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似的太陽慢慢西墜,夕陽下,乞力馬扎羅山像只巨大的雄獅,金光閃閃,躺臥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燥熱的風漸漸有了點涼意,暮歸的鴉群呱呱叫著,向羅利安大草原東邊的一棵棕櫚樹飛去。
在離棕櫚樹約兩百碼的一座小土丘背後,有一片稀稀落落的紅柳樹林,樹蔭下聚集著十來只半大的獅子。所謂半大的獅子,就是體格看上去已經和成年獅差不 多,但年齡尚小,身體和智力都還沒完全發育成熟的“少年獅子”。這十來只半大的獅子中,有五隻是雌獅,有五隻是雄獅。五隻雌獅身上金錢狀的胎斑剛剛消退, 五隻雄獅脖子上剛剛長出鬣毛。它們有的臥在樹根下昏昏欲睡,有的趴在樹杈上閉目養神,有的蹲在草叢裡無精打采地舔自己的爪掌,等著出獵的母獅給它們帶食物 來。
一會兒,草地那條牛毛小徑上傳來沙沙的聲響,隨風飄來一股略帶甜蜜的血腥味。這群半大的獅子興奮起來,歐歐叫著衝出紅柳樹林,哈,四隻母獅果然拖著一 頭角馬,吃力地向小土丘走來。角馬是獅子們頂愛吃的美味佳餚,小傢伙們趕緊興高采烈地迎上去,將角馬團團圍住,剛要品嚐,突然,樹林裡傳來“嗷--嗷 --”成年雄獅威嚴的吼叫聲。
隨著叫聲,一棵枝繁葉茂的紅柳樹上跳下兩隻高大威猛的雄獅來:領頭的一隻頸上長長的鬣毛一半是灰褐色的,一半是黑褐色的,名字就叫雙色鬣;跟在雙色鬣 後面的那只年輕時和其他雄獅打架鬥毆,被摳瞎了一隻左眼,大名就叫獨眼雄。兩隻雄獅一面吼叫著,一面威風凜凜地朝食物跑來,母獅和半大的獅子見狀紛紛從角 馬身邊退開去。
獅群是嚴格的雄性統治的社會,雄獅不僅體形比雌獅大,最明顯的差異在頸部和肩部。雌獅的頸部和肩部與身體的其他部位基本一樣,都長著密密的短毛;雄獅 的頸部和肩部長著長長的鬣毛,鬣毛的顏色較身體其他部位的毛要深得多,蓬鬆龐大,如披肩如頭盔如雲彩製作的戰袍,把雄獅的腦殼和身軀放大了差不多一倍,將 雄獅襯托得愈發威武勇猛。
或許正由於雌雄之間體格和形象上的差別,雄獅永遠掌握著統治權,雌獅永遠處在被統治的地位。標準的獅群,都是由一頭成年雄獅為主,另有一頭地位較次的雄獅輔助,兩個雄性結成權利聯盟,實施統治,被統治者自然是數量不等的雌獅和幼獅。
雙色鬣和獨眼雄就是生活在紅柳樹林裡的獅群的首領,雙色鬣為主,獨眼雄為輔。一般的獅群要麼以地名命名,要麼以王者的名字命名,這個獅群以王者名字命名,所以就叫雙色鬣獅群。
掌門大雄獅雖然威武勇猛,但一般是不親自去捕獵的,狩獵主要靠成年雌獅來完成。雄獅負責保衛領土和家園,偶爾負責照看未成年的幼獅,驅趕討厭的鬣狗和禿鷲。
雖然這頭角馬是四隻母獅辛辛苦苦獵到的,雖然在母獅外出狩獵時,雙色鬣和獨眼雄什麼也沒做,不過趴在樹椏上睡了個舒服的懶覺,但並不意味著母獅們就有權支配這頭角馬。
