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漫言 卷下
崇禎十一年正月十七日,回石塔寺。應本府善慶庵之請,正月二十日開戒,三月中圓滿,我仍任首堂(注 7)。又應邵伯鎮寶公寺之請,四月初八日起期,我任西堂,戒期圓滿,仍返回揚州石塔寺。崇禎七年,和尚在北京弘戒時,神宗之女榮昌公主與駙馬楊公,帶領全府人等皈依和尚,曾遣使奉送金桐紫僧伽黎(袈裟)三領,一件供養和尚,一件供養香雪闍黎師,一件供養熏六教授師,到了今天,熏師帶了這件公主與駙馬當年供養他的袈裟來到方丈室禮拜,含淚白告和尚,說:‘在下奉侍和尚座下,任教授事十一年。隨時都在注意,觀察各位新戒的品格,考驗其心行作為,想找出幾個人來輔弼和尚法門。到了今天,在海潮庵戒期中才得到了見月。在下心裡想,近日食量減少,精神減弱。不久就要辭別塵世。懇乞和尚慈悲,把榮昌公主所供這件紫衣,轉交 給他。在下親自見到有人接替,死亦滿願了。'和尚長歎一聲,說:‘你真是我的股肱弟子(左臂右膀),關心著法門的未來。'馬上召集各位常隨首領作證,和尚親手把衣服給我,說:‘你應當像熏教授那樣侍奉我,則法門就壯大了!'我涕淚盈襟,拜禮而受。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熏師也,如斯大恩,唯利生可報。
六月中淮安清江 浦的檀度寺,恭請和尚開戒,七月十九日圓戒,和尚想上東海雲台山隨喜,命我留下來負責辦理度牒及名錄編造和發放,然後散眾(讓新戒們散去),辦理完畢,也上雲台山。八月我上雲台向和尚覆命,十三日下山渡海,仍回石塔寺。
南京有幾位護法宰官,請和尚十月十五日於報恩寺開期。熏六師抱病石塔寺,我侍奉湯藥,照料他。這次和尚進京傳戒,獨行師為闍黎、香雪師為教授。派人回來叫我去,我堅辭,沒有去,後又派人來叫我。熏師生性極孝,對我說: ‘我病雖然重,你不要違背和尚慈命。我所要囑托你的,只是我走後,荼毗(火化)畢,可把靈骨送到天隆寺葬在律祖塔右。'我聽後悲淚滾滾難止,真不想離開他。熏師又說:‘和尚第一次去南京,求戒的人一定很多,兩次緊急傳呼你去,想來一定有重大事情要委託你,趕快去,不能再遲延。'我只得拜辭熏師,去了南京。
和尚問熏師病況,我稟告說很重。我仍被指派擔任西堂。香雪師也把教誡新戒的事委託我總管起來。新求戒的有六百多人,安單的堂室在西方三聖殿後。和尚對我說: ‘新戒多,兩位闍黎下去沒有把他們的單位次序安排好。你現在下去安排一下。'我馬上下去,一看行李遍地亂放,那些來求戒的人,多半是聽經學的人、不無狂慢習 氣,必須以自謙的方法來調教 。我就向大家說:‘我奉和尚的指派,來這裡勉強擔任西堂之職。現在和大家一起商量一下,願意聽從的就依規矩和合相處,否則就不能照應大家了。請大家觀察一下這堂內,中間寬闊,數百人可以經行(走動),周圍的單鋪窄狹,人多就睡不下。如果大家都想睡高單(通鋪板床 ),剩下的人怎麼辦?所以我想先從地上開始安置單位。你們中間凡是真心實意來求戒的人,好事應該讓給別人,這樣也可以顯示無我的精神,成就菩薩的行願。現在就請大家隨我依次序在地上安單。必須橫直成行,不要參差不齊。凡是來自本京城內的人或是自帶了小床 的人,明天就把小床 帶來,按今天定下的單位安置。凡是來自京城以外的或沒有小床 的人,都上高單。希望大家各自肅靜,不要哄亂!'大家聽後,欣然依從,沒有爭搶的現象。這個大堂中住了新戒六百多人,單次排列整齊,就像街道巷陌一樣,一眼望去真成大觀蔚然!
每天夜裡講解戒律一個時辰,全天隨時對他們進行教育勸誡,大家都很敬服。他們聽說要點定臨壇尊證師(即正式開壇受戒時,必須有十位德高望重的比丘臨壇作證,即稱尊證師)的消息,其中為首的一位沙彌(初出家並受了沙彌十戒者)名霄遠,五十歲,荊州府人,在南京長時隨講席聽經,就和他的同戒商量,想請我作臨壇尊證。他們一起找到方丈,跪地向和尚稟白了他們的請求。和尚就令侍者來召我去,說明這件事。我說: ‘在下戒臘不滿二夏(受具足比丘戒後,過了幾個夏天,就叫幾夏),何況我修行淺薄行德無有,不敢列身於尊證之位。'和尚說:‘這是幾百個新戒同心願請,不是你狂妄僭位,不必再推辭。這正所謂因緣時至!'我只得勉強拜謝。
西方三聖殿,緊鄰庫司(庫房和廚房),三個時辰的粥飯,都是各在自己的單位上就食。有一天,到了辰時用齋時,不見行堂者送齋飯來。我就查問原因,瞭解到是行堂者向新戒索要錢物,得不到,故而刁難。我馬上把行堂捉來,罰他跪香。廚房裡的一百多人抱團 結成一黨 ,一齊離開了西方殿。我就去找僧錄司(管理僧人名錄和紀律的機構)的契玄師,說明了情況。他馬上下令各管事僧把寺廟各門關閉,將司庫典座和飯頭用木枷鎖起來,其他有關者,有些翻牆逃跑了。這種情況,是京城裡,每期道場中,廚房堂裡的舊風氣。從這次以後。得到了整肅,都兢兢業業守規矩,沒有敢再犯的了。到了正式傳戒臨壇的那一天,當時的情景,正和我初出家那天夜裡所作的夢境,沒有絲毫相差。
傳戒期中,忽然得到消息,熏師已在石塔寺涅槃,靈骨運去天隆寺途中,現已抵南門橋下的船上。我悲憶師恩,泣淚不已。當即約會同戒十三人,迎師靈骨,暫且寄供在普德寺。道生師留在寺中負責守靈習 香,我和其它人回報恩寺,在寶塔下,於八方設壇,百僧環繞禮懺六天。十二月初一日,三昧和尚、二位闍黎師及各位上座,我和各位同戒,帶領眾新戒,幡幢前導,各人手持香花,共一千餘人,佛聲不斷,送師靈骨到了天隆寺,實現了熏師臨終前的遺命。傳戒期圓滿之後,大司馬范公敬留和尚在花一庵,擇期元旦日舉行皈依儀式及受五戒。我和其他人拜辭了和尚,先回石塔寺。
正月初九日,和尚搭船回石塔寺,在龍潭遇大風,阻留了三天。當時有位定水庵的僧人楚璽前來拜見。他是妙峰大師的法孫。妙峰大師當年奉神宗皇帝旨,在寶華山建了一座銅殿。楚璽就前來禮請三昧和尚到寶華山隨喜。到了該寺,只見荒草滿路,台階殿基缺損,殿堂裡香燈寥落,廊廡空寂人稀,一派破敗景象。和尚歎息道: ‘這座叢林還不到五十年,怎麼冷落到這種地步!'楚璽回說:‘因為缺乏有道德的人主持,懇求和尚慈悲中興這座寺廟,先祖的覺靈也會深深感謝的。'和尚慨然許可,隨即下了山,次日渡江 返回揚州石塔寺。
江 陰縣十方庵禮請和尚二月初八日開戒,香雪師為羯磨(授戒師)。我到崇禎十二年才開始正式作教授。和尚在各首領前,派委我說: ‘以後凡是有求單進板堂受戒及外面各堂執事的人選決定,全部歸總在教授處負責,不須再向我這老漢稟告了。'我感到,這一來任重事繁,但又想,只好體諒和尚慈心,也才不辜負熏六師的識人和舉薦,承擔了下來。二月中,寶華山楚璽等幾人,帶了南京各位護法居士的信函來到十方庵,禮請和尚住錫寶華山(即請和尚常住寶華山)。因為和尚以前曾經許諾,所以不再推辭。和尚當即令知賓師,引領楚璽一行人巡察(到各寮房看望)。等到他們進了我的住房,他們只用眼睛看著我,我就知道他們的意思,就說:‘崇禎七年冬,我在你們山上學經,深擾常住了。'他們大笑說:‘剛才見到時,感到面熟,又怕不對,真的是你!怎麼一下子當上了這個職位,我們真是有眼不識人啊!'接著談到了相別以後,這幾年的前後經過。他們一行人第二天就回山了。十方庵的傳戒期,四月初八日圓滿結束。
和尚十五日到達寶華山。晚上,召集見玄師、支浮師、四弘師、純然師、獨行師、心融師、香雪師、月谷師、達照師及諸位老闍黎和我一起到方丈議事。和尚說: ‘今天我們住此山是常住,不像石塔寺是暫居。你們諸位當中,必須要一位具備道心、有才能、精力強壯、不惜勞苦的人,為我這老漢作此山的監院(總監全寺內外一切事務的僧職),其它兩序各執事,以後再定。'大家聽了之後,都默然而立。和尚就對我說:‘見月,你為何不承當?'我說:‘和尚沒有點我的名。在各位師父面前,不敢應聲。'和尚說:‘我明明說道心和才能、不惜勞苦。不是指你是說誰呢!'各位闍黎師說:‘見公,你應當禮拜謝領,不要再違背和尚慈命了!'
