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已是春天,風雪蠅亞口仍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燦爛的晨曦給雄偉的雪峰和馬鞍狀的風雪埡口塗抹上一層厚厚的腮脂紅。
阿燦霞的狩獵目標是岩羊。岩羊,生活在海拔5000米左右的高山峻嶺,這種羊的蹄子底端有兩塊膠皮狀指蹄,能牢牢吸附在粗糙的岩石上,擅長在懸崖峭壁間跳躍攀爬,所以極難捕捉。岩羊以高原苔蘚和高山草本植物為食,風雪埡口是它們從日曲卡雪山前往尕瑪爾草原覓食的必經之路。
薄薄的積雪上,有兩行清晰的羊蹄印,伸向風雪埡口背面一座名叫雙駝峰的陡峭石山。阿燦霞聳動鼻翼嗅聞,羊蹄印很新鮮,依稀還能聞到一絲淡淡的羊膻味。它立即循著羊蹄印快速奔跑,追蹤獵物。穿過風雪埡口,便看見一隻毛色褐黃、頭頂長著半尺長羊角的公岩羊正踏著碎步朝雙駝峰趕路。
天氣晴朗,能見度極好,光禿禿的荒原上沒有遮蔽物,刮的又是順風,阿燦霞無法隱蔽自己,相距還有五六百米,那只公岩羊就發現了尾隨追攆的阿燦霞,驚咩一聲,撒腿拚命往雙駝峰跑。阿燦霞也竭盡全力飛奔,無奈相距實在太遠,等阿燦霞氣喘吁吁地趕到雙駝峰下時,公岩羊已攀爬到峭壁上去了。
岩羊確實是世界上最傑出的攀巖高手,那座雙駝峰陡得幾乎成90度直角,尤其是連接地面約十來米的那段坡面,是名副其實的絕壁,猶如刀劈斧砍,光滑得連鳥都無法駐足,僅在巨石與巨石的拼接處,有一兩塊巴掌大的石片或石條突兀出來,勉強可供鳥雀築巢。
阿燦霞看見,公岩羊敏捷地縱身一躍,跳到離地面約一米多高的一塊石片上,就像經過特殊訓練的馬戲演員在表演雜技一樣,又向前一跳,跳到一塊突兀的石條上,身體懸空,四隻羊蹄在巴掌大的石條上像跳踢踏舞一般踢踏了一陣,竟然完成了轉身動作,又來了個驚險異常的躥躍,成功攀到左上方另一個落腳點……就這樣三躥兩跳,形成一個之字形攀爬路線,登上了離地面約十來米的一塊平台。平台大概有一隻羊身體那麼大,那只公岩羊佇立在絕壁平台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阿燦霞,嘴裡發出勝利的咩叫。豹口餘生,化險為夷,當然值得慶幸。
阿燦霞抬頭仰望高高在上的公岩羊,它與獵物雖然僅僅相距十餘米,卻彷彿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雪豹依靠尖利的爪子和厚厚的肉掌雖然也能在懸崖峭壁間攀爬,但比起攀巖高手岩羊來,顯然還是差了一大截,如此陡峭的絕壁,爬不到一半就會滑落下來,免不了摔個嘴啃泥,到頭來,羊肉沒吃到反惹了一身膻。阿燦霞無奈地甩甩腦殼,將湧到舌尖的口涎嚥下肚去。唉,要是現在來個龍捲風把公岩羊從絕壁上刮下來就好了,它想。
“咩——哈哈,咩——哈哈”,站在絕壁平台上的公岩羊朝阿燦霞發出嘲弄的叫聲。
這只有著豐富叢林生活經驗的公岩羊心裡很明白,自己雖然與兇猛的雪豹僅有十來米遠,卻已完全脫離了險境,十分安全。除非有只長了翅膀會飛的雪豹,才可能爬上如此陡峭的絕壁來撲咬它,而世界上是沒有長翅膀的雪豹的。雪豹是岩羊的宿敵,能面對面對宿敵嬉笑怒罵,能將宿敵玩弄於股掌之間,何其快哉,何其樂哉!
阿燦霞悻悻地吼了兩聲,轉身朝雙駝峰左側一片杜鵑花叢走去。杜鵑花正在凋謝,地上鋪著一層五彩繽紛的花瓣。它跑累了,想躺在花瓣上小憩一陣,養養精神,再繼續尋找捕捉其他岩羊的機會。
橐橐橐,橐橐橐,公岩羊抬起羊蹄有節奏地叩擊平台,像是在為阿燦霞的退卻而擊鼓歡慶。
雪豹被羊戲弄,這世道也太荒唐了吧。
就在這時,杜鵑花叢中突然躥出一道矯健的身影,閃電般朝雙駝峰奔來,如同一團白色狂飆,轉眼間便躥至雙駝峰絕壁下。那道身影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藉著奔跑的慣性,筆直地向上躥躍,一下就躥出三米來高,撲到絕壁上,尖利的爪子摳住粗糙的岩石,像條巨大的白色壁虎,嗖嗖嗖沿著陡峭的絕壁往上攀爬。
阿燦霞這才看清,那是一隻雄雪豹在向高高在上的公岩羊發起攻擊!而這只雄雪豹不是別人,就是它十分熟悉的花月亮!
