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六祖壇經》「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的感悟

對《六祖壇經》“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的感悟

張春蕾

《六祖壇經》,又稱《六祖法寶壇經》,或《六祖大師法寶壇經》,是由中國禪宗六祖惠能講述,其弟子法海集錄的一部佛教經典。這是唯一一部由中國佛教大師口傳下來的經典,是禪宗頓悟法門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中國古代思想史上的重要成果。在英國倫敦大不列顛國家圖書館廣場,矗立著世界十大思想家的塑像,其中就有代表東方思想的先哲孔子、老子和惠能,並列為“東方三聖人”。

或許因為這個緣故,研讀《六祖壇經》時,我常懷有特別的親近感。雖然六祖主張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因而其深奧幽邃的開示必有許多內容難為吾輩下愚根性者所了悟,但其中有不少思想和見解對我很有觸動,從這部經典我受益良多。

《壇經》“般若品第二”,六祖口誦的《無相頌》中有這樣幾句話:“欲得見正道,行正即是道。自若無道心,暗行不見道。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若見他人非,自非卻是左。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過。”初讀至此,對這幾句話實在無法理解,尤其是“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兩句更讓我疑惑不解。但凡稍有正義感的人,怎麼能不見世間過呢?在公交車上看到有人行竊,難道不去揭發他,抓住他,以保護受害人的利益嗎?那不是冷漠自私的明哲保身嗎?在大街上看到流氓猥褻青年女子,不挺身而出幫助她,而是溜之大吉,那不是坐視惡人作惡的姑息養奸嗎?面對種種惡行,還要如老僧入定不聞不問,這究竟是麻木還是虛偽?帶著這種疑問,我反覆研讀《壇經》及其他佛教經典,不斷思考、詰疑,終於對這個問題有了點滴心得。

首先,我們不能用常人心去理解得道人的心,也不能用我們對日常語言的理解去領悟祖師大德的真言。這些話語的甚深密意必須用究竟了義的心去理解。在這種層面上理解“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我認為至少應有以下幾層含義:

第一,修道是各人自己的事,修道的根本目的是從妄想執著、迷惑顛倒的虛假境界中解脫出來,回到自性清淨的覺悟境界、真實境界中來。所以,真正修道人首先要做的是管住自己,是從妄性中解放自己回到本性中來,這樣的人所應關注的是糾正自己身上的過,而不是眼睛向外,專挑別人身上的過。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並非後來被世人理解的那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此處的“雪”和“霜”,應理解為心性的缺陷和不足,即六祖所說的“過”,而不是世人所理解的“閒事”或“是非”。六祖之所以如此諄諄告誡世人,是因為他看到世人我執心太重,多傾向於嚴於律人,寬以待己,喜歡推卸責任,挑剔他人,說是論非,而對自己的缺陷則常常護短狡辯,聞過則怒。《聖經·馬太福音》中耶穌教誨世人:“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對你弟兄說,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你這假冒偽善的人,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後才能看得清楚,以去掉你弟兄眼中的刺。”講的也是要求每個人多對自我的習性加以管理,從世人錯誤的習氣中回過頭來,嚴於律己,寬以待人。每個人都能反觀自心,時時內省,管理好自己的身心,世上自然少了許多過惡,哪裡還有多少“世間過”等你去發現呢?而不能錯解為是教我們明哲保身,冷漠麻木,缺少維護正義的膽識和勇氣,聽任世間之過橫行無忌。

第二,真正修道之人,不應該計較世間過,在橫遭侮辱、欺凌時,要能夠克制心中怒火,以平常心、智慧心待之,施行忍辱波羅蜜。忍辱為菩薩修行的六度之一,功德極大。中國自古就有“士可殺不可辱”之語,中國人尤其是士人(有文化修養、知書達理之人)最講節氣,對人格尊嚴最看重,寧失生命,也不肯讓人格受到任何侵犯。而佛教看待此問題的境界更高,因而能持更加超然的態度。佛教注重的是心性的寧靜和純淨,任何時候,守住本性最為重要,其餘皆如遮天蔽月的煙雲,揚沙濕土的風雨,轉瞬即逝。人一般不會與大自然慪氣,但卻常常看不破世情。大地影業公司出品的《一代禪宗大師——六祖惠能傳》中惠能大師有這樣幾句台詞:“浪花雖巨,但瞬間消失,山洪雖猛,但片刻無蹤,豈能奈何大海、群山毫髮呢?”這幾句話在《六祖壇經》中並無出處,應該是編劇對六祖及佛法思想解悟後的創作,但我以為這幾句創作深得六祖經意三昧。真正的強者是任何外境也不能撼動、改變,始終持守自我的人。如果每個人都能時時刻刻管理好自己的身心,真正做到如如不動,辱罵、侮慢、攻擊等“世間過”是不能真正傷害到自身的。