獅群社會,極講究尊卑次序。對動物來說,啄食次序就是階級次序,每次進食,都必須讓掌權的雄獅先饕餮一番,然後才輪到雌獅和幼獅們吃。獵物通常是由雌 獅們獵獲的,卻要讓雄獅先享用,這很不合理,但獅群社會歷來都是這樣的,習慣成自然,再說雄獅身強力壯,雌獅和幼獅哪有力量同雄獅爭搶呀。
獅群社會是最典型的雄性寄生性統治的社會。
雙色鬣和獨眼雄走到角馬面前,雌獅和半大獅子都識相地退到五六米外的草叢裡,只有一隻半大的小雌獅大概實在是太餓了,不顧一切地將嘴伸進角馬被咬破的 後脖頸,舔吮還在不斷往外冒的血蘑菇。雙色鬣憤怒地吼了一聲,獨眼雄惡狠狠地走過去,一巴掌摑在半大雌獅的腦袋上,可憐的半大雌獅像只椰子似的咕隆咕隆滾 出一丈多遠,好半天才嗷的一聲發出哀號。
對雙色鬣和獨眼雄來說,任何與之爭食的行為,都是一種不可原宥的忤逆行為。
教訓完貪嘴的半大雌獅後,雙色鬣旁若無“人”地趴到角馬身上,用爪子和牙齒嫻熟地撕扯開獵物柔軟的腹腔,大口大口吞食糯滑的內臟--角馬還沒完全斷 氣,一面被解剖撕扯著,一面還頭一揚一揚地作垂死掙扎--對獅子來說,活吃內臟,猶如人活吃猴腦,是一種食慾和精神得到雙重滿足的高檔享受。獨眼雄地位比 雙色鬣低,雖然享有同雙色鬣一起進食的特權,但不能吃內臟,只能啃咬角馬的後腿肉,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四隻母獅和十來只半大的獅子在外圍看得饞涎欲滴,尤其是五隻半大的雄獅,渾身像爬滿了螞蟻似的難受,它們除了難以忍受的飢餓外,還有一種憤憤不平的感 覺:它們也是雄性,而且是脖子上開始長鬣毛快跨入成年獅門檻的雄獅,為什麼不能像雙色鬣那樣享受雄性可以享受的種種特權呢?
或許在它們的心靈裡,已經有了取而代之的隱秘衝動。
在捕捉角馬的過程中,這兩隻成年雄獅既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甚至沒有疲勞,卻毫無愧色地大吃大嚼,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實在讓“人”想不通,它們的臉皮何以會那麼厚!
兩隻恬不知恥的成年雄獅終於吃飽了,癟塌塌的肚皮鼓得像懷了孕,這才心滿意足地咂咂嘴,伸了個愜意的懶腰,開始用爪子梳理鬍鬚上沾著的血絲。
這是一個重要的信號,意味著它們已經吃飽了。剎那間,母獅和半大的獅子蜂擁而上,準備搶奪肉塊。就在這時,五隻半大的雄獅集體發難,搶先一步到達角馬 身邊,一個旋轉,屁股朝裡,頭朝外,將角馬護衛在圈內,齜牙咧嘴地衝著母獅和半大的雌獅吼叫威嚇,用意十分明顯,要母獅和半大的雌獅讓一邊兒去,該由它們 五隻年輕雄獅第二撥吃這頭角馬了。
這五隻半大的雄獅認為它們有權這麼做。它們年青幼稚,老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是真正的雄獅了。雙色鬣和獨眼雄作為雄獅既然能享有先吃的特權,它們也是雄獅,為何不能排在雌獅前面吃食物呢?
唉,上樑不正下樑歪啊!
