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葬王灘老猴王遇救

我是因為看不慣殘忍的殺戮,才出手救了麻子猴王。

那天清晨,我和藏族嚮導強巴劃著一條獨木舟,在怒江邊游弋,想找幾隻江鷗蛋改善生活。突然,江邊一座名叫猿嶺的山崖上,傳來呦呦呀呀的猴子的驚叫尖嘯 聲,透出讓人心悸的恐怖,一聽就知道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我趕緊讓強巴將獨木舟停下來,舉起隨身攜帶的望遠鏡,哦,就是我已經跟蹤觀察了半個月的那群滇金 絲猴,聚集在陡巖上。

一隻我給它起名叫黑披風的雄猴,正摟住褐尾巴雌猴的腰,強行調笑。褐尾巴雌猴拚命掙扎,發出淒厲的呼救聲。坐在二十米開外一塊巨大的蛤蟆形磐石上的猴王毛髮豎起,齜牙咧嘴,大聲咆哮。

滇金絲猴俗稱反鼻猴、仰鼻猴、黑猴,生活在高黎貢山靠近雪線的針葉林帶,是我國特有的珍稀動物。滇金絲猴喜群居,每群達百隻左右。我野外考察的重點科 研項目之一,就是想揭開金絲猴社會結構之謎。我幾乎每天都用望遠鏡對這群金絲猴進行長時間的觀察,對猴群的生活習性、權力構成及幾隻頭面“人物” 的基本情況已有了一個粗略的瞭解。

統治這群金絲猴的是一隻頸下長著灰白毛叢的老年雄猴,臉上佈滿紫色斑點,我給它起了個諢名叫麻子猴王。褐尾巴雌猴臀毛油亮,年輕風騷,是麻子猴王最寵愛的王妃。黑披風雄猴背毛厚密,就像披了一件黑色的大氅,是這群金絲猴的“二王”,地位僅次於麻子猴王。

我早就注意到,黑披風雄猴野心勃勃,一直想搞政變,自己當猴王。這傢伙比麻子猴王年輕幾歲,年富力強,頭頂的毛髮高高聳起,就像戴著一頂漂亮的皇冠,好像天生就是當猴王的料。

五天前我在望遠鏡裡看見這樣一幕:黑披風雄猴在一棵樹上找到一隻蜂窩。按照慣例,猴群裡無論是誰找到了香甜可口的蜂蜜,都應當首先進貢給麻子猴王,這 是臣民的義務,也是猴王的特權。但黑披風雄猴非但沒把蜂蜜獻給麻子猴王,也不躲進茂密的樹冠裡偷偷享用,而是抱著蜂蜜跳到麻子猴王對面的那棵樹上,嘎嘰嘎 嘰毫不忌諱地大嚼大咬。蜂蜜撲鼻的醇香隨風飄進麻子猴王的鼻孔,響亮的進食聲也毫無疑問鑽進麻子猴王的耳朵。

照理說,遇上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為,猴王必定要興師問罪,搶奪蜂蜜,並給予嚴厲懲處的。但我發現,麻子猴王在看到黑披風雄猴嚼咬蜂蜜的一瞬間,頸毛倏地 一下豎立起來,一副怒髮衝冠的模樣,像要發作,但一秒鐘後,豎立的頸毛就像花謝花落一般地閉合起來,臉上憤怒的表情轉換成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眼神一派悲 傷。

黑披風雄猴越發張狂,吃得手舞足蹈,還吸引了好幾隻嘴饞的雌猴,圍在它身邊伸手乞討,這等於是在和猴王爭面子搶風頭唱對台戲。我看見,麻子猴王把頭別 轉過去,裝出一副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索性垂頭彎腰縮肩打起瞌睡。只是每隔幾秒鐘,身體便控制不住地一陣顫抖,顯示它內心極度的憤懣和悲哀。

識時務者為俊傑,麻子猴王算是聰明的,曉得自己年老力衰,不願為區區一點蜂蜜而去冒丟失王位的風險。

但此時此刻在猿嶺上發生的事情,已經不是普通的冒犯,而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當著你的面調戲你最寵愛的王妃,你還能裝聾作啞嗎?如果麻子猴王默認了 這種侵犯,就是尊嚴喪盡的活烏龜,必然威信掃地。任何一個還有點血性的雄猴,都無法容忍這種奇恥大辱,更何況是心高氣傲的猴王。

