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與獵狗的生死衝突

啟明星漸漸隱沒在金黃色的曙光帶中,天很快就要亮了。

紅桃心動作輕柔地推開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幼犬,站了起來,悄悄溜出棲居的葫蘆形溶洞,踏著清晨的寒霜,來到對面山腰蚯蚓狀巖縫,躲在側面一個雪坑裡,靜靜地等待。

過好幾天的思考和盤算,紅桃心下了最後的決心,動用首領的權威與族群的法律,咬殺白桃花非法所生的六隻幼犬,恢復白虎岙野犬群正常的生活秩序。

漫長的冬天才過去一半,肆虐的暴風雪仍席捲日曲卡山麓。嚴寒趕走了許多草食動物,食物嚴重匱乏,白虎岙野犬群日子過得越來越窘迫,吃了上頓愁下頓,生活舉步維艱。

又連續兩天斷炊了,白虎岙野犬群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中。

紅桃心所生的六隻幼犬,前段時間已跟隨族群外出狩獵了,可因為連續兩天吃不到東西,生命衰微,無力在雪山跋涉,只好待在溶洞裡,以減少體力與熱量的支出。

苟延殘喘,如是也。

望著餓得有氣無力的幼犬,紅桃心心如刀絞。它曉得,幼犬長到這個歲數,對野犬來說,進入生命的花季,是學習狩獵的黃金年齡段。要是這個時候不讓它們在 狩獵場上多觀摩多實踐多鍛煉,錯過了最佳學習時機,覓食能力就會大打折扣,不說變成弱智,起碼也是低能兒。即使僥倖能長大,也絕無可能飛黃騰達,只能一輩 子窮困潦倒,也不可能活得長久,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嚴酷的大自然淘汰掉。

必須想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讓它膝下的六隻幼犬重新煥發生命的活力,跟隨族群馳騁狩獵場,完成因飢餓而被迫斷的學業。

從根本上說,是因為白桃花非法生養了一窩計劃外幼犬,擠佔了有限的食物資源,也分散了族群裡母野狗的關懷和愛護,所以才使得它紅桃心所生的幼犬陷入饑 寒交迫的困境。從邏輯上說,只要白桃花所生的非法幼犬不存在了,不利因素消除了,它紅桃心所生的合法幼犬就自然而然會從水深火熱的困境中解脫出來。

紅桃心心裡湧起一股殺戮的衝動。它覺得,它與白桃花之間的姐妹親情早已蕩然無存,彼此都把對方看做是妨礙自己生存的死敵。既然如此,它還有必要顧念姐 妹之情而手下留情嗎?姐妹倆貌合神離,各懷鬼胎。生存競爭,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沒必要講客氣。它相信,假如它與白桃花角色互換,白桃花恐怕早就採取斷然 措施了。明擺著的,同時撫養兩窩幼犬,超出了白虎岙野犬群的承受能力。要麼二減一等於一,淘汰一窩幼犬,保全一窩幼犬,使幼犬數量與族群撫養能力達到平 衡;要麼二減二等於零,想要保全兩窩幼犬的結果,是兩窩幼犬全部死掉。它當然願意二減一等於一,而不願意二減二等於零。為兒女掃清生存障礙,是做母親義不 容辭的職責。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當家犬,它有這個責任也有這個權力將非法幼犬處死。從道義上講,在喜馬拉雅野犬社會,凡非法偷生的幼犬,無一例外都要被處 死,這是不可更改的規矩;從情理上講,是白桃花先要下毒手殘害它所生的幼犬,它無非是以其狗之道還治其狗之身而已。它要處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窩幼犬,可說 是合法合情合理,既不存在道德上的障礙得,也不存在情感上的羈絆,何樂而不為?

喜馬拉雅野犬的起居習慣,帶崽的母野狗,早晨一般起得很早,天濛濛亮就醒來了,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跨出居所,先跑到山背後去排泄,將肚子裡 的穢物排乾淨,然後在四周巡視一圈,看看在夜裡是否有凶禽猛獸在附近出沒。做母親的,心中警鐘長鳴,盡量將子女遭遇不測的可能性降到最低點。

紅桃心的行動計劃是這樣的:等白桃花跨出蚯蚓狀巖縫去排泄去巡視之際,乘虛而入,衝進不設防的巢穴,以閃電般的速度咬斷六隻幼犬的喉管。

這不叫咬殺,更不是謀害,而是正法。

白桃花所生六隻幼犬年齡尚小,還不具備反抗能力,再說已有兩天沒吃到東西了,早餓得體虛力弱,咬殺它們如同咬殺一窩雞。它們也許會嗥叫,會大呼救命,但它雷厲風行,一口一隻排好隊咬過去,定能搶在白桃花或獨眼姨媽來救援前解決問題。

白桃花當然會悲痛欲絕暴跳如雷,說不定還會與它拚命。它不怕,打架鬥毆它不會輸給白桃花的。再說,它師出有名,是按照祖宗留傳的規矩清理門戶而已,並 非濫殺無辜,它有什麼可害怕的?它相信,族群內大多數母野狗都會默認它行為的合理性。白桃花也許會悲憤出走。走就走吧,少了白桃花,白虎岙野犬群照樣可捕 捉獵物。也有這種可能,白桃花在經歷了一場失子的悲痛後,仍留在白虎岙野犬群裡。這種可能性還是相當大的。木已成舟,死掉的不可能復生,悲憤出走又有何用 呢?隆冬季節,單身一條母野狗,是很難生存的,要不了幾天就會變成高山雪域一具餓殍。它相信,白桃花用不了多久就會從極度悲痛中解脫出來,接受幼犬殞歿這 一嚴酷現實。

白虎岙野犬群歷史上曾發生過這樣的事。一條名叫太陽雨的母野狗,非法生下一窩幼犬,當時族群的當家犬是綠祖母。某天中午,野犬群到日曲卡山麓狩獵,綠 祖母在追攆獵物途中,突然拐了個彎,避開其他母野狗的視線,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大本營,將太陽雨藏匿在樹洞裡的那窩幼犬通通咬死。事發開頭幾天,太陽雨尋死 覓活,以淚洗面,悲哀得好像活不下去了,在與綠祖母廝打了幾次後,憤憤然離群出走。當時也是冰天雪地隆冬季節。沒出三天,離群出走的太陽雨就又回來了,饑 寒交迫孤苦伶仃的日子實在不好啊。八天後,便漸漸恢復了正常。更讓大家想不通的是,太陽雨竟然對綠祖母所生的幼犬細心照料百般疼愛,狩獵歸來頭一個奔到巢 穴搶著給幼犬反哺餵食,夜晚總黏在幼犬身旁用自己的身體給小傢伙遮風擋寒,綠祖母想把它趕走也趕不走。綠祖母是太陽雨的殺子仇敵,太陽剛卻像對待自己孩子 那樣無微不至關懷綠祖母所生的幼犬,這聽起來不可思議,其實卻是符合情感邏輯的行為。太陽雨失去了親生幼犬,但母親這個角色並未因此而結束,濃濃的母愛蓄 積在心頭,強烈的育幼本能在胸中激盪。與雖說綠祖母與它有滅子之仇,但族群成員間使它淡化了這種仇恨,它把濃濃的母愛和強烈的育幼本能轉移到了綠祖母所生 的幼犬身上。這稱得上是一種情感借代。誰能說白桃花就不會成為太陽雨第二呢?

