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中的人生佛教思想_張素聞

 《六祖法寶壇經》中的人生佛教思想

文 / 張素聞

太虛大師是近代史佛教上“人生佛教”的倡導者,其名言“人成即佛成”,開拓了暇滿人身的意義,也充分說明做人和成佛之間的關係,也因此,人生佛教自太虛大師開始,廣為人知。但,筆者以為,早在唐代,禪宗六祖惠能已經充分開掘了人生佛教的理論基礎以及實踐操作規範,六祖惠能倡導的直指人心的開悟見性和生活中修行的理論,包括:皈依、打坐、懺悔、修行、持戒、對經典的理解以及對佛法的弘揚等等範疇的重新闡釋,在六祖惠能這裡,立足於人和人生,秉承著世尊的般若思想,將佛陀的本懷淺顯易懂地轉譯過來,切實關係到日常生活中的行住坐臥待人接物中,使佛法和修行變得平民化生活化,使大眾容易感受到佛法的真切利益,且不為“出世”還是“入世”而苦惱,使佛法為普羅大眾信受奉行,是人生佛教的先行者。

五戒十善,四念處,四正勤,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覺支,八正道等,最後無不落實於行,落實到棧道之主體,而人,此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暇滿人身已經具足八有暇十圓滿,善用,則可以開掘無量的意義;不善用,則虛受輪迴流浪生死。人都做不好,談何成佛?六祖惠能深諳此中道理,充分肯定人人具足的佛性,立足於人,綜合佛陀所說的其他經典,闡釋了佛經中的各種教理以及修行中的各種實際問題。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對自性的肯定:何其自性……

《六祖法寶壇經》充滿了直指人心直達本性的開示,六祖深諳宇宙和心的真相,二十四歲的他聽五祖弘忍講《金剛經》悟得:何其自性本自清淨,何其自性本不生滅,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本不動搖,何其自性能生萬法。這種對自性的了悟包含著對真空妙有的體認和對自性的充分肯定與信任,心生種種法生,六祖對心的造作功能用了十分樸素的語言:世人性本清淨,萬法從自性生,思量一切惡事,即生惡行;思量一切善行,即生善行。 此言雖簡,但與釋尊在菩提樹下的證悟並無任何區別: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在《法華經》中,佛陀宣說常不輕菩薩的修行:因相信每個人都將成佛,常不輕菩薩逢人即恭敬禮拜鞠,道:“我不敢輕視汝等,汝等皆當作佛。”佛陀和中國禪宗六祖惠能都充分肯定人自性中的智慧,肯定人對自我的認識能力及駕馭能力,將大家向外馳求的眼睛引向對自我的審視和觀照,浩瀚的佛學博大精深,但首先是基於此。

若識眾生,即是佛性;若不識眾生,萬劫覓佛難逢。吾今教汝識自心眾生,見自心佛性。欲求見佛,但識眾生;只為眾生迷佛,非是佛迷眾生。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自性平等,眾生是佛;自性邪險,佛是眾生。汝等心若險曲,即佛在眾生中,一念平直,即是眾生成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無佛心,何處求真佛?汝等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無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萬種法。

信佛首先要有對自心、佛和眾生的佛性的信任。在中國禪宗六祖惠能看來,佛和眾生的差別,只是迷和悟的差別,雖然沒有成佛,但自性中早已具足了諸佛菩薩的品質,具備完善人格提升品格的能力。成佛,即是在心性上圓滿開掘佛菩薩的人格和品質,一旦墮入是非人我邪心煩惱惡毒虛妄塵勞貪嗔愚疑中,則是墮於六道輪迴中:

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慈悲,即是觀音;喜捨,名為勢至。能淨,即釋迦;平直,即彌陀。人我是須彌,邪心是海水,煩惱是波浪,毒害是惡龍,虛妄是鬼神,塵勞是魚鱉,貪嗔是地獄,愚疑是畜生。’

六祖和佛陀一樣,信任所有人的智慧德相,確信每個人都可以成佛,從這一點說,佛法中的人性觀是善惡具存的,但並不是一味消極的否定,恰是積極的肯定,才有成佛成人的可能。修行的原理即是運用自性中覺性的力量喚醒人性中的善,開掘善的廣度和深度,對治惡,昇華人格,體認宇宙真相,讓生命從束縛和捆綁中解脫出來,最終自由自在。針對當前人際的信任危機,以及盲目自信,禪宗六祖惠能的思想有殊勝的現實意義。

