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與《壇經》思想
釋宗度
《壇經》是浩浩三藏典藉中的唯一一部具有中國特獨風格的經典。作為禪宗的重要經典,它所處的時代,正處於中唐諸宗爭秀的時期,而且由於慧能本人的弘揚,獨盛於晚唐,五代時期,可以肯定它在當時的思想浪潮中的價值和對禪宗的重大影響。
禪是梵語"禪那"DHYANA一詞的簡稱,譯為棄惡、功德叢林、思維修等義;新譯為則為靜慮、禪定,是屬於色界的心地定法。印度禪法成為很早在釋迦之前《奧義書》中的思想家為了與"梵"合一,從不淨的肉體解放出"我",便採用瑜伽的修定主義,作為甚修行法。瑜伽,為相應之宗,即人與神彼此的相應冥合,從而達到人種冥合之境,便是禪定。後來釋迦佛在菩提伽耶的金剛寶座上端坐思維,降一切心魔,成就無上正道。由於應用了此內證之法,所以,?quot;禪那"一法列入六波羅密教綱中。"禪那"一詞,在印度是制心於一處思維觀法之意,原為一種修煉方法的通稱,也就是一種調心、調息、調身的漸進實修法門。佛教中無論是、空、有、大乘、小乘甚至婆羅門教以及外道,各派都以"禪那"為主要修習法;比如婆羅門仙人阿羅迦修"非想非非想"、佛教大乘修"六度禪"、小乘修"四諦十二緣起法"、法相宗"五重唯識禪"、天台宗有"三諦三觀禪"、華嚴宗有"十玄六相法界觀禪"、真言宗有"三密瑜伽禪"等等,這些禪的內容與方法雖然修法不同,其層次與意境也有高下區別。然而萬流總歸宗,其源只至一處,相傳昔日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指月》卷一。至此禪法如是於一花一微笑的密意中付界下來,這個傳說之後遂為禪宗以心傳心的承統依,但隋唐間的大師們無此"釋迦拈花"的說法,大藏所收的經話中也末記載,唐德宗時有金陵沙門慧炬撰《寶林傳》始記此事。此法由迦葉而下,印度禪師代代相傳,然而這一傳承始終末脫佛教禪觀和外道瑜伽的影響,仍以禪定為主要修行法門。後來菩提達摩來到中國,將此實證之法,引進一傳再傳,至六祖慧能之手創立南派頓悟法門,始奠立中國禪頓教的基矗
慧能禪這一系統之所以有中國特色,它與菩提達摩所傳之印度禪法有明顯不同,印度禪對於"禪"的概念,是從因位漸次修習,以至證果成道,是一種循序漸進的方法,一步不能差離,稱為"漸修禪",也就是六祖大師之前的禪門主修之法,而慧能所開創出來的禪宗心要,則擺脫了此一禪法,他打破了傳統觀念,循序漸進的作風,直截了當地明心見性,由本心大體去參本來面目,立地成佛,所謂"見則便見,擬議"即差",步步皆是菩提,稱為"頓悟禪"。
"頓悟禪"也就是《壇經》思想內容的具體體現。《壇經》的內容十分豐富,它不但在達摩所傳《楞伽經》的基礎上,吸收了《大乘起信論》一心二門思想,主張"真如緣起"。更廣泛的吸收了《文殊問般若經》、《金剛經》、《華嚴經》、《法華經》、《涅槃經》、《十地經論》、《維摩詰經》、《心王經》等諸經的思想,使中國禪宗由真常唯心繫而轉向般若性空方向。中觀的般若性空說,把佛性、真常心統一於人們唸唸無住的當下之心,以自心性為成佛根本,主張唸唸無著,不立文字,任心自在,識心見性,頓悟成佛,所以說慧能《壇經》是以真常本有自性的思想為基礎,完善了《涅槃經》佛性理論,並且與般若思想相統一,形成一支獨特的中國禪--南宗頓禪。
對六祖慧能本人的記載在《六祖壇經、行由品》中說,慧能原是嶺南一樵夫,因賣柴路過一戶人家,念《金剛經》,而有所悟,《壇經》中慧能自述:
……善知識淨聽,慧能慈父,本官范陽,左降遷流嶺南,作新州百姓,慧能幼小,父又早亡,老母孤遺,移來南海,艱辛貧乏,於市賣柴。
在《曹溪大師別傳》中記載:……慧能大師,俗姓盧氏,新州人也,少失父母,三歲而孤。雖處群輩之中,介然有方外之志。
由此得知,慧能當時的家庭情況不好,在社會階層中處於勞動貧困階層,生活只能夠"市賣柴" 為生。當然、這樣也就說明他不可能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和識字的能力。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蘄洲黃梅縣東禪寺參見五祖弘忍,在幾句有關出身問答後,令其" 隨眾作務" ,於碓房中踏碓,踏碓需力,惠能自嫌身輕,乃系大石著腰,墜令重,一日一夜春米得在十二石米。這樣八 個月後,弘忍要傳法退位,讓人各做一偈,以表自己在修證上的見地。惠能作偈,叫人代筆,因自不識字,但此偈獲得五祖認可,並私下傳衣缽。在傳法時,五祖又為惠能說金剛經,?quot;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大徹大悟。惠能從金剛經而有所悟,至此他後來在弘揚佛法時,也就極力稱讚般若法門。<<壇經>>云: 師開座,告大眾日︰總淨心念摩訶般若波羅密。又曰︰"善知識,若欲 入甚深法界得般若三昧者,須修般若行,持誦金剛經, 即得見性。當知此經功德無量無邊。經中(《壇經、般若品》)。
