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與雪豹爭食

好花不常開,好運不長在。天上掉餡餅的事,可遇而不可求。

接下來三天時間,白虎岙野犬群的好運彷彿給兀鷲叼走了,在狩獵中遭遇一連串的挫折。第一天,野犬群在尕瑪爾草原轉了兩圈,少說也走了四五十里路,從晨 霧繚繞一直走到暮靄蒼茫,什麼潛物也沒找到。第二天,野犬群在日曲卡山麓巡邏,鑽了五條山溝,爬了七道山梁,好不容易盯上一頭膘肥體壯的赤斑羚,追了半 天,追了半天,那赤斑羚好像長了飛毛腿,在崎嶇的山道上越跑越快,野狗望塵莫及,目標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第三天,野犬群在封凍的古戛納河上圍住一隻北山 羊,費了好大的力氣,總算把頭上長著一米多長羊角的北山羊給撲倒了,還沒來得及吃一口呢,河灘枯死的蘆葦叢裡,突然躥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虎,蠻不講理地從野 犬群裡搶走了北山羊。

野狗最怕的就是老虎,談虎色變,聞到老虎的氣味就會嚇得心驚膽寒,當然不敢攔截搶劫的強盜,母野狗們全都逃得遠遠的,哀哀嗥叫,眼睜睜看著老虎從容不迫地叼起北山羊揚長而去。

為他人做嫁衣裳,在叢林生活中類似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母野狗們個個餓得肚皮貼到脊樑骨,身心疲憊,神情沮喪,衝著紅桃心,發出乞求自,它們是在要求它開倉賑災,動用儲藏在雪窩裡的備荒糧,以解燃眉之急。紅桃心抬頭望望正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朝石梯泊走去。

野狗不像家犬那樣嬌氣。家犬一天不餵食,就會餓得癲狂發瘋;兩天不餵食,就會餓得丟魂落魄;三天不餵食,就會餓得奄奄一息。野狗在險惡的山野叢林求生 存,忍饑挨餓是基本功,耐餓的本領遠高於家犬。野狗一天不進食,照樣精神抖擻;兩天不進食,照樣活蹦亂跳;三天不進食,照樣攆山狩獵。但如同其他野生動物 一樣,野狗雖然有較強的耐餓本領,但也有個挨餓的極限。一般來說,餓到第四天,成年野狗便會出現筋骨鬆軟頭暈眼花的危險症狀,狩獵技能大打折扣。而未成年 的幼犬,耐餓的本領當然比成年犬要差勁些,連餓兩三天,便有可能會危及生命。

動用備荒糧,正是時候。

踏著冬天暗淡的晚霞,白虎岙野犬群來到石梯澗。野狗的記憶力很強,方向感也很強,穿過一小片雜樹林,直奔埋藏野犛牛肉的那個雪坑。剛到達山坳口,就聽 見“呱呱呱”聒噪的聲浪,趕過去一看,差點沒暈倒,就在野犬群“一號肉食倉庫”白皚皚的雪地上,聚集著成千上萬隻大嘴烏鴉,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彷彿在召 開烏鴉群眾大會。有的在低空盤旋,有的在地面跳躍,聖潔的白雪就像蓋著一層黑色的屍布。

大嘴烏鴉又叫高山寒鴉,是日曲卡雪山一種食腐性鳥類,喜歡啄食腐屍,成群結隊在空中巡飛,發現肉食獸擒獲獵物,就會呼朋喚友,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分 一杯羹。大嘴烏鴉反應敏捷,瞬間起飛,眨眼降落,不管是什麼肉食獸,虎豹豺狼,猞猁靈貓,都對付不了這些黑色精靈,抓又抓不到,趕又趕不走,只好讓塞之客 分享食物。大嘴烏鴉體形有兩隻鵪鶉大,數量眾多,食量驚人,還有一個壞毛病,就是一面偷竊一面還要不停地鳴叫。烏鴉的叫聲刺耳難聽,猶如死神在咳嗽,任何 肉食獸都不喜歡聽烏鴉叫。群鴉聒噪,就像群魔亂舞,攪得獸心惶惶,嚴重影響食慾,肉食獸們往往受不了噪音的折磨,吃了一半就扔下食物離去,便宜了這些可惡 的黑鳥。

