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鏖戰黑犀牛

一縷水的清香,隨著微風送進四隻半大雄獅的鼻孔。就像垂危的病人被注射了強心針,它們昏沉沉的腦袋突然清醒了,黯然失色的眼睛放電似的倏然發亮,虛軟的腿也突然間灌進了力量。它們使勁聳動鼻翼,向著水汽襲來的方向快速衝刺。

水的巨大的誘惑,使它們興奮得忘乎所以。

奔上一座風化的小石山,又拐了個彎,便望見山坡下有幾叢蒿草,一塊巨大的黑色的岩石旁,有一個盆狀的窪地,蓄著一塘水,面積很小,大概只有兩隻禿鷲窩那麼大,但足夠它們四兄弟喝個飽了。水面銀波閃閃,不時有淘氣的小昆蟲在池塘上空飛掠而過。

水呀,純潔的水!水呀,救命的水!

大頭獅興奮地吼叫一聲,帶頭向小池塘衝去。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緊跟其後,也爭先恐後地從小石山往下衝。

突然,大頭獅像見著了鬼似的哀號一聲,前肢一挺,來了個緊急剎車。它看見,小池塘邊那塊巨大的黑色的岩石,活了起來,緩慢地動彈,緩慢地升高,豎起一張醜陋黑臉,老天爺,竟然是一頭黑犀牛!

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也都跟著停了下來,嗚嚕嗚嚕,發出呻吟般的歎息。

牛是一種由貘演化而來的巨獸,體形之大僅次於非洲象,在陸上動物中排行第二。世界上現存五種犀牛:印度犀牛、爪哇犀牛、蘇門答臘犀牛、非洲白犀牛和非洲黑犀牛。此刻待在小池塘邊的是非洲雙角黑犀牛。

大頭獅望見黑犀牛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希望黑犀牛同它們一樣,也是一個過路客,此刻已喝飽了水,很快會離開小池塘。但四隻半大的雄獅從夕陽西下一直等到月亮升起,黑犀牛靜靜地待在小池塘邊,根本就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誰也搞不清這頭黑犀牛怎麼會來到巴逖亞沙漠的腹地,也許,它也是一個在生活中飽受傾軋的倒霉蛋,企圖橫穿沙漠逃避現實尋找世外桃源,在快要渴死時,僥倖遇到了這罕見的水源,就以此為家,住了下來。

犀牛比起獅子來,耐渴的能力更差,更離不開水。

黑犀牛肯定聽到了異常的動靜,知道有動物來到了附近,它瞪起一雙茫然的小眼睛,翹起臉上那兩支長長的犀角,不時發出一聲如悶雷般的吼叫,嗚嗡--彷彿在說,別想來打這池塘的主意,這池塘就是我的生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誰也休想偷到一口水喝!

這樣僵持下去,不是個辦法,黑犀牛一張嘴就能喝到水,再待個十天半月的也不會有什麼問題,而四隻半大的雄獅已渴到了極限,等不到天明,恐怕就會渴死的。大頭獅用乾燥的舌頭舔舔龜裂的嘴唇,意識到再這樣無所作為等下去,會越等越糟糕,看來,必須採取行動了。

大頭獅首先想到的是用調虎離山計把黑犀牛調離小池塘。黑犀牛雖然身體龐大,奔跑的速度也很快,每小時可達五十公里,但視力很弱,白天看七米以外的東西就 會覺得模糊,是動物界有名的近視眼,現在是夜晚,月光下,視力就更不行了。它前去騷擾,前去挑釁,惹惱這又胖又醜的黑傢伙,逗引黑犀牛來追逐。只要黑犀牛 一離開小池塘,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就可以趁機去喝水,只要幾分鐘的時間,它們就能把肚皮喝飽,然後其中的一隻再來替換它。

調虎離山,調犀離水?這主意不賴,不必大動干戈,不必流血惡鬥,就能喝到水,何樂而不為?

