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梅象群沿著基西瓦尼河朝前走。基西瓦尼河雖然是條小河,卻水量充沛,旱季也不會乾涸。基西瓦尼河的源頭是乞力馬扎羅山上融化下來的積雪,河水藍 幽幽清泠泠的,空氣中瀰漫著濕潤涼爽的水霧。薩梅象群喜歡在河畔行走。坦桑尼亞的四月乾燥炎熱,大熱天浸泡在涼絲絲的水霧裡,十分舒服愜意。
一頭年輕的雌像一邊走一邊玩耍,一會兒汲起一鼻子水噴射到空中給自己來個淋浴,一會兒用鼻尖撮起泥沙去彈射停棲在河邊樹枝上的虎皮鸚鵡,一會兒用碩大的蹄子踏平、搗毀土丘上的老鼠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它漸漸地掉隊了。
這頭頑皮淘氣的雌象名叫麥菲,今年十三歲。這個年齡對於非洲象來說,剛剛由少年期跨入青春期,對生活抱有浪漫的幻想。它的身體已基本發育成熟,體色灰 黑,四肢如柱,身高足有三米,長鼻粗碩富有彈性,甩擺起來如龍游蛇舞,自有一番青春的韻味。那兩根發達的上頜門齒尤其出毛色,細膩如玉,潔白如雪,鋒利如 劍,長達三尺,在陽光的照耀下,猶如乞力馬扎羅峰巔上終年不化的積雪,閃爍著刺目的寒光。
蹬過小河汊,麥菲瞥見河汊左側一塊沼澤地邊,一隻小斑羚正在飲水。突然,平靜的沼澤爆起一朵巨大的泥浪,哦,是一條潛伏在沼澤裡的兇猛的非洲鱷,冷不 防躥躍出口叼住了小斑羚的一條前腿。這條非洲鱷也太狡猾了,身體隱蔽在泥漿裡,暗橄欖色的背脊與泥漿融為一體,極難辨別。可憐的小斑羚呦呦哀叫著,徒勞地 掙扎。鱷眨動著狡黠的眼睛,揚揚得意地一點一點將小斑羚往水裡拖拽。
麥菲氣不打一處來。它天生憎惡鱷,這凶殘的傢伙有時還敢襲擊沒有母象陪伴在身邊的乳象。它不能容忍這種恃強凌弱的行為,於是撒開四蹄朝沼澤奔去。雖然 這條非洲鱷有四米多長,模樣古怪,浮在水上像條獨木舟,那張大嘴裡犬牙交錯,猙獰可怖,可麥菲不怕:象的身軀比鱷魁偉,力氣自然也比鱷大;它有長鼻可以抽 打,有鋒利的象牙可以戳捅,有結實的四蹄可以踐踏,對付一條普通的鱷還是綽綽有餘的。它想把小斑羚從鱷嘴裡救出來。
麥菲剛趕到沼澤邊,狡猾的鱷見勢不妙,扁扁的大尾巴使勁一劃,哧溜一下直往沼澤中央退卻。小斑羚的身體迅速往下沉,泥漿淹沒了脖頸,淹沒了柔軟的唇吻,淹沒了麻栗色的明亮的瞳人。
麥菲在岸邊氣得直跺腳,卻無計可施。它不敢下到沼去,銹紅的水面下也許是深不見底的泥潭,陷進去後無法游也無法走,會被整個兒吞噬掉的。它只好在岸邊 捲起石頭樹枝什麼的,使勁朝鱷砸去。有的砸准了,有的砸空。即使砸准了,在粗糙似鎧甲的鱷背上,也等於搔癢一樣。
鱷瞪了它一眼,銜著已氣絕身亡的小斑羚,慢慢朝沼澤深處游去,很快消失在濃濃的白霧中。
這時,薩梅象群已經轉過河灣,走遠了。
麥菲卻一點也不著急、不慌張。像不像角馬、羚牛這樣的食草動物,因害怕成為食肉猛獸襲擊的目標,不敢離開群體。像是陸地上最大的哺乳動物,成年大象幾乎沒有什麼天敵。在非洲這塊廣袤的黑土地上,只有獅子似乎還能同象匹敵,但獅子一般不敢招惹象。
麥菲慢騰騰地往前走。
基西瓦尼河兩岸景致優美,一望無垠的稀樹草原上,野花芬芳,流鶯婉轉。天上飄浮著大朵大朵輪廓分明的雲,有幾隻綽號叫叢林殯葬工的禿鷲在天空翱翔。河 裡不時有蛇鯔躍出水面,魚鱗反射著陽光,傳來喧嘩的水浪聲。河邊鬆軟的細沙灘上,大如瓦盆形如梅花的象蹄印赫然在目,只要順著象蹄印走,不愁回不到象群。 就算沒有象蹄印,麥菲也不擔心會迷路,像靈敏的嗅覺和聽覺,能使它準確無誤地找到薩梅象群。
麥菲很快就將小斑羚遇害的事忘得乾乾淨淨,這種弱肉強食的事,在草原上早已司空見慣,並不稀罕。它心情怡然,走得輕鬆愉快。
前面河岸有一片水蕨芨,無風自動,窸窸窣窣一陣響,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躲藏在密匝匝的蕨芨叢裡。
興許是個白馬王子呢?麥菲想,用捉迷藏的浪漫方式在向它求愛。它身心都已成熟,還待字閨中,當然渴望有頭強壯的雄象陪伴在自己身邊,渴望不久的將來自己能產下一頭活潑可愛的小象。它挺胸搖鼻,走路的姿勢盡量優雅;顧影自憐,將雌性的風韻發揮得淋漓盡致。
哦,出來吧,別讓我等得心焦。
蕨芨叢越來越近了,還不見雄象的身影。或許是頭正在採食的犀牛,並不是什麼雄象?麥菲有點失望。一陣清風迎面吹來,它嗅到了一股汗酸夾著煙熏火燎的氣味,這好像是兩足行走的人的氣味!