不僅僅人類把烏鴉視為不吉利的鳥,許多肉食獸也把烏鴉看成是討厭的災星。

紅桃心氣得狂吠一聲,率領母野狗們衝進鴉群。鴉群起飛,雪地湧動黑色波浪。紅桃心一看,真氣得要吐血,那大半隻野犛牛早已被刨出雪坑,所有的牛肉連同內臟,都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幾堆白森森的骸骨和一副很難嚼咽的皮囊。

野犬群在野犛牛的骸骨間翻尋,希望能找到一些鴉群遺留的碎肉,充飢餬口。這時,黑色的波浪又在低空翻捲著,洶湧降落到地面,這些貪婪的烏鴉,連最後一 點殘羹剩飯都不願放過。紅桃心帶頭,所有的母野狗都一起撲向鴉群,狺狺嗥叫,跳躥撲咬。企圖將討厭的烏鴉驅散。遺憾的是,它們的一切努力均屬徒勞。它們撲 到東邊,烏鴉飛到西邊;它們躥到西邊,烏鴉飛到東邊。累得賊死,卻連一根烏鴉毛都未咬到,只好偃旗息鼓,改變戰略戰術。五條母野犬聚攏在一堆最大的野犛牛 殘骸旁,不再理會身邊是不是有烏鴉在搗亂,全力以赴撿食肉屑碎骨,能吃到一點算一點,螞蚱也是肉,總比什麼也吃不到強。

可惱的是,烏鴉竟然非法剝奪它們撿食肉屑碎骨的權利。

一隻黑色翅膀上有兩道古銅色斑紋的老寒鴉,飛臨野犬群上空,灑下一串嘶啞難聽的嗚叫。就好像指揮官發出了戰鬥命令,所有的烏鴉騰地起飛,天空像蒙上一 塊巨大的黑幔,遮天蔽日,昏天黑地。鴉群飛臨野犬群頭頂,好像在舉辦“最難聽歌詠比賽”,每隻烏鴉都扯開喉嚨拚命喊叫,“呱呱呱,呀呀呀”,簡直就是噪音 大合唱。

人類害怕噪音,野獸也害怕噪音。母野狗們只覺得耳膜刺疼,頭腦發昏,腸胃痙攣,明明肚子早就餓癟了,食慾卻一點也沒有了。

有幾隻膽大的烏鴉,飛得極低,土黃色的嘴喙幾乎要觸碰到狗耳朵了,就像在惡作劇一樣,竭盡全力呱呀大叫一聲,震程狗心一陣悸顫。可惡的烏鴉飛得這麼 低,彷彿輕輕一跳狗牙就可將鴉頸咬斷,可真正將攻擊付諸實施,沒等狗腿跳躍起來,烏鴉一掠翅膀早就飛掉了,狗爪只能抓到烏鴉的影子,狗牙只能咬到一團空 氣。

除非是長著翅膀的天狗,否則根本就沒法列這些該死的烏鴉。

那條名叫灰肚皮的母野狗,大概被烏鴉的叫聲攪得神志有點不清了,竟在獨眼姨媽背上咬了一口,獨眼姨媽當然生,奮起反擊,兩條母野狗摟抱著在地上扭打。

烏煙瘴氣,一片混亂。

再待下去,要麼給烏鴉鬧得精神錯亂,要麼被烏鴉吵得狗耳失聰,反正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紅桃心哀嚎一聲,無可奈何地下達撤離指令。

哦,偷食野犛牛肉,你們吃下去是會拉肚子的!

“一號肉食倉庫”失竊,還有“二號肉食倉庫”呢。紅桃心領著野犬群,直奔領地西邊的喇叭鬥。前幾天宰殺的野馬,就儲藏在喇叭斗雪窩子裡。馬肉雖然沒牛 肉那麼好吃,但野狗食料粗放,並不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尤其在飢餓的時候,管它是牛肉馬肉貓肉鼠肉蛇肉螞蚱肉,只要是肉就行,只要能塞飽肚皮就阿彌陀佛 了。

從石梯澗到噶十幾里地,走到天黑,這才到達目的地。

這是冬天一個難得的晴夜,一輪橘黃色圓月,孤懸在半空,給大地灑下一層薄薄的銀光。月光與雪光互相映照,山巒樹林清晰可見,能見度很高。

憑著記憶,沒費多少周折,紅桃心就帶領母野狗們來到儲藏馬肉的山凹。雪地靜悄悄,野犬群開始刨雪。馬肉就在雪窩子裡,只要刨開表面那層浮雪,就應該能 見到凍得硬邦邦的野馬屍骸。奇怪的是,浮雪刨去,一直刨到浮雪下堅硬的冰層,別說馬肉了,連一塊馬骨頭也沒刨出來。