我高興地奉了此命,禮拜和尚,說: ‘在下先乞求和尚允許我四件事,才敢承當。第一,三餐粥飯,一律隨大眾吃、不陪外來施主進餐;第二,一切宰官來山,概不迎送;三,不去俗家弔喪賀喜;四,銀錢進出、買辦採購,概不經手。我只盡心料理大眾之事,對常住之事:決不怠惰。'和尚說:‘四件事都隨你願,但講律之事不要推辭。'我說‘監院講律,這事不屬於我的責任範圍,恐怕眾人不服。'和尚說:‘你今天是教授師兼管監院職事,並非監院行教授事。'各位闍黎師說:‘我們當中講律,自然非你莫屬了,這一點你更應遵循和尚慈意。'
五月十八日,和尚六旬大壽。遠近各寺庵的上座,和十方弟子雲集寶華山。九月開冬期,忽見成拙擔著衣缽來到山上。我高興地問他從哪裡來,他說: ‘自從在北方遭難分別之後,獨自來到南方天童寺參禪,後又往黃山學經等。今天就從黃山來,我一直在尋訪師之蹤跡,不知下落。'我說:‘因為我改了名號,叫見月,所以你不知道了。我們聚而又散,散而復聚,真是多生的良因,才能有今日的奇會啊!三年不見面,就是專門等著我為你作臨壇尊證哩!'
崇禎十三年,江 南大旱。春期四月八日圓戒。內監蘇公等人,入寶華山設齋供僧。常住(寺裡)買來的麵粉又粗又黑,和尚把我叫去訶責,舉手要打我。我說: ‘和尚忘了最初在下所乞允之事?'和尚想起了,說:‘這不干你的事!'就去到副寺(副監院)房,痛打達照師。達師來到我的寮房,生氣埋怨說我不替他遮掩。達師是我臨壇的尊證師。我就對成拙說:‘現在還是避開最好。我和你一起去天童寺。'第二天早上天未亮,我把行李交 給成拙先下後山,在那裡等我。
天明我登上龍崗,向方丈室拜了九拜,就下了山,與成拙一道到了湯水延祥寺投宿。走了四天到達無錫縣,宿鎮塘庵,有二三個弟子挽留休息。四月二十日,從寶華山來了一個新戒弟子,見了我就禮拜流淚。問他什麼原因,他說: ‘師父初九下山,和尚向大眾說,師父你不該把供養眾僧的銀錢四十兩帶走。山中大眾議論紛紛。弟子不得不說這是冤枉了師父,所以流淚。'我對他和成拙說:‘並不是和尚加枉,是他老人家的大慈方便之法,使得我聽到後不召自回。若我不回,大眾必然以為是實事了。'第二天,我又返回華山,頂禮和尚求懺梅。和尚說:‘你無罪可懺,是情不得已而去。我故意用私自取銀之事來激你,好快點回來。'和尚讓我仍然擔任教授之職。
到了冬期,有一百餘名新求戒者,均已受比丘戒畢,接著從北方又來了四人求比丘戒。和尚令香雪闍黎師為他們授沙彌十戒。香闍黎師給授了沙彌十戒後,隨即又為授比丘戒。引禮師智閒把他們帶到我的寮房,禮拜並通稟了授戒情況。我說: ‘律中有明文規定,和尚還健在,為什麼單獨由一師為四人授具足比丘戒?我不是你們的教授師,也不能給你們辦理僧錄和發放度牒。'智閒回去稟告了香師。香闍黎師訶責我,說我目無師長,傲慢自專,就去向和尚稟白了。和尚令侍者召我去,詢問理由評判是非。我說:‘香師責備在下,是從世俗之禮出發。在下遵奉佛制,不具備十師臨壇尊證,一人就授給大戒,這是關係法門的大事。在下既然擔任教授。應當阻止諫正。請和尚斟酌其中之是非!'和尚對香師說:‘算了,算了!你是一時之錯,見月所說的實實在在是正確的。改日再請十師臨壇,為他們授具足戒吧!'後來,和尚對各位首領上座說:‘我老人的戒幢(即戒律),今天有了見月,才得以扶持樹立起來!'
崇禎十四年,松江 府超果寺,恭請和尚正月十五日起期,新舊大眾五百多人。又有常熟縣福山廣福寺,在此傳戒期中,請和尚擇期定於五月二十八日開戒。松江 期於五月十五日圓滿。和尚命我率領各位執事先去廣福寺。那一期於七月初一日圓戒,然後就返回寶華山。寶華山寺,是皇上敕建,全由內監負責督理修造,寺的方位朝向不合,所以常住不興旺。和尚命擇定日期改變該寺的朝向,只留銅殿不動,其它建築都得改動,因而費用和工程浩繁。棲霞山觀音庵,是古心律祖披剃處,恭請和尚臘月初八日起期,我雖在此期中任教授,和尚不時把我喚回寶華山,卸瓦運磚,件件樁樁我都親身率先勞作。
正月初十日,棲霞觀音庵期畢,返還寶華山。知賓師履中,他的徒弟任前殿香燈職,做出了非法的事。我向香闍黎師及當家達照師反映了,二師都說可以饒恕。我聽後感到心寒,他既然破了根本大戒,還說可恕,律法壞滅。還不如退下來,遁入黃山,抓緊自己的修持吧。所以就向成拙說起此事,他說: ‘這件事應當從緩計較。'我說:‘在此身受深恩,本不忍心離開。現在和尚座下各位闍黎、班首、當家,都是我的師長,我是弟子,又是一個雲南人,還是速退為美。'我因此就去方丈告假,要求去住山靜修。和尚不准,讓我跟隨他去楚地蘄(注8)州,因為那裡的荊王曾禮請和尚去傳戒。我說:‘今天是來向和尚預先說明,行期還未定。'
但無奈何,我的心意早已走了,身子也留不住。第二天早上,我與成拙、天一、常清四人,收拾好衣缽,一同去黃山,走到太平縣五里塔茶庵,遇到庚石的弟子相留。該庵對面的山是慶雲巖,仲德師住在那裡。旁邊有一小山,松林翠密,眾山環抱,十分清幽。他請我們在那裡住下來靜修。我就和成拙,割茅草,開地基,搭一個小小的瓢狀茅棚,一個多月就完工了。我又忽然想起,當初決心去黃山,今天為什麼要在中途留住下來!天一看到我改變了目的地,就仍回華山了。成拙又被旌德縣請去,只有常清隨侍在我身邊。十月初十日,庚石就把我們送到黃山,住在文殊院下屬的貝葉庵。這座山土少、石多,連一根菜都不能生長,因此想吃新鮮蔬菜的念頭也沒有了。到了臘月盡頭,極目所見,全是銀峰玉嶺,寒同塞北。