就算白桃花帶著仇恨離家出走,永遠不再回白虎岙野犬群了,採取這次行動的正面效應也一定大於負面效應。有白桃花和那窩非法所生的幼犬在,表面上看起 來,白虎岙野犬群共有七條成年母野狗,但實際上七條成年母野狗分成兩伙,真正全心全意幫襯它的也就是繁星、荒火和紫杜鵑三條母野狗。假如白桃花離群出走, 表面看起來,白虎岙野犬群成年母野狗的總數由七隻減少到六隻,力量削弱了七分之一,其實不然,獨眼姨媽和灰肚皮會轉而來照顧它紅桃心所生的合法幼犬,真正 全心全意幫襯它的母野狗將從三條增加到五條。這其實是一道略有點複雜的應用題,初看起來是減法,細細一想卻是加法。它是經過認真盤算後才決定要這麼做的。 不管怎麼說,它採取斷然措施,肯定利大於弊。

一會兒,蚯蚓狀巖縫裡,傳來“沙沙”聲響,白桃花的臉從暗處浮到亮處,站在蚯蚓狀巖縫口,凝望天邊那道金色曙光。

只要白桃花跨出蚯蚓狀巖縫,翻過前面那座小山包,它就會按既定方針辦,立即採取行動。

隱秘的殺戮念頭其實在心底已壓抑了很久,今天總算可以痛痛快快爆發出來了。

就在這時,突然,山坡上傳來“嚓嚓嚓”沉重的腳步聲,紅桃心循聲望去,不好,一個身穿羊皮襖頭戴狐皮帽肩挎雙筒獵槍的獵人,牽著一條威猛的大黃狗,正順著山腰線往這兒走來。從獵人和獵狗所走的路線判斷,剛好經過蚯蚓狀巖縫。

這一帶屬於荒山雪域,方圓幾十里杳無人煙,只有攆山狩獵的獵人,才偶爾會出現在白虎岙野犬群的領地內。

對白虎岙野犬群來說,最大的天敵不是金雕也不是雪豹,而是兩足行走的人類。人類有刀有槍並有獵狗做幫兇,所有凶禽猛獸加到一起也不是人類的對手。野犬 遭遇其他天敵,尚能鼓起勇氣來反抗,但碰到兩足行走的人,便會喪失所有的反抗意志,只會採取一種應對策略,就是隱匿或逃跑。

白虎岙野犬群歷史上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那是在綠祖母當政時期,也是在一個多雪的冬天,綠祖母在晚秋生產的八隻幼犬被飢餓折磨得皮包骨瘦。這一天,野 犬群踏著晨霜乘興而去踩著寒月敗興而歸,又未能找到食物。翌日晨,八隻幼犬餓得極度虛弱,連腦袋都抻不直了,綠祖母心如刀絞卻又一籌莫展。就在這時,山那 邊來了一位牧羊人,牽著一隻短角山羊,進入野犬群的視線。這是一個嘴上沒有鬍子的年輕人,頂多十五六歲吧。估計是這頭山羊從羊群中跑失,牧羊少年到山上尋 找,在遙遠的山旮旯裡找到了逃逸的羊,抄近路走捷徑想把羊牽回家。短角山羊皮薄肉嫩,尤其在食物匿乏的冬季,對白虎岙野犬群來說,確實是難得的美味佳餚。 所有的母野狗都口涎滴答,眼光變得貪婪而飢渴。就在這個時候,那位牧羊少年來到離葫蘆形溶洞約百米左右的一片雜樹林裡。年輕人貪玩,牧羊少年看見一隻羽毛 鮮艷的野雞停棲在枝頭,便順手將山羊拴在一棵小樹上,掏出隨身攜帶的彈弓,拈起一粒石子,張弓拉弦,“嗖”地彈射過去。沒瞄準好,石子打偏了,擊中野雞頭 頂那根橫權,“咚”的一聲,積雪冰碴紛紛撒落。野雞受到驚嚇,撲騰翅膀飛了起來,也許是天寒地凍的緣故,那野雞掠過樹梢飛出一百多米,又落到一根枝條上, 用喙梳理五彩羽毛。牧羊少年心癢眼饞,貓著腰追蹤而去。

短角山羊孤零零在小樹前徘徊。全體母野狗,都用懇求的眼光望著綠祖母,希望首領能發出襲擊山羊的指令。牧羊少年已遠離山羊,山羊被拴牢在小樹上,無處 逃遁,這時去獵殺山羊,就好比去撿食擱淺在沙灘上的魚,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即使牧羊少年聽到山羊的咩叫聲和野狗的廝殺聲,白虎岙野犬群也不用擔心會 遭到反擊。牧羊少年沒帶獵槍,腰上只掛著一把短刀,手中只捏著一支彈弓,根本就不是野犬群的對手。完全可以預料,當野犬群衝過去噬咬山羊時,牧羊少年只會 大驚失色,倉皇逃命。

這頭山羊對白虎岙野犬群意義不同凡響,族群已連續餓了兩天,每一條母野狗都飢腸轆轆,急需補充脂肪和蛋白質,這好比雪中送炭,來的正是時候。尤其對綠 祖母膝下的八隻幼犬來說,這頭山羊更顯得無比重要,八隻幼犬已餓得氣息奄奄,有肉則生無肉則亡,生命正處在陰陽十字路口。殺死這頭山羊,及時將羊血和羊肉 餵進八張嗷嗷待哺的嘴,就可能將小傢伙們從死亡線上奪回來;放走這頭短角山羊,繼續讓八隻餓得快虛脫的幼犬忍饑挨餓,就可能將小傢伙們推向陰曹地府。綠祖 母的眼睛一會兒瞟向拴在小樹上的短角山羊,一會兒瞟向有氣無力蜷縮在溶洞裡的八隻幼犬,目光來回跳躍,緊張地思索著,遲遲下不了決心。

過了一會兒,牧羊少年第二次舉起彈弓射擊,又瞄偏了,那只野雞“咯咯咯,驚叫著飛向遠方。牧羊少年怏快不樂地回轉來,牽起短角山羊,繼續往山下去。直 到牧羊少年走出白虎岙野犬群的視野和地界,綠祖母仍沒有發出獵殺的指令。當天晚上,在呼嘯肆虐的暴風雪中,綠祖母這一茬所生的八隻幼犬,變成了八具冰冷僵 硬的餓殍。

不與人類為敵,不向人類施暴,不跟人類衝突,是白虎岙野犬群必須恪守的生活原則,也是一種必須掌握的生存技巧。

但動物對人類的好心,很多時候都得不到好報。白虎岙野犬群歷史上曾有十多條母野狗先後死在人類的弩箭、獵槍、捕獸鐵夾和捕獸天網中。可以這麼說,兩足行走的人類對白虎岙野犬群欠下了一筆筆血債,罪惡滔天,罄竹難書。

此時此刻,白桃花想要採取隱匿的辦法逃脫不期而遇的獵人和獵狗,顯然是不可能了。獵人和獵狗行進路線肯定會經過蚯蚓狀巖縫,巖縫很淺,不可能不透出幼 犬的氣味,獵犬的鼻子不亞於野狗,一聞就能聞出蹊蹺來。白桃花想要逃跑,也是行不通的,成年母野狗或許還能逃過獵狗的追逐,那窩瘦弱飢餓的幼犬肯定會被獵 狗一隻隻捉拿歸案的。再說,還有舉著獵槍瞄準的獵人呢,世界上沒有一種動物能跑得比子彈還快。要想渡過眼前的危機,只有一種辦法,那就是自己做誘餌,引誘 獵人和獵狗改變行進路線,把災難引到別處去。