喜馬拉雅野犬,祖祖輩輩生活在高山雪域,為適應嚴酷的生存環境,進化出獨特的抗寒生理構造,進入冬天後體毛濃密,就像穿了一件保暖皮襖,連腳爪都覆蓋 一層長長的絨毛,就像穿了一雙防寒皮靴。但任何抗寒能力都是有限的,尤其是飢餓,胃囊裡沒有可消化的東西,抗寒的能力便大打折扣。所謂飢寒交迫,就是指這 種狀況。

腳爪長時間在冰雪中刨抓,浸泡在刺骨的寒冰中,都快凍得麻木了。好幾條母野狗冷得嗷嗷叫,輪流抬起四隻腳爪,放在鼻吻間,用鼻腔和嘴腔裡哈出來的熱 氣,來焐暖凍僵的四肢。“汪歐”,腳爪都快凍成冰棍了,怎麼還沒見到馬肉呀?“汪歐”,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冷死在雪坑裡,馬肉倉庫怕是要變成狗肉倉庫了 啊!

好幾條母野犬幽幽地吠,怨怨地訴。

莫非是記憶出了毛病,走錯方向找錯地方了?紅桃心再仔細嗅聞刨開的雪坑,雖然沒有整塊的馬肉,卻聞得到一股野馬濃重的血腥味,不少白雪還被馬血染成赭紅,冰屑間還夾雜著馬的碎骨與碎肉。記憶沒有任何偏差,這裡就是“二號肉食倉庫”的位置。

馬肉到哪裡去了?就算遭到其他肉食禽獸的盜食,也應該留下吃剩的骨頭和皮囊呀,在日曲卡雪山和尕瑪爾草原,不可能有吃馬不吐骨頭也不吐皮囊的超級巨獸。

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必須追索失竊的食物,必須對野犬群有個交代。

紅桃心在喇叭斗四周踏勘了一遍,終於找到了破案的線索。在左側雪地裡,有明顯的擦痕,還有梅花形腳印,向一座山岡延伸。不難判斷,是一隻或幾隻野獸, 拖拽著重物,從這兒去往那座山岡,所以雪地裡才會留下這麼清晰的擦痕。進一步用鼻子探究,雪地擦痕上,瀰散著淡淡的馬肉氣味。擦痕還挺新鮮,可以確定,馬 肉遭盜竊的時間不長,就是順著這條路線被搬運走的。梅花形腳印有點凌亂,氣味也很寡淡,一時難以判斷究竟是何種肉食獸在作祟。不管是何種野獸所為,都應當 追查到底,盜竊有罪,白虎岙野犬群有權捉賊捉贓,奪回那些被偷走的馬肉。

紅桃心帶領母野狗們,嗅聞著雪地上的擦痕,尋尋覓覓,跨進那座白雪覆蓋的山岡。

剛走到半山腰,便聽到“卡嚓卡嚓”的嚼咬聲。山野寂靜,嚼咬聲顯得非常刺耳。再走攏一些,黑黢黢的山岡上有好幾點綠瑩瑩的光,就像幾盞微型綠燈籠,在 崖壁間晃動。紅桃心又往前走了幾步,躲在幾塊怪石後面,看得更清楚了,山腰一棵枝丫虯髯的老松樹下,有一個大山洞,洞前有一塊大平台,一群雪豹正聚集在平 台上,埋頭啃食肉塊。

那是冰凍肉塊,豹牙與冰碴摩擦,所以才會發出“卡嚓卡嚓”的嚼咬聲。

紅桃心數了一下,共有六隻雪豹,兩隻老雪豹,四隻年輕雪豹,在平台上聚餐。每隻雪豹都用爪子攫抓住一大塊馬肉,只有那只野馬頭,大概是骨多肉少啃食不太方便吧,無“人”問津,被扔在平台邊緣。

它記得很清楚,當時獵獲這匹野馬,為了便於儲藏,白虎岙野犬群將吃掉了一塊,還剩下七塊,埋藏在喇叭斗雪坑裡。數量吻合,地點吻合,野馬頭也可以作證,眼前這群雪豹,就是盜竊白虎岙野犬群肉食倉庫的罪犯。

問題是,找到了失竊的食物,找到了行竊的罪犯,又能怎麼樣呢?