五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雄獅,竭力抖動脖頸,將脖和肩胛上剛剛長出來的才數寸長的鬣毛盡量蓬鬆開,以增加自己的威嚴。母獅和半大的雌獅果然被嚇唬住 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地蹲在原地,不敢再往角馬身邊擠。五隻半大雄獅得意地互相瞅瞅,哈,這就像排座次一樣,它們的地位憑空上升了一大截。
在土坡上梳理鬍鬚的雙色鬣不動聲色地觀看著這一幕,當看到五隻半大雄獅張開血盆大口朝母獅和半大雌獅嗷嗷叫囂著企圖動粗時,雙色鬣嘴角邊幾根銀白色的 鬍鬚向上彎起,翹成了月牙形,黑色唇吻也縮成一坨--獅子臉部的這種表情,相當於人類陰謀得逞後的奸笑--看來,時機已經成熟,可以放心大膽地“驅雄” 了,它想。它朝蹲在旁邊的獨眼雄示意地擺了擺腦殼,大吼一聲,從土坡上跳了下來。
獅群社會的“驅雄”,從表面看,似乎與大多數鳥類和哺乳類動物的“清窩”有點相似,其實卻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
大多數鳥類和哺乳類動物都有“清窩”的習性,就是當兒女長大後,能獨立生活了,便在某一天,父母突然同時發難,將兒女強行從自己的窩裡清除出去,以便 騰出位置,騰出精力,騰出有限的食物資源,好養育下一窩後代。被‘清窩”的兒女,到廣闊世界尋覓自己的領地,尋覓中意的配偶,建立自己的家庭。
獅群社會的“驅雄”,也是在兒女長大後,進行清除。所不同的是,只清除長大的雄獅,而不清除長大的雌獅。也就是說,成年雄獅將半大的雄獅通通驅趕出獅群,而把所有雌獅永遠留在獅群,佔為己有。
獅群的社會結構是少數雄性統治眾多的雌性。但獅子的生育,同其他動物一樣,性別基本均衡,也就是說,生出來的幼獅中,雄幼獅和雌幼獅的數量大致對等。這就必然產生雄性過剩的問題,也就使得每一隻雄獅都是社會地位的角逐者。
佔據著統治地位的成年雄獅是不能容忍其他雄獅和自己分享統治權的,也許是出於同性相斥這一自然規律,也是出於保住自己統治地位這樣一種理性考慮,群體 中的小獅子漸漸長大後,掌權的成年雄獅便會無緣無故地憎恨和嫌棄它們,等到這些小雄獅兩歲半齡後脖頸和肩胛開始長鬣毛,這種憎恨和嫌棄便達到了登峰造極的 地步。不管彼此之間有沒有血緣關係,成年雄獅都把這些快發育成熟了的半大雄獅視為自己潛在的敵手,動手將它們驅趕出獅群,讓它們浪跡天涯,變成沒有地盤沒 有根基當然更沒有配偶的流浪漢。
許多半大的雄獅被趕出家門後找不到食物活活餓死了,有的忍受不了孤獨與寂寞抑鬱而亡,只有少數智商特別高運氣特別好身體素質特別棒的半大雄獅能在顛沛 流離的流浪生涯中存活下來。它們長成真正的雄獅後,唯一的出路,就是闖進一個獅群部落,把在位的老雄獅打跑,自己取而代之,不然的話,它們永遠也不可能擁 有自己的配偶、子嗣和狩獵領地。
這就是獅群社會血腥味很濃的“驅雄”。
話說雙色鬣和獨眼雄從小土坡上跳下來,撲到角馬身邊,不問青紅皂白,就大動干戈,向圍住角馬的五隻半大雄獅展開凌厲攻勢。
獅群社會的生育規律和人類社會是截然不同的的,人類社會的小孩,年齡就像梯子一樣,分許多台階,兩歲的有一些,三歲的有一些,四歲的有一些……獅群社 會是一茬一茬的,好比種在稻田里的谷子,成熟一茬,收割完以後,才能再種一茬。換句話說,獅子每年有個固定的發情期,同一個部落中的雌獅,差不多都是同時 懷孕同時產崽的,這樣就便利母獅們集體撫養,即在獵食時,實行臨時托兒所制度,所有的幼獅集中起來由雄獅或一兩隻母獅看管,其他母獅騰出身來去追捕獵物。
雙色鬣獅群五隻半大的雄獅,清一色兩歲半齡。
同樣的年齡,當然並不意味著這五隻半大雄獅都多是同一時刻誕生的,還是得分長幼次序的。它們中出生最早的是一隻鬣毛黑色的雄獅,名字就叫黑鬣毛;老二 的的腦袋特別大,大名就叫大頭獅;老三的右臉上,從眼瞼到鼻吻,有一條粉紅色的傷痕,綽號就叫刀疤臉;老四生了一雙美艷絕倫的眼睛,諢名就叫桃花眼;老 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從兩耳之間的額頂到尾尖,貫穿著一條寬約半寸的棕紅色毛帶,身體扭動或尾巴甩擺時,就像一根紅飄帶在隨風飄舞,因此就起名叫紅飄帶。