花月亮尖利的豹爪摳抓著堅硬的岩石,爪下閃爍著一簇簇耀眼的火星。
當花月亮從杜鵑花叢飛躥出來時,站在絕壁平台上的公岩羊並沒有任何不安和恐懼,有絕壁這道不可逾越的天塹,它覺得自己沒什麼危險。可當花月亮壁虎似的貼在絕壁上嗖嗖往上躥升時,公岩羊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還以為這是自己因緊張而產生的幻覺呢。它眨巴著秀氣的羊眼,怔立了半晌,似乎是要讓自己從幻覺中清醒過來,接著,它再次瞪大眼睛往下看去,這一次看得真真切切,確確實實有一隻雪豹正沿著絕壁快速向上攀升。它這才意識到危險,驚咩一聲,轉身想繼續往絕壁上方攀爬逃生。
這時,花月亮離公岩羊站立的平台還有約兩米的距離,絕壁實在太陡,雪豹畢竟不是壁虎,不可能長時間貼在絕壁上行走。阿燦霞看見,花月亮似乎快支撐不住了,兩隻前爪摳住上方的石縫,兩隻後爪踩住下方的石片,竟然停頓下來,身體也瑟瑟抖動,好像馬上就要從絕壁上摔落下來似的。
公岩羊彎曲後蹄抬起前蹄,瞄準左上方一道窄窄的石坎就要躥跳……
阿燦霞忍不住替花月亮感到惋惜,不管是花月亮從絕壁上摔落下來,還是公岩羊往絕壁上方攀爬過去,這場狩獵都將功虧一簣,竹籃打水一場空。可惜了好身手,可惜了好功夫。
就在這時,花月亮四隻豹爪在陡壁上急遽抓刨,身體奇跡般地再度快速向上躥躍。剎那間,花月亮的腦袋就浮上平台,兩隻前爪也搭了上去。就在同一個瞬間,公岩羊也已經跳起來,身體騰空,向左上方那道窄窄的石坎躥躍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花月亮急吼一聲,突然做出一個奇特的動作——兩隻前爪支撐在平台上,整個身體倒立起來,長阿燦霞正想著,花月亮就拖著那頭公岩羊來到杜鵑花叢,徑長的豹尾就像一根繩索,在空中準確地勾住了公岩羊的脖子,兩隻後爪在羊屁股上猛烈踢蹬,公岩羊無奈地偏離了躥躍路線,像足球一樣被勁射出去,在半空打了個滾後,直直地往下墜落。花月亮後肢落到平台上後,沒有半點兒猶豫,照準正在墜落的公岩羊撲了下去,像騎馬一樣騎在公岩羊背上。公岩羊剛想揚起脖子掙扎,花月亮就已經順勢咬住了羊的喉嚨……
轟!豹與羊砸落在地,花月亮騎在羊背上安然無恙,而公岩羊落地後就再也沒能站起來。
阿燦霞看得眼花繚亂,它還是頭一次看到如此精彩的空中捕羊,氣勢磅礡,動作乾淨利索、一氣呵成,淋漓盡致地展現了雄雪豹高山霸主、雪域精英的迷人風采。這已經不是普通的狩獵,而是完美的藝術表演。花月亮不愧是日曲卡雪山最傑出的雄雪豹,在幾乎完全不可能的情況下,將已攀爬到離地十來米高的絕壁上的公岩羊捉拿歸案,沒有出眾的體魄、精湛的技藝、頑強的鬥志和足夠的自信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換了其他任何一隻雄雪豹都只能望“羊”興歎,只能乾瞪眼流口水。假如換了泥雪滾,恐怕下輩子也做不出這麼優美的動作來。
嘖嘖,這種場合,它不該想起泥雪滾,更不該拿泥雪滾和花月亮比,這是兩隻不同層次的雄雪豹,它們之間沒有任何可比性,阿燦霞想。它已下決心在今天與泥雪滾走進婚配殿堂了,明擺著的,一旦它與泥雪滾結合,幼豹將遺傳泥雪滾的一切,包括五宮、容貌、毛色、身材、智商和捕食能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毫無疑問,它們將是醜陋與無能的翻版,是低素質的後代,即使能僥倖長大,也會狩獵技藝不佳,缺乏競爭力,得不到足夠的食物,一輩子都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一輩子忍饑挨餓,也一輩子找不到配偶。要是眼前這只空中擒羊的雄雪豹不是花月亮而是泥雪滾就好了,精英的後代也將是精英,高大健壯,氣宇軒昂,馳騁獵場,威震雪域,不僅一輩子不用為食物發愁,還具有吸引異性的無窮魅力,不斷獲得交配機會,留下更多高質量的後代。
啊呀呀,阿燦霞搖搖頭,它不能簡單機械地將泥雪滾與花月亮做比較,它怎麼又把它們對照起來看了呢?它強迫自已腦筋急轉彎,泥雪滾還是有優點的,泥雪滾無比忠誠,而雄性忠誠的品格也是有生存價值的。遺憾的是,忠誠不能寫在臉上,忠誠看不見摸不著,需要時間來證明,卻很難獲得證明的機會。吸引異性眼球的第一要素永遠是英俊鮮亮的體貌和出類拔萃的覓食能力,忠誠附著於偉岸,只有在偉岸的基礎上,忠示才曠能顯示其寶貴的價值,不然的話,在雌雪豹眼裡,忠誠簡直一錢不值。
