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禪》

今天和大家講的題目是《什麼是禪?》。凡是對佛教有研究的人都知道,這個題目嚴格來說是有問題的,因為禪不是能講的。禪的境界是言語道斷,心行路絕,是與思維言說的層次不同的;但是,“妙高頂上,不可言傳;第二峰頭,略容話會。”為了把禪的境界介紹給大家,不得已,仍然要藉言語來說明。

現在的社會到處煩亂,物質生活奢侈浮華;但是,有不少人卻感到生活空虛,精神焦慮,苦痛倍增。所以,這個能解決生命問題,提高生命境界的禪學,乃在世界各地,引起知識分子和社會上層人士的重視。

“禪”可以開拓吾人的心靈,啟發人們的智慧,引導我們進入更超脫、自由 的世界。禪合乎真善美的條件;雖然不容易談,可是要知道什麼是禪,那我們就不能不盡力弄清楚。現在我把內容分成三個部分來敘述,這三部分是禪的歷史,禪的內容與禪的修法。

一、禪的歷史

佛陀談經三百餘會,說法四十九年,三藏十二部經典浩翰無涯;可是,這些無量數的文字般若,與禪宗的起源並沒有直接的關係。相傳有一天,佛陀在靈山會上,登座拈起一朵花展示大眾,當時眾人都不明所以,只有大迦葉微笑了一下,佛陀當時就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付囑摩訶迦葉。”佛陀於是將法門付囑大迦葉,禪宗就這樣開始傳承下來。

印度禪師代代相傳,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到中國來,時值南朝梁武帝在位。梁武帝篤信佛教,曾經三次捨身同泰寺,佈施天下僧眾,造橋建廟,依常人眼光看,真是功德無量。當達摩見梁武帝時,梁武帝問他說:“我們所做的這些佛教事業有無功德?”

達摩祖師說:“並無功德。”

這一下梁武帝被潑了一盆冷水,心想我如此辛勞,怎麼會毫無功德?所以,他對達摩祖師的回答,並不滿意。

其實,從深一層面來說,梁武帝所得的只是人天果報,應屬福德,並非功德。在禪的立場看,達摩祖師所說,天是直心之言;但是卻得不到梁武帝的欣賞,因此,達摩乃轉往嵩山少林寺面壁。

從這一段記載中,我們可以體會到禪的高妙,確實是不能以一般的見解去論斷的。像梁武帝的這種居心,只求為善得福,並不是禪宗的究竟目標。即使有所得,也是人天福報而已,在禪師的眼裡,是微不足道的。

神光慧可,河南人,少年精通世學,壯年在龍門香山出家,後入嵩出少林寺,拜謁達摩,要求開示,並請為入室弟子,達摩不准許,神光遂在門外停候。時值風雪漫天,過了很久,雪深入腰。達摩見他確實真誠求法,允許入內,並問他: 汝究竟來此所求何事?

神光答道:弟子心未安,乞師安心。

達摩喝道:將心拿來,吾為汝安!

神光愕然地說道:覓心了不可得!

達摩這時居然說道:吾與汝安心竟!

神光慧可乃告豁然大悟。煩惱本空,罪業無體,識心寂滅,無妄想動念處,是即正覺,就是佛道。若能會心,佛性當下開顯。

神秀博通三藏,為五祖弘忍座下的大弟子,講經說法,教化四方,當時的人,莫不以其為五祖的傳人。這時卻從南方來了一個慧能,其根法甚利,雖處南蠻獦獠之地,求法熱忱,並不落人之後。

當他見到五祖時,五祖曾試探他說:“南方人沒有佛性?”

當時慧能答道:“人有南北,佛性豈有南北?”

五祖經他這一反駁,知道這人是頓根種姓,非常人所及。為了考驗他的心志,就要他到柴房舂米,暫避眾人耳目。

後來,五祖令眾人各舉一偈,以為傳法的根據,若是見性,即得衣缽,成為五祖傳人。這時大眾都以為衣缽非神秀莫屬,所以沒有人敢與他競爭。

當時,神秀日夜思量,終於提出一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這一偈子,五祖認為雖然不錯,但卻仍未能見性。所以衣缽沒有傳給他。

慧能在柴房得悉此事,心想我亦呈一偈如何!遂央人替他把偈語題在牆上。這偈語是這樣寫的: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五祖見了,知道慧能已經見性。為恐其招忌,仍著人將偈試去。然後到柴房敲門。問道:米熟了沒有?