雙色鬣攻擊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黑鬣毛。
雙色鬣今年十二歲,又對獅子來說,這已經是個知天命的年齡,閱歷廣博、老謀深算,很懂得審時度勢,知道面對五隻半大雄獅,這個給上一口,那個賞一巴 掌,會分散威懾力的,不如集中力量打擊一隻,嚇倒一大片,所謂殺雞儆猴也。先打誰,當然擒賊先擒王,黑鬣毛雖然還談不上是什麼王,但畢竟比其他四隻雄獅年 長几天,有點老大的味道。雙色鬣和獨眼雄一前一後用犀利的獅爪朝黑鬣毛撕打。
兩歲半齡的黑鬣毛,哪裡是兩隻成年雄獅的對手,一眨眼,額頭和屁股上就被撕出好幾道血痕,絨毛飛旋,疼痛難忍。它哀號著逃離角馬,失敗的情緒立刻傳染給了四個兄弟,大頭獅、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也莫名其妙地跟著哀號起來,耷拉著尾巴,從角馬身邊逃開。
早已餓得飢腸轆轆的母獅和半大的雌獅高興地歡呼起來,擁到角馬身邊,喜滋滋地搶奪肉塊。
雙色鬣嘴角邊長長的銀鬚再次彎起上翹成月牙形。母獅和半大的雌獅發出歡呼聲,說明它們是贊成並支持它懲罰這五隻半大雄獅的,哈,它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雙色鬣其實早就想把五隻半大雄獅驅趕出獅群了,早天趕走就早一天平安。之所以遲遲沒有動手,並非缺乏力量。五隻半大雄獅筋骨稚嫩、居思想幼稚,爪子和 牙齒都沒在苦水裡泡過,也沒在險惡的熱帶叢林裡磨礪過,別說它雙色鬣有獨眼雄相幫,就是它一個,也足以將它們鬥垮打倒。
雙色鬣之所以忍耐到今天,是擔心在驅趕的過程中,會遭到母獅的反對。母獅總歸是母獅,心腸軟、愛心重,出於一種母愛的天性,總是捨不得長大的兒子離 去,當成年雄獅出手“驅雄”時,糊塗的母獅也許就會出面阻攔,歷史上曾發生過母獅和理應被驅趕的半大雄獅聯手將成年雄獅咬出獅群的事--歷史的教訓值得注 意,前車之覆,後車之鑒也。
現在好了,無論它動用什麼手段進行“驅雄”,母獅也不會來干涉了。這五隻魯莽的半大雄獅剛才張牙舞爪威逼母獅和半大的雌獅,企圖獨吞角馬,這足以讓母 獅擔憂,讓半大的雌獅害怕:食物是有限的,倘若讓五隻半大的雄獅留在獅群裡繼續霸道下去,母獅和半大的雌獅豈不是要經常餓肚子?更要緊的是,大家都看見 了,五隻半大的雄獅齜牙咧嘴凶狠地吼叫,翻臉不認親娘,轉眼不認姐妹,母子親情出現裂痕,兄妹感情也蒙上了陰影,這時候“驅雄”,可說是上合天意、下順民 心哪。嘿,這就叫把握時機,借題發揮。
五隻半大雄獅逃到一叢蒿草裡,趕快把四肢趴開,躺臥下來,腦袋垂在雙臂之間,尾巴像條死蛇一樣地癱在草根間--這套身體動作,是表示向強者屈服,向長輩認錯。它們內心當然是頗不服氣的,甚至有點憤懣。
真是的,你們憑什麼打我們,你們自己還不是霸佔著獵物先享用!
我們也是雄獅,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搶在雌獅前面吃食物呢?
假如你們認為搶在雌獅前頭吃食物是錯的,那你們應該先從自己身上糾錯,做平等的表率!總不能說你們霸道就是對的,我們以你們為榜樣,學一點點霸道,就是錯的。
要錯大家一起錯,要對大家一起對嘛
但它們沒一個敢吭氣的,它們知道自己不是雙色鬣的對手,何必白白受皮肉之苦呢?趕快認錯服輸算了。
可憐那五隻半大雄獅,到現在還蒙在鼓裡,以為雙色鬣是看它們淘氣,在對它們進行一般性質的教訓呢。
雙色鬣不依不饒,追至蒿草叢,仍兇猛地撕打黑鬣毛,黑鬣毛在草叢裡縮成一團,眼淚汪汪地望著雙色鬣,嗚咽哀叫:
--歐,嗚歐,嗚歐,我們知道自己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請你饒恕我們吧。
其他四隻半大雄獅也用哭號的嗓音嗷嗚嗷嗚叫喚起來:
--誰也不是神仙,誰能不犯錯誤嘛!
--知錯就改,還是好獅子嘛!
--大人不記小人過。大獅也應該不記小獅過!
--要講道理,不要搞體罰!
--我們無非貪嘴搶食,罪不當誅!
