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法師、各位護法信徒:
大家好,我今天要和各位講的題目是:“談空說有”
在佛教裡面,“空”和“有”是個不容易表達的意境,而且聽講的人也不容易深入“空”“有”之中。在一般人的觀念裡,“空”和“有”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有”的就不是“空”,“空”的絕對不可能“有”。用二分法把“空、有”之間的關係一刀兩斷,是很膚淺的觀念。佛陀時代有一種外道認為世間的一切常有不滅,和“空”完全無關,這就是執常的“常見外道”;另外有一種外道認為宇宙萬象一切皆歸於幻滅,和“有”沒有關連,這是執無常的“斷見外道”,相當於現代的虛無主義者。從佛教立場來看,執持常見固然錯誤,執取斷見也不正確,這種“空”並不是真正的“空”,只不過是“斷滅空”、“頑空”而已。
佛教認為:“空、有”是一體的兩面,像手心和手背都是肉一樣,兩者相需相求、相生相成;又譬如孿生兄弟,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從“有”之中可以體悟到“空”的妙諦,從“空”裡面又可以認識“有”的義蘊。
“真空妙有”,是佛教對“空、有”關係的如實詮釋。
我現在就分成四點來和各位談講“空、有”:
一.如何瞭解“空”“有”的意義
佛法講求明心見性,不在形體上求,不在名相上求,而要在本體自性中見人之所不能見,明人之所不能明,要能撒手懸崖,踏破虛空,才能得到大解脫、大自在,游於諸佛畢竟空的真理境界;要瞭解“空、有”,也要用這樣的方法。
瞭解“空、有”是求得解脫之道,但是“空、有”的真諦並不容易理解,沒有透過勇猛精進的大修行而體認“空”的真正道理,縱然有所認識,所認識到的“空”是對立於“有”的假空,而不是真正的“空”。真正的“空”是超越有無對待的,是絕對的絕對。事實上我們世間所認識的“有”也不是真有,“空”當然更不是真空了。譬如我們以為有自己、有他人,但是生命究竟有幾個寒暑?我們以為有山河大地、田園財產,一切竟然不過是幻象而已。又譬如說橫梗在我們之間有什麼東西嗎?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東西放在我們中間,好像空空如也,至少表相上是“空”的;其實在我們之中的空間充滿了肉眼所不能見的浮游物質,如二氧化碳、微塵、水分子、電波……,也充滿了肉眼所不能感覺的精神交 流,如渴慕、企盼、矚望、關切……,這個空間裡面含有太多的事物,實相上是“有”,只是被人眼的盲點矇蔽了,望不見,可是它依然存在。
要瞭解“空、有”的意義,就不能在表相上打轉,而要深入本心,大破大立。
以下我們分三個層次來說明:
(一)“空”是什麼?“有”是什麼?
“空”,是大乘佛教無限的意義。“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諸法因緣生滅的道理,就是“空”;觀五蘊無我無我所,是“空”;知一切諸法實相之畢竟空,是“空”。用最簡單的話來說:“空”就是般若智能,由此可以了悟宇宙人生各種存有的真相;“空”更是一種正見,能由現象界存有之中發覺本體空無的真諦。
“空”是什麼?“空”是因緣,是正見,是般若,是不二法門。“空”是無限,像數字中的“0”,也像數學中的“X”:你把“0”放在“1”的後面,它就是“10”;把“0”放在“10”的後面,它就是“100”;把“0”放在“100”的後面,就變成了“1000”……,可以無限的增加至天文數字。你把“X”擺在那裡,它就能解出什麼,“空”無所不包、無限廣大。“空”也像“阿彌陀佛”這句佛號,有萬千的意義,代表一切的攝受:你給我東西,我說一句“阿彌陀佛”代表感謝;你陞官發財了,我用一句“阿彌陀佛”代表祝福;有人去世了,我唸一聲“阿彌陀佛”表示哀悼。阿彌陀佛是真理,“空”也是真理。“阿彌陀佛”是萬有,你說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空”也是萬有,你說它代表什麼,它就代表什麼──虛空孕育了萬有,就如同空氣孕育了大地萬物一樣。
“有”是什麼?是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可以識察到的一切現象。我們看到花開,花是紅色的,有香味,有葉瓣枝梗,花是“有”;看到一隻小狽,牠會汪汪地叫,會跑會咬人,用石頭打牠牠會痛,狗也是“有”。但這些“有”,只是一種表面現象,是現象有、假名有,金剛經上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們應該從這個角度來認識“有”。
(二)“空”在哪裡?“有”在哪裡?