慧能回答曰:早就熟了,只等著篩耳。

五祖遂又在門上敲了三下,慧能會意,乃在半夜三更,到五祖座下,請他開示。

五祖傳授他《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慧能頓然大悟。五祖遂將衣缽傳給他,並命他南行,以待時機。五祖送到江 邊說:“我操船送你。”

慧能說:“迷時師度,悟時自度。”遂到南方弘化,終成為震爍古今的六祖。

從這些歷史記載,可知禪的風格確是相當獨特的,所謂教外別傳,不立文字,實是得其真機。但是由於禪門宗旨,並非人人能解,所以也常受人曲解。然而禪的機鋒教化,都是明心見性之方,全是依人的本性——佛性而予以揭露。他的原則是建立在“眾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的道理上。所以進一步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有多少人能把握這一層的意義?梁武帝的希求人天福報,不就是典型的一例嗎?至於今天誰才能直探禪門本源?這就要靠眾生求法的宏願和實踐了!

二、禪的內容

古今禪門公案皆為禪師考驗或印證弟子悟道的對答,其實這種對答,就是一般人所謂的“考試”。不同的是,它是隨各人的根性與時間、地點而變化,它沒有明確的劃一標準答案,也不是從思考理解得來的。所以,如果不是禪門的師徒,有時候很難明白其中的道理所在,而且,如果用常人的想法來推敲,往往會發覺“公案”之違背常理。

禪是離語言對待的,是不可說的,一說即不中;可是,究竟真理固然如此,但對一般人如果不說,豈不是永遠無門可入嗎?所以,我們見到禪宗的語錄居然也相當多,就是這個緣故。現在,我們就禪的內容特色列舉幾點,以為入門的契機,使我們進一步認識禪門的風光。

(一)禪與自我

在佛教的其他宗派中,有些是依他力的輔助始得成佛,而禪宗則是完全靠自我的力量。如淨土法門持誦佛號,密宗持誦真言,都是祈請諸佛加被,配合自力而後得度。在禪門裡有一警語:“念佛一句, 漱口三天”!禪師們認為成佛見性是自家的事,靠別人幫忙不可能得道,唯有自己負責,自我努力才是最好的保證。心外求法了不可得,本性風光,人人具足,反求內心,自能當下證得。

宋朝時,大慧宗杲禪師要道謙外出參學,道謙不肯,後來宗元與他同往。宗元曾告訴他說,有五件事別人不能幫忙:走路、吃飯、饑、渴、排泄。

有人問趙州禪師道:“怎樣參禪才能悟道?”

趙州禪師聽後,站起來,說道:“我要去廁所小便。”

趙州禪師走了兩步,停下來,又說道:“你看這麼一點小事,也得我自己去!”

求法也如是,別人何嘗幫得上忙?言下道謙恍然大悟。

從前父子兩人,同是小偷,有一天,父親帶著兒子,同往一個地方作案。到那個地方時,父親故意把兒子關在人家衣櫥內,隨後就大喊捉賊,自個兒卻逃走了。兒子在情急之下,乃偽裝老鼠叫聲,才騙走了那人家的主人,終於逃了出來。

當他見著父親的時候,一直不停地抱怨。父親告訴他說,“這種功夫是在訓練你的機智,看你的應變能力,偷的功夫,而這種應變的智力是要你自己掌握的,別人是沒有辦法幫得上忙的。”

這一則故事,雖然不一定是實有其事,但正可以比喻禪門的教學態度。禪師們常常將其弟子逼到思想或意識領域的死角,然後要他們各覓生路。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能夠衝破這一關,則呈現眼前的是一片海闊天空,成佛見性就在此一舉。“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這種披荊斬棘的創發宏願,在禪門中可說是教學的基本宗旨。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在修持上獨立承擔,自我追尋,自我完成,這是禪的最大特色。