--你把我們往死裡咬,是量刑過重!
雙色鬣毫不理睬半大雄獅們的哀求和抗議,繼續撕打黑鬣毛。成年雄獅的爪子又尖又長,一巴掌就能摑倒一頭非洲野牛,黑鬣毛除非願意被活活打死,否則是不 可能不逃的。它一面哀哀叫著,一面拔腿逃命。它想繞個圈逃到母獅群裡去--說到底它還是個大孩子,受了委屈就想尋求母獅的庇護,混進母獅群裡,起碼也能躲 到母獅身後讓母獅做做擋箭牌什麼的--但雙色鬣似乎早就有了防範,它往左拐,雙色鬣往左撲;它往右轉,雙色鬣往右攆,逼得它直線逃進荒野。
在雙色鬣驅趕黑鬣毛的過程中,獨眼雄則朝其他四隻半大雄獅不斷發出如雷鳴般的吼叫,脅迫著它們跟著黑鬣毛一起逃。
黑鬣毛開始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在它的記憶裡,雄獅雙色鬣雖談不上是個慈父,但也不是患有虐待狂的暴君。它們兄弟五個過去也常犯錯,欺負同年齡的雌獅 啦,學習狩獵時不專心啦,伏擊獵物時不慎弄出聲響把獵物嚇跑了啦,偷竊成年獅的食物啦……有的錯誤比現在還要嚴重,雙色鬣也常用爪子教訓它們,但教訓兩下 也就完了,從沒像今天這樣認真較勁,像打冤家似的打它們。雙色鬣現在的舉措實在反常,要麼吃錯藥了,要麼另有目的!
很快,五隻半大雄獅就逃出紅柳樹林,離乾涸的小河溝只有百來米遠了。
小河溝細細彎彎,沿著廣袤的羅利安草原一直向前延伸。小河溝雖然沒有水,河底荒草叢生,滿眼都是灰褐色的鵝卵石,但對雙色鬣獅群來說,卻至關重要。
獅子是領地意識很強的動物,一個獅群佔據著一塊地盤,在那裡棲息、生養、獵食,俗稱生存圈,而這條小河溝就是雙色鬣獅群的邊界線,也就是說,出了小河溝,就不再屬於雙色鬣獅群的勢力範圍了。
黑鬣毛邊逃邊想,雙色鬣追到這裡,說什麼也該鳴金收兵了,按照習慣,家裡的矛盾理應在家園內解決,只有對付入侵者,才會一口氣將其驅逐出邊界線的。記 得有一次,有一隻名叫喃妮的母獅在和雙色鬣交頸廝磨時,不知怎麼搞的,咬掉了雙色鬣脖頸上的一撮鬣毛。雄獅的威風一大半在鬣毛上,這等於在破相毀容嘛。雙 色鬣勃然大怒,盯著喃妮追咬,那架勢,恨不得將喃妮一口生吞了下去,但追到這條荒蕪的小河溝,雙色鬣也就停止追攆,饒恕喃妮了。誰都知道,假如成年雄獅把 屬下的獅子追出邊界線去,其性質就相當於人類社會裡把十惡不赦的罪犯驅逐出境。
哦,一場過分嚴厲的懲罰該畫上句號了,黑鬣毛想。
可是,離小河溝只有幾十米遠了,雙色鬣和獨眼雄非但沒有放慢腳步,反而追得更急,撲得更猛,大有一種不把它們趕出邊界誓不罷休的勢頭。黑鬣毛突然意識 到事情可能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壞得多,它打了個寒噤,腦子裡冒出一個極恐怖的想法:雙色鬣是要把它們兄弟五個趕出獅群!