“空”就像愛,你們說“愛”在哪裡?在眼睛裡?在肌肉裡?大腦裡?心臟裡?你把人的這些器官一一解剖分析之後,找得到“愛”在哪裡嗎?但是沒有人能否認人間有“愛”,父母愛子女,丈夫愛妻子……每個人都有愛,愛過別人也被人愛;愛,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可是愛卻是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空”就和“愛”一樣,空的未嘗空,遍佈人間萬事萬物,如如不動。
“空”又像電,電在哪裡?在機器上?在電線中?在插頭上?你把這些零件一一拆卸分解開來,電在哪裡?電能無遠弗屆,“空”也橫遍十方。
“空”又像風,風在哪裡?在天上?在山項?在林梢?在地面?你把這些一一獨立分隔起來,風在哪裡?風能無孔不入,“空”也豎窮三際。
“有”在哪裡?這裡有沒有人?有!這裡有沒有屋子?有!這兒有沒有花?有!可是,“有”的未嘗有,因為“有”只是一個假相,我們表面上所執著、認定的“有”,從空理上講,從因緣上看,常常不是真有,都只是一個虛妄的假相而已。
我們可以從下面的故事來省察這個假相:有一對新婚夫妻,恩恩愛愛地過著幸福的生活,有一天,小夫妻倆雅興大發,準備品酒賞心,做丈夫的就要太太到地窖裡,打開酒缸取酒,她俯身一看,大吃一驚:
‘嚇!怎麼酒缸裡藏了一個女人?哼!丈夫口口聲聲說他愛我,原來卻暗中藏了個女人在此,可惡!’
於是酒也不要了,轉身回房跟先生吵吵鬧鬧起來,責怪先生金屋藏嬌。丈夫聽了真是啼笑皆非,分辯說:
‘胡說八道!那有這種事,我自己去看!’
於是也下到酒窖來,誰知低頭一看,忍不住怒從心上起,罵一聲:
‘好了!明明是她藏了個男人在這裡,還反咬我一口,這下可被我發現了!’
夫妻兩個於是各執一理互不相讓,一個吵著說缸裡藏了女人,一個鬧著說藏著的是男子,相互指摘對方的錯,誰也不肯讓誰。鬧到後來不分高下,就決定請他們的婆羅門教的師父來評理。師父聽了這回事之後,就親自下去看看,一看之下勃然大怒,責罵小夫妻說:
‘你們這兩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竟然另外拜別人為師父,從今日起斷絕師徒的關係!’
說完,怒氣沖沖拂袖而去,留下一對瞠目結舌的夫妻。正在迷惘不知所措的時候,正巧來了一位比丘,兩夫妻於是請這位比丘下去地窖,掀開酒一看,不覺笑了起來,就把小夫妻倆叫下來,當著他們的面,一伸手攪亂了缸面上的影子,又拿了一塊石頭對準酒缸一砸,“咚隆”一聲,千嬌百媚的女人和俊逸瀟灑的男人,一時都化為幻影!
我們所認識的世間萬象,就像這個酒缸裡面的虛幻形相一樣,有即是空,空即是有,如果執著不放,硬要以凡夫迷情起分別識,那就很容易跟這對夫妻一樣以假亂真,糾纏不清了。
所以說:“空”和“有”是無在無不在的,它在五蘊皆空處,也在一塵不起時。
(三)“空”“有”的關係
“空、有”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怎麼樣的呢?我們拿雙手做一個有趣的試驗:當我們把手握起來的時候,請問各位這是什麼呢?有人會回答說:
‘這是拳頭呀!’