果然,麻子猴王咆哮著從岩石上跳了下來,一場王位爭奪戰爆發了。

“唉,這兩隻雄猴,今天肯定有一隻要死掉了!”藏族嚮導強巴歎了口氣說。

無論是文獻記載還是目擊者的陳述,都強調這樣一個事實:猴群每一次王位更替,都伴隨著一場殘酷的殺戮,不是挑戰者死於非命,就是老統治者駕崩歸天,政權就是生命,權力之爭好比水火之爭,永遠也不會調和的。

黑披風雄猴放掉褐尾巴雌猴,獰笑著前來迎戰麻子猴王。

按照傳統習慣,其它的猴子都默不作聲地散坐在四周,作壁上觀,或者說坐山觀虎鬥。要等到勝負已成定局時,眾猴才會有所表現。

麻子猴王和黑披風雄猴心裡都清楚,這是一場生死攸關的搏鬥,因此,一開始,雙方就使出了渾身解數,扭打、廝咬、撕扯、踢蹬、揪抓、撞擊,一時間,戰塵 滾滾,吼聲連天,猴毛四散,血肉橫飛。黑披風雄猴到底年輕,幾個回合下來,便佔了上風,把麻子猴王壓在底下,一嘴一嘴將麻子猴王的腹毛拔下來,也不曉得是 不是存心想製造一隻裸猴。麻子猴王體力雖然不濟,膽魄卻不比黑披風雄猴差,摟著黑披風雄猴從陡峭的山崖上滾落下來。轟隆隆,飛沙走石;啪啦啦,雙猴下滑。 它們一面在陡坡上翻滾,一面還互相啃咬呢。好一場惡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江河嗚咽,大地失色。

兩隻雄猴從一兩百米高的山崖一直滾落到江隈的沙灘上。麻子猴王畢竟上了年紀,腰腿不如黑披風靈巧,從山崖到江邊,一路磕磕碰碰,估計扭傷了腰腿,扭打 的動作變得遲鈍。而黑披風雄猴卻愈戰愈勇,兇猛凌厲地連連出擊。麻子猴王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哀哀叫著,且戰且退。

明顯,大局已定,勝負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黑披風雄猴再一次把麻子猴王打翻在地後,“呦--”扭頭朝山崖發出一聲長嘯。

“呦呦--呦呦--呦呦--”

蹲在岩石上觀戰的猴群齊聲嘯叫起來,歡呼勝利,高奏凱歌,爭先恐後地從山崖上衝下來,加盟到黑披風雄猴一邊,撲向麻子猴王。

真是牆倒眾人推啊。

麻子猴王只得落荒而逃。

這壁廂,麻子猴王眾叛親離,隻身逃竄,渾身血跡斑斑,披頭散髮,身上沾滿了碎石泥屑,狼狽得像個逃犯。那壁廂,幾隻雌猴簇擁著黑披風,用舌頭舔盡黑披 風身上的血跡,含情脈脈地為黑披風整飾梳理皮毛。黑披風挺胸昂首,冠毛高聳,一派王者風度,指揮眾猴圍攻麻子猴王。

真應了人類一句俗話:“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據我半個月的觀察,麻子猴王雖談不上是位德才兼備的明君,但也不是什麼荒淫無度的暴君。它和正常的猴王一樣,擁有三五隻王妃,擁有首先享用美食的特 權,同時,也為群體的食物宿營等問題操心盡力,排解群內爭紛,抵禦外敵侵犯,率領猴群外出覓食,遇到敵害組織眾猴進行抗擊或撤退……除了黑披風雄猴,誰也 沒有公開對它的統治提出過異議。

可現在除了褐尾巴雌猴外,所有的成年猴子,都義憤填膺地吶喊,咬牙切齒地追殺,彷彿正在倉皇逃竄的麻子猴王與每一隻猴子都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麻子猴王逃到江邊一塊礬石上,想喘一口氣,還沒等它坐下來,-只屁股紅得像貼著一塊大紅布的雄猴嗖地躥上去,窮凶極惡地在麻子猴王的大腿上咬了一口, 還擺了個武術中和尚撞鐘的架勢,悶著腦袋,一頭撞在麻子猴王的懷裡,把早已喪失了鬥志的麻子猴王從磯石上撞落下來。

