝過日子的。你應該把你的羊駝媽媽忘掉。跟它一起過日子,它才是你一輩子能相依為命的伴侶。”喬三珍用高壓水龍頭把鐵籠子中央那條豹尿分界線沖刷乾淨,一條胳膊摟著猛駝子,另一條胳膊摟著雌美洲豹,好心好意地對猛駝子說。
遺憾的是,猛駝子聽不懂她的話,即使聽懂了也未必會接受她的忠告。它不願意和雌美洲豹貼得那麼近,扭動身體從她胳膊下掙脫出去,又開始對蒙上膠合板的南面籠壁吹鬍子瞪眼喉嚨深處發出惡毒的詛咒聲。
“唉,這段時間我的右眼皮老跳個不停,真擔心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喲。”管理員老費望著日漸消瘦、兩隻眼睛佈滿血絲的猛駝子,歎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