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分裂與死亡

白虎岙野犬群分裂成兩伙,一夥是以紅桃心為核心,有綠祖母、繁星、荒火和紫杜鵑四條母野狗幫襯,另一夥是以白桃花為核心,有獨眼姨媽和灰肚皮兩條母野狗跟隨。

人類社會有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的說法,野犬社會也同樣遵循這條規律。狗群有了兩個核心,摩擦不斷,內耗增加,狗心渙散,日子過得越來越窘迫。

外出狩獵,本來在紅桃心的統一指揮下,上下齊心協力,是有可能將發現的獵物捕殺的。可現在,就算得到了獵物的線索,紅桃心率領身邊的四條母野狗去追 攆,而白桃花小集團卻會覺得這場打獵成功的幾率太小,消極怠工不予配合。反過來也一樣,白桃花看見了獵物的蹤影,率領獨眼姨媽和灰肚皮去追殺,但紅桃心卻 認為是望風撲影希望太渺茫,不願積極參與。各敲各的鑼,各吹各的號,力量互相抵消,好幾次狩獵機會就這樣白白消失了。

雖然分裂已成事實,但彼此義不能完全脫離接觸。喜馬拉雅野犬單個力量有限,通常需要六隻以上成年犬緊密配合,才能捕獲到青羊、馬鹿、野豬之類大型獵 物。尤其是在冬天,雪地追攆,沒有一定數量的母野狗,是很難組織起有效圍殲的。這就意味著,兩伙野犬還必須糾集在一起,互相依賴,互相幫襯,才能生存下 去。

這非常彆扭,非常難受,卻又無可奈何。

老天爺似乎也來趁機作祟,自進入臘月,便刮起了暴風雪,北風呼嘯,鵝毛大雪鋪天蓋地,氣溫驟降,連山上的石頭都凍裂了,夜晚發出“喀喇喀喇”可怕的炸 裂聲。暴風雪時續時停,一連下了半個多月。真應了人類的兩句詩:“屋漏恰逢連夜雨,船破偏遇頂頭風。”白虎岙野犬群本來就在鬧不團結,又碰到如此惡劣的天 氣,食物異常緊缺,吃了上頓愁下頓,兩三天才能弄到一點吃的東西,日子差不多就在死亡邊緣掙扎了。

最讓紅桃心揪心的,是膝下六條幼犬。屈指算來,這窩幼犬已經出生足足四個月了,按以往的經驗,四月齡的幼犬,進入快速發育期,體形應差不多有成年犬三 分之二大,體毛濃密鮮亮,活潑好動淘氣,成天打鬧遊戲,並已能跟上成年犬的奔跑速度,理應吵鬧著要跟隨成年犬外出狩獵,熟悉領地環境。當成年犬圍殲獵物 時,它們蹲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觀摩學習成年犬的打獵過程,積累寶貴的生存經驗。兩個月後,也就是滿半歲齡時,柳樹抽芽迎春花開放,它們就應開始跟在成年 犬屁股後面參與打獵,或在旁邊喊助威,或在獵物身旁打冷拳咬冷口,進行狩獵實習。這是幼犬發育成長的時間表。可它膝下的六條幼犬,雖已滿四個月,卻只有成 年犬二分之一大,體毛灰撲撲缺乏光澤,邋邋遢遢像群小叫花子,神情呆板麻木,除了餵食時互相擠撞傾軋外,很少見它們打鬧遊戲。也從不吵鬧著要求跟隨成年犬 外出打獵,對外面的世界缺乏好奇心,也沒有這個年齡理應具備的探索精神,成天蜷縮在葫蘆形溶洞最裡面的石旮旯裡,互相擠成一團,不吵不鬧不叫。個個瘦得三 根筋挑著一個頭,活像一窩見不得陽光的地老鼠。發育嚴重滯後,已遠遠落後於成長時間表。

紅桃心明白,之所以如此,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食物嚴重不足。生命就像一隻火爐,缺乏燃料,火焰不可能燒旺。沒有食物就沒有熱量,沒有熱量就沒有活 力。望著六隻有氣無力的幼犬,作為母親,紅桃心痛苦得心如刀絞。它是條生活經驗豐富的母野狗,它曉得事情的嚴重性。倘若再不能提供豐盛的食物,任由幼犬們 繼續飢寒交迫,後果將不堪設想。快速發育期營養跟不上,錯過了最佳生長時機,它們的體格就會定型,永遠瘦弱矮小,這輩子再也不可能變得高大威猛了。