雪豹可不是好惹的。雪豹有高山霸主的美譽。日曲卡雪山一帶,有兩種最厲害的大型貓科動物,一是孟加拉虎,二是雪豹。孟加拉虎高大兇猛,雄踞大自然這根 食物鏈頂端,天下無敵,所向披靡,當然是最最厲害的,但孟加拉虎主要棲息地在毗鄰滇北高原的西藏察隅地區,偶爾翻越雪山埡口到日曲卡雪山來覓食,客串走 穴,來去匆匆,對白虎岙野犬群的威脅並不是很大。雪豹是日曲卡雪山的常住居民,體態雖然較老虎小,卻更機敏靈活,會爬樹善游泳,全身披掛銀白色長毛,飾有 灰褐色圈環狀斑紋,就像穿著迷彩服,在終年積雪的山麓極具隱蔽功能。雪豹和老虎比較,還有一個優勢,就是具備家庭合力。老虎是孤家寡人,無論雄虎還是雌 虎,除了發情期短暫相聚外,其餘時間都單身獨處;雪豹就不一樣了,雪豹是單偶制家庭婚姻,雄豹雌豹長相守長相伴,夫妻聯手共同覓食,一加一大於二,威力比 單個雪豹大多了。可以這麼說,在日曲卡雪山,野犬群的主要競爭對手,或者說主要天敵,就是雪豹了。

更讓紅桃心心裡發楚的是,面對的還不僅僅是雪豹夫妻,還有四隻即將長大、體格與成年雪豹不相上下的青年雪豹。加它在內,白虎岙野犬群出來狩獵的總共是 五條母野狗,對付夫妻豹尚且不能取勝,對付六隻雪豹,那更是毫無贏的可能了。雖然野犬群是物主,雪豹是盜賊,野犬群代表正義,雪豹代表非正義,但高山雪域 是個沒有法制的社會,奉行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沒有誰會在乎是正義還是非正義,也沒有誰會關心是真理在手還是歪理在手,一切都靠力量強弱來決定成敗榮 辱。野犬群數量不佔優勢,質量也不佔優勢,假如與這群雪豹發生衝突,只能是以卵擊石飛蛾撲火。

要想奪回食物,根本辦不到。紅桃心扭頭望望散落在身邊的母野狗,個個耷拉著腦袋,夾縮著尾巴,一副垂頭喪氣模樣。顯然,它們也掂量出力量對比太懸殊, 曉得是無法將野馬肉奪回來了。趁這群雪豹還沒有發現它們,趕緊溜吧,免得馬肉沒吃到反惹出血光之災來,紅桃心想,雪豹的食譜很廣,只要有機會雪豹是不會拒 絕品嚐野狗肉的啊。可它又很不甘心就這麼悄悄撤走,看著盜賊大口嚼咬本應屬於自己的美味佳餚,不僅肚子餓得越來越難受,在心理上也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沉重打 擊,有一種被侮辱被損害而又不敢反抗甚至不敢聲張的卑屈感。它的眼光再次偷窺平台上的雪豹,個個都扒住一大塊馬肉,專心致志撕啃,根本沒發現附近有野犬群 出現。

它的眼光跳到那只野馬頭上,野馬頭被扔棄在平台邊緣,離六隻圍在一起聚餐的雪豹有一段距離。它心裡突然產生這麼個念頭:把野馬頭奪回來!其他六大塊馬 肉,都已在雪豹的爪牙下,是不可能奪回來的,但那只野馬頭卻是有可能失而復得的。首先,對已經在享用豐盛馬肉大餐的雪豹們來說,野馬頭骨多肉少屬於嚼之無 味棄之可惜的食物,即使丟失,雪豹們大概也不會太在意的。第二,野馬頭離那群雪豹約二十多米,擱置在平台邊緣,與野犬群此刻所躲藏的幾塊怪石曲線貫通,那 幾塊怪石又一定程度遮擋了雪豹們的視線,便於母野狗們隱蔽自己接近目標。第三,可先將野馬頭從平台邊緣推下山崖去,然後野犬群撒腿逃命,估計這群雪豹不會 摸黑跑老遠的路到山下去撿回野馬頭,過幾個鐘頭,等一切都平靜下來,野犬群就可繞道去取回野馬頭。當然,豹口奪食,風險肯定是有的,但紅桃心思前想後,覺 得有必要冒這麼一次險。