雖然禪宗有"教外別傳,不立文字" 之說。當日佛傳迦葉云:"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咐囑摩訶迦葉。" 但是否禪宗真正不立文字呢? 實則此上妙道,在離言親證,非文字所能及,故此禪宗標榜"不立文字,教外別傳?quot; 單傳佛心即也。之所以不立文字,教外別傳", 並非屏去一切語言文字之教義,不過以文字言教為指月之標,渡河之船,以文字即離文字,不為判教之繩索所縛,直達教之精髓。此處往往有些禪僧起誤解,不明"藉教悟宗,依教明禪"之理,最後罪歸六祖。在《壇經》"行由品第一"中曰:印宗延至席上,征潔奧義,見慧能言簡理當,不由文字。"真是不由文字嗎?在《壇經》"付囑品第十"中曰:"既雲不立文字,人亦不合語言,只此語言,便是文字之相。"又云:"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文字,亦是文字,見人所說,便即謗他,言著文字。"所以,慧能顯然是贊成用文字的。大慧珠海禪師有云:經有明文,我所說者,非語非文,眾生說者,文語非義,得意者超於浮言,悟理者超於文字,法過語言文字,何向數句中求,因而禪宗乃有"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旨,而在達磨初傳禪法,並未言不立文字。因他有《楞伽經》四卷問世,三祖亦有《信心銘》,四祖有《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門》,五祖有《最上乘論》,六祖自己也有《壇經》問世,何況歷代的禪門宗匠都有禪語、開示流傳後世。這些例子怎能說禪宗是不立文字呢?更何況在大藏經中的諸宗部,亦以禪宗所留下的語錄文字最多,即是慧能不識一字說,並不等於慧能沒有文化。其實,不立文字之義,歸納起來有三點,一,佛教宗旨,在於求解脫,慧能是中唐之人,諸宗競爭激烈,當然對佛教義理研究者特多,但不重實踐。所以慧能提倡修行實踐,矯正空談之過,提倡親證,彌補專事知解之失。二,修行人關心開佛知見,不應執著文字,之所以"不立文字"是以警策"文字乃渡河之舟,標月之指也。"令行人超情離見,摒除語言文字之束縛,體悟不生不滅之本性。三,證悟必須"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因諸佛妙理,實相之法,非語言文字所能表達,非口說心思及文字所能揭述,只有親自體驗證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所以不立文字,只是"藉教明宗,依教明禪"的權巧方便之說。
《壇經》的理論核心是解脫論。它反對任何理論的空談,認為解脫從根本上並不是假名安立,而應該是實實在在的。六祖把解脫歸結為人心的解脫,所謂若心不解脫,人非解脫相應。所以慧能提倡"直指人心,頓悟成佛",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為佛。他認為,自心圓滿具足一切,自心有佛,自性是佛,迷悟凡聖皆在一念之中,不必向外尋求,只要識心見性,從自心頓現真如本性,便能解脫成佛,如"般若品第二"云: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故知乃法盡在自心,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