白桃花沿著狹長的雪溝飛奔,很快拐進名叫蜘蛛巖的一座小石山。

紅桃心當然明自,白桃花是想利用蜘蛛巖複雜的地形,逃脫獵人和獵狗的追捕。

蜘蛛巖,顧名思義,就是地形地貌怪異,山頂隆起一塊巨大的岩石,形如母蜘蛛,四周散落幾十塊較小的圓石,猶如一群小蜘蛛;整個小石山上,溝壑縱橫,暗 道密佈,猶如一張凶險的蜘蛛網。進入蜘蛛巖,彷彿進入一座巨大的述官,溝套溝,壑連壑,暗道環繞,不熟悉地形者,很容易迷失方向。

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隻碩大無朋的棕熊,仗著自己是山林有名的大力土,在深秋的某一個早晨,闖進白虎岙來,企圖捉兩隻幼犬解解饞。當時還是綠祖母 當政,紅桃心記得很清楚,綠祖母讓其他母野狗和幼犬藏匿在葫蘆形溶洞裡,它自己則和獨眼姨媽搭檔,假裝受了傷的樣子,瘸瘸拐拐,互相接替,互相掩護,把大 棕熊引到蜘蛛巖。大棕熊在蜘蛛巖裡左衝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從左邊走,繞了一個8字形回到了原地;從右邊走,繞了一個O字形又回到了原地。大棕熊發起了 熊脾氣,氣急敗壞地“歐歐”吼叫著,在8字形和O字形溝壑裡拚命奔走……數天後,下了一場暴風雪,當天晚上再也聽不見棕熊的吼叫聲了。翌日晨,野犬群趕往 蜘蛛巖,看見愚蠢的大棕熊已倒斃在一條暗道裡,變成一堆任野狗啃食的冰凍熊肉。

可以這麼說,蜘蛛巖就像人間的八卦陣,進去容易出來難,有追魂奪命之功能。

大黃狗毫不猶豫跟著白桃花鑽進蜘蛛巖。

蜘蛛巖裡,傳來獵犬的咆哮和野狗的嗥叫。

人在雪地裡的奔跑速度不如狗;獵人遠遠落在後頭,一腳高一腳低,艱難地在齊膝深的積雪中跋涉。

紅桃心避開獵人的視線,從另一個入口也跨進蜘蛛巖,攀爬到山頂被稱為母蜘蛛的大岩石後面,居高臨下觀摩獵犬野狗的這場生死角逐。

白桃花當然是想充紛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擺脫大黃狗的追逐,並讓大黃狗困在迷宮似的蜘蛛巖裡。但遺憾的是,大黃狗似乎已意識到處境凶險,緊盯著白桃花 不放,白桃花拐彎它也拐彎,白桃花鑽暗道它也鑽暗道,白桃花翻溝壑它也翻溝壑,就像影子似的粘在白桃花屁股後面,怎麼也甩不掉。開始時,白桃花憑借對地形 的熟悉,速度上還佔有一點優勢,與大黃狗保持在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數分鐘後,黃狗漸漸適應了蜘蛛巖的地形,失誤減少,速度加快,彼的距離也越縮越 短,只有一步之遙了。

形勢很明朗,再這樣下去,白桃花被獵狗擒獲,就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隔岸觀火,坐山觀虎鬥,本是賞心悅目的好事,理應覺得心裡美滋滋的。可紅桃心並不覺得開心。它心裡其實很矛盾,既想讓白桃花成功甩脫大黃狗,使驕傲的 獵狗在迷宮似的蜘蛛巖暈頭轉向,又想讓大黃狗趕快追上並撲倒白桃花,使得籠罩在它所生的那窩幼犬頭上的死亡陰影徹底消除。它也曉得,這是兩種水火不能相容 的想法,奇怪的是,這兩種想法卻同時出現在它腦子裡。

它是白虎岙野犬群的當家犬,作為族群首領這個角色,它有義務保衛群體的安全,痛恨一切侵犯白虎岙領地的天敵,當然希望那條大黃狗一敗塗地;同時它又是 那窩未成年幼犬的母親,作為母親這個角色,它強烈排斥一切妨礙幼犬生存的不利因素,當然希望白桃花魂歸西天。角色不同,想法也不一樣。它同時扮演兩個角 色,也就產生了互相矛盾的兩種想法。

大黃狗越追越緊,獵犬與野狗幾乎首尾相銜了。大黃狗眼露殺機,氣勢磅礡地吠叫;白桃花目光驚駭,失魂落魄地嗥叫。又轉過一道石坎,白桃花慌不擇路,竟 踩到一塊晶瑩的薄冰上了,薄冰移動,它滑了一跤。大黃狗抓住這瞬間的戰機,騰空躍起,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向白桃花,白桃花已無法躲閃,只得就地打了半個滾, 背部著地,迎戰大黃狗。獵和野狗扭成一團,在地上翻滾。

這個位置,恰巧就在紅桃心隱藏的母蜘蛛巨石下方,相距最多十來米。

這個位置,是發起突然襲擊的最佳位置,假如紅桃心想幫白桃花的話,只消縱身一躍,就能準確落到大黃狗身上,就算不能一口將大黃狗咬死或致殘,也起碼咬得大黃狗屁滾尿流魂飛魄散。但它不會這麼做,除非它是傻瓜,它決不會幫白桃花的。

獵犬與野狗搏殺的每一個細節,紅桃心都看得一清二楚。

大黃狗騎在白桃花身上,兩隻有力的後爪卡在白桃花胯部,使得白桃花幾次想翻身都沒能成功。白桃花兩隻前爪拚命踢蹬大黃狗的胸脯,可大黃狗的皮大概特別 厚,好像還特別能忍受疼痛,黃顏色的狗毛在空中飛旋,就是無法將大黃從自己身上踢蹬開去。兩騎張狗嘴互相噬咬,就好像一對愛侶在忘情地接吻,“喀嚓喀 嚓”,犬牙交錯,狗牙叩碰,展開一場短兵相接的瘋咬。大黃狗更身強力壯些,狗牙也更犀利更老辣些,不一會兒,白桃花唇吻、鼻翼和臉頰上,便溢出汪汪鮮血。 白桃花漸漸沒了還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了,而黃狗卻愈戰頑頻閃擊,犬牙寒光閃爍,幾次險些插進白桃花的頸窩。

紅桃心曉得,除非發生奇跡,白桃花的生命已進入倒計時,而且到了讀秒階段。

它應該暗暗高興才對,紅桃心想,要不了幾秒鐘,大黃尖利的狗牙就會刺進白桃花的頸窩,血濺蜘蛛巖,命歸離恨天。大黃狗得到獵物,肯定會到獵人面前搖動 尾巴邀功求賞。獵人有了收穫,會把白桃花挑在槍尖上,喜氣洋洋把家還。獵人和獵狗一走,族群危機便煙消雲散。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窩幼犬,很快就會追隨白桃 花踏上黃泉路。白虎岙野犬群將恢復秩序恢復正常,這正是它夢寐以求想要做的事。無法抗抱的人禍要了白桃花的命,這與它無關,它用不著受良心的譴責。假如不 好意思看著自己的親妹妹被獵狗咬喉管,它可以閉起眼睛,只需要閉目養神三五秒鐘,一切就結束了,變成無法更改的既成事實。

它想把眼睛閉起來,可不知怎麼搞的,狗眼皮彷彿變成了蛇眼皮,怎麼也閉不攏。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強制性力量,迫使它睜大眼睛觀看。

