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這天,雲霧猴群到十幾里外的一片椿樹林採食嫩葉。途中突然下起瓢潑大雨,金腰帶猴王不得不帶領眾猴退回溶洞。氣溫驟降,勞苦半日,不僅沒吃到食物,還被冷雨澆得像落湯雞,飢寒交迫,黑葉猴們各個垂頭喪氣,餓得哇哇直叫。
絕壁間這個終年雲霧裊繞的大溶洞,是雲霧猴群的大本營,可丹頂佛從來就不敢跨進溶洞一步,生怕遭到圍攻。它摟著血臀,躲在離大溶洞約百米開外的一棵松 樹下。過了一會兒,雨漸漸停了,陽光從雲縫間篩落下來,像萬支金箭灑向大地。丹頂佛正想抱著血臀去山腰那片樹林採食嫩葉,突然聽見公猴粗啞的吼叫聲。聲音 嘶啞嘈雜,十分刺耳。它舉目望去,溶洞口,金腰帶猴王正與幾隻大公猴聚在一起,有的拍打胸脯,有的雙腳跺地,有的手搭涼篷不懷好意地朝它所在的松樹張望。 在大公猴們興奮的嘯叫聲中,金腰帶猴王爬到一棵從石縫裡長出來的小樹上,將樹枝搖得嘩嘩響,好像在揮舞一面戰旗。
丹頂佛曉得,大公猴們奇怪的舉止,是黑葉猴社會一種出征儀式。它朝四周看了看,沒有外族入侵的跡象,也沒有天敵襲擊的預兆。它心頭一緊,產生一種預 感,它最擔心的大公猴們集體殺戮外族雄性幼崽的事就要發生了。它立即跳起來,迅速躍下陡峭的山巖,向山腰那片茂密的樹林奔去。對於逃亡的猴子來說,樹林是 最好的藏身之處,可用大樹做掩護,躲過血腥的追捕。
果然不出它所料,它還沒有爬下陡峭的山巖,金腰帶猴王便怪聲怪氣吼了幾聲,率領四隻大公猴,殺氣騰騰追趕過來。
在事情發生前,丹頂佛把拯救血臀的希望寄托在白鬍子公猴身上,它與白鬍子公猴之間有過親密關係,怎麼說彼此也有了點感情,感情是互惠動物的工具箱,它認為非常時期或關鍵時刻白鬍子公猴應該會站出來保護它和血臀的。
現在就是非常時期,現在就是關鍵時刻。
丹頂佛注意觀察了一下,白鬍子公猴也是五隻圍剿它的大公猴之一;白鬍子公猴並沒有阻止這些公猴來追趕它,而是緊隨在金腰帶猴王身後,參與這場罪惡的追捕。
它很失望,看來,白鬍子公猴沒有能力也缺乏膽量來公開保護它和血臀。它不能指望白鬍子公猴,白鬍子公猴不是一棵大樹,而是一株蘆葦,根本靠不住的。它要自己想辦法化解這場生存危機。
黑葉猴的性別差異雖不像亞洲象、非洲獅那般顯著,但差別還是有的,母猴普遍要比公猴身材矮小半圈,力氣也要弱一些。丹頂佛攀巖、爬樹、跳躍的本領本來就要比那些大公猴遜色,再加上懷抱幼崽血臀,速度就更慢了。雙方的距離越縮越短。
不僅體力上對比很懸殊,大公猴能征慣戰,戰術上的優劣也很明顯。狡猾的金腰帶猴王將大公猴們分成兩隊,它自己帶著兩隻大公猴直線追擊,另兩隻大公猴從樹林西側迂迴包抄,形成鉗形夾擊的態勢。
丹頂佛覺察形勢嚴峻,再逃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它就會被這些大公猴圍住,搶走懷裡的小寶貝。它躥上一棵大青樹,剛巧,樹梢一根橫權間有只樹洞,裡頭 鋪著厚厚一層樹枝和草絲。它爪子一掏,洞裡競撲稜一聲飛出一對五彩繡眼鳥來。它急中生智,將樹洞裡的樹枝和草絲掏出來,將幼崽血臀塞進樹洞去,又撇了幾扇 樹葉,將樹洞遮蓋住。然後,它將樹枝和草絲裹成一團,用一隻手臂摟在懷裡,就像幼崽還在懷抱裡一樣,飛躥到另一棵樹上,拚命奔逃,盡量逃得離那棵大青樹遠 些。
為了迷惑那些大公猴,丹頂佛在奔逃途中,偶爾還低下頭親吻自己懷中那卷樹枝草絲,就像在安慰自己的小寶貝別怕似的。