就是這隻大紅布雄猴,三天前的中午我在望遠鏡裡看見,它把一隻剛剛逮著的小鳥,用牙齒拔掉羽毛,送到麻子猴王嘴裡。麻子猴王大概是吃飽了,只撕了一條 鳥腿,把剩下的大半隻鳥扔在了地上。大紅布雄猴趕緊撿起來,呼呼吹去沾在上面的塵土,再次送到麻子猴王的嘴裡,那神態,謙恭諂媚,阿諛奉承,極盡討好之能 事。

麻子猴王七拐八彎逃到一塊礁石背後,把身體擠進石縫,想用躲貓貓的辦法躲過眾猴的圍追,不幸的是,一隻耳毛乳白色的雌猴恰巧站在礁石上,看見了麻子猴王,“呦呦”報警,眾猴聞訊趕來,麻子猴王又挨了一頓好打。

我認識這只白耳朵雌猴,就在昨天,猴群到一片松樹林吃松子,它趁褐尾巴雌猴不在跟前,晃鞦韆似的從另一棵樹梢飛躍到麻子猴王待的那棵樹上,為麻子猴王 整飾皮毛。我在望遠鏡裡看得清清楚楚,它甜膩膩地依偎在麻子猴王身邊,用爪子飛快翻動麻子猴王身上的長毛,不時將嘴吻伸進毛叢去吮咂,不知道是在幫麻子猴 王捉身上的虱子,還是在表達傾慕和愛意。當麻子猴王也伸手幫它整飾皮毛時,它臉上浮現出一種受寵若驚的表情……

包圍圈越縮越小,麻子猴王無處可逃,只好跳進怒江。這段江面地勢險峻,水流湍急,起了個奇怪的地名叫葬王灘。金絲猴雖然會泅水,但游泳的本領很一般, 無法游過江去。麻子猴王在與黑披風雄猴的搏鬥中受了傷,為逃避眾猴的追殺又耗盡了體力,在水裡泡了幾分鐘後,便支持不住,想爬上岸來。眾猴沿著江邊的礁石 巡邏追攆,麻子猴王游到哪裡,它們追到哪裡。麻子猴王剛上一塊礁石,身上的水還沒有瀝干,黑披風雄猴便帶著一幫猴子趕到了,連撕帶咬,迫使麻子猴王重新跳 進水裡。

麻子猴王游到一堵懸崖下,前爪攀住突兀的石稜,企圖休息片刻。懸崖筆陡,追趕的猴群無法接近麻子猴王。猴們大概怕被麻子猴王抱住後一起沉到江底餵魚, 誰也不敢跳到江裡來。我想,麻子猴王雖然像坐水牢似的身體泡在水裡,但總算可以歇口氣了。不料,七八隻猴子你抱住我的腰,我鉤住你的腿,像軟梯似的從懸崖 上掛下來,乒乒乓乓又自上而下進行有效攻擊。

我不明白猴子們為啥如此起勁如此賣力如此充滿仇恨地圍攻麻子猴王,也許,是想趁機發洩發洩,也許,是要在新統治者面前表現表現,以討取新統治者的歡心和青睞。

麻子猴王靠不得岸,也游不過江,在水裡泡了半個多小時後,漸漸游不動了,腦袋一沉一沉,快要不行了。

“你知道這裡為什麼叫葬王灘嗎?”強巴問我。

“大概是歷史上某位君王在這塊險灘殉難,所以起了這麼一個帶有凶兆的名字。”我按一般的邏輯進行推理,答道。

“不不,葬王灘裡所指的王,不是人類社會的君王,而是猴群裡的猴王。猴王沒有退休制度,年紀一大,就會被其他年輕強壯的雄猴推翻。被趕下王位的倒霉的猴王,無一例外都會從猿嶺被推下怒江淹死,所以叫葬王灘。”

我心裡“咯登”了一下,這麼說來,眼前這情景,不過是歷史的重演!