大頭獅溜下小石山,先觀察好逃跑的路線,然後慢慢朝黑犀牛靠近。離黑犀牛還有五六十米遠,大頭獅就兇猛地吼叫起來。嗷歐--嗷歐--在寂靜的夜晚,獅吼聲像拍岸驚濤落地滾雷,震得小石山上的流沙像瀑布似的往下淌。

黑犀牛像睡著了似的紋絲不動。

大頭獅大著膽子,走到離黑犀牛約七米的地方,磨牙礪爪,做出一副躍躍欲撲的樣子。這個距離,剛好是黑犀牛視力所及的範圍。黑犀牛看見它了,昂起頭,顛動 身體。這是一種舉步追擊的訊號。大頭獅立刻扭身竄逃,可逃出十米後,身後好像沒有什麼動靜,回頭一看,黑犀牛根本就沒有朝它追來,相反,黑犀牛走了幾步, 嘩啦泡進小池塘裡,就像相撲運動員塞進了嬰兒澡盆,把小池塘塞得滿滿的。水面上,只露出兩支尖尖長長的犀牛角,不停地朝大頭獅晃動,帶著某種嘲諷意味,似 乎在說:要我離開池塘,別癡心妄想了,我是不會上你們的當的。

大頭獅無計可施,悻悻地退回小石山上。

獅子不 敢招惹犀牛。犀牛雖說是一種食草動物,但體形龐大、性格暴烈,連非洲象遇見了都要退避三舍。犀牛力大無窮,犀牛皮比象皮還厚,足足有兩三厘米,日光下一 曬,會變得像石頭般堅硬,是製造盔甲最理想的材料,體格最強壯的雄獅,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將犀牛皮撕咬開。犀牛的脖子尤其粗壯,皮厚肉厚,褶皺縱橫,再有經 驗、牙齒再鋒利的雄獅,也休想將犀牛的脖子擰斷。因此,有草原之王美稱的獅群見到犀牛後,總是主動讓路,盡量避免發生衝突。

紅飄帶用一種絕望的表情望著敗退回來的大頭獅,張嘴想吼,卻沒能吼出聲音來,而是吐出一些乾燥的黃沙,吐出半口鮮血,身體一軟,兩眼一黑,暈倒在山坡上了。它年歲最小,身體也最弱,剛才見到了水,過度興奮,耗盡了體力,“沙漠乾渴綜合症”再次發作了。

大頭獅臉色異常嚴峻,它明白,要想活著走出沙漠,想不被“沙漠乾渴綜合症”褫奪生命,只有一條路,就是衝下山去,喝小池塘裡的水。不然的話,要不了多長時間,它、刀疤臉和桃花眼都會步紅飄帶的後塵,暈倒在小石山上的。

渴死在水波粼粼的池塘邊,也未免太不划算了。

要麼渴死,要麼與黑犀牛拚個你死我活,它們沒有第三種選擇,那麼,就鼓起勇氣去拼一場吧,說不定還能拼出一線生機呢。

頭獅是頭善於動腦筋的獅子,它站在山坡上,掂量著彼此的實力。剛才它走到離黑犀牛約七米遠的地方,把黑犀牛看了個仔細:這是一頭身長約六米的公犀牛,重 量起碼有四噸,一個超重量級對手;楓葉形的耳朵邊緣,那一圈長長的耳毛呈金黃色,由此可以判斷這是一頭壯年期的犀牛;它吼叫恫嚇,都未能讓對方離開小池塘 一步,足以證明這頭犀牛智力出眾,老奸巨猾,不易對付。

而自己這一邊,雖然名義上有四隻雄獅,但紅飄帶已因乾渴而暈倒,實際上只有三隻 獅子可以參加戰鬥;它們都還沒有成年,又缺乏與犀牛搏殺的經驗,摸著石頭過河,無法預料風險究竟有多大;它們在沙漠長途跋涉,又累又渴,體力已十分虛弱。 這是一場沒有取勝把握的戰鬥,又是一場性命攸關的無法迴避的戰鬥。

大頭獅思量著進攻方案。看來,計謀是用不上的,只有實打實地撕咬一 場。它們唯一的優勢,就是以眾敵寡。三隻獅子,個從正面,一個從後面,一個從側面,一窩蜂擁上去,才有可能使黑犀牛顧此失彼,陷入被動。問題是,誰來擔任 正面主攻手?犀牛雖然體形龐大,力大無窮,但不像長頸鹿或野馬會尥蹶子,也不像獅子或豹子能用身體掀,能用尾巴像鞭子似的抽打,一句話,犀牛的背後和側面 沒有什麼戰鬥力。犀牛的威脅主要來自正面。