山腰那片樹林面積不大,丹頂佛剛逃到樹林邊緣,便被五隻大公猴追上。它跳上一座螞蟻包,尖聲嘯叫,一隻胳膊緊緊摟著胸口那卷樹枝草絲,一隻胳膊猛烈揮 舞,做出殊死抵抗狀。五隻大公猴將螞蟻包圍了起來。金腰帶猴王在白鬍子公猴肩上推了一下,意思是要白鬍子公猴打頭陣。白鬍子公猴跳上螞蟻包來,與丹頂佛四 目相對,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丹頂佛怨恨的眼光逼視著白鬍子公猴。你別忘了你曾經與血臀額頭觸碰,舉行過認領養子的儀式,你怎麼還好意思參加這場對我們母子的血腥圍剿呢!白鬍子公 猴眼光縮了回去,臉上露出一絲愧疚的表情,伸出爪子想來抓丹頂佛,可又遲疑著沒有抓。啾。金腰帶猴王在螞蟻包下威嚴地嘯叫,催促白鬍子公猴趕快動手。白胡 子公猴臉上“白鬢”瑟瑟抖動,露出左右為難的痛苦表情。突然,白鬍子公猴凶神惡煞般地跨前一步來抓丹頂佛的胳膊,卻一腳踩滑,像只大木瓜似的從螞蟻包上滾 落下去。落地後,白鬍子公猴用三條腿站立,另一條後腿彎曲起來,哇呵哇呵叫喚,那是在報告金腰帶猴王:我真倒霉,我滑了一跤,腳崴著了,不能走路了。
一隻身強力壯的大公猴,在不足兩米高的螞蟻包上跌傷腿,鬼才會相信呢!丹頂佛明白,白鬍子公猴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兩邊都不得罪。真是只老滑頭。
丹頂佛現在算是看清楚了,白鬍子公猴雖然在雲霧猴群排行第二,但一把手與二把手差別是很大的,與金腰帶猴王相比,白鬍子公猴權力極小,甚至懼怕金腰帶 猴王,根本不敢違背金腰帶猴王的旨意,永遠也不會犯上作亂,絕不會為了一隻雌猴公開站出來制止金腰帶猴王的淫威。真應了一句俗話:感情是脆弱的,利益才是 永恆的。幸虧它急中生智將血臀藏匿在樹洞了,要不然的話,血臀今天就要遭殃了。
背信棄義的無賴,我算是瞎了眼,把感情獻給了一堆臭狗屎!
金腰帶猴王大概也看出白鬍子公猴在耍滑頭,朝白鬍子公猴狠狠瞪了一眼,自己親自出馬,嗖的一聲躥上螞蟻包,一把攥住丹頂佛的胳膊,狠狠擰扭。金腰帶猴王力氣頗大,扭得丹頂佛骨頭都要碎了,痛得尖叫起來。
哎喲,你要把我的骨頭擰斷了呀,你想製造一隻獨臂猴嗎?
金腰帶猴王拚命拉扯,將丹頂佛從螞蟻包上拽了下來。另外三隻大公猴一擁而上,對丹頂佛拳打腳踢。
丹頂佛寡不敵眾,被摔倒在地,摟在懷裡的東西也被搶了去。金腰帶猴王抖散戰利品,才發現竟然是樹枝和草絲,一隻報廢的鳥窠!大公猴們氣得哇哇大叫,金腰帶猴王也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暴跳如雷,將那只倒霉的鳥巢撕扯得稀巴爛。
丹頂佛雖然被毆打得皮開肉綻,但心裡挺得意,它用聰慧的頭腦粉碎了眾公猴的圍剿,使寶貝血臀躲過了一場劫難。
它高興得太早了,金腰帶猴王畢竟老謀深算,比它想像的要狡猾多了。
金腰帶猴王眼珠子轉了轉,按丹頂佛剛才奔逃的路線,原路返回,一面走一面做嗅聞狀,其他幾隻大公猴也依萌蘆畫瓢,跟在後頭尋找著什麼。遇到大樹,金腰 帶便會指使一隻大公猴爬上去,在樹冠搜尋一番;遇到巖縫石洞,便魚貫而入看個究竟;遇到灌木叢,也有公猴鑽進去東張西望。
丹頂佛的心又陡地提到了嗓子眼,它明白,金腰帶猴王識破了它的調包計,正在搜尋被它藏匿起來的幼崽血臀。
大公猴們終於來到丹頂佛藏匿血臀的那棵大青樹,也許是聞出了什麼蹊蹺,也許是覺得這棵枝繁葉茂的大青樹嫌疑最大,猴王金腰帶親自爬到樹冠上去查看,其他幾隻大公猴也跟著爬了上去,就像梳理背毛時尋找虱子一樣認真地翻看每一片樹葉。
丹頂佛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凡只如狼似虎的大公猴在一棵大青樹上尋找,即使藏一枚小小的核桃也會被找出來的,更何況是一隻幼猴呢!血臀小命休矣,它絕望地想。