文殊院靜主曉宗,是教授師的弟子。知道我在寶華山冬天不圍爐烤火,專意背了米和炭,踏雪而來,跪地懇求我烤火取暖,因此我聽從了他。這裡雖然寒苦,但對修道十分相宜,於是出山的念頭,便全部拋擲腦後了。
開春崇禎十六年,正月十一日,華山靜主戒生師,是我的契心之友,同其弟子智週二人,由庚石帶路,來到貝葉庵。一見他們,我迎了上去問: ‘什麼原因到這裡來?'戒師說:‘教授師,你走後,和尚二十六日動身去楚地蘄州,今年正月初二回山,知道在下與教授師交 情好,他親筆寫了信,要我接師還山。'我馬上焚香捧信拜讀,悲感深恩,如慈父不棄逆子。我留戒生師遊山五天,再一起到旌德縣會晤成拙,又在那裡的靜室採茶,逗留了一個多月。三月初七日才到寶華山。和尚受揚州府興教寺之請,已經渡江 去該寺起期傳戒,走時曾留言:‘見月回,可來期中教授新戒。'三月初一起期,知道玄上座已為該期教授,我不能再去,所以留在寶華山,等候和尚回來,我先派智周(注9)渡江 去拜見和尚覆命,代我向和尚頂禮。到了臨近開壇授比丘戒時,和尚又來慈命,叫我去。我到了那裡,向和尚懺悔自己違背師命之罪。和尚垂憐,高興地寬恕了我,並讓我臨壇作尊證。
揚州戒期完畢,泰州口岸大寺請和尚傳戒,我仍為教授。馬橋觀音庵離口岸不遠,來請起期傳戒,和尚也答應了。待口岸期畢,就轉移過去。有一天和尚去縣裡一朱姓的官僚家赴齋。因為當時來見和尚求皈依求法名的人很多,和尚走時把他自己穿的衲衣及取好的法名交 給我,有人來求就讓我穿上他的衲衣坐在他的法座上,把法名給他們。恰好遇到兩天連陰雨,沒有一個人來,和尚的法座我也沒有坐成,法名也沒有發出一個。和尚回來了,雨也停了,來求皈依法名的人又是人流不斷。和尚笑著說: ‘我的法座已經允許你坐,只是因緣還須等待!'聽了之後,我汗顏拜謝。
八月初一完期。太平府自寧山請和尚九月一日開戒,十月初八圓戒返回華山。南京報恩萬佛閣請和尚十月初一日開戒,至二月初八日完期。我即於十二日告假出山募化米糧。句容縣(注 10)北門外靜室,住著雪幢師,常熟人,雖未受戒,與我很投契,聽說我來化緣募米,他一力相助,不到半個月,已募化到米三百餘石,村村相約定,開春正月之內,各自把米送上山。我回到山上,拜見和尚說明了募化情況,老人破顏微笑說:‘看來,這真是你的化緣好。無緣之人,辦不到的。'二月初,蘇州闔郡的鄉紳請和尚於北禪寺起期傳戒,到四月八日圓戒,還山。
甲申年七月十五日,南京文武臣僚,在大報恩寺超薦大行皇帝(剛死的皇帝),請和尚主壇開戒。弘光皇帝旨遣內監喬尚賜給和尚紫衣金帛,十月十五日圓戒歸山。
十月中旬,浙中紹興府大能仁寺請和尚十二月十五日開戒,魯王皈依並常來聽法。乙酉年即弘光元年,二月初十完期。嘉興府三塔寺請,於是渡錢塘江 ,宿昭慶寺,潞王全府皈依,並請和尚登昭慶寺古戒壇傳戒。因和尚在先已受嘉興三塔寺之請,所以只有等到三塔寺期畢,再來昭慶。二月二十八日到三塔,三月初一日開期,新戒有五百多人,一半是天童寺來求戒者,我嚴行佛制,新戒莫不兢兢業業讀律,沒有敢逾越犯堂規的人。
一天,我忽然想起到黃山住靜不久,和尚就慈命把我召回,就想為和尚建造一座壽塔,報答和尚的大恩,然後再實現以前遁山靜修的願望。我就到方丈寮,向和尚頂禮,並呈稟了我的想法。和尚欣然應允。我馬上裱好了一個手卷,在手捲開始的地方自己寫上我捐香儀百兩,然後下列各堂口,向新戒開示說明,各人可隨自己方便,數量供養多少,不拘。眾人聽說後,都一齊發孝心供養。在此期中,共化募得銀三百兩有餘。五月廿日,聽說大清兵十八日渡江 ,南京已歸順。和尚即速圓戒,轉回蘇州。良山縣比丘尼無歇是和尚剃度授戒弟子,得知和尚已抵蘇州,便來把他接回縣裡。此縣有座曇華亭,是和尚的祖庭,因為經常往來,所以皈依者多。我向他們說了籌建和尚壽塔因緣,無歇尼自出一百兩,輾轉化募四百兩有餘,總共為九百七十六兩五錢。世道混亂,難以將此款托人保管,只好我自己掌管,帶在身邊,其拖累麻煩,可想而知。
後來,虎丘甘露庵的戒初上座,禮接和尚到庵歇息。六月初旬,和尚身染脾瀉,由於來往運兵,水路不通,不能速歸寶華山。常隨之眾,漸漸星散,只有香雪師和我,以及侍者、書記等十四人留在和尚身邊侍奉。堯峰寺戒子,聽說和尚身體欠安,就接去調養,到了那裡以後,病情加重。我心中很擔憂。數日以後,香雪師也告假而去。一天,聽說清兵已到木瀆鎮,離堯峰寺不遠了,該寺大眾都各自逃走,躲起來了。我請和尚到山頂靜室避一下風頭。到了六月初旬,聽說路上可以通行了,和尚命我找船返還寶華山。到了常州,遇到兵馬阻滯,我們又返回蘇州。過了三四天,局勢稍有穩定,又雇了船到達新豐鎮,只見上流船隻爭相漫河而下,問他們為什麼?答說: ‘大兵到了鎮江 府,很快就要到丹陽。我們所以逃避。你們的船不能去!'因此我們又返回蘇州。等亂勢稍平,見河上有船來往,我們才又前進。六月二十六日到華山,寺中大眾迎接和尚,禮拜問安。和尚微笑說:‘回到山上果然大安。我難道就不會有懸解的時候麼!今天與你們說定,三日以後,七日以內。'大眾聽後都流下了淚水。和尚說:‘生死幻化,實無來往。為什麼要哭呢!'