在一般人的印象裡,黑犀牛長著兩支長約六七十公分的角,威風凜凜,應該是對付來犯之敵的有效 武器,其實不然,犀牛角和堅硬如鐵的水牛角、斑羚角、梅花鹿角完全不同,是不能當利刃進行刺殺的。犀牛的角是由鼻子衍生出來的,或許稱為大鼻子更為合適, 其間鼻骨所佔的比例很大,角內沒有骨髓,別看形似尖刀,卻像普通鼻子那樣不頂用,不過是一種吸引異性的裝飾品。犀牛真正的威脅在於那股巨大的衝擊力,被它 一撞,就是非洲象也會被撞趴在地上;另一個更大的威脅,是下顎那排尖利的犬牙。犀牛嘴腔的上顎沒有牙齒,只有下顎有牙齒。犀牛在用嘴吻猛烈衝撞的同時,會 張開巨口,像犁田一樣,用下顎的犬牙在對手身上犁出一條又長又寬的致命的傷口。

但不可能不要主攻手,不可能不從正面撲咬,因為腦袋是犀牛身上唯一的致命部位。

大頭獅把挑選的眼光投向紅飄帶,紅飄帶雖然已經甦醒,但垂著頭,虛弱得像一條斷了脊樑的癩皮狗;大頭獅把挑選的眼光投向桃花眼,桃花眼那雙美麗的眼睛死 氣沉沉,已差不多快要失去求生的意志了;大頭獅把挑選的眼光投向刀疤臉,刀疤臉佯裝沒看見,避過它的目光,把頭扭向一邊。

每頭獅子心裡都清楚,誰擔任正面主攻手,誰就等於前爪踏進了鬼門關。

大頭獅知道,這正面主攻手的重任,非自己莫屬。它是大哥,赴湯蹈火的事,它是責無旁貸的。罷罷罷,誰讓它是四弟兄裡的兄長呢?就好比小集團裡的老大,關鍵時刻,它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小心一些,謹慎一些,多留點神,多留個心眼,或許就不至於會讓黑犀牛撞倒並咬傷。大頭獅心裡存著一絲僥倖,帶著刀疤臉和桃花眼衝下小石山。

跟預想的一樣,大頭獅繞到黑犀牛正面,刀疤臉繞到黑犀牛背面,桃花眼待在黑犀牛左側。黑犀牛從小池塘裡爬出來,站在草叢裡,昂頭弓身,擺出一副殊死格鬥狀。

一個是要誓死捍衛水源,一個是要誓死奪取水源,一場流血的廝殺在所難免。

大頭獅吼了一聲,發出撲咬的訊號。三隻半大的雄獅在同一時刻從三個方向躥跳起來。

大頭獅的兩隻前爪照準黑犀牛的兩隻眼珠子,血盆大口照準黑犀牛鼻端的兩支角,希望能一下子摳瞎黑犀牛的眼睛,像拔牙似的拔掉黑犀牛的雙角。它的前爪已經 離地而起,突然,它看見,看上去又笨重又呆板的黑犀牛,靈巧地一扭脖子,將腦袋閃到一邊,嘴吻嘩地張開,下顎那排白森森的犬牙像一柄柄匕首那樣亮出來,粗 壯的脖子微微曲擰著,很明顯,是在恭候它撲上去呢。它如果不改變姿勢,按目前這個角度,雙爪是難以撲准那對犀牛眼的,除了眼睛,獅爪落在皮囊厚韌的犀牛臉 的任何部位,都只能是在給黑犀牛免費搔癢或按摩,更令人惱火的是,黑犀牛已有所準備,在它的雙爪剛落在其臉上的一瞬間,粗壯的脖子會猛然擰挺,那尖利的犬 牙會毫不留情地犁開它的喉嚨。

它不能白白送死,它不能就這樣草率地撲出去。

它的身體豎在空中,短暫地定格了。

從背後進攻的刀疤臉,整個身體已騰空而起,噬咬的目標,是那條又短又小的犀牛尾巴。

突然間,大頭獅腦子裡閃出一個靈感:要是自己在這節骨眼上改變姿勢,不是照準黑犀牛這張醜陋的臉撲上去,而是扭身跳離,那麼,當刀疤臉咬住犀牛尾巴後, 黑犀牛肯定會轉身去對付刀疤臉的。這麼一來,刀疤臉就成了受威脅最大的正面主攻手,而它則金蟬脫殼,擺脫了危險。不不,這不行,這無疑是一種出賣,是一種 背叛,是一種潑禍水,等於把刀疤臉往火坑裡推。