整個白虎岙野犬群已經三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已接近耐餓的生理極限,成年母野狗也許還可以支撐一兩天,但再找不到食物的話,未成年的幼犬恐怕就危險 了。野馬頭雖然沒多少肉,但不管怎麼說,去皮剔骨,總還能撕啃出些馬肉來供母野狗們充飢,這是名副其實的救命糧,再難也要設弄到手,這樣才能解燃眉之急。

能從盜賊口中奪回野馬頭,也算是出了半口惡氣,讓心情變得好一些。

事不宜遲,即刻付諸行動。紅桃心搖動尾巴向族群發出無聲的指令,母野狗們藉著幾塊怪石的掩護,魚貫而行,很快來到野馬頭旁。正如紅桃心所料,雪豹們沉 浸在大快朵頤的享樂中,到這個時候為止,仍還蒙在鼓裡。五條母野狗一字兒排開,有的叼馬耳,有的咬馬嘴,有的銜馬頸,使勁往平台邊緣拉拽。野馬頭擱置的位 置,其實就在平台邊緣,只要再往前拉拽一米的距離,野馬頭就會從平台掉落山崖,也就大功告成了。

冰凍野馬頭比想像的要沉重,也許是馬頭上的冰與地面上的冰凝結在一塊了,增加了摩擦係數,五條母野狗使出吃奶的勁拉拽,也無法移動野馬頭。母野狗們只 有爬到野馬頭上,犬牙咬緊內側的馬鬃,狗爪踢蹬外側的地面,憑借身體的重量以增強拉拽的力量。“崩”,野馬頭與地面凝結在一塊兒的冰帶斷裂了,野馬頭突然 滾動起來,把五條母野狗都掀翻在地,還壓住了獨眼姨媽的尾巴,出於一種本能的反應,獨眼姨媽“歐”地驚叫起來。

異常響動在靜謐的夜、在空曠的山野,顯得格外刺耳。

六隻雪豹剎那間停止啃食,齊刷刷抬起頭來張望。雖然有怪石的遮擋,但遮擋得並不嚴密,不可能看不見平台邊緣野狗的身影。兩隻成年雪豹從喉嚨深處發出低吼,倏地跳起來,弓背豎尾,驚疑的眼光投向野犬群。

對雪豹來說,這是衝鋒的號角,攻擊的前奏。

這時,野馬頭離平台的邊緣線只有二三十厘米遠了,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把野馬頭從平台掀下山崖去。紅桃心捨不得放棄這即將到手的食物,“汪汪”嚎著,喝令母野狗們不准逃竄,堅守崗位,有的用嘴叼,有的用爪推,有的用額頂,繼續搬運野馬頭。

沉重的野馬頭,一寸一寸往前挪動。終於,份量較輕的馬脖頸已伸出平台,份量較重的馬腦袋也已被推搡到邊緣線,最多還需要五六秒鐘時間,野頭就會“轟隆”一聲從平台上消失。分秒必爭,現在對白虎岙野犬群來說,時間就是生命。

就在這節骨眼上,兩隻成年雪豹已從最初的驚訝疑惑中回過神來,“歐歐”咆哮著,飛快朝野犬群撲過來。雪豹是有名的短跑高手,奔跑速度極快,最高時速可 達六十公里。本來彼此的距離就不遠,一眨眼的工夫,兩隻成年雪豹就已衝進野犬群,豹爪拍擊,豹牙噬咬,殺氣騰騰。另四隻年輕雪豹,也組成第二梯隊,風風火 火壓了過來。

野狗不是雪豹的對手,就像人類拳壇上輕量級拳擊手無法與重量級拳擊手抗衡一樣,野狗也無法與雪豹搏殺。野狗撕雪豹一爪,最多撕掉一綹豹毛,雪豹撕野狗 一爪,至少皮開肉綻;野狗咬雪豹一口,最多在豹皮上留下一排帶血的齒痕,雪豹咬野狗一口,至少筋斷骨裂。野狗在雪豹面前,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夾著尾巴逃 跑。

紅桃心一面奔逃,一面回頭張望,仍不願放過最後一絲幻想。哦,來陣猛烈的山風,像吹落樹葉一樣吹落野馬頭;哦,山頂掉下塊小石頭來,正好砸在長長的馬脖頸上,打破這讓狗心揪緊的平衡。老天爺發發慈悲,可憐可憐飢寒交迫的野犬群吧!