我當晚邀請各位執事到場為證,把募化壽塔的手卷打開,請月谷師按手捲上的名字次序報出所捐之錢數,由慧牧師按數算合清楚,共計銀九百七十六兩五錢,當眾交 付當家達照師。夜裡想起寺廟當初改向時,和尚曾分付達照師說: ‘我的骨塔將來可建在殿之後。'我每每看到各地叢林,凡正殿後有塔的,都不興旺。應該請和尚自定建塔的地方才是。第二天我來到方丈室,繞著彎說:‘我們喜得和尚應允建造壽塔。不知和尚決定建在什麼地方!'和尚說:‘你們忘了,我說過建在大殿之後。'我說:‘我曾經聽風水先生與和尚論及地脈時,曾說,有三轉(循環),大轉要歇一百廿年才能轉發興旺,中轉歇八十年才轉興旺,小轉歇四十年方能興旺。這座大殿後是來脈,假若地脈轉而不興旺了,後人會說是壽塔傷了風水,恐怕會要搬動更改。不如把塔建在龍首,以保永遠。塔興則常住興,常住興則塔興。'隔了很久,和尚才說:‘就依你的意見,建在龍首。'當時達照師和慧牧上座等都站在一旁,我說:‘諸位師長都聽到了,和尚親口說,塔不建在殿後,決定建在前面龍首部位。'
當年閏六月初一日,和尚令侍者取歷書來,看了之後說: ‘初四巳時,我取涅槃。'立即敲響楗槌(寺中遇重大事件,用以召集僧眾的響器)召集大眾於方丈室,和尚說:‘華山法席,見月可以繼承。'他拿過紫衣和戒本交 付給我,說,‘我以此事交 囑煩累於你,總持三學(戒、定、慧),闡發戒光。'我跪地稟告說:‘在下戒臘和修德都屬最後,請付各位闍黎師吧!在下願協助輔化!'和尚即面向裡而臥,沉默不語。我想暫且隨順師意,就說:‘在下奉和尚慈命,現在暫且看守,等和尚法體萬安之後,再繳送方丈。'和尚才和顏說:‘我不是今天才囑托你,我心裡一向就有此念,不必再辭!'我拜受而起,又對獨行師說:‘你的德行和戒臘都好,應為羯磨(授戒師),可作後來之學者軌範。'對達照師說:‘你仍作監院,以助見月。',到了初四日,和尚把眾人集合在方丈室,取水沐浴洗身,並對眾人說:‘我身上水干就走。你們不要作去來想,不得穿著孝服涕哭,不可向各方發送訃告。凡是世俗禮儀,全部不用。三日以後,即葬寺之龍山。'接著讓大家念佛。水干,跏跌微笑而逝。肉身供奉於方丈室,一切都遵照和尚遺命,大家至誠誦經三天,然後法眾手持香花幡幢,送和尚至龍山,建了全身塔供奉。我不忍回寮房,願守塔三年,作灑掃侍者,只用蘆席遮頂,風雨無阻,晝夜誦經,以報深恩。還不到一個月,大眾強請我回寺,送進方丈室安住。
當時香雪闍黎師在蘇州,聽說和尚涅槃,而把衣缽傳給了我,心中不以為然。就從蘇州搭船逆流而上,打算去楚地,經過龍潭都不進華山。達照師親筆寫信懇切相勸,他才回山禮拜和尚靈塔。後來,他請了工匠在大悲殿刊刻他自己集著的《楞嚴貫珠》,把大悲殿弄得狼藉不堪。我建議香師移到廂樓去刻,香師說: ‘今天在殿裡刻經都嫌不乾淨,將來到了屋虛單空、塵厚草深時,恐怕沒有人幫助打掃哩!'我嚴肅地說:‘請香師說話注意,這座寺廟,龍天常住,先人光明,想來不會落到那種地步吧!無須煩勞香師為在下的將來焦慮!'說完就回了方丈,仔細考慮想去,由悲歎轉而感到高興。香師今天說的這番活,應看作是對我的增上助緣(鞭策我上進的助力),堅定我的願心和意志,撐住法門。應該盡快訂立條規,首先革除弊端,再依方軌行持。
就在當天夜裡,擬好了十條規約。第二天,召集大眾,並禮請香雪和達照二位師父,稟告說: ‘在下行劣福輕,承蒙和尚囑累主持此華山。現在訂了十件事作為規約,各方都不例外。所以前來請二位師父作證,向大眾宣佈。
一、經常見到各處古剎,房頭各自開灶,各管自己的事,而殿堂清寂寥落,極少見到刻苦修煉的僧人,以致使叢林日漸頹敗。其過失在於先前的主持者,不慎重選擇求道人的品性,氾濫剃度。今天,在下願華山永興,杜絕房頭之患,只袈裟法親和合同居 ,誓不披剃一人。
二、經常見到叢林裡斂財積錢養老,年少者也收受供養,放浪恣肆,不肯修行,坐享其成而不知慚愧。彼此相染,挑唆大眾,因而受到施主護法的譏誚,山門失去光彩。這種例子,華山要徹底革除。即便老年修行者,也不積攢單資,隨緣共住。
三、各處叢林多半都設有化主(負責對外結交 檀越,為寺廟暮化錢物之僧人),廣發募化結緣簿。方丈也讚美這種牢籠式作法,執事們奔波討好,因此使化主居功欺眾,把持當家。這樣做,大錯因果,退息了檀越之誠信。今天華山不安設一個化主,不散發一本結緣簿。道糧任其自來,真修行者決不會空腹。
四、各處叢林的出頭長老,一旦尊為方丈,就設小廚,收積果品,自辦飲食,恣意私餐。若是受方丈偏愛者,有分享用,其餘之人都不能嘗。這種對眾不均的作法,應自愧於空有統率眾人之名。齋堂中雖設有方丈席位,卻很少光臨。今天在下三時粥飯隨堂與大眾共餐,一切果品入庫。若有檀越和護法進山,賓主之禮不能廢棄,這就不算偏眾。
五、各方堂頭,都分別收受檀越之佈施,香儀應交 方丈室,設齋之資應繳司庫,這才是所謂共中分二。若檀越只供香儀,而留為私有,款待客人卻要常住負擔,這樣一來,當家承擔了七事之憂(油鹽柴米等日用七事)。這種做法,就沒有想到 '常住屬於我,我的一切財物盡屬常住‘這項規矩。今天在下的諸緣雖不圓滿,但事先革除這種弊端。凡有香儀,全部歸常住所有。若是私自動用,進出應向眾人公佈。
六、現在各處傳戒發帖報,或為三七日,或者一個月,來者都要繳納單費,離寺時都要發給每人一份化疏(化緣簿)。借用這種手段進行貿易,就不是真弘法。今後華山對來山求戒者相聚,均不繳納單費,離寺時也不發化緣簿,淡薄隨時,清淨傳戒。
七、各處大剎名寺,各寮私蓄茶果,陳設古玩。不但數人聚坐閒談聊天,空虛消磨歲月,而且還談論別人是非長短,使大家心性參差。這樣作,損多益少,如何消受得信眾的供養!所以今天全部革除。凡是和合共居之大眾,若有道友前來探訪,或交 識的熟人前來辦事,都一律請到客寮,隨便款待。這樣做,一來不顯常住缺乏待客之禮,二來自己臉面也生光輝。
八、各地叢林的堂頭,慣常要對俗家喜喪之事表示祝賀和弔唁,送錢送禮以賄賂檀越施主。出了俗家之門,反而行俗家之禮,身為僧人不欣惜僧家之威儀,因為貪圖利養,佛制全違。今天,華山之地,本已遠離城邑,加之大眾都依佛律行持,凡有正信之檀越施主,必然諒解寬看。
九、地處深山之梵剎,與城邑附近的叢林不同,柴米等物必須擔運上山。今後凡有普務(須大家動手的勞務),鳴梆為號,一齊出動勞作。若是自己不動,而命他人勞作,不能名為統眾。今後,凡出坡勞動,在下不縮於後,各種勞務必先躬身而行。有病則不勉強,年老方可歇息。同居 大眾,均依此行。
十、同界大眾,必須遵守佛制,去掉所有裝飾愛好之物,不穿絲綢,衣著不得像俗家打扮。三衣不離,須染成壞色,一缽恆用,瓦鐵應持。過午之食,律無開聽;均須依教奉行,互相策勵,懈怠者自會變得勤謹。
我今天以此十件事定為大眾的規約,華山何愁不興旺。 '
達照師說: ‘其它各條,或者可以按此更改,關於其中化主一事,斷斷不可少。今天如果把這話公開出去,恐怕以後會斷了糧食來路,到時後悔不及!'我說:‘在下雖然初任方丈,實在也是無緣。我立誓絕不倣傚各方叢林那樣熱鬧,門庭若市,決願傚法古人的操履模式。'香師聽了之後,一言不發,昂然而去。達師也不高興,歎息而回了寮房。
