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野化訓練

一隻在人類身邊長大的小雪豹,要被送回山林去了。

我接到一項很特殊的任務,要把一隻牙口一歲半齡的雪豹放歸山林。

事情是這樣的,一年前,當地一位獵戶在高黎貢山雪線附近挖了一個三米多深的捕獸陷阱,本意是要誘捕野山羊,不料事與願違,野山羊沒捉到,卻抓到一隻出生約半年的小雪豹。獵戶把它抱回家,用牛奶將它喂大。

雪豹屬於貓科動物,幼豹看上去像只白色波斯貓,挺可愛也挺招人喜歡的。獵戶就將小雪豹當貓養,倒也能嚇唬老鼠,還會同主人嬉鬧逗趣。但養了一年後,小雪豹長得像牛犢般大了,不僅嚇唬老鼠,還攆羊追豬,嚇唬家禽家畜,鬧得寨子雞犬不寧。平日與那位獵戶有芥蒂的村民便將此事報告了當地警署。

雪豹因為皮毛珍貴,遭到人類大肆捕殺,數量非常稀少,據調查,僅在高黎貢山南麓雪線附近還能見到它們的蹤跡,總數不會超過兩百隻,屬於瀕臨滅絕的珍稀動物,也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嚴禁捕捉。那位獵戶將雪豹捉回家來當貓養,顯然屬於違法行為,必須糾正。一隊手執警棍的森林警察開進那位獵戶居住的氆氌氈房,將小雪豹連同鐵籠子一起收繳了。

按規定,非法從野外捕捉的受國家保護的珍禽異獸,一律應放歸山林。我是省動物研究所的副研究員,正在高黎貢山一帶考察野生動物,於是,當地警署就把這個很特別的差事交給我辦了。

我很樂意做這件事,我對有高山霸主之稱的雪豹興趣濃厚,正想搜集這方面的素材呢。但我知道,要圓滿做好這件事,難度肯定不小,時間可能會拉得很長。

在一般人的想像中,把一隻捕捉的野獸放歸山林,就像把一條釣起來的魚放回水裡,那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只要將其帶到山上,打開籠子,解開束縛,就萬事大吉了。事實卻並非如此。我不是放掉這只雪豹,而是放生這只雪豹。放掉和放生雖然只有一字之差,性質和意義卻有天壤之別:放掉就是隨便找片林子,打開籠子,把它放出來就算完事了,何去何從,悉聽尊便,生死禍福,聽天由命;放生就不一樣了,不僅要將它帶到山野.還要找一個適合它生活的環境,不僅要打開籠子還它自由。還要想方設法使它在野外存活下來。

假如當地警署現在交到我手裡的是野禽,鷂鷹也罷,金雕也罷,丹頂鶴也罷,讓我將其放生大自然,我不會有任何畏難情緒。野禽有翅膀,有很強的方向感,只要背著鳥籠來到此種野禽出沒的地域,找到一個大概的方位,打開籠子,野禽就會搖動雙翼升上天空,迅速找到並飛回自己熟悉的生存環境。

假如當地警署現在交到我手裡的是爬行類動物,蟒蛇也罷,鱷魚也罷,巨蜥也罷,讓我將其放生大自然,我也不會有任何忐忑不安的感覺。爬行類動物屬於冷血動物,母獸產下卵後,一般不抱窩,也不負責撫養幼獸,受精卵靠自然溫度變化而孵化。許多爬行動物的幼崽出殼後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獸,好像也不需要認識自己的親獸,因為它們不需要向親獸學習什麼,它們的基因裡拷貝著一套該物種特有的生存密碼,隨著時間推移身體慢慢長大,密碼會一個個自動破譯,使它們無師自通地做出生存所必須的行為來。換句話說,爬行類動物與生俱來地具備覓食、築巢、擇偶、生育等本領。不管放生的是幼獸還是成年獸,只要幫它找到一個氣候適宜、有水源有食源的環境,它就肯定能生存下來。