那麼如果我們把手張開,請問這又是什麼呢?大家也許會不假思索地認為:
‘這是手掌嘛!’
但是我一會兒握拳頭、一會兒伸手的,那麼這究竟又是什麼呢?到底說它是拳頭還是手掌呢?其實它是手掌,它也是拳;它既不是手掌,也不是拳頭。
“空、有”就和這個拳掌一樣:本來是“空”的,因緣聚合而成了“有”;本來是“有”的,因緣散滅便成了“空”。或有或空,都隨著因緣而成而壞,不停的變化,從這裡去認識“空、有”的關係,會發現“空、有”是二而一、一而二。
譬如說:你們身上佩戴的耳環、戒指、手鐲,還沒有開採提煉之前,我們稱它為礦石。它由礦場運到工廠,就搖身一變成黃金;從工廠進入銀樓後,又變成了多樣的戒指、耳環、項鏈、手鐲,盡避形狀上千變萬化,其實它黃金的本體依然不變──從這個例子來識“空、有”的關係,可以知道:“空”是金,“有”是器;“空”是一,“有”是多;“空”是本體,“有”是現象。
“空、有”又像大海裡的波浪:海水本來是靜的,一旦風吹海水,起了波瀾,一波一波掀騰翻湧動個不停,海的面貌就變了;風平浪靜時候的海,是水,驚濤駭浪時候的海,也是水。波浪沒有離開水,動沒有離開靜,有沒有離開空;波水一體,動靜一如,空有是不二的。
“空”如父,父嚴如日;“有”如母,母慈如露。父母結合而生育我們,空有的調和而成就萬法,因此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不異色,色不異空”。煦日放射光線,看起來好像空無一物,卻傳佈了生長的能源,是理,是性,是精神;雨露滋養水份,有實實在在散播甘霖的功效,是事,是相,是物質。這兩者都是萬物生長的必要條件,是密不可分的。換句話說:在萬有的上面,有一個“空”的理體;由於萬緣和合,在“空”的理體中顯現萬有諸法。
我們再進一步從六祖慧能和神秀的示法詩偈來看“空、有”的關係:五祖弘忍為傳佛法衣缽,命諸弟子呈偈作詩,以印證心性了悟的境界。大弟子神秀作的詩偈是: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而慧能作的證道偈則別有見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兩首詩偈,前者是用漸修的工夫去污除垢,是以身求道的境界,是“有”身相,是有為法;後者是用頓悟的工夫明心見性,是以心悟道的境界,是“空”心相,是無為法。神秀認為萬法是實有的,萬象是真實的,身當寂如菩提樹,無一物色,心則淨如明鏡台,去垢生光;以加行的願力去除心性的種種污染,這其間是有身、有樹、有心、有台、有拂拭、有塵埃的,是“有”。慧能則不同,慧能認為萬法皆空,法界更是“真空”,什麼身、菩提、明鏡都是假名,在“即心即佛”的絕對境界裡,佛佛惟傳法體,師師密付本心,毋須修持造作,本來無垢無染;所以悟道之後應即大休大歇、大破大立,這其間是無身、非樹、無心、非台、無拂拭、無塵埃的,是“空”。無始以來諸法是“有”,但是萬法的理體為“空”;“空”於“有”上顯,“有”於“空”中滅。這就如同鑽木取火一樣,木材是實有的實存的東西,而木材中原沒有火,一段段剖開來亦不見有火,可是等到鑽木生出火以後,火就實實在在從木材的虛空處引發了──木原無火而能生火,是“空”中生“有”,火源於木而見於木,是“有”中見“空”。可見一切事物是“空”是“有”,本體上是一樣的,只是隨順因緣的集散而作不同的變化罷了。