先和尚在世時,有三個皈依太監,孫太監號頓悟,劉太監號頓修,張太監號頓證。豫王渡江 時,三人逃進山來求出家。先和尚當時在外未回,是達照師把和尚像掛在中堂,為他們三人披剃了。及至和尚回山時,他們三人已各住一僧房。九月三十日,劉頓修私自與香雪師和達照師商議,想在自己房裡起火開小灶,二師都答應了,十月初一日,把我請到他房裡喫茶,二位師父先已在座。頓修對我述說了想起小灶的事,並說香達二師都已答應,現在把這事向新方丈說一下。我說: ‘在下既然是方丈,為什麼不一同商量,而是私下先已說妥,事後再讓我知道。今天有三件事奉告:一、先和尚在世時,凡諸方請和尚起期傳戒,如果有私設小灶鍋碗之類,必令先毀,大家同一大廚,然後才應請赴期,假若不毀,就不去。今天和尚涅槃不滿四個月,誰敢在本常住另開私人小灶,這是欺誑先師,斷不可為。二、若一定要開小灶,等我死後,或者可以任憑亂為。三、我因為其它因緣而離開這裡,不當華山方丈,那就可以隨各位師父作主。若在下住此山,怎肯讓此山頹敗廢弛!'說完,我拂袖出房。香、達二師無語,頓修臉紅失望。我就以此因緣,作為振興戒律之開端。
一天,我召集大眾在大雄寶殿,並請來香雪和達照二師,我禮拜畢,對大眾說: ‘在下以往隨侍在先和尚座下,是和各位師長共同輔佐和尚做化導之事。凡是一切事,都事先慎重向師長們稟白。現在想改變一下。我曾親聽和尚慈訓,說:'自律祖開始到我,為了中興律法、一切都從方便善巧出發。你既然志在弘揚毗尼,等以後你再依遵律制躬身而行。‘今天,在下一人承擔主持,責任在我,絕對不能知律而不按律行事。今日向大眾說明之後,是制必遵,是法必行。'三日後,達照師辭去了當家之職;頓悟發心擔當監院;香雪師去了常州天寧寺講經;各位同戒者皆各奔前程;舊任各堂執事也十去八九。凡是一不能如律躬行,二不能同眾守清苦樂淡薄,三不能出坡任勞的人,我也不挽留。留下來的有一百多位同志,都發憤相協相助,共願持戒。
十月中,有求戒者三十多人,以鹽城縣龍沙為首。我先依律唱方結界,然後每三人一壇受具足比丘戒。達照師及各道友當面沒有說什麼,下來以後議論紛紛,說我受先和尚咐囑,現在大改受戒遺儀軌,結界唱方,從來少有,三人一壇,未曾見過,就指責我不孝之罪。由於他們不諳熟戒律,所以才這樣說。我聽到後權當沒有聽見。一天達照師閒步來到方丈室,我慢慢勸他說: ‘藏中的律部,你若有空閒時間請回去閱讀一下,也可以消磨時間,你看如何?'他就把律藏閱讀了一遍,才知道我所做的是有根據的,他內心反而歎服了。以前的諸多議論就全部不禁而止了。
劉頓修當太監時,曾經交 給孫頓悟四百兩銀子,讓他去常住附近購置一些田產,以便養老。頓悟存心不實,以貴價買了薄田,而且畝數不足,所收的租糧多有賠欠。劉頓修因此恨極,身藏利斧,發誓要砍死孫頓悟。眼看要發生惡性事故,大家都感驚慌恐怖。達照師把事情告訴了我,我說一旦禍起蕭牆,就敗壞了常住。幸好修塔銀兩尚有餘數,就用來買成供塔用的香人為他兩人解怨,頓修也把價減一百兩,於是常住才安寧下來。
順治三年春,旗兵放馬,吃了百姓的麥子。鄉民無知,把馬沒收了。將軍巴公下令兵士把鄉民抓去,作叛逆論處,大半被殺,妻子田產一律沒收入官。漏網的人棄家外逃,有家難歸,各散四野,忽然有人出來領頭,把逃跑在外的人招聚成群,借口借餉起義,實在是侵害善良百姓,達照師害怕,就帶領他的法眷下了華山。
四月初旬,我想,外面土賊儘管作亂,寺內安居自恣(又名結夏,即閉關)的律制則廢弛已久,沒有實行過。今天我初當方丈,就向眾人說明修道須按律而行,現在既然適逢夏季來到,就不能再把安居自恣之制擱延。所以於四月十六日作前安居。比丘一百六十多,沙彌八人,共一百七十三人,個個都嚴遵律規努力用功,倍於平常。
到了五月廿日,天還未亮時,土賊首領張秀峰,領著一百多人來在山門外。山門一開,他們蜂擁而進,對我說: ‘這座寺廟樓房很多,廚灶也大,我們借住幾天。'我說:‘房灶倒是可用,但有兩件事不大方便。一來,你們向人家索取餉銀,如果不給,必然要捉人來吊打拷問追索。我們和尚在旁邊看到,雙方都會尷尬。二來,我們僧人與你們同鍋吃飯,若被官府察知,我們的罪災難逃,聽說妙峰大師當初修建此寺時,都是附近村鄉的父老鄉親歡喜踴躍,施工役勞,搬運銅殿的磚瓦木石等,其中也有諸位父祖的功德,今天如果毀壞,就是毀壞了自家的福田。住處很多,可以到別處去找!'就這樣我再四推卻,他才說:‘就聽師父所說,我們就住寺外。'沒想到,房僧克修,有個哥哥亦是賊首,正好是那一夥的,克修私下經常出寺去看望。當我問他土賊的動靜,他一言不吐。大眾都感到憂心忡忡,他卻毫不在乎。我對大眾說:‘你們每人拿把柴來,把克修燒死,以絕大患,保護常住。'他一聽,嚇得魂飛魄散,緊閉了自己的房門不出。他的師父繼賢哭泣著跪在地上乞求我,願意聽我的教訓,懇求免於燒死他。他立即把克修叫來,我對他說:‘明天中午,常住設齋,請為首的十個人,不准多來一個。若能依此,就免你死,如果進寺人多了,或者不來,還得焚燒。'
晚上,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商量說: ‘明天中午,賊首來時,寺裡眾人左右兩列排好隊,年輕的在前面,年老的在後,都不要怕,不要說話。我不說'去‘,你們都站著不動,我若說'去‘,大家都一齊退下。只留二十個人,每一席位二人照應。'
到了中午,他們依約都來了,坐好以後,僧眾排了兩列。我說: ‘諸位今日舉事,是因妻子眷屬被擄,家產田地入官,大家又都是明朝子民,當然不能苦心枉受,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聽了,人人落淚,說:‘你師父是明白人,一切都知道。'我就欠身,用手把桌子一拍,說:‘今天請大家來吃齋,因為這銅殿是敕建,龍藏是欽頒。僧眾不能安心苦修,難道忍心把這座千年常住毀廢嗎!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看到我這樣說,也都嚇得變了臉色,連聲應道:‘曉得,曉得!我們知道眾僧人中有文武兼全的人。請師父不要生氣,明天一早,我們就起營到別處去。'我又以軟語加以安慰,他們告別出了寺門。果然五更時起營遷走了。為了防止天明官兵突然來到,我急忙下令讓各位管事,打著燈籠,各處仔細巡視,如果有燒火做飯留下的灰燼,全部掃除乾淨,用樹葉覆蓋好,如有禽畜的毛骨,細細收拾起來,扔到深澗裡去。
天色快明時,鎮江 都統馬公帶兵來到山上,騎著馬直入寺內,說: ‘查明得知,土賊在這裡住了八天。你們為什麼容留他們而不報官?'我說:‘既然他們在此住了多日,就會有燒火做飯的灰燼留下,屠殺 禽畜,吃剩的毛羽殘骨留下,請派人四處細看,就知道了。'差人去看了後,回稟說果然沒有任何形跡,他施給了五兩銀子,就走了。從此以後,有關官兵來過寺廟的消息傳播了出去,施主善信都絕了蹤跡,不敢來山。我們每天稀粥三餐,幾天沒有油鹽。土賊不時來往,同住的僧眾心神不安。
我對眾僧說: ‘今天開始安居,千萬不要害怕而退縮,總會有善神冥冥中護佑我們!凡是有官家兵馬或土賊來到寺裡,我一人出面向前應答,不用煩勞你們大眾去交 涉。'大家聽了,心神安定下來,又精勤修行了。