雪豹就不一樣了。雪豹屬於哺乳動物,哺乳動物是整個地球生物序列中最高級的生命形式。哺乳動物與其他綱目動物最顯著的差別之一,就是先天具備的生存本領很有限,大部分生存本領都必須通過後天學習獲得。哺乳動物幼崽在出生後一段時間裡,要依賴母親的乳汁才能活下來;斷奶以後,也必須跟著母獸學習採食、築巢、交際等生存技能,才能健康平安地長大。尤其是大中型食肉猛獸,斷乳後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待在母親身邊學習複雜的狩獵課程,才具備獨立生活的能力。研究資料表明,小雪豹通常在半歲後斷奶,但要到兩歲左右才會離開母雪豹單獨生活。

教科書上說,雪豹在三十年漫長的生命旅程中,最關鍵的是半歲至一歲半這段時間,這是學習生存技能的黃金年齡段。這期間幼雪豹學習興趣濃厚,模仿能力最強,母雪豹也開始對幼崽進行啟蒙教育,帶著幼崽一起外出覓食,讓幼崽通過觀摩學習狩獵知識。這期間,凡母雪豹無災無難,並悉心教誨自己的寶貝,而幼雪豹也勤奮刻苦地學習的話,便為一生的幸福奠定了良好的基礎,長大獨立生活後,較易獲得生存領地,較易覓取豐盛食物,較易得到可心伴侶,所生育的後代存活概率也大大高出平均水準。反之,這期間,母雪豹要是遭遇天災人禍,或者做母親的責任心不強,懶得施教或對課程偷工減料,而幼雪豹也因懶惰不好好努力學習,便為一生的苦難埋下了不幸的種子。長大獨立生活後,較不易獲得理想的生存領地,難以獵獲足夠的食物,也不易尋找到合適的配偶,即使產下幼崽,存活的概率也很低。

我要放生的那只雪豹,半歲齡時掉進獵人的捕獸陷阱,距今已有一年整。也就是說,還沒來得及接受啟蒙教育它便成了人類的階下囚,錯過了學習的黃金年齡段,無法想像一隻從未跟著母雪豹學習過叢林生存技能的幼雪豹一回到雪山密林就能適應野外生活,除非它是神童式的神豹。它在野外才待了半年,在人類身邊卻已生活了整整一年,對野外生活的印象肯定已非常淡薄,願不願意回到大自然去做一隻野生雪豹還大成問題:就算它內心嚮往做一隻自由自在的野生雪豹,能否適應野外生活也是個未知數。不管怎麼說,假如就這樣把它放歸山林,它在高山雪域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必須根據所要放生的雪豹的特殊情況,採取切實有效的辦法,有計劃分步驟地對其進行野化訓練,使其從半豢養家貓寵物狀態轉變成真正意義上的高山猛獸。可我對雪豹知之甚少,只是從書本上看到過一些有關雪豹的介紹文章,一鱗半爪,缺乏實踐經驗,能否達到預想目的,心裡根本就沒有底。

我雖然很樂意受領這個特別任務,心裡卻沉甸甸得像壓了一塊石頭。

雪豹與普通豹迥然不同,普通山豹的皮毛是土黃或醬紅色,飾有深褐色的金錢狀或環狀斑紋,雖然也美麗,但與雪豹一比,便顯得斑駁雜亂了;雪豹的皮毛呈銀白色,腹部和四肢為雪白,背部的毛細密整齊,飾有一圈圈淺黃色的花紋,淡雅清麗,配上一條蓬鬆的大尾巴,令人賞心悅目,稱得上是豹類中的珍品。

我們要放生的是一隻雌雪豹,抱養它的獵戶給它起名叫雪妖,這名字不錯,很貼切也很響亮,我決定不更改它的名字,仍叫它雪妖。

很巧,我和僱請的藏族嚮導強巴在高黎貢山南麓雪線附近設有一個野生動物觀察站,離那位獵戶捉住雪妖所挖的陷阱相隔僅一條山溝,很適合作為雪妖的野化基地,或者說是雪妖由人類社會邁向叢林世界的一個中繼站。

高黎貢山南麓是個模糊的地理概念,泛指整條山脈和一百多公里長的一段怒江峽谷,面積少說也有五百平方公里。山頂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平緩的山坡一半白雪皚皚,一半牧草覆蓋。山下河谷地帶溝深林密,還有廣袤無邊的尕瑪爾草原,生活著岩羊、藏羚、馬鹿、野兔等許多雪豹愛吃的食草動物。這裡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方圓百里沒有村寨也沒有人煙,是雪豹最理想的棲息地。