我們認識了“空、有”的關係之後,如果把它應用到我們的社會上,“空”就是要具有包容性,“有”就是要具有創造力,今天我們全國的人民,如果人人都能具備包容性和創造力,我們的社會一定會更和諧,國家的前途必然更光明。我們彼此原是一個平等自性──“空”的存在,由於不明白“空、有”不二的妙義,硬是把你我的關係分開,我的不是你的,你的不是我的,因此生起千般煩惱萬種無明。就好像社會的法律、道德、秩序,原是為了大家的安樂而設立的,一定要大家共同維護,大家才能有安和樂利的社會環境;如果硬要把社會國家和民眾分開,使法律紛歧、道德對立、秩序紊亂,讓“空、有”不能在一起,這樣的損失是很大,也會引起太多的糾紛。
有一座寺廟,殿中央供奉了一尊觀世菩薩,旁邊另外供奉了一尊媽祖神像。有一天守廟的廟祝認為台灣媽祖的信仰普遍,信徒眾多,應該把媽祖擺在中間才對,於是把媽祖的神像請到中央,把觀音聖像移到了一旁。事有湊巧,一天來了一位出家人,一看弟子的媽祖正坐在殿中,而師父的觀音菩薩卻屈居在一隅,違背了倫常,就不發一語把兩尊聖像調換回原位;但是第二天廟祝一看,又把神像搬到中間,如此你搬我移、你移我搬地,把原本雕刻精美的聖像都碰壞了。後來觀音聖像和媽祖神像終於忍不住說話了:‘我們兩人本來關係和諧,由於他們不懂得空有不二的道理,弄得我們坐立不安,把我們的衣服也損壞了。’
有了“空”的包容性,就能無處而不自在,隨遇而安了。
二.如何從“有”瞭解“空”
如何從千差萬別的萬象有來認識寂然不變的自性空?簡單的說,就是心經上的“色即是空”。色是物質的意思,空表精神;色是現象,空就是本體。“色即是空”的意思:物質就是精神,現象就是本體,也就是從紛紜變化的萬事萬物,可以尋覓出一個共同不變的理則。佛教的三法印所闡揚的,無非也是“空”的理則,譬如說:
世間沒有不變性的東西,世事變化多端,這是“諸行無常”,也就是無常苦空;
世間沒有獨存性的東西,萬物相生相成,這是“諸法無我”,也就是緣起性空;
世間沒有實有性的東西,一切如夢幻泡影,這是“涅槃寂靜”,也就是妙有真空。
如何從“有”來瞭解“空”?下面我從七種假相來解說:
1.從相續無常來看空:世間上沒有恆久不變的東西,一切現象只不過是相續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剎那生滅之中。譬如我們身體細胞的新陳代謝,不斷地進行更新;我們的心念變異迅速,前念後念的續連,如同在瀑布之上打水球;世間上的人事更替,所謂“長江 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說明了世間的事事物物是相續假有,無常而沒有實體,從這種相續無常的現象上,可以瞭解“有即是空”的真諦。
2.從因果循環來看空:譬如一粒種子種植下去,經過陽光、空氣、水分、灌溉等外緣,開花結果,由種子的因結成了果實的果;再把果中的種子播種下去,又會生長出果實……,如此循環不已,因可以成為果,果又可以成為因,果中有因,因中有果,這個循環不定的因果現象就是空。從社會的倫常來看,何嘗不在這因果循環的理則下運轉?譬如一人生子為父,子又生子亦為父……,代代延承,不斷循環。