六月初,土賊大批蜂擁而起,都上了華山,有的住在上園靜室,有的住在龍窩靜室,有的住在黃花洞靜室,有的住在煉性巖靜室,有的住在橋亭,有的住進了廚房後面的靜室。這六處都屬於常住界內所管。他們有的寫了條子以禮借用常住物品,有的倚仗賊勢,叫人前來索取,我獨自一人向前靈活善巧應對,拒絕了。這些人,一聽說官兵來了,就提前逃散,如果知道官兵走了,就又聚合起來。我揣摩著,這樣下去必然招來大禍。就馬上讓僧眾動手,把各處靜室全部拆毀不留。
七月十五日我在方丈室中自恣(即懺悔),當時願雲公為本常住西堂,他作了一首解制詩(佛制,夏天安居住靜到七月十五日結束,叫解制): ‘安居歲事久沉埋,我佛嚴規負冷灰。白首僧流無一臘,寶華律社喜重開。受籌恰應南參數,坐草猶存西國裁,自恣已圓佳話在,波離(優波離,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譽為持戒第一)絕學吼如雷。'
八月初,局勢稍靜。我把常住的事托監院頓悟照管,一人在方丈樓內禮佛。到十二日,開窗外望,見一中年人,上穿舊青衣,下露大紅色,在廊下走來走去,四處察看。我馬上下樓對頓悟說: ‘這人是官兵,裝成俗人,到寺裡來打探情況的,千萬不能留住。'頓悟悄悄對巡照說了,巡照說:‘這是身處患難中的人,留他過了中秋吧!哪裡不可以行行慈悲呢!'我知道後,把巡照叫來,訶責了一頓,那個人抬起頭來看著我。一會兒,有一百多名土賊個個手持竹竿作兵器,團 團 圍站在房廊簷下。頓悟一見,十分恐懼,因為他是太監,都知道他很有錢,怕他們向他索取餉銀,就假作熱情,煮飯款待,想籠絡他們。我知道後,立即下樓,土賊們都已坐在齋堂裡。碗筷都已擺好,看來不能阻止了。我就向頓悟說:‘寺中大眾一百多人的性命,和這座千年古剎,就要毀在你這一餐飯上了。以後如果出什麼事,責任全在你,與我無干。'那個露紅衣的人,微笑而去,官軍巴將軍、廒(注11)公、和操江 (官名)陳公,領兵出城,剿洗土賊,營寨紮在東謝山頂。這時大家才知道,那個微笑離去的人,果然是官兵派來的探子。
十三日半夜,清兵一百多騎兵上山來把千華寺團 團 圍住。大眾慌亂,無路可逃。天明時,我對頓悟說: ‘我是方丈,你是當家。現在有事,我們要共同承當。如果清兵進了寺廟,常住就會被擄一空,還要連累大眾。'我們開了門來到銅殿台前,領兵官問:‘你們二人是誰?'我答:‘方丈和當家。'軍官很高興我們親自來投見,就一起來到山門同坐。他問寺內有多少僧人,我答說:‘老少共住有九十四人。'官說:‘把他們都叫出來,若不出來的,就是土賊。'另外還有在寺內做活的木瓦匠和雕塑匠,頓悟都一起把他們叫了出來。兵士中捆綁著一個土賊,讓他指認。他被鎖一晝夜,魂散心昏,口不能言,只是亂點頭。因此,走出一個匠人,他頭一點。這樣一來,把十六個人屈誣為土賊,馬上就被繩勒住頸部反捆而去。還剩下六人,也用繩索套在頸上,一起押去兵營。官老爺見到這樣的俗人,擔心還有隱藏起來的,就派了兩個軍官領著四個兵丁,命一個兵把住大門,叫我與頓悟一起走進廟裡。凡是寮房上了鎖的,他們都用指頭戳破窗紙,向裡窺視。為了不讓他們生疑,我就伸手把鎖扭斷,打開門,讓他們看。見到案上全是經書,只有床 榻而已。接連開了兩三間房,都是如此,他們才相信,沒有欺妄。還有些上鎖的房間,軍官就不讓把鎖弄壞了。
軍官出了山門坐下,對我說: ‘有人報告你們寺中隱藏土賊。大老爺下令我們來捉,押解到兵營,老少一個不放過。'當即下令一兵騎著馬押一僧走在後面,那個官自己押著我走在前面。我想,寺內無人,兵也無主,若那些走在後面的兵擁進寺去,那麼常住便會被搶得一物不剩。因此我就對那個官說:‘帶兵的官,出陣都走在前面統率眾人;回來時則在後面以鎮後。我是僧人首領,你是眾兵之官,應該命令兵士押眾僧前行,你我在後,這樣僧也少不了,兵也不會亂。'軍官笑著說:‘就照你說的辦!'
走了二十里,到東謝山頂,進了大營,看見無數土賊,光著身子捆在那裡,有千餘名鄉民喊天哭地。有一個士兵手拿一面旗,引著我們蹲坐在一處,又把被冤的十六個人押解上去,過了一會,又押了下去。在我們背後,聽到一個士兵說: ‘各位長老都要說老實話。若不說實話,就像這十六個人一樣,殺頭!'說完,只聽見響聲,十六個人全部被殺,其餘六人獲免其死。被殺人的血,濺染了我們的僧衣。我對眾人說:‘你們千萬不要慌張,人人一心念佛。若是多生以來的定業,今天必要酬償。若不在此劫數,自然解脫。平日修行,正在這個時候才能得力。'眾人都喃喃念佛。
陳縣尹下來,單把頓悟叫了上去,拷審受苦。他供說我是方丈。就差兵來叫我,我想生死如水上漚泡生滅,臨難不能失去僧人威儀,就緩步直上。左右列兵手執出鞘之刀,一齊嚇喊,叫我跪下。我正色說: ‘身著如來袈裟,佛制不聽拜俗,豈能跪地求生,而故意違律!'我合掌躬身一問訊,便立在旁邊。巴將軍指著我笑了起來,自己摩著腦門,伸出一個姆指,向廒將軍、陳操江 二人用滿州話說了一通。通事(翻譯)對我翻譯說:‘巴老爺說,你的頭頂與老爺頭頂相同,是好和尚,不要你跪。'陳操江 問我:‘土賊久住華山,為何不星夜來報,而擅自容隱?'我說:‘華山雖高,頂上有一條來往行人的大路,如果土賊上前山而往後山去、前面的人見,就說是住在華山了。若土賊從後山過往去前山,後面人見了就說住在華山了。我若來報了,又無賊可擒,罪反在我,並非我容隱不報。華山就在眼前,請大老爺親自觀看。'操江 公回首仰望,果然有一條過山大路。就說:‘這件事就不追究了。現在問你,孫太監是明朝內官,私養土賊,心懷叛逆,你一定知情。'我說:‘孫太監是崇禎十六年來山出家。現在作監院不到半年,我只知他捨官修行,他的存心好壞,這是密事,我怎麼能知道呢!'操江 公說:‘這確是密事,想來你也不知道。下去!'我仍然像以前一樣緩步而下。
上面又拷打審問頓悟給土賊飯吃的事,他又把克修牽扯出來,兩人互相推諉不認,克修也雙腳被夾受刑鞭撻,他忍痛不過,又供說我是方丈,一寺之主。又來叫我,我對僧眾說: ‘這一去,恐怕不能再回,你們大家端正心念,不要因為我的事而驚怕。'就像前次一樣,從容而上,合掌鞠躬,站在那裡。操江 公說:‘你寺中十二日給土賊冬瓜飯吃,我已有人在寺裡探聽清楚,為什麼要隱瞞?'我見克修雙足被夾棍挾住,頓悟被捆跪在旁邊,就訶罵他倆,說:‘明明十二日有百餘人來寺,確實吃了冬瓜飯,為什麼不承認?有勞三位大老爺再三審問,自己也受這種大苦。'操江 公笑著說:‘你真是好人,就向我直截了當說吧!'
我說: ‘老爺是問歷年以來吃飯,還是單問昨天十二日吃飯的事?'操江 公說:‘歷年吃飯是怎麼一回事?'我說:‘周圍百餘里的村鄉,總名華山。寺中僧眾多,每年夏秋二次收割季節,必然要去各村募化谷子麥子,所以村村都是施主。他們到寺裡來,無論人數多少,我們都要茶飯款待。如果不加招待,下年就募化不到糧食。自從建了銅殿至今,年年都是這樣,何止今年八月十二日那一頓飯,他們到寺裡來,又沒有帶著弓箭兵器,怎麼能知道誰是土賊,誰不是土賊。'操江 公對巴、廒二公,用滿州話說了一遍,通事對我翻譯說:‘三位大老爺說你是直爽人,不說虛假話,不追究吃飯的事了,你下去吧!'