如果現在在黑犀牛背後撲咬的不是同患難的兄弟刀疤臉,而是別的不相干的獅子,它會毫不猶 豫地這樣去做的。現在是刀疤臉在黑犀牛的背後,它能忍心這樣做嗎?這可不是在沙漠裡爭奪一片陰涼,不會造成大傷害;這是生與死的契機,是生與死的選擇。在 節骨眼上,對生死與共的兄弟做小動作,也未免太卑鄙太下流太無恥太沒有道德了。罷罷罷,還是按預定方案閉著眼睛撲出去算啦。可是,兩條後腿和腰肢,好像不 聽使喚了,扭著勁要想改變躥跳的路線。

它不想死,雖然過的是苦澀的流浪日子,但它還想活下去。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再也不能復生。它不過 是比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早出生幾天,憑什麼就要把生的希望讓給它們,而把死亡留給自己呢?生命都是自私的,能活下去是最最重要的。現在的場面激烈而又 混亂,沒有誰會注意到它是否耍了什麼小動作。它完全可以裝作一腳踩滑的樣子,閃了個趔趄,沒能撲到位,退後兩步再繼續尋找撲咬機會,也是說得過去的嘛。再 說,刀疤臉生性凶蠻,小時候就愛打架鬥毆,在它們弟兄幾個中,身手最為矯健,也許能成功地對付黑犀牛的。

想到這裡,大頭獅一扭腰肢,就地緊急旋轉,打斜刺裡躥了出去。

同一個瞬間,刀疤臉一口咬住了那條犀牛尾巴。刀疤,臉一定是用足了吃奶的力氣,直咬得黑犀牛鼻吻皺成一團,兩隻眼睛瞪得溜圓,像要從眼眶裡跳出來。

如果此時此刻,大頭獅已從正面撲到黑犀牛的身上,黑犀牛是無法轉身去對付刀疤臉的;如果大頭獅不跳到旁邊去,還在黑犀牛腦袋前張牙舞爪,黑犀牛也只好忍著尾巴被噬咬的痛苦,不敢去解除來自身後的襲擊。

大頭獅嗖地打斜刺裡躥出格鬥圈,黑犀牛覺得正面的威脅暫時消除了,刷的一個急轉身,龐大的軀體陀螺似的轉得敏捷而利索。由於刀疤臉咬得緊咬得重,由於黑犀牛轉身的速度太快太猛,崩的一聲,那條犀牛尾巴齊根兒被咬斷了。

刀疤臉叼著那條還在活蹦亂跳的尾巴正得導意呢,冷不防一股腥臭的氣流直噴臉上,像變魔術一樣,面前圓滾如犀牛屁股剎那間變成了怒氣沖沖的犀牛頭。斷尾的 恥辱和痛苦,簡直要讓黑犀牛發瘋了,它撅著下顎的犬齒,閃電般地朝刀疤臉衝撞過來。刀疤臉扭身想逃,已經晚了,咚的一聲,像被一座移動的小山在肩胛上推了 一把,骨碌骨碌身體像皮球似的滾了出去。

可惡的黑犀牛,追過去,就像鏟球一樣,用下顎的犬猛鏟刀疤臉。

大頭 獅兜了個小圈子,趕了回來,和桃花眼一起,跳到黑犀牛背上,撕咬吼叫。但犀牛的皮囊太厚,又剛從池裡爬上來,身上塗了一層滑溜溜的泥水,它們撲上去,黑犀 牛稍一顛動,獅爪就打滑,就從犀牛背上滑落下來。即使好不容易在犀牛背上撲穩了,也好像櫻桃小嘴對著一隻還沒剖開的大西瓜,撕,撕不破;咬,咬不動。

也許是因為它們的撲咬對黑犀牛未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也許是黑犀牛執意要報斷尾之仇,也許這頭黑犀牛懂得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的道理,認為只有徹底解決了 咬斷它尾巴的那隻獅子,才能嚇退其他兩隻獅子,黑犀牛對屢次跳到它身上來的大頭獅和桃花眼棄之不顧,專心致志地對付刀疤臉。刷!下顎尖利的犬牙又一次把刀 疤臉鏟倒在地,並把刀疤臉的一隻耳朵連同半圈頸皮犁開並翻捲過來。

刀疤臉嗚咽著,掙扎著,竭力想站起來,可沒等它站穩,黑犀牛又顛顛地衝上去。如果這一次再讓黑犀牛下顎那排結實的犬牙在刀疤臉的腦袋或脖頸上犁一口,刀疤臉絕對是腦袋開花,一命嗚呼。