唉,它醒悟得太晚了,它剛剛作出正確的判斷,已身不由己被雙色鬣逼出了小河溝。大頭獅、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也稀里糊塗跟著它逃出了邊界線。
雙色鬣和獨眼雄這才停止追逐,站在小河溝邊,沿著小河溝嘩嘩地撒了泡尿,還在岸邊一棵麵包樹上拚命磨蹭身體,在粗糙的樹幹上掛了許多殘毛。在獅子社 會,這是一種加強邊防鞏固邊境的舉措,含義很明顯,是在嚴厲警告小河溝對岸的五隻半大雄獅:不准你們再跨入雙色鬣獅群的領地一步,不然的話,你們就是可惡 的入侵者,就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死敵。
五隻半大的雄獅終於恍然大悟,自己已變成了處境悲慘的流浪漢。它們還只有兩歲半大,只能算是大孩子,捨不得離開溫馨的家,也捨不得離開熟悉的領地。它們扯開喉嚨,朝母獅和半大的雌獅大聲吼叫,希望母親和姐妹們能幫它們一把。
這時候,母獅和半大的雌獅已經將角馬吃乾淨,也跑到小河溝邊來了。它們不是聾子,當然聽見五隻半大的雄獅在向它們呼救,但沒有誰肯站出來援助,哪怕是道義上的援助。
幾隻半大的雌獅蹲在小河溝岸邊,悠閒地用爪子洗著臉,不時用一種幸災樂禍的眼光瞟對岸五隻半大雄獅一眼,那表情分明在說:你們剛才霸佔著角馬不讓我們吃,還張牙舞爪地嚇唬我們,現在倒要我們來幫你們,羞不羞?也不嫌害臊!
雙色鬣得意極了,這就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母獅們則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眼光看著對岸五隻半大的雄獅,歐嚕嚕,歐嚕嚕,輪流發出柔和的勸慰:
--唉,孩子們,誰叫你們過早地表現出雄獅的強悍呢?要知道,一個獅群是容不下這麼多雄獅的。
--唉,孩子們,雙色鬣獅群的領地範圍是有限的,食物資源也是有限的。你們長大了,食量越來越大,這個家已經無力再養活你們啦。
--認命吧,孩子們。每一代雄獅都要經歷一次被驅逐的苦難,都要過一段流浪漢的日子,這是雄獅不可更改豹命運軌跡。
--唔,孩子們,世界其實很大很大,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衷心祝願你們在廣闊天地裡錘煉一顆雄心,滾一身泥巴,磨礪一副好爪牙,成為其他獅群理想的接班“人”。
--去吧,孩子們,再見了。去吧,年青獅,拜拜了。
黑鬣毛絕望地垂下頭,看來,它和四個兄弟被趕出雙色鬣獅群已成定局,不可逆轉了。既然如此,那就快走吧,省得在這裡丟“人”現眼。它剛準備長吼一聲扭 頭撤離,突然,站在它身邊的紅飄帶梗著脖子吼了一聲,四肢往後曲蹲,縱身一躍,跳過窄窄的小河溝,剎那間又回到雙色鬣獅群的領地上。黑鬣毛驚叫一聲,想阻 攔,可已經來不及了。
--小兄弟,你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啊!
--小兄弟,你若真能鬧一鬧,鬧得雙色鬣收回成命,允許我們返回獅群,我一定給你作三個揖,磕三個響頭!
紅飄帶比起其他四隻半大雄獅來,更不能接受被驅趕出家園的不公正待遇。它不僅在五兄弟中排行末尾,也是整個獅群包括半大雌獅在內最小的孩子,最最重要的是,它是獅群中最漂亮的母獅安琪兒所生。
母獅安琪兒長得美,細腰寬臀,毛色金黃泛亮,很得雙色鬣的寵愛,因此在母獅中地位最高,相當於王后。母獅安琪兒這一茬生育期一胎生了三隻獅崽,不幸的 是,有一隻滑出產道,剛巧壓在一條眼鏡蛇身上,被眼鏡蛇咬了一口,幾分鐘後便嗚呼哀哉;另一隻在餵奶時不知怎麼搞的,被堵住了氣管和食道,窒息而亡。紅飄 帶作為安琪兒唯一倖存的孩子,自然被視為掌上明珠,摟在懷裡怕碎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也許是出於愛屋及烏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紅飄帶是老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紅飄帶脊背上那條與眾不同的棕紅毛帶格外逗“人”喜愛,雙色鬣在所有的幼獅中,很明顯地最偏愛紅飄帶,感情傾斜,政策也傾斜。