當地警署幫我雇了六個民工和一副狗拉雪橇,把雪妖連同鐵籠子一起運到野生動物觀察站。我們觀察站坐落在背風的絕壁下,兩邊是筆陡的斷崖,另兩邊用碗口粗的圓木築起一道結實的柵欄,裡頭支著一頂墨綠色軍用帳篷,遠遠望去就像一座小城堡。我們將鐵籠子擺在帳篷後面陡巖底下的旮旯角落,上面鋪了一層樺樹皮,算是雪妖的臨時窩巢。

我的具體設想是,先讓雪妖在野生動物觀察站住一段時間,以適應這裡的氣候與環境,逐漸向野生狀態過渡,最終返回山林。

雪妖一歲半齡,個頭比成年雪豹小了一圈,還沒完全發育成熟,套用人類的成長階段,應該算是少女雪豹。它模樣長得很討人喜歡,圓耳短臉,鼻吻如墨玉,眼睛如藍寶石,背部厚密的長毛碎銀般地閃閃發亮,身體細長呈流線型。

開頭兩天,雪妖對我和強巴還有點陌生感,躲在鐵籠子裡不出來,餵它食物,非要等我們離開鐵籠子回到帳篷去後才肯吃。但一個星期後,它就同我們廝混得很熟了,一叫它的名字,它就會搖動那條蓬鬆的豹尾跑過來用臉摩蹭我們的褲腿;餵它東西吃時,它會友好地朝我們嗚嗚吹氣;吃飽後,用手撫摸它的背,它會在地上撒嬌打滾,將尖利的指爪縮進爪鞘,用柔軟的爪掌來拍抓我們的腿,與我們戲耍打鬧。

也許是野外生活太枯燥觀察站太寂寞的緣故,強巴沒事總愛逗雪妖玩,將一塊牛肉放在炭爐上烤得噴噴香,引誘得雪妖饞涎欲滴,然後手執牛肉訓練雪妖做出直立、翻滾、平躺、旋轉等動作來。強巴是個闖蕩山林多年的獵人,喜歡跟動物打交道,據他自己吹噓,再窩囊的土狗,經他的手調教,也會變成馳騁獵場叱吒風雲的好獵犬,儼然是個天才馴獸員。說也奇怪,才幾天工夫,雪妖就學會了好幾個雜技動作,強巴一吆喝,它就會按強巴的示意興趣盎然地表演起來。

“怎麼樣?”強巴得意地對我說,“不是吹牛,就是最凶暴的孟加拉虎到了我的手裡,也要它圓就圓,要它扁就扁,變成一隻聽話的乖貓咪。”

他若不說這番話,我還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一說這話,我頓時警覺起來,想了想,很嚴肅地對他說:“強巴,從現在開始,你再也不要訓練它做這些沒名堂的動作了。唔,請你也不要再跟它嬉鬧,對它的態度也不要太親密太和藹。”

你……”強巴驚愕地瞪大眼睛,“你這是為什麼呀?”

“很簡單,我們不是在養一隻貓瞇,也不是要為馬戲團訓練一個優秀動物演員。我們的目的是要讓它變成一隻正常的野生雪豹。”我說,“你見過世界上有哪只野生雪豹與人這般親密的嗎?野生雪豹理應畏懼人,躲避人,與人保持一定距離。”

“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罵它揍它疏遠它?”

“罵它揍它倒不必了,但態度一定要冷淡,要讓它明白,它要是離開我們的話,日子會過得更快活:你說對了,要疏遠它,使它養成獨立的精神品格。相信我,這對它有好處,能促使它盡快返回叢林,適應野外生活。”

“你說得也許真有道理。”強巴哭喪著臉說,“好吧,我聽你的。”

這以後,我和強巴對雪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再同它玩耍,也不再親暱地撫摸它的脊背。餵它東西時,把肉塊扔進食盆,便冷冷地轉身離去,不在乎它是不是感激地朝我們甩動蓬鬆的豹尾。它黏黏糊糊地想用毛茸茸的豹臉摩蹭我們的褲腿,我們就粗暴地將它推開。它要是不知趣,還想湊到我們身邊來,我們就板起臉來大聲呵斥,用腳不輕不重地將其踹開。