這就是雪豹社會的現實,誰也無力改變這個現實。
阿燦霞正想著,花月亮就拖著那頭公岩羊來到杜鵑花叢,逕直走到它身邊。花月亮一定是早就發現了它,看見它,並沒有任何驚訝或意外的表情,而是不斷搖晃著叼在嘴裡的公岩羊,嘴角發出嗚嗚呦呦柔和的叫聲,那是在炫耀和告白:瞧我的身手,你沒見過這麼棒的雪豹吧,在絕壁上倒立踢羊,這可是空前絕後的壯舉,讓你大開眼界了吧!老實告訴你,就是因為看見你在,為了討你歡心,我才冒險玩了一把空中擒羊的絕活的。
假如是泥雪滾這樣向它表白,阿燦霞會欣喜若狂或感動得涕泅橫流,但面對花月亮的表白,它只會嗤之以鼻!真是無恥到了極點,寡廉鮮恥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簡直就是禽獸不如啊!它朝花月亮惡狠狠地咆哮。罵花月亮太無恥,這好理解,罵花月亮禽獸不如,似乎不夠準確,雄雪豹本來就是野獸啊。阿燦霞可管不了那麼多,它已經被花月亮的無恥行徑氣昏了頭,不講章法亂罵一通。
可花月亮的臉皮比城牆還厚,它好像完全忘了上次被阿燦霞咬掉一口豹毛的事,賊兮兮地靠攏過來,把公岩羊送到阿燦霞嘴邊,欲與它共食。給異性免費送吃的東西,其實是一種引誘,當然也可視為婚配的聘禮。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句話在動物界也同樣適用。
阿燦霞當然明白這一點,它憤怒地吼叫,齜牙咧嘴地恫嚇,可不知為什麼,它卻沒有轉身跑掉。其實這個時候,它是可以跑掉的,並沒有繩子捆著它,也沒有鎖鏈鎖住它,它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如果花月亮膽敢阻攔,它就像上次那樣掉對方一撮豹毛。但是它沒有跑掉,它覺得在這個時候拔腿跑掉,好像顯得它害怕花月亮似的,它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它是只勇敢的雌雪豹,敢於面對最殘酷的人生,敢於面對血淋淋的現實,敢於將生存道路上的一切障礙和困難都踩在腳下,它要用非常手段來實現自己的理想。
花月亮爪子和牙齒協調配合,用力一撕,就把公岩羊升膛剖腹了。鮮紅的內臟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對雪豹來說,這是天底下最好聞的氣味,是無法抵擋的誘惑。給大型獵物膛剖腹其實並非易事,要是換了泥雪滾,起碼得擺弄半天才能將公岩羊撕碎開來。能力高低,技藝優劣,表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花月亮三下五除二掏出新鮮內臟,慇勤地塞往阿燦霞嘴裡。濕滑的羊內臟是雪豹的最愛,阿燦霞的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這麼好的食物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阿燦霞大口吞嚥,但花月亮似乎並不想讓它白吃,趁它埋頭進食時,不懷好意地舔吻它的身體。
這個時候,阿燦霞是可以躲避或拒絕的,可它似乎專心埋頭進食,顧不上去理會,花月亮的輕薄和騷擾。花月亮的膽子愈發大了,得寸進尺,熱烈地在阿燦霞全身舔吻起來。杜鵑花雖然已開始凋謝,但枝頭依然花團錦簇,餘香尚存。好,戲結尾的部分叫壓軸戲,音樂結尾的部分叫華彩樂章,鮮花將要凋零前,爛漫中更添一層淒艷,美得讓人揪心,那是花的生命的絕唱。
花為媒,滿地落英那是最溫柔的婚床。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阿燦霞一邊咀嚼濕滑的羊內臟一邊想,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它吃了花月亮冒險躥上絕壁擒獲的公岩羊,似乎也不好意思拒絕花月亮的要求。
它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開始孕育新生命。
要是產下的後代像花月亮,也有空中擒羊的雄才偉略和高超技藝就好了,不僅存活的可能性大大增加,還將叱吒風雲,成為名副其實的雪域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