(二)禪與知識

禪不講知識,因此,不受知識的障礙,也更視知識為最大的敵人。知識教人起分別心,在知識領域裡,人們會因此迷失了自我,甚至為邪知邪見所掌握,形成危害眾生的工具。所以,禪首先要求追尋自我,其過程和手段,往往不順人情,不合知識,違反常理。

因為在禪師的心目中,花不一定是紅的,柳不一定是綠的,他們從否定的層次去認識更深的境界。他們不用口舌之爭,超越語言,因而有更豐富的人生境界。傅大士善慧說:“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這是不合情理的描述語句,完全是在與迷妄的分別意識挑戰,以破除一般人對知識的執著。掃除迷妄分別的世界,使人進入一個更真、更美、更善的心靈境界。禪語是不合邏輯的,但它有更高的境界;禪語是不合情理的,但它有更深的涵意。

六祖曾說:我有一物,無頭、無臉、無名、無字、此是何物?

神會接口答道:此是諸佛之本源,眾生之佛性。

六祖不以為然,明明告訴你無名無字,什麼都不是,偏偏你又要指一個名字相(佛性)出來,這豈不是多餘。禪的教學是絕對否定一般分別意識;不容許意識分別來參雜其中。

在佛門中,被人們讚美為知識廣博的智閒禪師在參訪藥山禪師時,藥山問他:“什麼是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

智閒禪師愕然不能回答,於是盡焚所藏經書,到南陽耕種。有一天,當他在耕地時,鋤頭碰到石頭,鏗然一聲,而告頓悟。“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這就是藥山不用知識來教授智閒的原因。他要讓智閒放下一切知識文字的迷障,來返求自心。這種超然的教學,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這在一般知識界裡,簡直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這是禪的另一項特色。

(三)禪與生活

人整天忙碌,為的是生活,為的是圖已此身的溫 飽,可是這個“身”是什麼?

禪師說:“拖著死屍的是誰?”

這種問題,在一般人是不容易體認得到的,人們辛苦地奔波,飽暖之外,又要求種種物慾;物質可以豐富起生活,卻也常會枯萎了心靈;口腹之慾滿足了,卻往往反而閉鎖了本具的智慧。人們的日常生活,完全在一種不自覺的意識下被向前推動著。善惡是非的標準,都是社會共同的決定,沒有個人心智的真正自由 ;所以這一時代的人們,往往感覺到,雖然擁有了前人所夢想不到的物質生活,卻也失去了最寶貴的心靈自我。這是現時代的人類的悲劇。事實上,人們也逐漸地覺察到這一危機,也曾設想了許多補救的辦法,社會哲學家,也提出了改良的方案,雖是改善了一部份,但對整個氾濫的洪流,似乎也無濟於事。

禪,這個神妙的東西,一旦在生活中發揮功用,則活潑自然,不受慾念牽累,到處充滿著生命力,正可以扭轉現代人類生活意志的萎靡。

禪並不是棄置生活上的情趣,確切地說,它超越了這些五欲六塵,而企圖獲得更實在的和諧與寂靜。他一樣的穿衣,一樣的吃飯,“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聖解”。如有僧問道於趙州禪師,趙州回答他說:“喫茶去!”吃飯、洗缽、灑掃,無非是道,若能會得,當下即得解脫,何須另外用功?迷者口念,智者心行,向上一路,是凡聖相通的。禪,不是供我們談論研究的,禪是改善我們生活的,有了禪,就有了富有大千的生活!