我這樣做的時候,因為有科學理智控制自己的情感,曉得自己的行為雖然有悖情理,但出發點並不壞,所以做。起來很坦然,並無愧疚的感覺。強巴就不同了,他是一位血性的藏族漢子,誰對他好,他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對方。雪妖前幾日與他處得極融洽,突然間要他翻臉不認“人”,冷若冰霜地對待雪妖,就像在要他做一件傷天害理的事一樣,心理障礙大得不得了,該呵斥的時候,臉漲得通紅罵不出口來,該用腳踹的時候,好像患了肌無力病似的腳桿軟綿綿地踹不出一點威風來。

我不滿地對他說:“強巴,你這是在指責它訾罵它呢,還是在唱情歌給它聽喲?假如你這種聲調也算是在罵它,它骨頭都會被你罵酥的;你這是在用腳踹它踢它呢,還是在用你的後爪子給它捋毛搔癢?假如你這種動作也算是在踹它踢它,它的心會被你越踹越近的。”

強巴嘴裡好像被塞了一大把黃連,整張臉皺得像枚曬癟的苦瓜,喃喃地說:“它沒做錯什麼,我……我覺得人心都是肉長的,無緣無故的我實在不忍心去傷害它。”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說實話,做個不近情理的惡人我也很痛苦,可是你要明白,雪妖已經一歲半了,它現在如果生活在母雪豹身邊,母雪豹也不會再像對待剛出生的幼崽那樣溺愛它了。也到了冷淡和疏遠它的時候了。”

我說這話是有科學依據的。據野外考察資料介紹,貓科動物母子間的情感隨時間推移而逐漸淡化,大致分五個階段。幼崽剛出生時,母獸愛得最深,摟在懷裡不斷舔吻,須臾捨不得離開,稱為疼愛期;斷乳後,悉心照料,千方百計獵取最好的食物餵養自己的小寶貝,一有空閒就用舌頭替幼獸梳理皮毛,稱為溺愛期;幼獸滿週歲後,開始跟著母獸外出學習打獵,一路上母獸瞻前顧後,一有風吹草動便急急忙忙將寶貝隱匿起來,夜晚睡覺仍將小傢伙摟在自己溫暖的懷裡,但不再一日數遍地替它們舔理皮毛,稱為摯愛期;幼崽一歲半齡左右,具備一定防衛能力,母獸便放任幼獸自己玩耍,不再一會兒見不到它們就急得六神無主團團去找,晚上睡覺也與幼獸分鋪而眠,稱為愛的鬆弛期;幼豹長到兩歲時,母獸除了將獵獲的食物與幼豹分享外,其他時間不再與幼豹待在一起,倘若幼崽黏黏糊糊靠到母獸身邊來撒嬌嬉鬧,母獸會很不耐煩地吼一聲,揮掌將幼豹趕開,稱為愛的廢止期。

這五個階段都很重要,缺一不可,是生命從幼稚走向成熟不能省略的情感歷程。倘若沒有疼愛期,幼獸無法存活;倘若沒有溺愛期,幼獸無法獲得健全心智;倘若沒有摯愛期,幼獸無法茁壯成長;倘若沒有愛的鬆弛期,幼獸無法擺脫幼稚逐步走向成熟;倘若沒有愛的廢止期,幼獸無法養成獨立無羈的品性,當然也就無法立足弱肉強食的荒原叢林。

從年齡判斷,雪妖已經過了愛的鬆弛期進入愛的廢止期了,所以我覺得不合適再與它戲鬧玩耍。

“但願你說的都是對的。”強巴說,“我以後罵得凶一點踹得狠一點就是了。”

由於我們採用生疏的態度,數天後,雪妖也就與我們冷淡下來,吃飽後,不再跑到我們跟前來同我們撒歡瘋鬧,而是靜靜地蹲在木柵欄前,眺望樹林、山巒、雪地和草原,眼睛裡有一種跳出樊籬嚮往自由的光芒。

這與野生雪豹的行為特徵是完全吻合的。據書本介紹,自然狀態下,當小雪豹長到一歲半齡後,不再留戀與母雪豹共同居住的巢穴,會漸漸萌發離家出走的念頭。

《雪豹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