更讓它擔憂的是,食物嚴重不足不僅會影響幼犬的身體發育,還會阻礙精神發育,瘦弱的身體會讓它們變得自卑,自慚形穢,身體萎縮而導致精神委瑣。對動物 來說,身體瘦會引發自卑情結,這是一個規律。發育滯後還會造成另一個大麻煩是,按照物種的習性,母野狗們幫首領反哺餵養幼犬,是有時間限度的,喂到幼犬滿 半歲時,就會自動停止這種反哺行為。在正常的生長時間表上,幼犬滿半歲齡,已經處於狩獵實習期,會自己趴在倒斃的獵物身上撕扯啃食了。這是物種的生理特 性,再有權威的首領,也休想在幼犬滿半歲後,再讓母野狗們反哺餵食。換句話說,到幼犬半歲齡後,就必須要自己覓食了。照目前情景推測,它的六個寶貝滿半歲 齡後,恐怕很難在哄搶中爭到食物。現在它們還不能跟著成年野犬外出觀摩打獵,落後於生長時間表上的學習階段,而學習的年齡拖得越晚,學習的成效也就越差。 可以這樣斷言,如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改變目前這種饑荒狀態,這幼功犬即使僥倖能存活下來,也都成了生理和心理都有缺陷的低能兒,就算勉強能活過這個冬天, 也活不長久的,很快會被嚴酷的生活淘汰掉。對野犬這樣的動物來說,只能服從弱肉強食、汰劣留良的叢林法則。強者才有生存權,才有輝煌的前途;弱者者會被剝 奪生存權,只能走向死亡。

紅桃心當然不希望自己生的幼犬變成一窩孱弱的廢物。它憂心如焚,可又想不出擺脫窘境的好辦法來。唉,它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允許白桃花在族群內生下幼犬。就是為白布桃花生下了八隻不該出生的幼犬,才使得它所生的幼犬陷入深深的困境。

因果關係非常明確,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白桃花的日子當然也不好過。這天傍晚,肆虐的暴風雪似乎有停歇的徵兆,風刮得柔和,雪也下得小了,紅桃心蹲在溶洞口,眺望著風雲變幻的天空,思量著明 早該往何處覓食。就在這時,白桃花從對面山坡那條蚯蚓狀巖縫鑽出來,雖然天色有點昏暗,但它還是看得很清楚,白桃花嘴裡叼著一樣東西。仔細再看,哦,原來 是一隻黃毛小狗崽!雪還在紛紛揚揚下,天氣這般寒冷,做母親的不可能把僅兩個月大的幼崽叼到巢穴外來玩耍的,只有一種解釋,白桃花叼著的是一隻已經斷氣的 狗崽。它瞪大眼睛繼續偵察,那隻小狗崽在白桃花嘴下晃蕩,小腦袋軟耷耷垂吊下來,判斷得很準確,果真是只死狗崽。白桃花鑽出蚯蚓狀巖縫後,看看天,看看 地,茫然四顧,狗眼亮晶晶泛著淚光,隨後朝山頂攀登。白桃花走得很慢,四條狗腿像灌了鉛,滯重而艱難。哦,你也嘗到了失子的痛苦。紅桃心有一絲幸災樂禍。 白桃花所生的狗崽死去一隻,意味著族群內幼犬總量減少一隻,食物的壓力就減輕一分,當然也就意味著它所生的幼犬生存希望增加了一分。這是一道並不難算的數 學題。不不,它不該這麼想,不該這麼歹毒的。不管怎麼說,它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姐妹,血緣親情,打斷骨頭連著筋,它不該把親妹妹的喪事看做是自己的喜事。

一方面,它為族群食物壓力減少了一分而感到竊喜;另一方面,它又為妹妹痛失愛子而感到悲哀。它的心裡其實是很矛盾的。

白桃花登上了山頂,站在懸崖邊,狗嘴鬆開,將已死狗崽拋下深淵。山背後傳來物體墜落的聲響。白桃花仍佇立在崖邊,一動不動像尊雕像。飄灑的雪花鋪在白 桃花背上,灰狗變成了白狗,瘦狗變成了胖狗。靜穆了約幾分鐘,白桃花突然抬起頭,朝著對面白雪皚皚的日曲卡山峰“汪汪”嗥叫,背上的積雪進濺開來,像綻開 了一朵雪絨花,白桃花的聲音嘶啞慘烈,讓狗聽得毛骨悚然。

假如你不去偷情產下那窩不該出生的孽債,也就不會有今天喪子的悲痛了,你埋怨誰呀,你首先應該責備你自己。

白桃花在山頂哀嚎一陣,夜色漸濃,踉踉蹌蹌下山,回蚯蚓狀巖縫去了。

約過了一個多小時,紅桃心趴在葫蘆形溶洞口,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了,狗眼欲閉未閉時,感覺對面山腰蚯蚓狀巖縫又閃出一道黑影。它心頭打了個激靈,頓時清 醒過來,舉目望去,雖已是夜晚了,但在雪光與星光映照下,能見度不算太低。它看見,又是白桃花鑽了出來,仍是嘴裡叼著一個黑糊糊的東西,疲憊不堪地往山頂 攀登。不用說,肯定是又一隻小狗崽不幸夭折命喪黃泉了。

白桃花重複了傍晚那套狗式葬禮,也同樣朝天發出一串淒涼的哀悼聲。

狗崽接連死亡,做母親的一顆心肯定在滴血。紅桃心想,死神也光顧得太勤了些,忍不住深深歎息,動了惻隱之心。畢竟是親姐妹,雖然彼此存有疙瘩,但它還 是為白桃花災禍不斷而難過。唉,萬惡餓為首,都是讓饑荒給害的。毫無疑問,白桃花兩隻狗崽相繼死亡的原因,肯定是因為飢餓。隆冬季節,不會有什麼傳染病, 也不會流行瘟疫,這個時候發生死亡,唯一的可能就是被饑寒奪走生命。