看就看吧,它是肉食猛獸,看慣了殺戮和死亡,一顆心早就冷如冰硬如鐵,絕不會因此而改變主意動搖決心的。

白桃花哀哀嚎著,漸漸氣微力衰。大黃狗臭烘烘的狗嘴已觸碰到白桃花突兀的喉管。死神已在白桃花耳畔獰笑。大黃狗眼睛殘忍地瞇了起來,這是一個信號,即 將展開最後致命的噬咬。頂多再有兩秒鐘,“崩嚓”,就會傳來喉管斷裂的脆響,一汪熱血噴濺而出,白桃花就會四肢抽搐倒在血泊中。

它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它將用悠閒的心情欣賞的目光看著事情完結。紅桃心這麼想著,但心情卻怎麼也悠閒不起來,雖臥在冰雪上,底下卻像是烈焰在炙烤,體 內湧動著按捺不住的激情。它一定要保持冷靜,絕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再犯錯誤,它反覆告誡自己。卻猶如失手扣動了弓弦,它的身體彷彿已不受意志控制,箭一般撲 躥出去。響弓沒有回頭箭,此時此刻它想不撲到大黃狗身上也不行了。就在大黃狗犬牙叼住白桃花喉管做最後致命的噬咬的那一瞬間,它落到大黃狗背上,順勢張開 嘴在大黃狗脊背上狠狠啃了一口。

臭獵狗,讓你曉得野狗的厲害,留下終身難忘的記憶!

大黃狗完全沒料到會遭背後襲擊,這從天而降的撲咬,這麼突然這麼猛烈,一下就把它撲翻在地,背脊還被重重咬了一口。大黃狗頓時威風掃地,慘嚎一聲,斜刺躥跳躲閃。

白桃花得救了,被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趁大黃狗還沒回過神,野犬姐妹互相使了個眼色,急忙鑽進一條岔道,七拐八彎,憑著對地形的熟悉,很快逃出蜘蛛巖。

雖然是二比一的優勢,雖然大黃狗被從天而降的襲擊咬得暈頭轉向,但紅桃心和白桃花這對野犬姐妹並未乘勝追擊,而是選擇了趁機逃竄。紅桃心是有經驗的母 野狗,它們曉得,大黃狗身高力猛,它們姐妹倆加在一起也未必就是大黃狗的對手,大黃狗不過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受突然襲擊而驚慌失措,大黃狗很快就會回 過神來,變本加厲予以還擊,且有獵人撐腰獵槍策應,若不抓緊時間逃命,吃不了兜走,反勝為敗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趁大黃狗稀里糊塗之際,趕緊溜之大吉,逃出蜘蛛巖,有一個好處,就是將大黃狗留在了迷宮似的蜘蛛巖,讓它把精力消耗在鑽頭覓縫尋找出路上。

姐妹倆氣喘吁吁逃到日曲卡雪山U字形山埡口,這裡是終年不化的冰雪世界,山勢陡峭,U字形山埡口形成的一道風口,風勢強勁,寒風刺骨,一般獵人或獵狗 是不會跑到這個地方來打獵的。白虎岙野犬群凡遭遇獵人和獵狗圍剿,通都會逃到這裡來避難。姐妹倆停來了下來,側耳細聽,遙遠的山谷,依稀傳來獵人的吶喊 聲,而另一側的蜘蛛巖,清楚地傳來大黃狗心急火燎的吠叫聲。可以想像,大黃狗在遭受從天而降的突然襲擊後驚慌逃竄,沒逃出多遠,就從最初的打擊中回過神 來,不禁惱羞成怒,回轉身來想找這對野犬姐妹算賬,卻發現這對野犬姐妹已逃之夭夭,便拔腿追攆。但溝壑和暗道比蜘蛛網還複雜,大黃狗不是走進死胡同,繞了 一大圈又回到起點,就像進到了迷魂陣,怎麼也找不到出口了。

但願這條該死的大黃狗,步那隻大棕熊的後塵,怎麼走也走不出迷宮似的蜘蛛巖,最後困死餓死凍死在蜘蛛巖裡,成為白虎岙野犬群的食物。假如真能這樣的話,野狗吃獵犬,這也算得上是動物界的千古美談了。

就算不能把大黃狗困死餓死凍死在蜘蛛巖,這傢伙也起碼繞來繞去折騰大半天才能從迷宮裡走出來。

終於擺脫了獵人和獵狗的追捕,姐妹倆大大鬆了口氣。旁邊有一塊無雪的裸巖,紅桃心趴在岩石上喘息。一口氣從蜘蛛巖登上日曲卡雪山U字形風雪埡口,少說也奔走了兩里山路,且是崎嶇陡峭的上坡路,真累得賊死,該歇口氣了。

白桃花也跟著登上這塊岩石,站立在它面前,開始搖動尾巴。那尾巴搖得扭扭捏捏,往左掄甩一個花結,又朝右盤旋一個圓圈,整條尾巴柔順地垂落在地,尾尖 突突彈跳,顯得羞澀而又動情。無論家犬還是野狗,尾巴都是狗身上一個十分重要的器官,較之其他有尾動物,狗尾巴不僅能驅趕蚊蠅並在快速奔跑時像舵一樣起到 平衡身體的作用,還多了一項其他有尾動物所不具備的功能,就是能通過多角度全方位的搖甩和擺動,傳遞喜怒哀樂的情緒,表達微妙曲折的心事,屬於一種特殊的 語言。生命世界共有四種語言彼此進行交流,即聲音語言,文字語言,肢體語言和氣味語言。狗搖動尾巴傳遞心聲,屬於肢體語言的一種。人類能使用聲音語言、文 字語言和肢體語言三種語言,而狗能使用聲音語言、肢體語言和氣味語言三三種語言,與人類掌握同樣多的語言功能。紅桃心當然能讀懂白桃花甩動尾巴用特別的肢 體語言所達的意思:對以往的冒犯表示愧疚,對種種過失表示歉,對關鍵時刻紅桃心能出手相救表示感謝。

紅桃心狗眼半睜半閉,臉色冷峻,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說實在的,它並不在意白桃花在它面前搖甩尾巴。它救了它一命,它搖甩尾巴表達謝意,換了任何 一條野狗都會這樣做的。它不在乎它謝不謝的,它仍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把白桃花從大黃狗的魔爪下救出來,究竟值不值得這麼做?它仍在為自己非理性地朝大黃 狗撲躥下去而迷惑不解。為什麼這麼傻,要去救一個對它所生那窩幼犬構成很大威脅的競爭對手?它腦子有毛病呀!從邏輯上說,對白桃花仁慈,其實就是對膝下幼 犬的殘忍。它有一種感覺,出手救了桃花,就好像在親手將六隻親生幼犬往火坑裡推。它做了好姐姐,卻做了壞媽媽;它要做好媽媽,就必須做壞姐姐;寧願做壞姐 姐,也要做好媽媽。它覺得它是違心去救白桃花的,或者說去救白桃花並非它的本意。但沒有誰逼它這麼做,是它自己從蜘蛛巖隱蔽點居高臨下撲下去的。怪只能怪 它自己感情太脆弱,太容易衝動,總是在關鍵時刻犯錯誤。唉--