3.從因緣和合來看空:世間上沒有獨存的東西,佛法說“孤緣不生”,萬事萬物都必須眾緣和合才能生存。像這次佛學講座,也是靠眾緣相合──有這個禮堂給我們演講,有各位大德來護法聽聞,還有福山寺的信徒獻花、獻供,有各種執事接待安排,才能成就這個演講活動。可是這個“有”只是一種“和合假”,等一會兒演講結束後會解散,你們還是要回到各人的家庭去;所以本來沒有的“空”,因緣和合之後能成為“有”,而因緣散失之後,“有”又成為“空”了。
4.從相對相待來看空:人與人之間的相待關係也是一種“空”。譬如說:我現在當你的老師,你是我的學生;將來你學有專長,舉辦個專業訓練班,我恰好到你那兒受訓,結果你就變成我的老師,我反而成為你的學生了。像鳩摩羅什大師最初親近的是小乘佛法,等到他學得大乘之法,反過來對過去的小乘師父傳授大乘佛法,而留下了“大小乘互為師”的美談。師生之間的這種相對相待,就是“空”理。
再譬如說:我現在站在台上對你們說:‘你請到上面來!’你們坐在下面,也對我說:‘喂!你下來。’;外面有個人對你喊:‘快!你到外面來!’,裡面的人對他說:‘你不要站在那裡,到裡面來!’,另外有一個人又對此人說:‘喂!你不要擋在外面,到裡面來!’到底上下裡外怎麼劃分呢? 哪裡是內?哪裡是外?內外是相對的名詞,“空、有”也只是我們把它對待起來而已。一旦產生對待,就不能清楚地看出諸法的真相,唯有超越這個對待,調和“空、有”,才能體悟萬有一如的義蘊。
5.從相狀美醜來看空:世間的美醜好壞隨個人的喜憎不同,也沒有一定的標準。譬如燕瘦環肥,喜歡身材瘦的說趙飛燕型的女子好看,古人甚至有“楚腰掌中輕”的偏好;喜歡豐腴圓滿的說楊玉環型的女子比較有福相,見仁見智,標準不一,尺度不同。即使是世界小姐的選拔,那些評審人員的審美觀點也不盡相同,大部分是依據個人心識所顯現的,喜歡那一種,就圈選符合己意的那一類型,所謂“情人 眼中出西施”,可知這種相狀美醜也是空假而已。
6.從名詞不定來看空:我們從名詞意義的不同可以認識到“空”。比如:媽媽生了一個女嬰,慢慢長大變成小女孩,再長大就叫小姐,突然又成為太太、媽媽,再來就變成老婆婆了。這個人到底叫做女嬰呢?還是叫老婆婆?可知這個名詞假相,也只是依因緣聚合的不同面貌而產生的,我們從這些名詞指涉的轉移上,也可以認識到“空”。
7.從認識差異來看空:世間上的空的真理本來只有一個,由於各人的體會不同,產生種種苦樂差異。過去在上海曾經發生過一則故事:有一個富家公子在大雪紛飛的早上,推開窗子外望,一看白雪皚皚,心情非常高興,就吟了一首詩:“大雪紛紛滿天飄”,當時樓下躲著一個叫化子,正在挨凍受冷,饑寒交 迫,聽那公子哥兒一念,就接了一句:“老天又降殺人刀”;樓上的富家公子,不瞭解窮人的困苦,依舊得意洋洋地繼續吟著:“再下三尺方為景”,認為雪再下厚一點,風景就更好了;老乞丐一聽,更覺得淒慘,含悲作結:“我輩怎得到明朝?”這富家公子和老叫化因為生活不同、心情不同,所體驗的環境也就不同,可見心情是隨境而遷化的,從這種認識差異的轉移之中,我們也可以認識到“空”的真諦。
從以上種種,我們可以知道盡避萬法有千差萬別的形相,但是空的理體是相同的,而這個空的境界是本來無一物的,無去無來無障礙,不在中間及內外,唯有撥開了萬有的煙霧,體證“空”的光明智能,才能如實地認識世間,與真理相契!