在紅飄帶的記憶裡,雙色鬣很少有好臉色給其他幼獅看,但對它卻一貫慈祥。小時候整個獅群只有它有膽量在雙色鬣進食時跑過去偷一嘴,也只有它敢在雙色鬣睡覺時爬到雄獅的背上戲耍鬧騰。
有一次,它騎在雙色鬣的脖子上,覺得雄獅嘴角邊的鬍鬚又白又亮,蠻好玩的,含在嘴裡還可當牙籤呢,正玩得高興,冷不防小屁股一歪,從雙色鬣的脖頸上滑 下來,要命的是,它嘴裡還咬著雙色鬣的鬍鬚來不及吐掉,噗的一聲,三根鬍鬚給拔了下來,疼得雙色鬣平地躥起一丈多高。即使如此,雙色鬣也沒把它怎麼樣,只 是用尾巴在它小屁股上象徵性地抽了兩下,就算完事了。
毫不誇張地說,紅飄帶是在蜜罐子裡泡大的,從小嬌生慣養。寵而嬌,嬌而矯,矯而驕,驕而橫,驕橫這個詞,就是這麼來的。它長到兩歲半了,從沒受過委 屈,做夢也想不到雙色鬣會把它趕出獅群,而母獅安琪兒竟然默認雙色鬣的做法,這對它來說,不啻是個晴天霹靂。它不相信這是真的,它懷疑這是在做噩夢,它咽 不下這口窩囊氣。它驕橫慣了,才不怕雙色鬣呢,所以它又跳過邊界線回來了。
紅飄帶四爪剛剛落地,雙色鬣便凶神惡煞地撲了上來。
對雙色鬣來說,紅飄帶在眾目睽睽之下,又跳過小河溝來,無疑是公然違抗它的禁令,是對它絕對權威的嚴重挑釁,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的,它曾喜愛過紅飄帶,或許至今仍保留著一絲難以割捨的柔情。假如需要“驅雄”的僅僅是紅飄帶一個,它或許可以放寬政策,再讓小傢伙在獅群裡待一段 時間。但現在事情涉及到五隻半大雄獅,它若允許紅飄帶重返獅群,其他四隻半大雄獅必然會以紅飄帶為榜樣,也滯留在獅群不肯走,這不僅會嚴重損害它的威望, 也嚴重威脅它的統治地位。
要政權還是要兒女情?當然是要政權!響弓沒有回頭箭,必須硬起心腸,嚴懲紅飄帶,不讓“驅雄”計劃流產。
紅飄帶見雙色鬣撲過來,就勢躺倒在地,打滾撒潑,嗚咽哀號。以往它這樣做,雙色鬣和母獅安琪兒立刻就會妥協讓步。但這一次,效果好像不怎麼理想,母獅獅安琪兒無動於衷,而雙色鬣則撲擊勢頭不減。
紅飄帶疑心是自己打滾撒潑得還不夠,剛想變本加厲,雙色鬣已經壓到它身上,容不得它掙扎,一口咬在它的後腿上。它只覺得四枚堅硬的東西像尖刀一樣刺穿皮膚,絞碎肌肉,鉗住了骨頭,撕心裂肺般地疼。它忍不住大聲慘叫起來。
這可不是什麼象徵性的懲罰,也絕非長輩對淘氣的晚輩有節制的教訓,這完全是一種打冤家似的噬咬,對仇敵血腥的殺戮啊!紅飄帶拚命滾動,才將自己那條後腿從雙色鬣嘴裡掙脫出來,但已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了。
雙色鬣眼裡閃著寒光,面目猙獰,殘忍地用舌頭磨著蘸滿獅血的牙齒,陰森可怖地低吼一聲,身體後傾,眼看又要像座小山似的撲將上來。
紅飄帶終於清醒過來,耍無賴已經不靈了,假如再賴在這裡,不被活活咬死,也起碼被咬斷腿骨或脊樑什麼的,變成一隻殘疾獅。賴在家園,是死路一條,那還 不如逃到荒漠,尋找一條生路呢。它悲吼一聲,轉身又跳過小河溝去。它的一條後腿雖然被咬得不輕,但沒傷著骨頭,倒並不妨礙奔跑跳躍。
黑鬣毛等紅飄帶一落地,立刻轉身向莽莽荒原逃去。連最受寵愛的紅飄帶都無法使雙色鬣回心轉意,還差點被咬斷腿骨,那麼,可以斷定,雙色鬣獅群的大門真 的永遠對它們關閉了。家園變成了地獄,變成了血腥的刑場,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雙色鬣是變態的惡魔,但願這輩子也別再見到它了。
五隻半大雄獅喪魂落魄地朝荒原深處逃竄,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盡頭。按照獅子的生活習性,它們將一去不返,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雙色鬣獅群的領地來了。
大千世界,茫茫宇宙,浩瀚草原,神秘叢林,等待這五隻半大雄獅的究竟是生,是死,是禍,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