白桃花繼續搖甩尾巴,那狗尾巴就像是從藝術表演系畢業的高才生,掄、甩、搖、擺、彎、鉤、撇、捺、豎、翹、點,花樣翻新,激情飽滿,傳神地表達懺悔之 意和感激之情。紅桃心沉默著,不為所動。白桃花乎趴在地上,腹部著地,像蜥蜴似的爬到紅桃心身邊,扭動脖子,露出頸窩脆弱的喉管和頸側暴突的動脈血管,嘴 裡發出“嗚嗚”嘶啞的叫聲。紅桃心心裡忍不代住一陣戰慄。在喜馬拉雅野犬社會,一條母野狗在另一條母野狗面前平趴在地,暴露身體中最易受到傷害的喉管和頸 側,這別緻的肢體語言所要表達的意思是:承認對方是強者,自己是弱者,用最卑謙的姿勢,最順從的態度,乞求對方寬恕自己的錯誤。這很像人類社會一個人跪倒 在另一個人腳下,涕泗橫流,磕頭如搗蒜,在苦苦哀求。這是野犬社會最隆重的謝恩,最誠懇的謝罪。紅桃心這個時候,一顆心即使真是冰做的,也開始悄悄融化 了,即使仇恨比山高比海深,也開始煙消雲散了。唉,說到底,血濃於水,親姐妹間原本就不該有深仇大恨的啊。紅桃心臉色緩和了許多,伸出嘴吻在白桃花暴露的 頸側觸碰了一下,在喜瑪拉亞野犬社會,這表示強者已抑制了噬咬的衝動,顯示強者的寬容,接受面前這個弱者的請罪,原諒對方所做的糊塗事,不再追究對方以往 的過失。

白桃花的身體微微顫抖,擱在地上的狗尾巴不停地彈跳,顯得情緒很激動的樣子,又蜥蜴似的往前爬了兩步,突然伸出舌頭來舔吻它的腳爪。腳爪是用來走路 的,踩在地上,免不了會踩著牛屎馬糞,髒兮兮臭烘烘的;連它自己都不願舔自己的腳爪,而白桃花卻不怕髒不怕臭,舔得熱烈而又專注,全方位仔細地舔,從腳桿 到爪掌,連四個指爪間的褶皺都舔到了。這是頗為新鮮的乞求和解的方式,紅桃心還第一次碰到,在白虎岙野犬群也是絕無僅有的。紅桃心心靈一陣纖顫,一股暖流 在胸中激盪。它被白桃花別開生面的求和方式感動了,這種方式,把自己降格到最卑微,把對方抬舉到最高貴,無疑說明其內心真誠的渴望,盼望能重續姐妹情誼! 它站了起來,溫柔地用嘴吻鉤起白桃花的下巴。白桃花淚眼蒙隴,整張狗臉呈現出羞愧難當的表情。

紅桃心又忍不住心裡一陣酸楚。本是同胞親姐妹,緣何成了陌路狗?金無足赤,狗無完狗,哪條野狗不犯錯誤?是的,白桃花為了剪除競爭對手,幾次三番陰謀 害它紅桃心所生的那窩幼犬,確實非常可惡。可將心比心想一想,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孩子餓得肚皮貼到脊樑骨,哪個做母親的能心平氣和接受命運的擺佈?換了任何 一條母野狗,恐怕都難免會做出觸犯倫理違背道德塗黑良心的極端行為來。捫心自問,它紅桃心不也對妨礙它親生幼犬生存的因素--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窩幼犬產 生過殺戮的想法嗎?事實是,要不是獵人出現,它此時已經將白桃花所生那窩幼犬咬殺並屍滅跡了。

白桃花不是好妹妹,它也不是好姐姐。同胞相殘,手足相殘,你算計我,我算計你,冤冤相報何時了?白桃花向它謝罪,其實它也應該向白桃花謝罪的啊。它心 裡就像裝進了一輪太陽,冷毒的心慢慢暖和,凍僵的天良慢慢甦醒,已逝的姐妹情慢慢回來了。白桃花也站了起來,小心翼翼貼到紅桃心身邊,紅桃心沒有避讓,姐 妹倆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脖頸糾纏,臉頰摩挲,嗚咽低嚎。這姿勢在野犬社會屬於相擁而泣。

“嗚嗚--”我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你卻不計前嫌救我的命,我心裡好感動啊!

“歐歐--”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們永遠是親姐妹。

這對野犬姐妹沉浸在溫馨的親情中,忘了時間,忘了獵人,忘了獵狗,忘了一切。

突然,紅桃心驚訝地看見,就在前方約二十公尺一條雪溝後面,倏地冒出一隻狗頭來,土黃色的皮毛,三角形的耳朵,圓錐形的嘴吻,閃爍寒光的犬牙,老天 爺,不就是被它和白桃花甩脫在蜘蛛巖的大黃狗嗎?這怎麼可能呢,蜘蛛巖溝壑縱橫、暗道密佈,如同巨大的迷魂陣,曾經有一隻大棕熊,被野犬引進蜘蛛巖,三天 三夜不能走得出來,結果活活困死在裡頭了,而大黃狗被困在蜘蛛巖僅有十來分鐘時間,怎麼就跑出來了呢?這不可能,一定是自己腦袋犯了迷糊,出現了幻覺,也 有成可能是晨曦與雪光所折射的幻影。紅桃心眨巴眨巴眼睛,再次舉目望去,那只土黃色狗頭不僅沒消失,反而逐漸抬高,露出脊樑、尾巴和肚皮。紅桃心看得更清 晰了,確確實實是那只該死的大黃狗!圓錐形的嘴吻,還哈出一片白霧似的熱氣,絕非幻影,真的是活生生的獵狗,正在向它和白桃花站立的位置靠攏來。

做夢也想不到,大黃狗這般機靈,這麼快就從蜘蛛巖走來了!

紅桃心腦袋剎那間一片空白,但它很快從暈眩狀態中清醒過來,條件反射般產生兩個應對方案:一個想法是帶領白桃花一起迎上去,與糾纏不休的大黃狗拚個你 死我活;另一個想法是轉身奔逃,三十六計走為上,以求能逃過一劫。這兩種應對方案是互相矛盾的,它猶豫不決,不知該選擇哪種方案更為妥當。

在它愣神的當兒,突然,它感覺到自己的胸部被什麼東西猛烈撞擊了一下,力量很大,撞得它身體歪仄,無法站立得穩,身不由己地跌跌撞撞往前去。它運動的 方向,就是大黃狗所在的位置。朝這個方向多跨一步,就是往死亡多跨了一步。它扭頭看是什麼東西在撞它,它什麼也沒看到,它只看到白桃花飛也似的遠去的身 影,恍然大悟,是白桃花它撞了個趔趄,把禍水潑到它身上,奪路逃走了。它意識到這點,為時已晚,大黃狗發出洶洶吠叫,朝它追過來了。

它被愚弄了,它被出賣了。

它形單影隻,絕非大芙黃狗的對手,只有倉皇迷宮。

獵狗的追捕風格是,要是出現兩個以上的目標,當然是捨遠求近,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目標緊迫不捨。紅桃心明白,自己遇到大麻煩了。

白桃花先它一步逃竄,雖然只有一兩秒鐘的差距,卻完全有可能是日兩界截然不同的結果。它被大黃狗追得無處逃生,而白桃花卻可以從從容容逃之夭夭。

紅桃心拚命奔逃,大黃狗銜尾猛追,日曲卡雪山風雪埡口又展開一場生死角逐。

紅桃心“歐歐”嚎著,竭盡全力狂奔。它當然恨大黃狗來追捕它,可它最恨的還不是大黃狗,而是恨白桃花,恨得咬牙切齒。多可惡的白桃花啊,幾分鐘前還平 趴在它面前,亮出最易受到攻擊的頸側,甚至伸出舌頭來舔吻它骯髒的腳爪,像個最虔誠的懺悔者,向它乞求和解。可當災禍降臨,白桃花卻毫不猶豫地奪路逃竄, 還狠狠撞了它一下。這一下,把它撞進了死神的懷抱。這是無恥的出賣,出賣感情,出賣廉恥,出賣良心!