它的神經陡地繃緊了。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兩足行走的人。人手中握有會噴火閃電的獵槍,人會駕駛比烏龜更堅硬的汽車,人會擺弄比鱷游得更快的船,人會 鑽進轟轟作響的鐵鳥的肚子。對於象來說,人詭計多端、變幻莫測,比獅子、鬣狗兇猛得多、狡猾得多,也難對付得多。麥菲停住腳步,翹起長鼻,想向遠去的象群 發出報警求援吼叫,可是,已經晚了,碧綠的蕨芨叢裡驀地豎立起一個臉色黧黑的男人,手舉著一支明晃晃的槍,朝它瞄準。它想跑,剛轉過身,只聽見嗤的一聲輕 響,屁股上像被黃蜂蜇了一口,有點疼,也有點癢,似乎還墜著一樣什麼東西。扭動脖子朝後望去,臀部掛著一隻小小的玻璃管。它撩動長鼻,想拍掉玻璃管,可惜 夠不著。
那男人離它二十多米遠,正笑瞇瞇地望著它。麥菲勃大怒,想奔過去用鼻子甩翻他,把他捲起來拋到空中,用象牙捅出窟窿,用象蹄踩成肉餅,可是它才奔出兩 步,就感到那屁股上墜著的玻璃管裡有一股很細的液體正慢慢地鑽進它的體內,隨即,它覺得渾身鬆軟得像散了骨架一樣,龐大的軀體彷彿是用柳絮搓成的,風一吹 就要飄起來,腦袋卻沉得像塊石頭,抬也抬不起來。還沒等它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便覺得天旋地轉、兩眼發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它中了捕獵者的麻醉槍。
等麥菲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艘海輪上,被關在一隻巨大的鐵籠子裡。輪船正行駛在印度洋上,從舷窗灌進一股股潮濕的鹹腥味很濃的海風。幾個黑皮膚男子 在船艙裡忙碌,見它醒來,有人拎了一桶清水放在鐵籠前,又朝鐵籠裡扔進一串香蕉。它不曉得兩足行走的人要把它運到哪裡去,但有一點它是知道的,它正離親愛 的故鄉和薩梅象群越來越遠。它憤怒地連聲吼叫,用鼻子鉤住籠子的鐵使勁拉扯,用象牙拚命挑捅戳撬,想搗毀牢籠,無奈鐵子堅固無比,任它怎麼折騰,都無濟於 事。
沒人來理睬它。
唉,只好聽憑命運的擺佈了。
十多天後,輪船在一個繁華的碼頭停泊下來。一架起重機伸出鋼鐵巨臂把鐵籠子連同麥菲一起高高吊起,轉了方向,輕輕放到巨蟒似的火車上。周圍黑皮膚的人變黃皮膚的人。火車又行駛了兩天,換成一輛載重汽車,晝行夜停,一路風塵,朝麥菲完全陌生的地方駛去。
麥菲當然不會知道,它已成為坦桑尼亞某外貿公司的一件出口貨物,經由坦桑尼亞的東海岸城市龐加尼從海上運到緬甸的仰光,再用火車由仰光運往曼德勒,然 後坐汽車途經西雙版納運往中國的春城昆明。假如不出意外,幾天後,它將成為昆明圓通山動物園的新居民。新象房已經已掛起,上面寫著:非洲象麥菲。
偏偏發生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