望著鮮血淋漓的刀疤臉,大頭獅心裡油然升起一股內疚感。要不是它在節骨眼上從黑犀牛面前打斜刺裡逃竄,刀疤臉絕不會受這麼大的傷的,是它害了刀疤臉。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想挽回也已經遲了。

刀疤臉脖頸、肩胛和胸部被黑犀牛釘耙似的鋒利的犬牙犁得皮開肉綻,腰似乎也被撞斷了,即使僥倖不馬上被黑犀牛犁死,也絕對無法活著走出巴逖亞沙漠的。讓 大頭獅失望的是,幾個回合下來,刀疤臉一直處在被動挨打的地位,甚至沒能有效地還過一次手。刀疤臉假如就這樣讓黑犀牛給收拾了,那是白白送死。黑犀牛僅僅 斷了一條尾巴,元氣未損,仍然可以轉過頭來繼續與它和桃花眼鏖戰,它們還要繼續付出血的代價。

歐--嗚嗷哦噢喔--大頭獅朝刀疤臉發出一串埋怨與責問式的吼叫。

歐--嗚嗷哦噢喔--桃花眼朝刀疤臉發出一串鼓勵與鞭策式的吼叫。

刀疤臉搖搖欲墜地站在一蓬蒿草邊,聽到了大頭獅和桃花眼的呼叫。它同時還聽到了滴答滴答雨打芭蕉般的聲響。脖頸那兒好像格外涼快,它舉起一隻前爪抹了一下,濕漉漉,滑膩膩,熱乎乎,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直衝鼻孔。頓時醒悟過來,自己已受了致命的重傷。

黑犀牛又撅著犀利的犬牙,像座小山似的衝撞過來。刀疤臉想避讓,但腰肢不聽使喚,腳掌像生了根一樣,用足了力氣,才挪動小半步。

黑犀牛彷彿也知道它快不行了,那雙混濁的小眼珠裡閃動著刻毒的嘲笑,好像在對它說:你已經死定了,你已經是活靶子了,嘿,你咬斷了我的尾巴,我要鏟斷你的脖子!

一股熱血衝上了刀疤臉的腦門。你這是欺獅太甚,你這是門縫裡看獅子,把獅子看扁了。它雖然還沒有完全成年,但脖頸上已經長出了獵獵鬣毛,是頂天立地的雄獅!

狗被逼急了還要跳牆呢,兔子被逼急了還會反咬一口呢,更何況一隻雄獅?它從小就是一隻有血性的獅子,在獅群裡,誰惹著它一下,它一定要打一還十,絕不肯吃虧的。

記得有一次它與老母獅阿丹萊爭搶一隻鴕鳥蛋,阿丹萊扇了它一巴掌,當時它才一歲半,身體只及阿丹萊的一半大,可它毫無懼色地叫著罵著撲上去與阿丹萊廝 打。阿丹萊一失手,把它的臉抓破了,血滴滴答答流淌。其他年齡與它相仿的小獅子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換了任何一隻小獅子,都會哀號著逃回母獅身邊,可它一 甩腦殼,歐歐叫著,發瘋般地抱住阿丹萊的一隻後腿啃咬。阿丹萊害怕了,終於扔下鴕鳥蛋逃走了。

它天生就是個不怕死的,就是拚命三郎投的胎!橫豎一條命,誰怕誰呀!

身上的傷口,汩汩流淌的血,非但沒能把它嚇倒,還扇起了它復仇的火焰。

當黑犀牛像座小山似的朝它衝過來時,它汐沒有躲閃,反而站起來,迎面撲上去。它兩隻遒勁的獅爪閃電般地出擊,尖利的指爪像釘子一樣深深釘進黑犀牛的眼窩;它那張血盆大口,一口咬住那兩支犀牛角。

黑犀牛下顎那排鋒利的犬夕,刷!在它的腹部犁出了條長長的血口。老子熱得難受,正想涼快涼快呢。它的指爪在黑犀牛的眼窩裡攪動,這叫以爪還牙,以血還 血!黑犀牛哀號著,拚命甩動脖子,拚命顛動身體,想把它從身上顛下來。它咬緊牙關,強有力的頜骨死死擰著犀牛角,任憑黑犀牛怎麼顛跳,就是不下來。