看得出來,大黃狗是條有經驗的獵犬,紅桃心想用急拐的辦法甩掉大黃狗,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大黃狗身體十分靈巧,判斷力也非常準確,它剛朝右擺動尾 巴身體想往左拐彎,大黃狗也立即做出相應的動作,使它逃生的企圖屢屢落空。大黃狗肚子吃得飽飽的,精神抖擻,越跑越來勁,而它卻肚子空癟癟的,連續餓了兩 天,沒跑多少路就體虛力乏,氣喘吁吁了。獵殺者與被獵殺者之間的距離在漸漸縮短。它心裡明白,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大黃狗就會追上它,三下五除二 把它撲倒咬翻,然後叼著它的脖頸拖到獵人面前去邀功請賞。

不不,它不能氣餒,它不能倒下,它不能喪失求生意志。它一定要想辦法逃脫獵狗的追逐,活下去,懲罰該死的白桃花!

這是它一生中所受的最大欺騙,幾分鐘前還在重續姐妹情誼,突然就出現了叛變。它的心在流血,感情受到了深深的傷害。它恨白桃花,它也恨它自己。怪自己 太善良、太單純、太忠貞、太輕信、太重感情、太講義氣、太不冷靜、太意氣用事,才造成眼下被獵狗追殺的困難局面。假如自己更理智些更堅強些,早點識破和看 透白桃花虛偽的本質,在白桃花被大黃狗按翻在地快要結果性命的節骨眼上,別冒冒失失撲跳下去管這等閒事,就不會有現在的惹火燒身了。或者當白桃花假惺惺伸 出舌頭舔吻它的腳爪時,保持冷峻的態度,不要昏頭昏腦被白桃花的假象所迷惑,清醒而沉著地注觀察四周的動靜,見到土黃色狗頭從雪溝冒出來,立即撞開白桃花 轉身逃竄,搶佔逃命的先機,現在遭大黃狗追殺的不是太陽的錯,不是月亮己惹的禍,是軟弱的情感害了它自己。

世界上最愚蠢的事,就是在同一個地方再摔一跤。它就是在同一個地方又摔了一跤,不不,它在同一個地方一連摔了好幾跤,它是世界上頂頂愚蠢的母野狗了。

它現在知道了,母野狗與母野狗之間,只有利害關係,感情是生存的毒素,珍惜感情只能使自己處在易被欺騙易遭暗算易受傷害的境地,它會一輩子牢記這個慘 痛的教訓,做個理智、冷面、殘酷的鐵腕首領,再也不會被感情牽著鼻子走。它要把殘剩的感情通通扼死。它與白桃花之間的姐妹情誼,這次是真的毀滅了,徹徹底 底毀滅了,灰飛煙滅般不留一點痕跡了。假若它能成功逃脫大黃狗的追殺,這次能僥倖活下來,它決不會輕饒了白桃花。你觸犯禁忌勾引公野狗暗結珠胎產下孽障, 天地難容,家法難容,理應受到最嚴厲的懲處。它要找個機會,將白桃花非法所生那窩幼犬就地正法,就像咬殺一窩老鼠一樣,一口一隻送這些不該出生的孽障上西 天。不管白桃花用什麼方法乞求它,平趴在它面前暴露最易受攻擊的側頸也罷,用舌頭舔吻它骯髒的腳爪也罷,它再也不會心慈手軟了,再也不會猶豫不決了,再也 不會有任何憐憫之心了。

大黃狗就像服用了興奮劑,越跑越快,越追越猛,紅桃心已聽得見身後傳來大黃狗濁重的喘息聲,相距頂多只有二十來米了。作為野狗,紅桃心最痛恨的就是獵 犬了。家犬與野狗,在亙古年代,同宗同族,屬於同一種類的動物,後來其中的一部分投靠兩足行走的人類,變成了家犬。這些獵狗數典忘祖,賣力地做獵人的幫 凶,心狠手辣地捕殺自己的同類,絲毫不講同類情誼,壞到了極點。

人們比喻某些壞蛋,說他們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紅桃心覺得這些狗仗人勢的獵狗,是不齒於狗類的人屎堆。

大黃狗“汪汪汪”得意地吠叫,紅桃心“歐歐歐”悲哀地嗥叫。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家犬追野狗,野狗在路上哭,你我是同類,相逼何太急?

大黃狗並不懂得詩,或者說跟本就不會欣賞詩,仍兇猛追逐,咬牙切齒地叫囂,不達到捕殺的目的決不罷休。

紅桃心在山坡上一面奔逃一面緊張思考脫身之計,前方現一座駝峰狀雪峰,眼睛一晃,計上心來。哦,它何不用“陡坡滾雪”的辦法死裡逃生?

所謂陡坡滾雪,是白虎岙野犬群在一次與狼群的遭遇戰中,用生命換來的逃生技巧。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族群的首領還是綠祖母。初春的一個早晨,一群 由巴顏喀拉山脈向南遷徙的狼,剛巧路過白虎岙。這是一個龐大的狼家族,約有十七八匹大大小小的狼。狼是犬科動物中的佼佼者,身軀比野狗強壯,性情比野狗凶 暴,在大自然這根食物鏈上,位置處在野狗上端。數量上,狼群也佔優勢。白虎岙野犬群毫無反抗餘地,只有落荒而逃。飢餓的狼群想吃狗肉大餐,跟在白虎岙野犬 群後面追攆。綠祖母率領七條成年母野狗和八隻剛剛長大的年輕野犬,逃到日曲卡半山腰,逃到這座駝峰狀雪峰前,仍未能逃出狼群的追捕。這座駝峰狀雪前有兩條 通道,該往右拐,這樣就可以橫穿駝峰狀雪峰,但由於心急,綠祖母糊里糊塗拐進了左邊那條小道,其他母野狗和年輕野狗當然也跟著逃進左邊小道。跑出五六十米 遠,這才發現走錯了路,走進一條死胡同來了。小道並不長,三拐兩拐便通到一座半圓形山頂上,三面都是懸崖,無路可走了。想回頭,也已來不及了,狼群已封鎖 了小道,堵住了唯一的逃生之路,應了一句俗話,關門打狗。白虎岙野犬群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假如狗急跳牆,回轉身與狼群搏殺拚命,其結果必定是族群滅 絕,全體壯烈犧牲。

就在這節骨眼上,綠祖母奔到懸崖這邊,身體刺蝟似的蜷成球狀,尾巴從後胯穿過腹部護住腦殼,“吱溜”從懸崖上滾落下去。其他野狗紛紛倣傚,也趕緊將身 體蜷縮成一團,躍出懸崖往深淵滾。[。那時紅桃心還是只剛剛長大的年輕野狗,跨前幾步站到懸崖邊緣,伸頭往下看,嚇得心驚肉跳,雪坡刀砍斧斫般筆陡,起碼 有七八十丈深,山風勁吹,發出“嗚嗚”的嘯叫聲,就像魔鬼在獰笑。有好幾條野狗正在往下滾,陡峭的雪坡上出現數條雪的瀑布。有一條正在下滾的野狗,不知是 撞到岩石了還是絆著樹枝了,突然像皮球似的彈蹦到空中,又像折斷翅膀的鳥重重摔落下去,驚爆一團白霧似的雪塵。它嚇得骨頭都軟了,忍不住想往後退卻。

