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小扎
譚毅
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這話有歷史背景。禪宗只暗示,不解釋。因為他們認為任何語言都不能讓人達到其本性。反而可能造成新的疏離。他們希望直接面對具體事實,拒絕進行歸納推理。
佛:是世界本身,如果將其理解為一種人格,不夠準確。中國一般對高僧的理解都如同儒家對聖人的理解一樣,將其與人格相連,這不全是一種誤解。在儒家的聖人身上,人也能看到天與人的交通。而且,真正的高僧無一例外都是人格十分完美的人,因為如果他們的人格中存在絲毫的弱點,比如懶惰、不誠實、迷亂,那麼他們就會因為缺乏提升精神的、絕對專注的力量而無法達到禪的頂峰,也不能獲得最純粹的經驗。另外,他們的德行和作為能夠把世界最原初的經驗帶出來,這一切都不能說和人格無關。但高僧在成佛之後,他們的精神已經超越了道德和人格。同時,儒家聖人的人格中所體現的天,和佛家高僧身上所體現的世界本源,有很大差異。
禪:《壇經》寫道:內見自性不動,謂之禪。這是比較靠近印度佛學的理解。在日本人鈴木大拙那裡,禪是生命,是自由,這種理解偏重於自然,強調生機,湧現,在中國也是如此,中國人對禪的理解也是偏重於自然的,強調的是生氣。《壇經》中雖無這樣的強調,但越到後來這種傾向越明顯。另外,後來的儒家,如宋明理學也受到了禪的影響。如朱熹的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雖然是理學詩,但近乎禪詩了。
摩訶:何名‘摩訶’?‘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
性:自性,絕對的空寂。
心:意識。
明心現性:絕對的空寂,統一性,出現了浸染,色彩,如果色彩散去(不是人讓它散去,如果是人主動的行為,那會產生另一種妄:淨妄),又呈現出絕對的空寂,和敞開的空間。既然人無主動行為,那麼明是如何發生的呢?靠機緣。頓悟就是機緣。六祖傳授禪理對聽者也是一種機緣。
無念,淨心: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
頓悟:頓,頓除妄念,悟,悟無所得。
物物皆有佛性:物物,因緣匯聚。
煩惱即菩提:“即”不是“等於”的意思,這句話不是說煩惱是菩提,而是在強調一種轉換。(“善知識!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煩惱和菩提間是執著和覺悟的關係。
公案:學習如何提問,如何回答,最終超越問答雙方,在知識的世界裡無所得,在佛的世界裡有所悟。
例子一:雲門的弟子洞山在回答“如何是佛”時說:“麻三斤。”
洞山的回答不意味著他要在身邊的一切事物中尋找佛,他當時沉浸在麻繩的編織中,因此隨口回答了這個問話(就如同在水底吐出的氣泡浮上水面)。這個回答事實上包含了他的原發性的經驗。就如同泉水從泉眼中湧出一樣,這種從最深處湧出的經驗比一切人為的意義都重要。
例子二:有位僧人對他的師傅說:“參拜禪堂已經很久,但一次也沒得到有關佛道的教誨,請以您的慈悲開導我吧。”師傅回答說:“這是什麼意思?你每日向我請安,我不是回答了麼?你端荼時,我不總是高興地接受了麼?此外你還要求什麼呢?”
這位弟子尋求的可能是知識,那麼在師傅這裡他是尋求不到的,他可以在科學等領域中去尋求。在禪宗這裡,訴諸的完全是最深的、最樸素單純的“經驗”,而它只有深度(為什麼樸素單純的東西會包含這樣的深度呢?因為它是原發的)的區別,並無推進的必要。它只關心一樣事物的“發生”,不涉及事物的“因果”和“組成”等等問題。
同時,鈴木大拙也提到:從理論上講,或者從絕對的觀點來看,這話(公案是無用的贅物,是表面文章,是完全的矛盾)是對的。從認為禪是短兵相接這一點來看,公案是沒有必要的,迂曲的說明方法也是無用的。只要有竹蓖、扇子或一句話,即足矣。然而就連“這是竹蓖”、“聽”、“看”這些話,禪也已經不在其中。禪就如電光,連一絲思考餘地也沒有,……連書的寫作也是一種讓步、辯解和妥協。禪的組織化更是如此。
《壇經》“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故知萬法本自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
這裡在強調人對法的顯現作用。
世界(純意識)、空間——如水面因動盪產生了波紋——產生了區分——等它重新平靜下來——波紋(區分)就消失了,又出現空明朗照的水面。(《壇經》提到菠羅蜜的解釋:“何名‘波羅蜜’?此是西國語,唐言‘到彼岸’。解義離生滅,著境生滅起,如水有波浪,即名為此岸;離境無生滅,如水常通流,即名為彼岸,故號‘彼羅蜜’。”波紋消失之後,水所呈現的應是絕對澄澈的世界,如還有流動和方向,則會讓人覺得這種解釋不盡合理。)
純粹經驗不是意識,它不針對某物,也不具內在性或外在性,它是世界本身(不包含事物),是敞開的空間。
禪宗強調我們看到的,意識中的這個世界是幻象,我們應該回到世界的原初狀態去經驗真實。而那時的世界是無區分的,清澈的,什麼都沒有,是“空”。