對野生動物來說,饑饉是最猙獰的死神。

這時,白桃花完成簡短的哀悼儀式,從山頂返回山腰蚯蚓狀巖縫。也許是覺得直上直下坡太陡路太難走,也許是想在雪地裡多走幾步以消解太多的哀傷,白桃花繞了個小彎,順著緩坡走下來,這條路線,剛好要經過葫蘆形溶洞前。

狗爪踩在積雪上,發出嚓嚓有節奏的聲響。不一會兒,白桃花的身影出現在葫蘆形溶洞前那塊平坦的雪地。紅桃心仍躺臥在溶洞口,默默注視著白桃花的身影, 感情很複雜,不知道應該為族群食物壓力又減輕一分而欣慰,還是應該為妹妹連遭苦難而傷感。或許@,這兩種感情同時存在,欣慰與傷感本來是水火不相容的,卻 奇怪地同時出現了。

白桃花在距離七八米遠的地方穿過葫蘆形溶洞口,眼瞅著就要轉身回蚯蚓狀巖縫去了,突然,白桃花倏地扭轉頭頸,朝葫蘆形溶洞裡張望。在不經意中,姐妹野犬四目相對。

紅桃心發現,白桃花眼睛泛動著綠光,比野貓的眼睛還亮,比冰雪還要寒冷,比刀子還要鋒利,蓄滿仇恨,蓄滿怨恚,就像馬蜂刺毒蛇牙蠍子嘴,具有強大的殺傷力。它的心忍不住抽搐,一連打了好幾個冷噤,它無法與如此歹毒的目光對視,趕緊把眼光避開了。

白桃花在黑暗中盯著它看了足足有兩分鐘,這才一甩尾巴小跑著離開了。

紅桃心再也無法入睡。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出現白桃花那兩道毒焰般的目光。它曉得,眼睛是心靈的門窗,心靈有一池毒水,目光才會毒汁四濺。毫無疑問, 白桃花把兩隻狗崽死亡的原因,歸咎到它身上了,把它視為禍之根,災之死神的導盲狗。白桃花並非庸常之輩,肯定頭腦中也有“數”的概念,肯定也會計算這麼一 道算術題,族群中需要養育的幼犬過多,所以才導致饑荒,使活蹦亂跳的幼犬變成僵硬的餓殍,假如將幼犬的總數減少一些,其他幼犬生存的概率就要大一些。白桃 花當然不會想要減去親生小狗崽的數量,絕對是想著要減去它紅桃心所生的幼犬的數量。它現在才明白,白桃花在山頂拋卻已死的狗崽舉行完狗式葬禮後,為何沒有 原路返回,而要繞個彎從緩坡下山,並非是嫌原路上直下坡太陡路太難走,也不是為了在雪地多走幾步以消解心中太多的哀傷,而是另有所圖。不能排除有這種可 能,白桃花是故意要摸黑來到葫蘆形溶洞,窺探虛實。要是它睡著了,有機可乘的話,誰也不敢保證白桃花就不會摸進洞來,對它所生的六隻幼犬採取行動……假如 它所生的六隻幼犬不存在了,族群的幼犬總量就減少一半,白桃花所生小狗崽的存活可能就提高了一倍。

幸虧它醒著,那惡毒的計謀才未能付諸實施。

紅桃心覺得自己傻透了,還在為白桃花連喪兩崽而給予同情憐憫。它完全沒必要動側隱之心,假如這個時候連喪兩崽的不是白桃花,而是它紅桃心,彼此交換一 下位置的話,白桃花恐怕在睡夢中都會笑出聲來。爭奪生存權,那是你死我活的矛盾,在這個問題上表現仁慈,不僅虛偽,還有害無益。

哦,連喪兩崽,那是老天有眼,在懲罰觸犯禁忌的狗!它沒有加害白桃花所生的小狗崽,那是自然死亡,它問心無愧。一個時辰就連續死了兩隻小狗崽,速度還 是蠻快的,頻率還是蠻高的,照這樣的速度減員,等不到天亮,蚯蚓狀巖縫那窩小狗崽就通通從這個世界消失了。本來就是不該出生的狗崽,不過是恢復正常的生活 秩序罷了。紅桃心反正也睡不著,躺臥在葫蘆形溶洞口,瞪大眼睛密切注視著對面山腰那條蚯蚓狀巖縫。又一個時辰過去了,不見白桃花叼著斷氣的小狗崽出來;啟 明星升起來了,蚯蚓狀巖縫仍不見有後續動靜;金雞報曉,東邊的天空出現一道玫瑰紅朝霞,蚯蚓狀巖縫再沒發生小狗崽倒斃事件。

期待落空了,紅桃心免不了感到有點遺憾。

《野犬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