六祖的禪法體系中,對"心"是個十分重要的概念,如集中體現了南宗頓禪的般若思想特色。比如在《壇經》中,有關心的概念有自心、本心、自本心、妄心、邪心、直心、清淨心等等。如"菩提本清淨,起念即是妄","若言看心,心原是妄,妄如幻故,天所看也"。心是看不到的,只靠個人去體驗。六祖認為心的本來是清淨的,而在凡夫時,只有在清淨的覺悟狀態下是清淨的,而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都是迷妄。所以,慧能說:無明煩惱與真如佛性本自具足。從而形成煩惱即菩提的說法,而它們二者的關鍵在於轉"心"而沒有可斷的"煩惱"。對"真心、佛性"的認識《壇經》又云:"善知識!法無頓漸,人有利鈍,自識本心,是見本?quot;,"識的見性,自成佛道","不假外修,但於自心念本心常起正見",何不從於自心、頓見真如本性?慧能把自心與本性聯起來,從現象的"自心"入手,達到本質的"本性",也就是"佛性"。所謂的"識心"是用,"見性"是體,從用上見體,從體上顯用,體用不二,不即不離。在迷為心,在悟稱性,心性同體,而用有別。
對於心性論,慧能作了一個比喻:"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心與性的管系是心無性無以存,性無心無以在,性心依心而居,心必依性而有。所謂"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quot;
慧能心性論的思想導出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法宗旨,但慧能對佛性的理解,他主張人人皆有佛性,在《壇經》中有五處講佛性,如"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人即有南北,佛性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別?"雖有五處論及佛性,但佛性在《壇經》中並不佔主導地位,《大般涅槃經》據二十七說:"佛性者,即是一切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中道種子。"因此,佛性指眾生成佛的可能性、因性、種子。《壇經》說"佛性常清淨",是強調佛性本質永恆存在、清淨本然。所以佛性也就是法性、本性。《壇經》把自心、自性、真如、佛性、本性的等同,這也就是把眾生共同有的、永恆的、無所不包的心等同了。慧能對心性的等同,意味著佛性依靠自身在體悟、實證。但慧能的佛性思想與如來藏思想是有差別的。他把般若實相無相說引用到《壇經》中,從而將真性引向了眾生的當下之心,強調佛性的"不二之性",無可執著。事實上,並沒有一個清淨佛性的獨立存在,它只存在於自然心念之中。這充分表露了慧能的般若無所得思想。
慧能解脫論的終極目的即是單刀直入的"頓悟成佛",這也是《壇經》的中心思想。所謂悟,就是任心自在唸唸不起執著,自心本性自然顯現。這就決定了"悟"必在當下一念之中得以實現。"頓悟"說是用般若實相說改造的,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的全新概念和修行方法,認識自心本來清淨,自性本自具足,心佛眾生無差別,從而明心見性、頓入佛地,於剎那間自心等同佛性,便是成佛之時。因此,強調自心的覺悟,把自心的迷悟看作是否成佛的標準。慧能認為,頓悟不假漸修,融修於悟之中。《壇經》多次強調"頓修";"迷即漸契,悟入頓修"。"自性自悟,頓悟頓修,亦無漸次",頓是為了突破漸。慧能把迷悟歸於當下的一念之心,融修於悟中,頓悟頓修,正是修而無修,以不修為修。聽起來好像很矛盾,其實不然,慧能指出:"我此法門,從上以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這又充分體現了"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法特色。但是《六祖壇經》並不是專講頓悟,而廢漸修,其實法無頓漸,所以南北二宗並沒有什麼不同。所謂"法即一種,見所遲速,見遲即漸,見疾即頓。"頓悟成佛,悟的是自性,是指理上通達明瞭,而於事相上,還必須經過長時劫的修行,才能圓滿福慧,最終達至聖位。這也指出了頓悟之後,還是需要堅持不懈修行,從事相上證位。
慧能頓禪之所以在中唐之後,能夠獨盛,與當時的其它各派相繼衰落,以繁瑣的名相探討文字,最終被不立文字的頓禪取而代之是不無關係的。
縱觀《壇經》的思想,慧能儼然是一位佛教實踐家,他以佛言佛語作為自己的言行標準,《壇經》思想又與佛法相應,再一次指出佛的言教代替不料親證解脫,所謂說食不飽,畫餅充飢,正是此理。
慧能正是把他偉大的思想和現實主義精神注入到《壇經》中,從而開創了中國特色南宗頓禪,而且它以不同的角度和方面來啟迪我們的智慧和淨化人心。它的作用是不可磨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