第三,真正修道的人,不會被暫時的、紛紜的世相所惑,而能直指事物的本質,看到最終的結果。他們透過世間形形色色的過惡,看到的是眾生由於愚癡暗昧、妄想執著、迷惑顛倒,而掩蔽了其本具的真如本性,迷失了他們原有的如來智慧德相,從而種下了許許多多惡因。但任何人都逃脫不了業因果報,這些惡因讓眾生在輪迴苦海中輾轉不已,而眾生卻鼠目寸光,看不清前因後果,在無知無覺的狀態中種下無數惡因還渾然不覺,甚至在暫時得利時會洋洋自得,忘乎所以。然而,業因果報,絲毫不爽,種其因必得其果。眾生只有在果報降臨時才會驚慌失措,惶恐不已,怨天尤人,但此時已無濟於事,等待他們的只能是無有出期的苦難和災殃。所謂“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真正修道的人因為智慧明瞭,看到了前因後果,因而面對眾生的過惡,不會憤憤不平,喚起的是無限悲憫之心,而不是瞋恨之心。

第四,真正修道的人,不會受世間過惡影響,心不隨外境改變,而能如如不動,堅如磐石,做到“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這裡的“八風”雖然一般解釋為是指“稱、譏、毀、譽、利、衰、苦、樂”等八種影響人心性寧靜的外力,但也可理解為一切導致人迷失本心的外緣。修道之人不應為其所轉,而應如懸崖上的青松,“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這句話說起來容易,要做到甚難甚難。法國荒誕派劇作家尤奈斯庫的戲劇《犀牛》,講的是一個小城突然流行犀牛崇拜熱,人們認為犀牛是世上最美的動物,街上到處有犀牛漫步,發展到最後人人都渴望變成犀牛。城裡唯一清醒的報社排字工貝蘭吉開始堅決抵制這種病態的狂熱,但當身邊人全都變成犀牛時,他感到的是無邊的孤獨和恐慌。在一個迷惑顛倒的世界,各種流行大潮一波一波驚濤拍岸,要想不受世間過惡的影響,一定要有堅如磐石的信念和意志。所以六祖才說“真修道人”才能做到這一點。

第五,真正修道的人,往往能夠包容世間之過,以清淨心包容不清淨,最終化解不清淨。真正修道者,不僅不應為外境所轉,而且能以心轉境,將不利因素變成逆增上緣,將不利環境轉變為有利的環境。日本白隱大師在受到別人無端冤枉時,不爭不辯,只平靜地說一句“哦,是這樣的嗎?”就將一切責任自己承擔起來。等到當事人良心發現、幡然悔悟,說出真相時,人們才領受到大師人格的偉大和胸襟的寬廣,從而對大師、對佛法生起無限恭敬之心。在世間日常生活中,真修行,樹標桿,心中時時顯現正法,並不斷影響外境,影響周圍的人,最終轉過為正,轉惡成善,讓世間變得越來越美好。

需要說明的是,“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不應理解為修道人從此不能與惡抗爭,凡與惡抗爭的人就不是修道人。只是這種抗爭不應該出於私心、報復心,而應該是勇敢正直、大公無私地除暴安良,鋤強扶弱。因為只有能夠與惡抗爭才能保護善良的人,佛教中不也有護法的怒目金剛嗎?文學家虛構的藝術形象孫悟空之所以深得世代人民的喜愛,並最終被作家封為“鬥戰勝佛”,就說明世間需要與惡抗爭的人。因為抗惡既是救世人,也是救惡人,阻止惡人造業是對他們最大的慈悲。

(作者為南京曉莊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教授)

《六祖壇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