三.如何從“空”建設“有”
如何從“空”來建設“有”?也就是心經上說的“空即是色”。佛經上說:
“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故,一切法不成。”
我們的概念裡總以為:沒有了才是“空”,毀滅了才歸於“空”,“空”就是沒有的意思,“有”了就不是“空”,“空”“有”是相互對待的兩個境界。但是佛教所說的“空”,並非指萬物毀壞了、幻滅了才說“空”,而是就萬法的“現在有”而說明“自性空”;更進一步地說萬法如何才能“有”?要空了才能有,不空則沒有。一切“有”之前,心須要先“空”,不“空”就沒有了;“空”不是破壞“有”的,“空”是成就“有”、建設“有”的。比方說:必須先有這個演講廳的空間,我們大家才能在這裡舉辦法會;如果沒有空間,也就沒有法會了。又如我們手裡拿的皮包,要空才能裝東西,如果不空就沒有辦法當皮包裝東西。我們的鼻孔不空就不能呼吸,耳朵不空就不能聽聞,乃至全身的毛細孔、口腔、五臟六腑如果不空阻塞了,就無法生存。有了“空”,生命才能延續,我們的心有了“空”,才能“心包太虛,量周沙界”,包容一切萬物,所以我們必須從建設性、積極性的角度來認識“空”,這個“空”才是萬有的“空”!
有些人常常懷疑:“佛教不是講四大皆空嗎?”,不錯,佛教是說四大皆空,可是“四大皆空”並不是完全沒有了的意思,“空”是存在,是因緣,所謂“四大皆空”,正是說明宇宙萬有是由地、水、火、風四大元素構成的,而地、水、火、風這四樣空虛無形的元素卻是世上一切有形事物生長的源頭。譬如:花,必須要有土地來種植,要有水份來滋養,有了土地和水還不夠,還要有陽光照射,要有和風吹拂,依靠這四大元素的因緣假合才能產生花草樹木;本來沒有花,靠了這四項因緣聚合,便有了花。無數的因緣相聚而產了萬有,“空”不是建設“有”了嗎?
我們人也是由“四大”所構成的:骨骼、毛髮堅韌如地;汗淚、大小便等分泌物柔軟如水;身體上的溫 度、熱度屬於火大;一呼一吸的進出則是風。因為有這地、水、火、風四大假相的調和,四大一旦不調和就不能生存,這叫做“四大皆空”。由人身生命的構成,這不也說明了“空”建設“有”的嗎?
因此,“四大皆空”是存在的意思,不是虛無、虛空。“空”建設了“有”,“空”建設了人生,“空”建設了宇宙萬有,生出宇宙萬物的種種存在,而這個從因緣上、空無上所顯現的“有”也才是真正的“有”,“空”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十六年前,我在高雄縣大樹鄉建設起佛光山,上個月有一位大學教授到山上參觀,他講了一段很好的形容:‘這個佛光山,真是真空生妙有,從荒山野谷闢建成現在的雄偉佛國,如果不是當初有那麼多空間來建設道場,恐怕也不會有眼前這一片莊嚴寺廟了!’這一段話很能說出“空”的無窮妙用。
可是,還是有許多人不能了悟這個“空”。像過去有一個小沙彌,跟著師父念心經,念到“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這一段,小沙彌越念越奇怪,越念越頭大,終於忍不住問師父了:
‘師父,這是什麼呢?’他指著眼睛問。
‘是眼睛呀!’
‘這又是什麼呢?’一手指耳。
‘這耳朵呀!’
‘那麼這是什麼呢?’小沙彌再指著鼻子認真地問。
‘是鼻子呀!’
‘……’
‘……’
每問一次,答案都是確定的,小沙彌更理直氣壯了:
‘我們的身體明明有眼、耳、鼻、舌、身、意,為什麼心經上偏偏要說無眼、耳、鼻、舌、身、意呢?’