看山是山:日常的觀點。只能看到區分後的世界。
看山不是山:看到統一性,看到無區分。此刻還不能說看到了那個敞開的空間,只是否定了這個世界,否定了事物的自性,看到了一切乃因緣的匯聚。
看山還是山:區分和無區分都被打破和超越了,在一個更自由的領域中去觀看。此刻,已經經驗到了空,澄澈,無區分,但同時也看到了第一階段所顯示出的事物的發生和緣起。既看到顯示出的一切,又不執著於顯現者,因為他也看到了事物的本源,看到了事物在其間顯現的空間。(接近於禪那的境界)
禪的自由和莊子的自由:不可類比。莊子的自由有氣作為憑借,而禪的自由無所憑借,禪是一個絕對敞開的,朗照的空間,沒有氣的存在。
鈴木大拙:“我說東方是神秘的,並不是說它是空想的,不合理的、完全超出知的理解範圍的。在東方精神中,有著某種靜寂、安詳、沉默、幽玄,並永久存在的東西。但這種安詳和沉默絕不是指怠惰和停止活動。”問題是:第一,無法從外在性上區分,第二,這種區分與他的原則相違背。
鈴木大拙:“如果我們希望徹底掌握物的真理,就必須從此世還未創造之時來觀察.必須從“此物”、“彼物”的意識還未覺醒.心還保持著其自身的同一性之時,也就是心還在它的靜謐和空虛之中未曾開始活動之時來觀察.這正是否定的世界。然而,它也是到達更高的肯定,或者說絕對的肯定——否定中的肯定——的世界。”如果更徹底地講,那麼創世和未創世的區分都應該去掉。這就達到了更高的“境界”。鈴木大拙:“禪忌諱一切概念化的東西。” 如果忌諱,那就說明它在受限制,它自身存在著他者。它無法包容一切。雖然說,我們理解作者的意思是說概念化的思維容易導致迷和妄,邏輯中包含太重的自覺因素,因此要破除,但既然一切區分都是不應該存在的,那麼就不必要進行邏輯和非邏輯,生活和修行,禪宗和概念化思維的區分。既然人能夠在日常生活中悟道,自然也能在思想中悟道。誰能否認沉思對很多人來說也是一種實在的生活呢?其實,人要破除語言的影響是不可能的。人們寫作的禪詩,如“橋流水不流”等等,表面上看是在打破語言的邏輯,但它只是在語言邏輯的內部來打破語言邏輯,這真的能夠破除語言本身嗎?當然人還可以絕對沉默,但即使他每天只是砍柴挑水,他在幹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仍然在“說話”,只要他看到的仍然是一個有區分的世界,比如他能夠看到樹和水,那麼包括語言在內的一切邏輯都仍然對他有影響。
禪宗“強烈的個人精神經驗”這之中可能存在的問題是:可能把一種虛假的狀態強行確認為是一種修行。從體系內部來講,怎麼講都是禪,從外部來說,怎麼都不是禪。而這種內外部的劃分是一種權力的劃分。禪宗構成了權力共同體。外部的人想進入必須獲得共同體的承認。宗教和哲學本質上都類似。禪宗它沒有一個可供公共評價的標準。藝術作品還必須呈現出來,政治是有行動和後果的,科學有邏輯標準和可驗證的後果,但是禪宗訴諸個人內在的精神經驗,而個人內在精神經驗不能提供任何證明的。“又有迷人,空心靜坐,百無所思,自稱為大,此一輩人不可與語,為邪見故。”但如何辨別這類人呢?幾乎沒有辦法。兩個人的經驗是否相同大概永遠無法驗證。通過語言驗證嗎?遺憾的是語言根本靠不住:1、用同樣的話,但意思不同。2、語言可能是空洞的。
鈴木大拙:“禪不是那種把心當作純粹的虛無的完全的否定。因為這是知的自。在禪中,有某種自我肯定。而且它是自由的,絕對的,不知界限為何物,拒絕抽像的處理方法。禪是活潑撥的。它不是無生命的岩石,虛無的空間。與這種活波的東西相接觸(不,捕捉)貫穿於人生各方面,這正是禪修行的全部目的。”
此處“活潑的東西”,指機緣。日本:生機,中國:生氣。日本人的這種理解,這種捕捉到生命的喜悅,有點接近於陶淵明的氣質。而《壇經》本身更接近於王維的氣質。但鈴木這種理解和陶淵明相比,仍然欠缺元氣,不夠充沛和深厚。(談到陶淵明,其身上存在的是詩經傳統,歷史上的四大詩人,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其中屈原和李白屬於想像力傳統,楚辭傳統,也是賦和比的傳統。而陶淵明和杜甫都是屬於詩經傳統的,是感興的傳統。詩經以後的四言詩都很不成樣子,但陶的四言詩達到了很高的成就。當然陶淵明和杜甫身上賦和比的手法也有,但我們要關注他們身上的源頭,就是初始經驗,這個源頭就是興的傳統。陶的經驗是貼著地面的。日常生活和歷史在杜甫身上聚集,歷史感在陶淵明身上弱一點,更為明顯的表現是日常生活的興發經驗。陶淵明身上的自然是被生活中介過的,是日常生活中呈現的自然,而在屈原那裡,這種自然是巫魅性的自然(南方的巫術),李白的自然則是想像性的,生活中的自然只是一種引發想像的東西。)
鈴木大拙:“這種絕對的清淨性無非是絕對的肯定。因為它超越了淨與不淨.同時統一於更高的綜合。這裡既沒有否定,也沒有任何矛盾。禪的目標就是在各人的日常生活現實中,實現這種統一,這種肯定。不能用形而上學的訓練方法來對待人生。一切禪的‘問答’都必須從這種觀點來思考。在禪中沒有虛偽的道理、語言遊戲和詭辯等等.禪是此世最真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