現實是無情的,幻想終究要破滅。兩隻成年雪豹驅散了野犬群,很快就發現擱置在平台邊緣搖搖欲墜的野馬頭。其一只成年雪豹縱身一躍,用兩隻前爪緊緊按住 野馬頭,天平失衡,野馬頭停止了晃蕩,另一隻雪豹咬住野馬耳朵,用力拉扯,刷刷兩下,就把野馬頭重新搬回到平台上來了。

一瞬間,努力付諸流水,希望化為泡影。

紅桃心一面奔逃一面扭頭窺探,當然會影響奔跑速度,也分散了注意力。跑著跑著,突然它聽到後側有濁重的喘息聲,糟糕,一隻年輕雪豹已經追到它屁股後面 來了。它立即擺尾扭腰,來了個九十度急轉彎,想以此擺脫年輕雪豹的追逐。年輕雪豹缺乏經驗,果然順著慣性衝到前畏然順著慣性衝到前面去了,它與年輕雪豹的 距離一下子拉大了許多,危險被遠遠甩到後頭去了。但就在它急轉彎時,它感覺到自己的屁股像被馬蜂的尾針蜇了一下,一陣刺痛。當時情形危急,只顧逃命,無暇 顧及屁股上的刺痛到底是怎麼回事。

下陡崖,穿樹林,鑽山溝,總算逃出雪豹領地,逃過了血腥的災難。

豹口餘生的母野狗們在一條冰封的小河溝彙集,謝天謝地,五條母野狗都還健在,也沒有誰缺胳膊少腿或斷尾巴的。但個個筋疲力盡,神情沮喪,像一群瘟狗。 夜已經很深了,野狗是晝行夜伏動物,習慣白天狩獵,無法像一些夜行性動物那樣在黑夜捕捉獵物,今夜只能又枕著飢餓入睡了。

母野狗們耷拉著腦袋,頂著凜冽的寒風,抖抖索索在雪地行走,回白虎岙去。

這時,紅桃心感覺到屁股極不舒服,每走一步都會疼痛。它突然想拉屎了,剛要用力排泄,那**火燒火燎,疼得它忍不住呻吟起來,好不容易將一坨狗屎掙出 來,感覺不像是在拉屎而是像在拉碎玻璃,割皮剜肉般痛,控制不住地發出慘嚎聲。屁股是個死角,對野狗來說,身體再怎麼彎曲,狗向眼也看不到狗**。它仰臥 在地,腦袋鑽到下腹部,嗅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雖然無法查看傷勢,但憑經驗可以推斷,剛才在它急轉彎逃命時,那只年輕雪豹用爪子抓破了它的**。

傷得不算重,對行走奔跑影響不算大,但受傷的部位很尷尬,隱秘而微妙,難以啟齒,且有含羞忍辱之感,又在大小便必經的通道,細菌密集區,極容易反覆感染,起碼個把月才能痊癒,在這段時間裡,每一次排便都會像是經受一次刑罰。

還算好,是被年輕雪豹抓傷,年輕雪豹爪子稚嫩,被抓了一爪也只是輕度掛綵而已,雖造成排泄困難,但不至於會危及生命;要是換成成年雪豹的話,成年雪豹爪子老辣,同樣部位被成年雪豹抓一爪,**連著大腸,說不定狗腸子也會被抓出來的啊。

短命雪豹,什麼部位不能抓,偏要抓**,肯定是個心地特別齷齪的傢伙,說不定是變態狂,患有嚴重窺陰癖,不得好死!紅桃心在心裡詛咒著。

詛咒和謾罵,屬於保持心理平衡的另類形式,出出氣而已,而且是假性的出出氣,絲毫也改變不了既成事實。

回到白虎岙,已是月落樹梢的下半夜了。紅桃心帶著母野狗們剛跨進大本營的門戶--那塊白虎狀巨石,白桃花就急切地吠叫著,從山腰蚯蚓狀巖縫躥出來,飛 快跑下山,攔住疲憊不堪的母野狗們。它忽而雙目圓睜,尾巴棍子似的平舉,凶相畢露躍躍欲撲;忽而慈眉善目,尾巴柳條似的輕搖曼舞,和顏悅色柔聲叫喚。紅桃 心明白,白桃花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硬的不行就來軟的,是在用威逼利誘兩種手段,向母野狗們索討食物。