上面又審問頓悟有關常住所擁的財物。他怕受刑,就把田產山場等等一切,都報告了官。又說銀錢和庫房是佛輝所管,問他才能知道。於是又來人把佛輝叫去審問。他答說庫房只有銀三十六兩,錢八九千。幾位官都不信,大怒,捆打佛輝,他不能答,就說方丈知道。縣尹(縣長)下來叫我,巴廒二公見我往來多次,步態不亂,面不改色,就對通事(翻譯)說了幾句活,通事對我說: ‘大老爺叫你坐下說,莫怕!'陳操江 公說:‘華山寺大僧多,日用不少。為什麼虛報只有銀三十六兩?'我說:‘庫頭害怕,說不清楚。'他又問我:‘實際有多少?'我說:‘我的本師三昧和尚,因緣廣大,王侯宰官皈依的人很多,銀兩極多。他老人家為人灑脫、不蓄分文,處處修寺造佛。最後一年又改建華山,銀錢用盡。去年閏六月過世。我們這些作弟子的,福薄無緣,錢糧稀少,僧眾又多,常住缺用。寺上曾有青馬一匹,賣給了南京織造府的車公,得價銀五十八兩。昨八九日,用去二十二兩,現在所以只剩三十六兩。大老爺若不信,可差人去問車公,就知虛實了!'巴、廒、陳三公相互之間說了一陣,又都點頭。通事對我說:‘三位老爺說你沒有說假話,就不去問車公了。'接著就把佛輝的捆繩鬆了。又把玄文和繼玄叫了上來。操江 公說:‘我瞭解到,你們兩人和克修,是本地人出家,是華山房頭,綁起來!'操江 公對我說:‘這四個人的事,與你無干。你下去!'我不敢回頭再看,就走下來,與眾僧人坐在一起。
到了正午,太陽火辣辣地蒸曬著,又沒有樹木遮蔭,大家長久坐在那裡,肚內飢餓,人人都汗雨淋淋難忍難耐。突然一片烏雲飛來遮在頂上,就像一把大傘蓋,四邊還射出日光。天色漸漸黑下來,來了一個手打旗子的兵丁,大聲說: ‘各位長老,隨我來。'我想這是要去受刑了,大家臉色都變了。兵營中也有善心人,他合掌歡喜地大聲說:‘各位師父,你們得救了。先前是黑旗守住你們,必死。現在換了綠旗,你們就不要怕,放心吧!'我抬頭一看,果然是綠旗,大家才把心放下。
打旗的兵丁,引著我們來到一座山坡腳下,大家席地而坐。有數十名兵丁圍著看,對我們說: ‘今天要不是這位方丈師,來回幾次把事情訴辯清楚,與三位大老爺有緣。不然,你們都不能活。'有一個兵丁走近我說:‘你勞苦了一天,現在歇口氣吧!'就把腰間的弓囊解下來給我作枕頭。我說:‘這是殺器,持戒人不用。'又有一個兵丁說:‘你餓了吧!'隨即把隨身帶的一個干餅奉給我。我接過餅子分掰成小塊,每人一塊。他說:‘只你自己吃,不要分!'我說:‘我們共住一起修行的人,饑則同饑,食則同食。何況今天身處患難之中,還能不均分嗎!'所有圍觀的兵士都很讚歎。他們之間商量說:‘咱們到前面村裡去做些飯,明天一早送來。'到了半夜,口渴難耐,看到坡下有一小水池,大家都跑過去,喝了起來,覺得味道既甘甜又涼爽,等到天明一看,原來是牛臥成的髒水塘。
太陽出來之後,來了一個兵丁把我領到營帳裡。操江 陳公對我說: ‘你是修行人,可主持華山,把眾僧領回去吧。'我說:‘現在我不住了。'操江 公對大家說:‘他既然不住,你們眾人之中另推舉一個德行好的人出來主持。'眾人齊聲答道:‘只有這位方丈才能主持,別的沒有人主持。'陳公笑著說:‘我說你住,眾人也推舉你。為什麼以前你主持,現在就不了呢?'我說:‘以前之所以當主持,因為先師棄世,塔未完工。若因土賊作亂,就拋下不管而去,各方都會指責我不孝,所以沒有離開。今天所以不住,因為一百多僧人被屈捉來,幸虧三位大老爺明察而免於被殺,已是死而再生,加之華山已成災難之地,假若土賊依然過山往來,有人又報告我們藏隱,僧眾豈不是又要坐著等死,所以我不再當主持。縱然塔未造完,也就沒有不孝之罪了。'操江 公說:‘不必為顧慮以後之事而苦苦推辭了。巴廒二位老爺同我當護法,這華山就是本朝的香火,以後再不會有兵來打擾。今後如果有兵和其它人到寺裡侵害滋事,你只要送一字帖來報,我就把他捉來殺頭。明天就給你一張告示,拿回廟裡張貼。'我說:‘今天我奉命去住。孫太監把常住田地山場一切所有,都全部報給官府沒收了。那並不是他的私產,懇乞把它們發還給常住僧眾。'操江 公很高興,把一切都發還了。我就和大眾領謝,返回寺裡。
及至到殿上拜佛時,不覺淒慘悲傷,匍匐在地,淚流不止,我有何緣又能瞻仰我佛金容!山下嚴巷村的陳道人,是皈依弟子,聽說十三日夜清兵圍寺,把僧人全部捉到兵營去了,甚感憂慮。十五日想上山探視我們,他兒子和侄兒勸他: ‘現在兵營還在東謝山,遍山野都是死屍,路上已絕了行人。不要這麼快就去!'他說:‘弟子知師有難,難道讓我坐此旁觀!'他中午就來到寺裡,見僧人都已放回,問了情況,我敘說了始末經過,他才放心歡喜地回去了。這時香雪闍黎師正在鎮江 上方寺起期,純之弟兄到鎮江 購買香燭,就去上方寺投宿,見了香師。香師說:‘華山出了事,不要連累我的期場。你們可以到別處去住。'純之弟兄含淚而出,十八日回到寺裡,把這情況說了。大家聽後,都慨歎不已。我說:‘華山是先老人的全身窣(注12)堵(塔)所在地,聽說有難,不但不聞不問,而且見了生還者也不憐不留。我的香師是什麼心啊!而那位陳道人又是什麼情喲!'
半月以後,有一壯漢,衣著像是兵營中人,來到寺裡。大家已是驚弓之鳥,見了都十分驚怕。我走前去,和氣地問他。他說: ‘我是操江 大老爺那裡派來取馬的。'我說:‘寺裡確有一匹好馬,你就騎去吧!'他一聽很高興。我又說:‘馬可以給你,但可有憑據?'他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帖子給我。我見上面用的不是硃筆所簽,而是紅土。我把帖子接過來,大聲呵叱說:‘你是哪一幫子裡的土賊,敢來寺裡誣詐馬匹!你難道沒有聽說巴廒陳三位老爺是華山的護法嗎?把他鎖起來送官!'他馬上噗一聲跪在地上,叩頭求饒,說:‘我原不肯來,是我們的頭領張昆叫來的!'大哭不止。忽然天下起了大雨,我也很可憐他,說:‘今天就放了你。以後再如此,必定不饒!給你草鞋一雙,傘一把,快走!'他脫了皮靴,穿上草鞋,冒著雨,飛快地走了。從此以後,華山太平,土賊絕跡。
順治六年二月間,達照師的徒弟中有一兩人,我是他們的教授。他們故意侮慢僧規,而達師知道後,反而寬縱,不加訓誡。我就下山,過了江 ,想去北五台,走到滁州關山,遇到該寺當家湛一師,把我留住在寺裡,乞求受戒。願雲公是先老人三昧和尚披剃的受戒弟子,我也是他的教授,正在華山學律。他把眾人召集在先老的影堂(供奉三昧和尚的殿堂)裡,教誡責備住寺眷屬,他對達照師說: ‘見和尚是先老人當面囑托的繼任方丈,他又從死難中保全了叢林,按理你們應當遵守戒規,聽從教誨,依止他好好修行。為什麼你們抗拒不遵,觸惱他,自己破壞了自己的門庭。今天你們得罪方丈,就是得罪先老人!'他親自寫了擯條(寺中開除犯重戒僧人的公告),把不法者,逐出寺去。達照師相約了離言大德一起來到滁州關山,把我接回華山。又從嚴整治律規,才開始建立了戒壇,以授具足大戒。來求受戒不下三千人,寺中儲備的糧食只夠幾天用,雖然如此,也沒有斷了日用餐飯。
順治六年冬,有寧國府長生會的會主來請我,我答應以後再商量。順治七年,是我五十歲的生日。四方檀越施主,都自發地紛紛前來供養,各寺廟德高望重的年高尊宿們,也都相愛親臨華山。有一位覓心師,是先老人所披剃,也是我受具足戒的臨壇尊證師,要爭華山方丈之位。四月十五日早晨,我鳴槌召集眾人來方丈室,也把覓師請到場。我向大家說: ‘自古以來,都是恭請有德之人來當方丈。在下德涼,不堪占此席位。今天當著眾人,我把常住進出的錢糧,結算清楚,交 給覓師執掌。現有存米三百餘石,銀二百餘兩,錢九萬有零。'我從中拿了五萬二千發給了眾人。庫房所存之油鹽果品等,足夠一年之用。我拜託覓師之後,就搬進東樓居住,內部一切事務不再過問。第二天,十六日。就與大眾作好前安居的安排工作。十六日(注13),我向先老人塔上供了香,禮拜辭別。律中規定,如遇難緣,可以聽許其人遷移到別處安居,我對大家說:‘明天早上,我要去寧國府長生會安居。'大眾來對我說他們都想-起隨我出山。我說:‘華山是先老人改了寺廟朝向而得中興,而且又是先老人涅槃建塔之地,是我們律宗的祖庭,我願意永作灑掃侍者,但無奈因緣如此。現在同大家商量,凡是願意替我看守祖庭,決定苦修者,請站在左手邊,不妨後會未遲。若是一定要隨我下山者,就站在右手邊。'
眾人聽了之後,就分立兩邊。要隨行下山者,佔了大半,計有一百多人。十八日天明,副寺(副當家)履中,送給我們銀子三十兩作路費,我笑了笑不收。他說: ‘這是信眾供養和尚(指見月師)的香儀,並不是供養僧眾的。'我說:‘一交 都交 ,還作什麼分別!'吃完早餐,就下了山。走到老蓬橋,遇見張道人,邀請我們去用齋,並雇了船送我們。晚上宿在下關二忠祠,當家師是我的戒弟子,留我們住了三天,有不少善信前來皈依,送米共四十多石,香儀合起來有百兩。就僱船逆流而上,四月將盡,才到寧國。主人接待很投契。
五月初的時候,有二三個弟子隨後從華山趕來。據他們說,我下山以後,句容縣公得知覓心師爭居方丈,我退讓了方丈之位下山了,就把覓師叫到龍潭下院進行訶罵,限他半月之內把我請回。後來又有陳旼(注 14)昭護法,進山禮佛,聽到這消息後,痛哭失聲,對大眾說:‘山中和尚走了,叢林頓敗,其禍根,並非覓心一人,而是眷屬挑唆才能生出這種事來,按理必須送到衙門嚴辦,現在姑且寬恕你們。我既然是護法,首先重要的是護持僧寶,選個日子我要親自去宣城接和尚回山。'七月二十一日,陳護法到達宣城,向我敘說了進山及前來相接的前後經過。我內心深受護持之誠意,感到慚愧。二十四日命大眾上船回山,我和陳護法走陸路返山。二十九日至江 寧。第二天,覺浪(注15)和尚及陳旼昭等諸位護法,一同把我送進華山,途中到了范家場,天色已晚,村民們聽說我回山,男婦都競相觀看,其他人手擎火把一路隨送,光耀同白晝。覺浪和尚大笑說,‘奇觀!奇觀!'又對各位護法說:‘見公住山,感化影響竟至於如此!真是法道將要大興的好兆頭啊!'