這時,狼群已經順著小道追到半圓形山頂,有一匹大灰狼正張牙舞瓜朝它撲過來。明擺著的,留在半圓形山頂上.那是必死無疑,幾分鐘後就會被饑饉的狼群撕 成碎片,要是從雪坡上滾下去的話,至少還有一線生祝,大灰狼已咬快著它狗尾巴了,已沒有時間讓它從容考慮。它眼睛一閉,學著綠祖母的樣,將尾巴從後胯穿過 腹部護住腦袋,身體蜷成球狀跳下懸崖。它只覺得耳畔響起“呼呼”風聲,整個身就像被裝進旋轉的風車,滾得腦袋發暈,彷彿五臟六腑都滾出來了,忍不住想要嘔 吐。也不知滾了多長時間,終於滾到谷底,身體停止了滾動。它睜開眼,發現自己脖頸以下身體埋在積雪中,只有腦袋還露在外面。刨開積雪爬出來,檢查自己的身 體,四肢健全,尾巴也在,說來難以置信,除了腦袋有點發暈外,其他部位完好無損。

這時,其他野狗也紛紛從雪窩裡爬下了出來,綠祖母清點人”數。有一隻名叫香格裡的母野狗撞在半坡岩石上,撞碎了內臟吐血身亡。有一隻叫小蘑菇的年輕野 狗被坍塌的雪活活埋葬,連屍體也找不到了。除此以外,其餘十四條母野狗和年輕野狗都安然無恙。雖然有所損失,但損失的比例很小。狼群站在懸崖上,害怕摔 死,不敢往下滾,發出悻悻的嗥叫。

白虎岙野犬群死裡逃生,不但逃過了族群滅絕的大災難,而且所有活著的家庭成員還知道了這座懸崖雖然又陡又深看起來非常可怕,但陡坡上的積雪鬆軟厚實,相對來說還是安全的滑雪通道,並學會了高難度的求生技巧--陡坡滾雪。

紅桃心奮力往半圓形山頂攀登,決心再次用陡坡滾雪的辦法,來擺脫大黃狗的追捕。雪山狂奔,如此激烈的運動,需要消耗大量體能,它腹內空空,是堅持不了 多久的。它已經有筋疲力盡的感覺,要不了多長時間,它就會因虛脫而癱軟在地,變成任獵狗宰割的獵物。它現在唯一的逃生辦法,就是登上半圓形山頂,滾下七八 十丈深的懸崖去。是的,這很冒險,從如此陡峭的山坡往下滾,根本無法控制下滾的速度和選擇下滾的路線,弄得不巧就會撞上岩石或觸發雪崩,像母野狗香格裡那 樣撞斷身體或像年輕野狗小蘑菇那樣被坍塌的雪塊活埋。但不管怎麼說,總比束手待斃強得多。多年前白虎岙野犬群集體陣陡擾坡滾雪以逃避狼群的追殺,經驗顯 示,十六條野狗中僅有兩條野狗罹難,這就是說,生的希望達百分之八十八左右,死的可能性僅為百分之十二左右,而不去半圓形山頂陡坡滾砸雪,根本不可能逃脫 大黃狗的追攆,生的希望是零,而死的可能卻為百分之百。它其實沒有選擇,為了活命,只有去陡坡滾雪。

紅桃心逃到駝峰狀雪峰前,插進左側小道,拼足最後一點力氣往半圓形山頂疾奔。很快,它就登上半圓形山頂了。山風獵獵,刮得地面積雪翩翩起舞。還須往前 再奔跑三十米左右,就可跑到懸崖邊緣,捲起身體沿著雪坡滾下深淵去。大黃狗“呼哧呼哧”也追到半圓形山頂上來了,與紅桃心相距還有十多米,除非大黃狗再生 出兩條狗腿來,否則是絕無可能在它紅桃心表演陡坡滾雪逃生技巧之前把它撲倒的。野蠻的狼尚且不敢從這麼高這麼陡的懸崖上往下跳,大黃狗更沒有膽量跟著它紅 桃心往深淵滾。再有半分鐘,它就可把大黃狗甩脫了,紅桃心洋溢起一股勝利在握的喜悅。它想像著,它跨到懸崖邊緣,蜷縮身體球似的滾落下去時,大黃狗好也撲 到懸崖邊緣,瞪起驚顎的眼睛,望著它在雪坡高速滑落。大黃狗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哀哀吠叫數聲,夾著尾巴垂頭喪氣離開半圓形山頂找主人訴苦去了。 讓獵狗品嚐失敗的苦澀,這是一件很讓野狗高興的事。

紅桃心又朝前奔出十來米,懸崖邊緣已近在咫尺了。

突然,懸崖邊緣一座雪堆背後,閃出個人影來,擋住了紅桃心的去路。身穿羊皮襖頭戴狐皮帽肩挎雙筒獵槍,不就大黃狗的主人嗎?紅桃心腦袋“嗡”的一聲, 差點就暈倒。冤家路窄,這世界也太小了。對紅桃心來說,見到這個討厭的獵人,真比見到鬼還倒霉。它寧願見到十個鬼,也不願見到這個持槍獵人。它搞不清楚這 位獵人怎麼會出現在這座圓形山頂上的,也許是聽到大黃狗吠叫趕來增援的,也許是胡走亂闖碰巧摸到這兒來了。不管怎麼說,那位高高大大的獵人像堵結實的牆擋 在了它的面前。

雙筒獵槍在陽光下泛動幽藍的光澤,黑森森的槍口直指紅桃心的腦門。獵人的手指扣在獵槍扳機上,隨時都能從槍裡射出攝魂奪命的子彈。

紅桃心本能地收斂四肢,“刷”地緊急停了下來,立刻旋轉狗腰想往後逃,但大黃狗就在它身後約十餘米處,已齜牙咧嘴做好廝殺的準備。

前有雙筒獵槍阻攔,後有兇猛的獵狗追擊,紅桃心進進不得退退不得,走投無路,陷入了絕境。

紅桃心徹底絕望了,腦子一片麻木,像木樁一樣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竟忘了要逃跑。其實,它就是想起要逃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又能往哪兒逃呢?這麼近 的距離,除非它有隱身術,否則是不可能躲得開獵槍與獵狗的前後夾擊的。此時此刻,即使借給它一對翅膀,讓它變成童話中的天狗,它也飛不出獵人的魔爪,雙筒 獵槍射出的子彈,比世界上任何一種鳥都飛得快,可以在剎那間在它身上鑽出致命的彈洞。