它比長有吸盤的螞蟥還叮得牢。

黑犀牛用腦袋舉著它,向小石山的巖壁奔去。

很顯然,疼痛難忍的黑犀牛要用撞巖的辦法,把叮在它臉上的獅子撞下來。

頭獅吼叫一聲,飛快地躥上去,一口叼住黑犀牛的一條後腿;桃花眼也照葫蘆畫瓢,躥上來,叼住黑犀牛的另一條後腿。它們無法咬斷和象腿一般粗的犀牛腿,它 們像拔河比賽似的,獅爪摳住地面上的草根和礫石,銜住犀牛腿拚命往後拽,企圖阻止黑犀牛奔往小石山。遺憾的是,黑犀牛力拔山兮氣蓋世,拼上老命了,力氣大 得超出它們的想像,前面頂著一隻半大雄獅,後面拖著兩隻半大的雄獅,仍能一步一步邁向小石山。

咚,刀疤臉的背重重地撞在巖壁上,同時,黑犀牛下顎的犬牙,在它的小腹又深深地犁了一下。

刀疤臉眼冒金星,胸口發悶,反胃噁心,張嘴想嘔吐。可它明白,只要自己一鬆嘴,黑犀牛就會把它甩到地上,用牙犁,用腳踩,用頭拱,它就輸定了,再沒有贏 的可能。它不能輸,死也不能認輸。它不能給雄獅丟臉。它豁出命來也要讓醜陋的黑犀牛明白,雄獅不是羊羔,不會束手待斃的!

咚,黑犀牛退 後兩步,挺著脖子,更猛烈地撞向巖壁。卡,傳來骨頭折斷的可怕聲響,刀疤臉只覺得身體要散架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裡飛了出去,身體變得像雲絮般輕飄 飄,火燒火燎般的疼痛感覺奇怪地消逝了,眼皮發黏,特別想睡覺。它不再去想自己能否贏得這場搏殺,它也不再去想自己臉上那道傷疤的來歷,它把所有的意念、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生命,都集中在兩隻前爪和那副牙齒上,死死摳住黑犀牛的眼窩,死死咬住用鼻骨構成的那兩支犀牛角。

咚咚咚咚,刀疤臉的骨頭在斷裂,身體在卸開,血肉在橫飛,但它仍摳住黑犀牛的眼窩,咬住黑犀牛的鼻角……

黑犀牛的吼聲越來越哀,越來越低,越來越悲,撞巖的氣勢也越來越弱,撞擊的頻率也越來越慢,終於,四腿一軟,像山崩一樣,轟隆一聲栽倒在地。

大頭獅和桃花眼跑過去一看,黑犀牛的兩隻眼窩被摳得稀巴爛,鼻角被拔牙似的拔掉了,嘴角湧著血沫,已經奄奄一息了。刀疤臉整個身體都被撞碎了,肢體七零八碎;那隻獅子頭,仍威風凜凜地壓在黑犀牛的腦袋上,金色的鬣毛隨風飄揚;兩隻眼睛流光溢彩,凝視著瓦藍色的夜空。

大頭獅從喉嚨深處發出兩聲嗚咽,伸出爪子輕輕地搖動刀疤臉的身體:

--唔,惡霸黑犀牛已經像中了雷擊的大樹一樣被你撲倒了,鬆鬆你的爪,鬆鬆你的牙,黑犀牛再也站不起來啦。

就像被一把無形的鎖鎖死了一樣,刀疤臉緊粘在黑犀牛身上,怎麼也分不開。

大頭獅放棄了這徒勞的努力。也許,就讓刀疤臉保持著這個姿勢為好。這是雄獅的姿勢、勝利者的姿勢。

它們來到小池塘邊,用舌頭貪婪地捲食著水。水質極好,甜津津,涼爽爽。喝飽後,大頭獅銜起一口水,登上小石山,噴吐在紅飄帶的臉上。就像甘霖灑在久旱的枯萎的禾苗上,處在眩暈狀態中的紅飄帶很快甦醒了過來。

喝足了水後,三隻半大的雄獅齊心協力,撕開了黑犀牛的一條大腿,吃了個飽。沙漠危機終於過去了,它們得救了。

生活很嚴酷,為了生存,需要奮鬥,而奮鬥就會有犧牲。一個生命倒下去了,三個生命得以繼續生存,這也許不算是太虧本的買賣。

《雄獅去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