可奇怪的是,幾隻大公猴在大青樹冠上折騰了一番,好像一無所獲,只是折斷了許多樹枝枝,撒落了許多樹葉,悻幸地退下樹來,又往別處尋找去了。
天快黑了,金腰帶猴王和四隻大公猴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大溶洞睡覺去了。丹頂佛趕緊奔到那棵大青樹下,一溜煙嗖嗖嗖爬上樹冠,找到五彩繡眼鳥的窩。遮蓋 樹洞的枝葉早已被掀掉,黑黝黝的洞口赫然暴露在外,好像已經被猴爪掏過好幾遍了,幾縷草絲掛在洞口,隨風飄搖。它將猴爪伸進樹洞內,空空如也,冰涼冰涼, 根本沒有生命存在的跡象。它雙眼發黑,差點從樹上栽下來。是的,它剛才看得很清楚,金腰帶猴王並未搜出血臀,但叢林任何時候都危機四伏,也許是被山豹叼走 了,也許是被蟒蛇吞吃了,也許是被金雕抓去了……早知道這樣,它不該自作聰明將小寶貝單獨留在樹洞裡的。
痛失愛子,它淒涼地哀嘯著,咚咚咚咚,用腦袋撞擊樹幹。
天漸漸黑了,丹頂佛仍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突然鄰近一棵樹上,傳來同類的嘯聲,還有幼猴的呢喃。仔細分辨,好像是血臀的叫聲。它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幻聽幻覺。掐掐自己的大腿,那聲音依然隨風傳來。森林之夜靜悄悄,聽得真真切切。它趁著月色,跳到毗鄰的大樹,哦,原來是獨眼老醜懷抱著血臀,躲在茂密的 樹葉裡。
母子相聚,抱頭親吻
丹頂佛不難想像,當金腰帶猴王開始圍攻它時,獨眼老醜就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但它沒有能力制止這場殘酷的殺戮,便只有悄悄尾隨在五冗只殺氣騰騰的大公猴 後面,見機行事;當丹頂佛的掉包計被金腰帶猴王識破,遭到毒打時,獨眼老醜看在眼裡疼在心裡,足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把大發淫威的五隻大公猴打得落花流水; 當金腰帶猴王在樹林裡搜尋時,獨眼老醜搶先一步爬上大青樹,悄悄將血臀抱走了。
寶貝失而復得,丹頂佛喜出望外。
它給嗷嗷待哺的辰飽理奶,然後在月光下替獨眼老醜整飾皮毛,以表達感激之情。獨眼老醜身邊沒有母猴陪伴,也沒有同性夥伴,體毛邋遢,沾了許多樹漿草 汁。丹頂佛用指爪梳理,用唾液護洗,用牙齒啃咬,給獨眼老醜整飾亂得像荒草似的皮毛。它當然記得,半個月前當它一覺醒來發現血臀在與獨眼老醜玩耍時,曾粗 暴地對獨眼老醜吼叫謾罵。現在看來,是它錯怪獨眼老醜了。獨眼老醜確實喜歡血臀,絕不會傷害血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猴心啊!它懷著深深的歉疚,用心替獨 眼老醜整飾皮毛。
獨眼老醜還是頭一次享受年輕貌美的異性替自己整飾皮毛,如此溫柔,如此周到,如此貼心,不僅使它骯髒邋遏的皮毛變得整潔乾淨,亦使它孤獨枯萎的心靈變 得溫暖滋潤,這般舒服,這般愜意,這般銷魂,令它終生難忘。它抱起血臀,緊緊貼在自己心窩上,用舌頭深情地親吻血臀的額頭,對於黑葉猴而言,這是一種宣 誓,這是一種承諾,要用鮮血和生命來保護這只幼猴!
丹頂佛相信獨眼老醜的宣誓和承諾是發自內心的,唉,要是獨眼老醜是雲霧猴群的猴王就好了,它們母子的安全就有了保障。事實卻是不可能的。獨眼老醜在雲霧猴群中地位很低,又老又醜,屬於不起眼的小角色。人微言輕,猴微也言輕,這種宣誓和承諾也就無足輕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