第二天,我召集原來留在山上的各堂執事,商議設齋,感謝各位護法。問起常住現在還存有些什麼,監院若見答說: ‘銀錢都沒有,米只有幾石了,庫房全空。'我歎息說:‘我離山還不到五個月,常住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步。'若見說:‘和尚走後,山中已不像個律堂了,大家都想各奔他方。覓師又每天厚供(吃好的)又沒有進水,所存的也就用盡了。就像用有限的死水,缺少活泉,所以才到了這種地步。在下又作不了主。'護法們聽了,都皺著眉頭,心裡很不高興。我說:‘這一次回寺,與上一次從兵營裡回來可是大不一樣。就隨緣吧,不必擔憂!'慢慢,遠近前來求戒的人,越來越多。我對他們說:‘山中淡薄清苦。要添人吃飯,只能多添瓢水,可沒有米添加。不能受這種苦的人,請到別處去。'都願意留在山上,沒有一個到別處去的。從順治八年開始,每逢冬夏兩季,內外大眾共聚一堂,七天七夜念佛不停,仍然中午只吃一頓粥,過午不再添餐,這一規矩一直沿習 下來,沒有變更。七月十五日自恣日,按照經規儀律,設盂蘭盆供,把方丈所有錢財等物,全部普散大眾,以報父母深恩,立為恆常不變的規矩。
順治九年,江 南遭到蝗蟲和乾旱之災,寸草不生,老百姓挨饑受餓。村裡老少男婦都上山來求食,並不完全是乞丐,其中也夾雜有田地者,一來就是一二百人。我告訴僧眾,減少口糧來周濟。有一天中午時分,來的人比平常多了幾倍,殿堂庭廊之內,擠滿了人。我就乘機會向他們開示,說: ‘大家今天不得已來到山上,人人都應該看一下以往之因。因為前世不信三寶,慳貪不肯惠施貧苦之人,所以才招來今天這樣的報應。今天我向眾僧籌化,佈施給你們每人三文錢。我也要親自給你們每人佈施我自己的錢一文。你們都要口中念佛,雙手捧接,為你們供眾,培植清淨福田,將來大家都脫離貧窮之苦。'這樣教化他們,一時佛聲震吼如雷。隨即命僧人把倉庫徹底掃淨,所得之米煮成飯,讓大家隨量飽餐之後,都念佛而去。這樣一來,常住便無隔宿之糧。第二天早上只有燒一鍋白開水過堂(早餐),到了晚上,江 寧黃君輔居士,送米十石到山。
十年二月中旬,楚州漢陽府的一位尼僧心聞,已五十歲,立志持戒,帶領其徒弟九人乘船,不怕路途險遠來到華山。十人來到寺內,乞求安居三個月,供養米六十石,銀二十兩。我看她們意誠言切,就生憐愍之心,允許了。到設齋供眾之日,她不肯入堂禮拜眾僧。齋罷,我就召集眾僧,把她叫來,說: ‘你發心遠道而來學戒,為什麼不進齋堂禮僧?戒律規定,比丘尼縱使年高百歲,也應禮拜初夏比丘(受具足戒只一年的比丘),今天你們自己貢高我慢,對僧大不敬,不是學戒之人。'她說:‘在下在楚地,若有善知識的地方,我都前去設齋供眾。那裡的方丈都以客禮相款待,並不要我禮拜。'我說:‘他們是貪圖利養,敗壞法門,見到有因緣供養之尼,都敬如生母,想得到更豐厚的供養,是獅子身上的蟲,非真善知識。華山現時雖然淡薄清苦,寧願絕糧斷餐,絕不敢違背律制而邀利。今天所設之齋,就算是常住自己用的。所費之銀兩全數還給你,你們帶來的米放在下院,把它帶走。到別處去!'她沒有明白道理,接過銀兩,領著徒弟,下了後山,歇宿在出水洞靜室,這時有個弟子古潭來到方丈室說:‘她遠道而來,咱們常住的庫房空虛,和尚就行行方便接納她。一來使她不退道心,二來大眾也有半月之供。'我臉色一沉,說:‘只要肯真實修行,大眾自然不會懸缽(餓肚子)。要樹立法門,正應在這清苦淡薄之時的一言一行之中。律師執行戒律,難道能見利就違犯聖制嗎!'古潭紅著臉,行了禮退了出去。
過了三天,心聞尼又領著徒弟上山來,一齊跪在方丈門外涕泣說: ‘在楚時,真是糊塗到如此地步,實在是自己自大慢僧。懇乞和尚慈悲,聽容懺悔。以後所有言教,都一一遵依奉行!'各堂首領也都為她拜求。因此,就令她們去鹿山莊,結界安居,並派闍黎等,每半月去那裡進行教誡,為她們講解《本部毗尼》。從這件事情起,我就發心撰集了《教誡比丘尼正范》一卷,流通。
八月初旬,後堂僧會一,楚地人,久在禪門修學。來到山上依止我學戒。一天寺裡把所藏經本拿出來曝曬。會一翻看《般舟三昧經》。第二天,他對我說: ‘經藏中的般舟三昧,是淨業要宗,最難行持了。'我說:‘以前在北五台,也曾聽善知識開導說,修般舟三昧,須要不坐不臥,要站九十天。後來到了這裡,閱讀《南山道宣律祖行集》知道,宣祖一直修持這個法門,自他以後,修的人就少了。只要能捨得一身,自然就能做到。'我就選定八月廿日起,在方丈室倣傚前賢修九十天,發願追隨祖師行跡,就謝絕一切事務入關修行,到十一月二十一日出足。又在順治十二年秋。再次修了九十天。我自慶幸有這麼好的因緣,讓我二次植下淨因。但我深愧自己障重,沒有獲得深益。
至於我依據律制,更改以前的一些權通之方法,而如法嚴持;撰集毗尼正范,以辨偽而傳佈,等等,這一切化導因緣方面的作法,以及建立戒壇傳戒,為後人樹立榜樣;置辦田山以供養眾僧;所有各種大小規模的建造等等諸項事業,都是補足充實先老人改向以後所未能完成的規劃。以此來報答他老人家恩賜我得戒法乳之深恩,也是我數十年苦心經營,鐵脊承擔支撐佛門弘法事業的實事。在此不怕繁冗累贅,一一向大家陳述。這些都是離言闍黎以及長期隨侍我的各大弟子,所親眼目睹了的。但須知道,一切有相,皆歸於幻。現在追憶以前之事,也只是一場夢罷了,所以題為《一夢漫言》,再加一個偈子:
一夢南來數十秋,艱危歷盡事方休。
爾今問我南遊跡,仍把夢中境界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