(四)禪與自然

何謂禪?禪就是自然而然,禪與大自然同在,禪並無隱藏任何東西。什麼是道?“雲在青天水在瓶”,“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鬱鬱黃花皆是妙諦”。用慧眼來看,大地萬物皆是禪機,未悟道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道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前後的山水的內容不同了,悟道後的山水景物與我同在,和我一體,任我取用,物我合一,相入無礙,這種禪心是何等的超然。

“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溪聲儘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隨地覓取,都是禪機;一般人誤以為禪機奧秘,深不可測,高不可攀,這是門外看禪的感覺,其實,禪本來就是自家風光,不假外求,自然中到處充斥,俯拾即得。

但是,今天的人類,與自然是站在對立地位的,人類破壞自然界的均衡,把自然生機摧殘殆盡,展現在世人眼前的一切,都靠人為的障礙機械操縱,而告僵化、機械化。這樣生活下去,怎能感到和諧,怎能不感到空虛,使精神煩憂而痛苦呢?“禪”就如山中的清泉,它可以洗滌心靈的塵埃;他如天上的白雲,讓你飄流四方,任運逍遙。

(五)禪與幽默

悟道的禪師,不是我們想像中枯木死灰一般的老僧入定,真正的禪師,生活風趣,而且更具幽默感。在他們的心目中,大地充滿了生機,眾生具備了佛性,一切是那麼活潑,那麼自然,因此,縱橫上下,隨機應化,像春風甘霖一般地滋潤世間;有時具威嚴。有時也至為幽默,這正是禪門教化的特色。

溫 州玄機比丘尼,參訪雪峰禪師。雪峰問她: 從何處來?

從大日山來。

日出也未?

如果日出,早這溶卻雪峰。(這是說我若悟道,則盛名必將雪峰禪師掩蓋,哪需來向你請教)

雪峰又問:叫什麼名字?

玄機!

日織幾何?

寸絲不掛!

雪峰心想,你真有這個本事嗎?隨口說道:

汝袈裟拖地了!

這時玄機猛然回頭,雪峰大笑說:

好一個寸絲不掛!

太監魚朝恩,權震當朝,一日,問藥山禪師:“《普門品》中說黑風吹其船舫,飄墮羅剎鬼國,請問什麼是黑風?”

禪師並未正面回答,只是不客氣直呼:“魚朝恩!你這呆子,問此何為?”魚朝恩聽了勃然變色,正要大怒,藥山禪師笑道:“這就是黑風吹其船舫了!”

靈圳禪師參訪歸宗禪師,問道:“如何是佛?”

歸宗禪師說:“不可語汝,汝不信;汝若信,過來吾告汝!”

然後細聲貼耳地告訴他:“汝即是!”

這些弘化教導的手段是何等的幽默!

學禪,要有悟性,要有靈巧,明白一點說,就是要有幽默感!迸來的禪師,沒有一個不是幽默大師,在幽默裡,禪是多麼活潑!禪是多麼銳利!

三、禪的修法

以上僅是就禪的歷史和禪的內容特色,向諸位作簡單介紹,現在我再進一步來告訴各位禪是如何修法。

古代禪師的棒喝,那是在教禪;禪者的揚眉瞬目,那也是論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是在參禪,趙州八十行腳,這是在修禪;這些典型,都留給後人很大啟示,現分敘幾點,略加介紹。

(一)提起疑情

世界上的大部分宗教,最重視的是信仰,而且不可以用懷疑的態度去追覓教義,但是禪宗在入門時,首先須提起的便是疑情。尤其禪門,更是要有大疑,才能大悟,若是沒有疑情,則等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絕不會有開悟的時候。“如何是祖師西來大意?”“什麼是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念佛是誰?”……這些問題,並不是要學禪的人去找資料寫論文,它只不過是要提起禪和子的疑情而已。

(二)參究下去

疑情起了以後,進一步要用心去修,所謂迷者枯坐,智者用心。用心是隨時隨地,用全副精神去參,並不是在打坐時才是用心參禪,這麼追本溯源的疑下去,問下去,一直到打破沙鍋問到底,則豁然大悟,這種開悟的境界能描述嗎?很難。只能告訴大家:“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三)身行力學

本來禪是不可說的,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境界。我今天在這裡說了許多許多,已有畫蛇添足之嫌,事實上,禪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從生活上去實踐,衣食住行處尋個著落。那麼,一屈指,一拂袖,上座下座,無一不是禪,各位,若要再問什麼是禪,我告訴你:“睡覺去!”懂不懂?不懂!不懂!參!

《星雲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