其實,無眼耳鼻舌身意,並不是說要盲了聾了,才沒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健全一樣是“無眼耳鼻舌身意”的。因為我們的眼睛常常欺騙自己,眼睛只能從分別意識上來看,只看得到事物的表象、表面,而看不到諸法的真相、空相。譬如水中的筷子看起來是彎曲的,實際上筷子並無彎曲,而是光影在眼球中造成的折射幻像;又如人坐在火車上看外面的景色,以為是火車在倒退;兩眼看筆直漫長的路,越遠處顯得越狹窄;有時候在強烈的陽光之下曝曬,覺得金星撩亂……,這一切都是由分別意識所產生的錯覺。常聽到有人在爭辯說:‘我親眼看到的!’‘我親耳聽到的!’我們的六根就像六賊一樣,常常會欺騙了我們,如果我們凡事都從這種虛幻不實的現象來認識的話,便很容易差之毫釐而失之千里了,所以才說“無眼耳鼻舌身意”。如果我們瞭解“眼耳鼻舌身意”也都是四大所組合的“相狀假”,那麼心經上所說的“無”,便是無上般若了。
隨著各人知識的不同,了別意識的不同,業感的不同,對於萬象萬物的認知也就千差萬別了。譬如污穢的糞便,人們一看避之唯恐不及,但是狗卻把它當做珍餚美味,趨之若騖。從知識、了別都無法把握到真正的空義,因為“空”不是知識的臆度,“空”更不是了別臆測,“空”要透過精進勇猛的修行才能體證。心經上說:“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
一般人聽到“空”就恐懼害怕,以為這個也沒有,那個也沒有,人生不是太缺乏了嗎?這是因為不能瞭解真空的妙用,真空中含蘊無限,真空中生長萬有。我們平時所認識的“空”並不是真正的“空”,畢竟真空的境界不但要空去一切有為對待,空去一切差別觀念,甚至連這個“空”也要空去,要空到最後“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證悟到了“空空”,把所有的差別、對待、虛妄的萬法都空除了,“以無所得故”,才能享受到一個大解脫、大自在,空有不二的真實世界。
以同樣的道理來看,科學家能“空”,才能夠把物理上極細微深奧的結構推衍出來,才能分子、原子、電子、中子……等一直不停的分析下去。哲學家能“空”,才不會以先天的主觀來建立絕對的“第一因”,堅持自己的論點,從而自是非他。
佛教的空觀哲學,必須先摒棄物我表相的種種對待,從大本大源處建立內在圓融高妙的勝義。是化否定為肯定,從出世到入世,變消極為積極,卻玄義而重實踐的。唯有這樣,才能轉身踏破虛空,返顧宇宙萬有,而從否定中建設“有”,從肯定中了悟“空”了。
四.如何過“空有不二”的生活
從“有”上體認了“空”義,並且從“空”上建設了“有”之後,接著最重要的是如何調和空有,過著空有不二的圓融生活。
如何過空有不二的生活?簡單地說,就是隨緣而放下,自在而不執著。譬如錢財被人倒閉了,有了空的涵養,“看得破,有得過”,把它當作是前生欠錢,今世還債,或者進一步視為行佈施供養,給得起別人表示自己是個有辦法的人,如此轉念一想,便能心平氣和,快樂過日子。這種空雖然不是佛法的空,但是已經有如此的成效,如果能體證真正畢竟空的境界,其中的自在逍遙真是無法言喻。
對“空”有了體會的人,生病了也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很好。經常小病不斷的人往往比較長壽,而從不害病的健康人一旦病倒了,反而不容易醫治。佛經上說:修行要帶三分病;身體患了疾病,平時才知道保健預防,有了病痛更能感受生命的可貴,激發道心努力學佛,因此病患有時也是學道的逆增上緣。記得二十年前我罹患了關節炎,躺在床 上一個月,不能動彈,醫生診斷結果必須鋸去雙腿,當時聽了醫生的宣佈,不但沒有絲毫的憂懼,心中反而很坦然:‘鋸掉了雙腿也很好,從此以後就不必東奔西跑四處弘法,可以安心在寺中看書寫作,以文字般若來傳揚佛法了。’有了空,連生病都有了法味。
懂得過空有不二生活的人,遭遇逆境也不以為忤,一切的苦難困厄是長養信念、增長悲愍心的助緣。各位也許曾經在佛菩薩面前祈求,不知道各位都祈求些什麼?我也向諸佛菩薩祈求,我總是如此的祈求:‘佛陀!把所有的苦難都降臨到我的身上,讓您的弟子在困難中接受嚴格的冶鏈,使我更堅強,更有力量去承擔所有眾生的災厄,增長更大的悲心去關心一切有情的疾苦。’無論是宦途失意的人,情場失意的青年男女,生活中有了“空”的法寶,便能轉橫逆為平順,化坎坷為甘夷,“退一步想,海闊天空;忍一口氣,風平浪靜。”
空有不二的生活是超越虛妄對待,泯除人我生死,非空非有、亦空亦有的絕對世界。禪宗四祖道信禪師到牛首山拜訪法融禪師,法融禪師道風高遠,隱居於人煙罕至的牛首山,平日只有幾隻猛虎為伴,四祖一看幾隻張牙咧齒的老虎,雙手一張,做出驚懼不已的樣子,法融禪師於是犀利地勘破四祖說:
‘你還有這個在呀!’