紅桃心理解妹妹白桃花的處境,守著一窩嗷嗷待哺的幼犬,卻沒有東西餵它們,做母親的心裡肯定很不好受。可以想像,白桃花盼星星盼月亮,從上午盼到中 午,從中午盼到下午,從下午盼到黃昏,從黃昏盼到夜晚,翹首盼望外出狩獵的母野狗們能滿載而歸帶回讓幼犬免受饑寒之苦的食物。望穿雙眼,苦苦等待,好不容 易等到外出覓食的母野狗們回來了,當然會心急如焚地從巢穴跑下來索討食物。

--一無所獲,空手而歸!

--我們自己都快要餓死了,哪有東西送給你吃呀!

母野狗們東躲西藏,避開白桃花的糾纏。白桃花狐疑的眼光審視母野狗們的肚子,連續低聲咆哮,好像在說:你們騙我,你們肯定已經吃過東西了,你們是天下第一小氣鬼,你們捨不得把肉糜肉塊吐出來餵我的小寶貝!

母野狗們委屈地“汪汪”嚎著,從白桃花身邊溜過去。

突然,白桃花猛地撲躥上來,把獨眼姨媽仰面撲翻在地,嘴吻抵住嘴吻,觸碰、撞擊、摩挲、舔吮、啃吸,就像至愛的情侶在瘋狂地深度接吻。白桃花不是同性 戀,獨眼姨媽也不是性倒錯患者。白桃花這麼做,其實是在模仿幼犬的乞食動作,用強制手段刺激獨眼姨媽的反哺意識,希望獨眼姨媽能吐出肉糜或肉塊來,好叼回 蚯蚓狀巖縫去餵它的小寶貝。

獨眼姨媽張嘴做嘔吐狀,可乾咳了幾聲,除唾沫外,什麼也沒吐出來。

本來嘛,肚子裡空空如也,怎能反哺出東西來?

野狗社會沒有魔術師,誰也不會變魔術,憑空變出一頓豐盛的晚餐。

白桃花氣急敗壞,在獨眼姨媽嘴吻上咬了一口。吐不出肉來,就讓你放點血。獨眼姨媽嘴唇被咬破了,厲聲嚎叫,拚命踢蹬扭打,從白桃花身體底下掙脫出來。白桃花又要去撲灰肚皮,灰肚皮嗥叫逃竄。

另幾條母野狗害怕白桃花對它們使用暴力逼討食物,狗毛恣張,齜牙咧嘴,如臨大敵般狂吠亂叫。

--如此窮凶極惡地索討食物,鬧得犬心惶惶,也太過分了吧!

紅桃心跑到白桃花面前,制止這種蠻不講理的行為。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首領,它有權維護族群的秩序。“汪歐”,它威嚴地長吠一聲,喝令白桃花停止胡鬧。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哪只母野狗的肚皮不像被踩癟的豬尿脬?個個都餓得肚皮貼到脊樑骨,誰有東西反哺給你呀?難道你要它們把自己的狗心狗肺狗肚腸吐出來餵你的幼犬嗎?債主逼債都沒有像你這麼凶暴的啊!

也許是急紅了眼,也許是氣昏了頭,白桃花竟然朝紅桃心撲躥上來,撮起嘴吻要來刺激紅桃心的反哺意識。紅桃心忍無可忍,鉤起腦袋,用額頭照準對方的臉, 狠狠撞過去。“咚”的一聲,額頭正好撞在白桃花的鼻樑上。狗頭堅硬,狗鼻脆弱,鼻樑是狗身上的薄弱環節,輕輕一撞酸痛難忍,重重一撞眼冒金星。白桃花哀嚎 著在地上打滾。

再胡攪蠻纏,咬掉你的鼻子,讓你做一條醜八怪無鼻狗!