紅桃心突然想到白桃花,不曉得這傢伙現在在哪兒,也許已逃回到白虎岙大本營去了,鑽進蚯蚓狀巖縫正摟著那窩非法出生的幼犬睡個甜甜的回籠覺呢。把本來 應該落到競爭對手頭上的災難引到自己身上來了,紅桃心覺得自己確實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它不僅害了它自己,更讓它痛徹心肺的是,它同時也害了了它的寶貝幼 犬。它親生的六隻幼犬還無法獨立生活,它死了,它們很快會因為饑饉、寒冷和缺乏照料而追隨它去往黃泉路的。它與它們只能在奈何橋上再相會,它並不害怕死, 野狗是肉食猛獸,以殺戮為職業,剝奪他獸類的生命以維持自己的生命,天天過的都是血腥味很濃的日子,早已習慣了流血與死亡。老實說,它活在世上的時間雖不 很長,但它是族群首領,叱吒風雲,指揮一切,風光過也得意過,曾經生兒育女,享受做母親的甜蜜和幸福,比起許多庸庸碌碌的母野狗來,它這輩子沒有白活,即 使死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讓它難過的是,它親生的六隻幼犬要陪它殉葬,它們還小,生活才剛剛開始,還沒來得及享受生命的甘美和生活的樂,就像一棵樹苗,還沒來得及長大就要夭折 了。想到這它肝腸寸斷,真恨不得自己己咬死自己。而那個把禍水潑到它身上的白桃花,在它死去後,毫無疑問會接替它的位置,成為白虎岙野犬群新一任首領,白 桃花絕無可能餵養它變成餓死鬼。當它紅桃心親生的六隻幼犬緊跟怯到陰曹地府後,白桃花就算是為非法所生的那窩幼犬掃清了生存障礙,族群裡其他母野狗們便自 動轉移養育後代的天職與愛心,將食物資源和情感資源中到白桃花非法所生的那窩幼犬身上,這樣白桃花所生的幼犬們就是能茁壯成長。唉,明白這些,又有什麼用 呢?災難是既成事實,它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獵人黑裡透紅的臉膛掛著得意的微笑,手指在雙筒獵槍的扳機上慢慢加壓力,笑嘻嘻地看著別的生命走向死亡。

頂多還有一兩秒鐘的時間,雙筒獵槍就會轟然炸響,子彈就像喋血小精靈,在它身上鑽出致命的窟窿,它的血將從洞汩汩往外冒,身體在痛苦的抽搐中慢慢冷卻。

怨恨也罷,後悔也罷,痛苦也罷,對它來說,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恍惚間,它覺得獵人頭頂掠過一道黑影,彷彿一隻大鳥從天而降。它翹首望去,這不是什麼大鳥,而是一條母野狗,在半空做滑翔狀。哦,胸口有一塊桃花狀白 斑,不就是它的同胞妹妹白桃花嗎?不不,這絕對不可能,白桃花早就逃回白虎岙大本營去了,正摟著那窩非法所生的幼犬睡甜美的回籠覺呢,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 啊。也許,雙筒獵槍已射中它的心臟或頭顱,它已嗚呼哀哉,眼前這一幕,是靈魂被牛頭馬面押往陰間途中所看到的景象。可它沒聽到獵槍炸響呀?倒是聽見大黃狗 發出報警式的吠叫!

它回眸望去,大黃狗眼珠瞪得溜圓,一對狗眼就好像要從眼眶裡滾出來了,死死盯著獵人的頭頂。沒等它完全清醒過來是怎麼回事,那半空中的黑影,哦,也許 真的是白桃花呢,已落到獵人的肩膀上,好像張嘴咬住了獵人的耳朵。獵人驚叫起來,不,準確地說,該是獵人驚跳起來,殘忍的笑凝固了,臉因極度恐怖而扭曲 了,變成一個醜八怪。就在這同一瞬間,“轟”的一聲巨響,紅桃心看到,獵人手中那桿雙簡耀眼的火光,子彈從它頭頂飛過,“噗”的一聲鑽進它背後的雪地裡去 了。獵人“唉喲”叫起來,重重摔倒在地,但那桿雙筒獵槍,仍緊緊握在他手中。

大黃狗不愧是忠勇的獵犬,箭一般朝白桃花撲躥過去。白桃花嗥叫一聲,從獵人身上跳下來,向懸崖邊緣疾奔。紅桃心這才翻然醒悟,眼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 實的,確確實實是白桃桃花在獵人快要扣響獵槍的剎那問,從那座雪堆背後撲躍出來,撞翻了獵人,使子彈打偏,救了它的命!

獵人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受到來自背後的偷襲,這才驚慌失措狼狽不堪的。獵人的一隻耳朵雖然被白桃花咬碎了,但耳朵在兩足行走的人身上並非最重要器 官,別說一隻朵被咬碎,就算是兩隻耳朵都被咬下來,也不會是致命傷。那桿雙筒獵槍仍在獵人手中,換句話說,力量的優勢仍在獵人手中,更何況還有高大威猛的 獵犬做幫兇呢。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紅桃心清醒過來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撒腿往懸崖邊緣狂奔。命運對它網開一面,它當然要抓住這個轉瞬即逝的逃生機會,

奔逃的為方向,必然要經過獵人身旁。狗眼與人眼不同,人眼長在前方,兩隻眼睛之間的距離很近,視界較窄,集中在正前方,不扭頭很難看見側面的東西;而 狗眼長在面部偏側部位,眼距較寬,視界開闊,可兼顧正芷前方和翻前方,不扭頭也可看見側面的東西。它在奔逃中眼光掃過去,看見獵人滿臉都是血,已經從地上 坐了起來,一隻手撐地,另一隻手舉起雙筒獵槍。那讓野犬聞風喪膽的槍口,直指正在奔突的白桃花。顯然,獵人被白桃花撲翻在地,耳朵也被白桃花咬碎,惱羞成 怒,把報復的目標鎖定在白桃花身上,恨不得一槍擊碎白桃花的狗頭,以報仇雪恨。

白桃花快逃到懸崖邊緣了,還差五六米遠,就可蜷縮成一團從陡峭的雪坡滾落下去。紅桃心急促地嚎了一聲,那是在催促白桃花再逃竄得快一些,那是名副其實 的與死神賽跑,快零點幾秒或慢零點幾秒就有可能是生與死的轉換。此時此刻,它最大的心願,就希望白桃花逃得快一點,再快一點,搶在獵槍射擊前跳出懸崖去。

白桃花“嗖嗖”往前猛躥,跨到懸崖邊緣了,尾巴從胯穿過去護住腦袋做好陡坡滾雪的準備了,就在這最後一秒鐘,“砰”的一聲,雙筒獵槍另一根槍管炸響 了,紅桃心看見,白桃花好像踩著火炭,原地顛跳了兩下,身體奇怪地了挺,停止了進行到一半的陡坡滾雪動作,在離懸崖邊緣不足半尺的地方,慢慢蹲了下來。

大黃狗興奮地吠叫,撲躥過來;獵人罵罵咧咧,雙筒獵槍槍膛裡裝子彈。

紅桃心已經奔到白桃花身邊,它毫不猶豫地用額頭抵住桃花的腰,用盡吃奶的力氣往前頂撞,“噌”的一聲,白桃花被推出懸崖,“咕咚咕咚”往下滾。好險 哪,只差一步,大黃狗就咬住白桃花的尾巴了。白桃花從懸崖上消失了,大狗失去了第一個攻擊目標,轉而向第二個目標發起攻擊,凶神惡煞似的朝紅桃心撲過來。 紅桃心已來不及將尾巴穿過部去護住腦袋,急遽起跳,跳出懸崖,在空中收腹鉤尾,盡量將身體捲著陡坡滾落下去。

“咕嚕咕嚕”,它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冰涼而又柔軟的雪地滾動,它聽見大黃狗氣急敗壞的嗥叫聲,傳來獵人咬牙切齒的訾罵聲,傳來獵槍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獵人和獵狗,只敢站在懸崖邊緣發洩怒火,是沒有膽量跟著它和白桃花從如此陡峭的雪坡滾下來的,對這一點它是有把握的。

“咕咚咕咚”,它在加速下滾,速度越來越快,雪花飛濺,它整個個身體包裹在冰雪中,雪塵直往它鼻孔、嘴腔、耳朵和眼睛裡灌,都快憋得無法呼吸了,它起跳得太倉促,沒能用尾巴將腦袋護住,狗頭在冰雪中摩擦撞擊,昏昏沉沉,暈暈乎乎,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野犬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