意思是說:出家人早已放下一切,生死一如,怎麼對五蘊假合的色身還如此在意?說完便呵退猛虎,轉身進入禪室倒茶待客。四祖一看法融禪師進去,便寫了一個“佛”字,放在法融禪師的禪座上;法融正要坐下去,一看是個偌大的“佛”字,吃了一驚,趕快站了起來,四祖抓住機鋒,哈哈大笑說:
‘你還有這個在呀!’
空有不二的調和世界,是絕生佛之假名、超生死之對待、泯自他之差異的真理世界。過去有人向智藏禪師請教佛法,不管問什麼問題,禪師總是回答“有”;而這個人以同樣的問題請教徑山禪師的時候,逕山禪師卻一律回答“無”。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有如此互相矛盾的答案?原來徑山禪師所表達的是悟者體空的境界,在絕對空無的世界是不容許說是非、講人我、論有無,不容許議論任何一物,勉強說為“空”“無”的世界;而智藏禪師則站在眾生的立場,有是非、人我、有無的相對世界。金剛經上說:“一切聖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虛空本無差異,但是鷹隼在空中展翅一飛數里之遙,而麻雀只有隔枝之距;真空的世界也沒有聖愚的分別,但是依眾生的根器,證悟的境界卻有淺近深遠的不同。這種空有不二的境界不是哲學上的辯論、理論上的分析,必須透過生活中的偉大實踐及心靈上的不斷提升才能證得,甚至連這“證得”之念也要空除,是楚俊禪師所謂“兩頭共截斷,一劍倚天寒”,非空非有、亦空亦有,高峰頂上行的絕對世界。
證悟了“空有不二”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生活呢?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生活,以無為有的生活,以空為樂的生活,以眾為我的生活。證悟“空有不二”的生活是一種灑脫自在、放曠逍遙的生活,我們從一休和尚曬藏經的故事,可以得到一些啟示:
有一天天氣晴和,寺中出普坡,把發霉的藏經搬到大殿的丹墀、迴廊上曝曬,大家正在埋頭奮力忙碌工作時,只有一休和尚卻悠閒地躺在地上,敞開著衣襟,享受日光裕管理藏經樓的藏主看不過去,上前大喝一聲:
‘一休!你在偷懶睡覺呀’
‘沒有呀!我正在曬藏經呀!
對一休禪師來說,三藏十二部不是汗牛充棟的典籍經帙,而是涵蘊於自性中的無上般若智能,沒有了我的存在,也沒有了經典的存在,我即物,物即我。在覺悟者的眼中,一切經典不外是為我的清淨佛性所做的詮釋,任何的文字般若無非是為顯發實相般若的方便,“空有不二”的世界就如同維摩經中菩薩身上不著華,照見諸法虛妄的無執世界;“空有不二”的世界好比《金剛經》中“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捨離一切假相的無著世界;“空有不二”的世界是有而不有、空亦不空,究竟快樂的世界。
感謝各位撥冗來參加佛學講座,最後祝福各位都能體證“空有不二”的境界,生活在“空有不二”的般若智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