數秒鐘後,白桃花重新站立起來,雖然鼻樑被撞,撞得七葷八素,卻並沒有夾緊尾巴跑回蚯蚓狀巖縫去,而是擺開一副搏殺的架勢,衝著紅桃心濫吠窮叫,好似潑婦罵山門:

--你是最低能、最窩囊、最沒有本事、最不稱職的首領,你讓臣民餓肚子,過窮困潦倒的日子,你還有什麼臉活在這個世界上呀!狗界要是有選舉最差首領活 動的話,你百分之一百名列第一。你不能為大家謀福利,你沒有能耐讓大家混飽肚皮,那就乾脆自動下台,別佔著茅坑不拉屎。我要是你的話,要麼跳下懸崖摔死, 要麼扎進雪坑悶死,以謝天下!

兩個肉食倉庫相繼被盜,**又被豹爪抓傷,紅桃心本來心裡就憋著一肚子火,此時更是火上澆油,狗肺都快要氣炸了。它覺得,白虎岙野犬群之所以鬧饑荒, 之所以陷入困境,妹妹白桃花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要不是白桃花觸犯禁忌,生下一大窩幼犬,何至於會有這麼大的食物壓力。如果是處在正常的生活秩序下,族 群只撫養它所生的七隻幼犬,野犬群每天外出狩獵,只需要留一隻母野狗在家照看,白虎岙野犬有七隻成年母野狗,減去一隻看家狗,應該有六隻母野狗參加打獵, 可現在,白桃花也留在蚯蚓狀巖縫照看它的幼犬,看家狗由一隻增加到獵狗卻由六隻減少到了五隻,這也是食物不足的重要原因。紅桃心想起一個細節,剛才在雪豹 盤踞的平台搬運野馬頭時,只差最後一把力,野馬頭就會從平台墜落山崖,功虧一簣,令狗嗟歎,假如當時不是五條母野狗,而是六條母野狗拉拽野馬頭,多一條母 野狗就多一份力量,那只野馬頭百分之百就從平台掉落山崖去了,也就不會有眼前這場饑荒,也就不會有這個飢寒交迫的夜晚。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掃帚星加喪門星,你是雙料災星,你才是製造生存障礙的罪魁禍首,你還好意思指責我,寡廉鮮恥到了極點!

紅桃心也用同樣激烈的嗥叫聲回敬白桃花。

姐妹倆劍拔弩張,誰也不肯示弱,一場惡戰一觸即發。

這時候,老母狗綠祖母從葫蘆形溶洞奔出來,擠在姐妹倆中間,用身體做擋火牆,隔斷雙方的接觸。白桃花用爪撕扯,爪落在綠祖母背上,綠祖母紋絲不動;紅桃心用牙啃咬,牙咬在綠祖母身上,綠祖母沒有躲閃。

綠祖母昏花的老眼裡蓄滿苦澀,凝望黑漆漆的天,身體有節律地猖痙攣,胸腔發出“嘎兒嘎兒”的悶沉聲響。野狗不會流淚,世界上只有人和海脈傷心時會流 淚,野狗遇到痛徹心肺的傷心事,就會身體一陣陣蔓胸腔“嘎兒嘎兒”悶響,這是狗式哭泣,表明一顆痛苦的狗心在流淚也在泣血。

姐妹爭鬥,有害無益,只能使面臨困境的白虎岙野犬群雪上加霜啊。

紅桃心難過地垂下頭,後退了一步,算是願意停止姐妹問這種無謂的爭吵。唉,窩裡鬥只能是白白消耗寶貴的體力,是絕不會鬥出讓野犬群果腹的食物來的啊。 白桃花也收斂起躍躍欲撲的攻擊姿勢,蹲坐在地上,發出傷感的吠叫。唉,窮凶極惡,窮得餓肚子,窮的沒飯吃,心腸就會變得冷毒,性情就會變得古怪而兇惡。

這時,山腳葫蘆形溶洞裡,傳來幼犬“歐呀歐呀”的呼叫聲,山腰蚯蚓狀巖縫裡,也傳來幼犬“咿呀咿呀”的叫喚聲。顯然,兩窩幼犬又冷又餓,在尋求成年犬的庇護。

紅桃心和白桃花互相對視了一下,幾乎同時跳躍起來,身朝各自的巢穴奔去。爭吵結束,其他母野狗也紛紛回梨睡覺去了。

這天夜裡,紅桃心所生的七條幼犬,大概是餓極了的緣,怎麼哄也不肯睡覺,在它身上拱來拱去,“歐呀歐呀”沒完沒了地發出乞食的叫聲,鬧得它一夜沒睡好覺。

白桃花的巢穴裡,也上演著相同的情景。

《野犬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