諸佛菩薩說法總是觀機逗教隨類應化,六祖惠能也特別強調針對根器而說法,尊重每個個體獨特的差異,並將經典的智慧落實到人,且認為經典的意義在於聯繫自身落實到自身:

一切修多羅及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故知萬法本自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緣其人中,有愚有智;愚為小人,智為大人;愚者問於智人,智者為愚人說法;愚人忽然悟解心開,即與智人無別。善知識,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故知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心中頓見真如本性?

二:對皈依的認識:皈依自性三寶。

自性三寶由六祖惠能提出,皈依三寶是學佛的入門,也是佛教徒貫穿於一切時一切處的最基本的學修,皈依的對象有外在三寶:外在的佛、法、僧三寶;也有自性三寶——佛:覺也;法:正也;僧:淨也。剔除覆蓋於自心上的雜染與污穢,找出自性中清明無礙的覺性,皈依覺、正、淨,落實到生活中,即是自心皈依自性。六祖惠能特別強調日常生活中對善惡的識別、對善的踐行和對惡的自治:

佛者,覺也。法者,正也。僧者,淨也。自心皈依覺,邪迷不生,少欲知足,能離財色,名兩足尊。自心皈依正,唸唸無邪見,以無邪見故,即無人我貢高貪愛執著,名離欲尊。自心皈依淨,一切塵勞愛慾境界,自性皆不染著,名眾中尊……

自心歸依自性,是皈依真佛。自皈依者,除卻自性中不善心、嫉妒心、諂曲心、吾我心、誑妄心、輕人心、慢他心、邪見心、貢高心及一切時中不善之行,常自見己過,不說他人好惡,是自皈依。常須下心,普行恭敬,即是見性通達,更無滯礙,是自皈依。

於串習深厚煩惱深重的眾生來說,迷失的時候多,找不著北照不見自己的時候多,覺悟的時候少,六祖惠能所倡導的自心皈依自性,使人在妄念遷流被煩惱所轉的時候,猛然醒悟當下的心,去認識自我,剔除雜染,回歸清淨的覺性;基於對自我的充分認識,明瞭皈依的對象是什麼?皈依的主體是什麼?在《六祖法寶壇經》裡,主客不僅沒有分離,而且充分合一,淨其雜染,明珠即顯,在實際生活中皈依覺正淨,遠離邪迷邪見及塵勞愛慾等諸雜染,此即皈依處。

基於對自性中智慧和德能的肯定,六祖強調自治,不假外力,從自己下手,栽培自己,鍛造自己,做好自己,遠離嫉妒諂曲人我貢高誑妄輕慢邪見等一切時中的不善,方可稱為真正的皈依。對照六祖所倡導的皈依,已經遠遠不止儒家所謂的“每日三省吾身”,而是時時刻刻自省自覺,也迥別於基督教的神學思想,充分開掘自信與自力,做自己的主,不假外在的上帝。

三:智慧從自性而生。

在六祖惠能這裡,自性的般若智慧,不僅本自具足,而且廣大無邊,猶如虛空。般若智慧沒有一物在其中,不可描摹,也無一法可得,這種真空卻並不空!而是赫然存在!且能真實體認以及廣泛應用!般若智從自性而來,不從外來,通過修行而改造人生,六祖將佛法回歸到對自身的認識和信任及自性智慧的開掘和應用上,且拓展了視野和心胸,免於迷信和狹隘的偏執:

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當知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何名‘摩訶’?‘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嗔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有頭尾。諸佛剎土,盡同虛空。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復如是。善知識,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了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來去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善知識,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不從外入,莫錯用意,名為真行性自用。一真一切真。心量大事,不行小道。

在六祖惠能這裡,既肯定自性中的寶藏(佛性),又不偏執於其有,而是將其空彰顯出來;也不執著於無,對自性有充分的肯定和信任,才能真實修行,六祖惠能已經將如來藏思想和般若思想合而為一。六祖惠能和佛陀一樣,深知“心念決定心態,心態決定命運”的過程與影響,深知後人的言行難以相接,所以,總是苦口婆心地勸導大家知行合一,落實到行動中,不要流於口頭。六祖惠能深知言(說空)與物(真空)的差別,深怕大家不實修,耽於言,而失於行,或者落入對“有”對“無”的偏執,六祖惠能反覆申明:

善知識,何名‘般若’?‘般若者,唐言智慧也。’一切處所,一切時中,唸唸不愚,常行智慧,即是般若行。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世人愚迷,不見般若;口說般若,心中常愚。常自言我修般若,唸唸說空,不識真空。般若無形相,智慧心即是。若作如是解,即名般若智。

四:五分法身護持清淨心。

為了保證修行,佛陀涅槃之時即叮囑“以戒為師”。戒的標準在於有所不為,而戒的殊勝利益在於因所不為而得身心清淨環境清淨。由戒生定,從通俗的角度去看,定是一種穩定持續的不為所動的心態,不受誘惑,則掃除了種種身心的折磨乃至沉淪。由定而生慧,在六祖惠能這裡,懂得自我審視自我覺照,不造惡,也不執著於所造之善,處理好身邊的人事環境,具足同理心悲憫心,,就已經是慧。六祖惠能的“解脫與解脫知見香”仍舊教人掃除情見,卻又不居於空寂,廣學多聞,和光同塵,無我無人,安居於內心的自由自在,不為所染,不為六祖惠能對世間生活的肯定和積極入世的態度在利慾熏心人際越來越疏離生活壓力越來越大的時代具有荷擔精神,從自己做起,身心和諧,外不著相,內不動心:

一、戒香:即自心中無非、無惡、無嫉妒、無貪嗔、無劫害,名戒香。

二、定香:即親諸善惡境相,自心不亂,名定香。

三、慧香:自心無礙,常以智慧,觀照自性,不造諸惡,雖修眾善,心不執著,敬上念下,矜恤孤貧,名慧香。

四、解脫香:即自心無所攀緣,不思善,不思惡,自在無礙,名解脫香。

五、解脫知見香:自心既無所攀緣、善惡,不可沉空守寂,即須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脫知見香。善知識!此香各自內薰,莫向外覓。

五:懺悔:懺其前衍,悔其後過。

棧道的主體是人,棧道的對象也是同一個人,若套用現代心理學的術語,修行類似於從自我開始,深入本我,糾正本我中的本能慾望以及各種衝動,一同通往圓滿的理想的超我。從心理治療的角度,六祖惠能完全主張自力自助自治自療,六祖惠能依據心行特徵,設立無相懺悔,認識自身起心動念中的愚迷驕誑嫉妒等人格上的缺陷和詬病,並積極改變之,於唸唸相續中,唸唸如法,懺其前衍,督攝心念,後過不生,則人心和人生的改造真實受益:

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唸唸不被愚迷染;從前所有惡業愚迷等罪,悉皆懺悔,願一時消滅,永不復起……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唸唸不被驕誑染;從前所有惡業驕誑等罪,悉皆懺悔,願一時消滅,永不復起……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唸唸不被嫉妒染;從前所有惡業嫉妒等罪,悉皆懺悔,願一時消滅,永不復起。

……雲何名懺?雲何名悔?懺者:懺其前衍;從前所有惡業、愚迷、驕誑、嫉妒等罪,悉皆盡懺,永不復起,是名為懺。悔者:悔其後過;從今已後,所有惡業、愚迷、驕誑、嫉妒等罪,今已覺悟,悉皆永斷,更不復作,是名為悔,故稱懺悔。凡夫愚迷,只知懺其前衍,不知悔其後過。以不悔故,前衍不滅,後過又生。前衍既不滅,後過復又生,何名懺悔?