黑披風雄猴仍帶著猴群在江邊監視,那架勢,必欲置麻子猴王於死地而後快。

上百隻大大小小的金絲猴中,唯有褐尾巴雌猴,也就是麻子猴王最寵愛的王妃,沒加人這場集體行兇。它孤零零地待在江邊一座礁石上,揪自己身上的毛髮,頓足捶胸,不斷用頭去撞石頭,一副柔腸寸斷心兒欲碎的痛苦狀。

排浪打來,把麻子猴王蓋沒了。過了好一會兒,它的腦袋才在離我們獨木舟不遠的江面露出來。它的唇吻勉強抬到水面之上,艱難地呼吸著,四爪費力地劃拉,失神的眼睛茫然四顧。

它漂過一塊魚嘴形的礁石,突然就看見了我們的獨木舟。當時我們的獨木舟離它約五十來米遠,它扭頭看看站在魚嘴形礁石上嚴陣以待的猴群,順著江水慢慢向我們游來。

麻子猴王游到離我們獨木舟還有三四米遠的地方,力氣耗盡了,四肢再也劃拉不動,腦袋沉進水裡,“咕嚕”灌了一口水,好不容易又浮了起來,用一種淒楚的 眼光望著我,一隻爪子伸出水面,無力地朝我招了招。我們人也是從靈長類動物演化而來的,許多肢體語言與猴子大同小異。麻子猴王的招手--不不-- 應該說是招爪動作,我一看就明白是在向我求救。

“不能理它,不然的話,我們別想安寧了!”藏族嚮導強巴勸我說。

“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我一把奪過強巴手裡長長的竹篙,朝麻子猴王伸去。

“呦--歐--呦--歐--”猴群在魚嘴形礁石上惡狠狠地吼叫起來。黑披風雄猴朝我齜牙咧嘴地咆哮,彷彿在警告我:別管我們猴子的閒事,不然的話,我跟你沒完!

我不由得猶豫起來。我早就聽當地獵人介紹過,滇金絲猴是一種很難纏的動物,誰得罪了它們,會遭到哭笑不得的報復。曾有一個山民用尼龍捕獸網逮著一隻小 猴,賣給了動物園,結果,他種的二十畝包谷地年年到抽穗灌漿的時候,猴群便會不請自來,將秸稈連根拔起,將剛剛長成形的玉米棒掰下來扔得到處都是。有一個 駕駛員用鳥槍打瞎了一隻雌猴的眼睛,結果他每次開車經過這段路,總會被山上扔下來的石塊砸壞汽車。

我這不算是見死不救,我想,它不是人,它只是猴子,人類的道德標準不適宜套用到猴子身上的。我沒有害它,是它的同類在要它的命,這與我無關。我是個動 物學家,我理應純客觀地觀察和研究野生動物的生活形態,而不應當隨意干涉野生動物的生存規律,就好比我們人類一個國家不應當干涉另一個國家的內政一樣。我 的職業要求我恪守中立,而不是去扮演什麼道德法官。竹篙離麻子猴王還有幾寸遠,我不需要做什麼,只消輕輕地把竹篙從它爪子前抽回,它立刻就會沉落江底,我 就算從這場是非糾紛中抽身出來了。

我試著抽回竹篙,可竹篙彷彿有千斤重。真的,黑披風用調笑王妃的辦法進行挑釁也實在太卑鄙了!真的,大紅布雄猴和白耳朵雌猴向勝者唱讚歌向敗者唱輓歌的投機嘴臉也實在是太醜陋了!真的,褐尾巴雌猴柔腸寸斷心兒欲碎的神情也太讓人同情了!

我雖然是個動物學家,但我首先是個人。我的是非觀念、道德標準、感情投射和價值取向是與我的生命融為一體的原配軟件,不可能像電腦一樣敲擊某個鍵盤就 能把這一套系統從內存中卸掉或取消的。我承認我的腦子有點發熱了,我將竹篙送到麻子猴王的懷裡,它抓住竹篙,藉著浮力,整個腦袋從水裡抬了起來。

歷史可以重寫,規律可以更改,葬王灘以後要改名叫救王灘了!

在黑披風雄猴歇斯底里般的嘯叫聲中,我把奄奄一息的麻子猴王拉上了獨木舟。

在猴群一片訾罵聲中,我劃著獨木舟飛快向下游駛去。

《血染的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