此中,六祖強調了凡夫心行的特徵:造業不止,相續難斷。以凡夫心相續難斷的緣故,六祖希望懺悔一事不要流於形式,要真實地認識自己審視自己,有棧道的魄力與勇氣,當下中斷心行中的惡習,於舉心動念中不再犯前科,則惡性的心行模式思維模式情感特徵行為模式有所改善,修行一事能有所進益,懺悔方有效。

六:四弘誓願:自性自度

佛法是為心法,三藏十二部八萬四千法門因眾生的根基而設,諸佛世尊為一大事因緣,勸令大家調伏其心,去妄存真,歸於自在。六祖惠能則在自性三寶的基礎上開掘了自性自度的實踐法門,四弘誓願,立足人生與人身,自覺自治,將自身人格建設好,便是自度:

自心眾生無邊誓願度,自心煩惱無邊誓願斷,自性法門無盡誓願學,自性無上佛道誓願成……心中眾生,所謂邪迷心、誑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惡毒心,如是等心,儘是眾生,各須自性自度,是名真度。

何名自性自度?即自心中邪見、煩惱、愚疑、眾生,將正見度。既有正見,使般若智打破愚疑迷妄眾生,各各自度。邪來正度,迷來悟度,愚來智度,惡來善度;如是度者,名為真度。’ ‘煩惱無邊誓願斷,將自性般若智,除卻虛妄思想心是也。法門無盡誓願學,須自見性,常行正法,是名真學。無上佛道誓願成,既常能下心行於真正,離迷離覺,常生般若,除真除妄,即見佛性,即言下佛道成。

信佛究竟信什麼?五台山夢參老和尚常告訴人:“信佛就是信你自己的心”。但我們的心常常有那麼多的面貌,去信哪個心?絕對不是邪迷心誑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惡毒心等等不善之心,但也不是“善心”二字即能概括我們的佛心覺性。第一義不可說,真實諦不著一物,但是,登高必自卑,心地上藏污納垢,如何能明心見性?更何況,現代人往往心被境轉,不得自在,燈火繁華處迷失自己,低迷艱難處懷疑自己,潮頭浪尖處隨波逐流,偶有世智辨聰而難於啟發智慧,或有信仰而難於理解信仰的真正內涵,易於將救贖之任交付給外在的環境和人事,難於擔當,難於對自身對此生生起自救自度之意,六祖惠能早在唐代就用此等大白話教我們立足此心,自救自度。

七:對修行的要求:落實於心行及日常生活。

學佛是大丈夫之事,非一般人所能為,濟群法師說:“心行的力量甚於地球引力”,扭轉心性改造串習,打造人生,乃至荷擔普羅大眾的精神出路,如諸佛菩薩那樣普渡慈航,必要從自性自度開始。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學佛也如此,若只是口念佛法的慈悲與智慧,而心不行之,無異於葉公好龍附庸風雅。六祖惠能早就說過:

善知識,世人終日口念般若,不識自性般若;猶如說食不飽,口但說空,萬劫不得見性,終無有益。善知識,‘摩訶般若波羅蜜’是梵語,此言大智慧到彼岸。此須心行,不在口念。口念心不行,如幻如化,如露如電。口念心行,則心口相應,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口莫終日說空,心中不修此行;恰似凡人,自稱國王,終不可得,非吾弟子。

佛門常被人喚曰空門,但我們真的空了嗎?口說“放下”,而不曾也不能放下的東西太多了,於是呈現分裂的面貌:知行不一,心口不一。終日替人數錢而不知自力,或是畫餅充飢而不做餅,“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我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如何修呢?六祖惠能大師融合了世間法和出世間法,巧妙地告訴我們:

若真修道人 不見世間過 若見他人非 自非卻是左

他非我不非 我非自有過 但自卻非心 打除煩惱破

憎愛不關心 長伸兩腳臥 欲擬化他人 自須有方便

勿令彼有疑 即是自性現 佛法在世間 不離世間覺

離世覓菩提 恰如求兔角 正見名出世 邪見名世間

若修功德之人,心即不輕,常行普敬,心常輕人,吾我不斷即自無功;自性虛妄不實,即自無德;為吾我自大,常輕一切故。

相信“心、佛、眾生”在佛性這一點上三無差別,才有真正的平等可言,否則,必然存在人我是非高低貴賤聰明愚癡等等概念,也必然會有分別挑剔等行為,不知不覺地豢養了自己的懷疑和輕慢,或用自己的知見強加於人,缺乏正見,缺乏覺照能力,不能斬斷風起雲湧的惡習等等,也就不可避免地惹事生非。在六祖這裡,修行不是什麼高深的事情,首先要把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如理如法處理好,護持住自己的“清淨心”:

善知識!常行十善,天堂便至,除人我,須彌倒;去邪心,海水竭;煩惱無,波浪滅;毒害忘,魚龍絕。自心地上,覺性如來,放大光明,外照六門清淨,能破六欲諸天。自性內照,三毒即除,地獄等罪,一時消滅,內外明徹,不異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

“物,謂之而然,道,行之而成”,將心行納入十善的軌道,身口意上如理如法,照見自身的菩提覺性,則能在現實人生中脫離心內苦楚和煩惱的輪轉,當即解脫,超越心內的困境。六祖惠能並不特別強調出家,反是極力主張在家修行,敦倫盡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溫良恭儉讓,純一直心,腳踏實地,自覺自修,直接而具體地從生活中該下手的地方入道:

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

在家能行,如東才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才人心惡,但心清淨,即是自性西方。’

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

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

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

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菩提只向心見,何勞向外求玄?

值得一提的是:六祖的這個“心平”和“行直”並非一般意義上閒適無事的心平行直,而是本然清淨心的狀態。以上《無相頌》的內容看上去十分儒家,但有深厚的佛家中的般若思想作為根基,看似平常,其實已經從六根門頭在教導我們修行,六根觸六塵而為六識,日常的待人接物,所觸之處十分豐富,五蘊十八界,八風八苦,如何在世間護持“清淨心”?如何使自己在世間行為中保持出世的心?此點特別具有現實意義,也是六祖惠能人生佛教思想的一個體現,如何做人其實也關係到如何學佛,乃至六祖惠能針對後人好辯的特點,說:

自悟修行,不在於諍;若諍先後,即同迷人。不斷勝負,卻增我法,不離四相……若修不動者,但見一切人時,不見人之是非善惡過患,即是自性不動。善知識!迷人身雖不動,開口便說他人是非長短好惡,與道違背。

《金剛經》教我們遠離四相,此則是六祖教導的日常生活從口而修的道。此點或與六祖惠能所處的禪宗南北宗的歷史環境有關,但在當今社會人際交往與日常行為乃至學術研究中尤其富有先見之明,依此修行即是“口和無諍”,也是“和光同塵”的一種體現,還是涵養與道心的由衷外顯。如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曰:“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釋迦牟尼佛根據學人的特徵,制定戒律幫助大家諸惡莫作,說六度十善道八正道等等善法,教導大家眾善奉行,又慈悲眾生心意雜亂難調難服造業不止,宣說各種殊勝的法門,教導大家自淨其意。五戒八戒十戒菩薩戒沙彌戒比丘戒比丘尼戒等其中,五戒是根本;六祖惠能則從“無念、無相、無住”三個角度來教大家直往心地,乾脆地“自淨其意”,安居在菩提覺性中,於自己的動心起念及行為與行為的後果等了了分明,體悟心的真相:

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無念;無住者:人之本性,於世間善惡好醜,乃至冤之與親,言語觸刺欺爭之時,並將為空,不思酬害,唸唸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後念,唸唸相續不斷,名為繫縛。於諸法上,唸唸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

‘善知識!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於相,即法體清淨;此是以無相為體。’

‘善知識!於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於自念上常離諸境,不於境上生心。

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學道者思之。若不識法意,自錯猶可,更勸他人,自迷不見,又謗佛經;所以立無念為宗。’

‘善知識!雲何立無念為宗?只緣口說見性,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想,從此而生。自性本無一法可得;若有所得,妄說禍福,即是塵勞邪見。故此法門,立無念為宗。’

‘善知識!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無二相,無諸塵勞之心;念者,念其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體,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其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無,眼耳色聲,當時即壞。’

‘善知識!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故經云:‘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

七佛通偈:“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諸佛在理論的層面將佛法的核心宗旨歸納總結,六祖根據眾生心行的特徵,用最淺白的語言將之對照於我們的舉心動念及日常生活,但,自修自證之後如何弘揚佛法呢?學習佛法、護持佛法、弘揚佛法一直是學佛的人都需要面對的事情,現代社會,由於思想多元化及個體自主意識的過分強調,往往容易和人為真理爭得面紅耳赤,他人不能接受,自己也勞神傷氣,還敗壞人際關係。六祖惠能早就給了我們無上法寶:

若言下相應,即共論佛義,若實不相應,合掌令歡喜。

此宗本無諍,諍即失道意,執逆諍法門,自性入生死。

八:對極樂淨土的理解:心淨則國土淨。

淨土法門也是佛法中的殊勝法門,佛陀專為父親淨飯王和大護法頻婆娑羅王和韋提希夫人宣說的念佛法門,他們稱念佛號時,眼前顯出光明淨土,這即是被稱為彌陀淨土的極樂世界,也是淨土思想的起源。淨土法門是一個最容易入的法門,但其奧妙則關乎念佛時候的心理狀態,《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裡提到“都攝六根,淨念相續”專念阿彌陀佛,這種修行方法有其深厚奧妙的心理學依據,但六祖惠能則直接繼承《維摩詰經》中“心淨國土淨”的思想,讓人從心地上淨化自己,成就自己:

使君東方人,但心淨即無罪;雖西方人,心不淨亦有愆。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凡愚不了自性,不識身中淨土,願東願西,悟人在處一般。所以佛言:“隨所住處,恆安樂。”使君心地,但無不善,西方去此不遙;若懷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難到。’

六祖惠能為求道者解析《涅槃經》《法華經》等事,也能看出六祖對三身四智及開示悟入等諸佛理的理解也從未離開人和人心的理解,其深刻的思想體系乃是最生動的對人心和人的研究,所謂人本主義,在六祖惠能那裡十分徹底,他超越於文藝復興時期身體的審美與慾望的肯定,他肯定的是人人都可以成佛,而且如此修如此行。

《六祖法寶壇經》雖然自稱“只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但已經引導人去思考定與慧的關係,作為體的定與作為用的慧,是那樣水乳交融不分彼此,雖然這種定類似南傳佛法中的剎那定,不是傳統中的四禪八定,但六祖針對生活中的人事環境與人心環境,不知不覺教導了深厚的世間定,也反覆傳授了相對解脫的方法,剔除煩惱和痛苦,令此生和此身輕安自在,不落苦痛的方法,即是皈依覺正淨,安住在菩提覺性中。

六祖惠能對於衣缽相傳的舊法的廢除,不僅使佛法進入到一種只為法來的繁榮,更使佛教進入到一種不為法爭的自由,六祖惠能開始,中國禪宗一花五葉,充分的學術自由使禪宗成為中國文化中最為璀璨耀眼的一支。

六祖惠能在獵人堆裡生活了十五年,吃“葷邊素(肉邊菜)”來踐行佛法中的慈悲精神;並收前來刺殺自己的人為徒,教以佛法,這即是真正心如虛空涵容萬物;六祖惠能還以預知時日安然坐化來證明自己的修行,且預言了多少多少年後的事情,並一一應驗。至今,廣東南華寺,六祖真身還端然正坐,啟人思考生命的不可思議和可以抵達。

六祖惠能已經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就已經開始踐行人生佛教思想,只是到太虛大師把“人生佛教”正式提出而已。當前社會,信任危機,信仰危機,而佛陀的本懷及歷代祖師大德無不基於一種對人性和人心的極大的信任與慈悲,苦口婆心地觀機逗教,乃至倒駕慈航乘願再來,令眾生開示悟入宇宙人生的真相和世出世間的智慧,得真實的受用,惜乎如此忙碌而盲目的社會,太多人將身心捆綁於俗世瑣事,不覺其苦不思解脫不識自心,而流浪生死徒然消耗難得的人身,給我們的心地播種了太多的雜草亂石乃至毒蟲。因此,《六祖法寶壇經》中的人生佛教思想更有現代意義,更值得我們反覆研習,如實奉行。

值得慶幸的是,太虛大師提倡的“人生佛教”思想由印順導師傳入台灣,縱觀台灣當代佛教界,法鼓山聖嚴法師倡導的心六倫、佛光山星雲法師倡導的人間佛教思想,慈濟證嚴法師的八大腳印都是在殊勝的菩提心下帶領大家加入社會倫理建設此生身心建設中去,不知不覺邁入“心淨國土淨”的行列,他受用,自受用,最終達到淨化社會的作用,而台灣民眾的素質也和佛法的興盛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願有更多的人重視此身,重視此生,思考和體會六祖惠能的思想與行為。

《六祖壇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