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有兩部名著在文化上具有卓越的貢獻。一部屬於史學方面的,即司馬光歷經十九年時間所編撰的《資治通鑒》,另一部為哲學的著作,即永明延壽禪師(704~775)所撰寫的《宗鏡錄》。
《資治通鑒》為大眾所熟知的,《宗鏡錄》則不然,因此想對它作一番研究,這是我們這次開講《宗鏡錄》的第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大家不管學顯、學密,對於佛學理論還是搞不清楚,都在這盲修瞎煉,因此必須加強研究,而《宗鏡錄》概括了整個大、小乘經典的精華,是六十部大經論與三百多部顯密思想的集中,非常應機。
現在一般流通的《佛學概論》,很多都有問題,因此我常建議同學們要看真正的概論。什麼是真正的佛學概論?如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無著菩薩的《瑜伽師地論》,那是指印度的著述而言。
在中國,智者大師的《摩訶止觀》、永明壽禪師的《宗鏡錄》和宗喀巴大師的《菩提道次第廣論》,無論在學術思想或修持方面,這些古典論著,才是真正的《佛學概論》,可是現代的人沒法子啃它。中國文化的病根到了現代真是越來越嚴重了。
文字障為中華文化雪上加霜
研究《宗鏡錄》,也為了研究中國文化的根,就要懂得如何講古書、作古文。沒有辦法寫作古文,就沒有辦法看古書,雖然也有人能夠看懂,到底不夠深入。
現在的青年學生寫古文,新、舊摻雜,搞不清楚。全新倒可以,全舊也好,可是新舊搞在一起,尤其是研究佛學的同學,古文寫的佛經更看不下去,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我們整個民族文化,再過二、三十年,不得了!會沒有根了,非常嚴重。因此,我提倡《宗鏡錄》,不但對於佛法修證,對於中國佛法如天台宗、華嚴宗、禪宗、密宗等有個深刻的瞭解,並且對於中國文化、文字寫作與文學境界,都可以有個很深的瞭解,《宗鏡錄》的文字很淺,但它保持了唐代以後文學駢體的風格,差不多都是四六的句子。從書中可看出宋代文學及文化的氣韻,平淡之中具有不凡的餘味。
清朝的雍正皇帝最熱心提倡《宗鏡錄》,認為不懂此書的人,沒有資格學佛。還下令出家或學佛者,非讀它不可。他也撰過幾篇序文,又將原文節錄集成《宗鏡大綱》,極力推崇。這部書自有它殊勝的價值,我們的研究,不僅在佛學方面,也要遍及文學方面。
由這部書,我們有個感想,很有趣的。從唐朝中葉到五代,是禪宗最燦爛光輝的時代,有五個宗派都非常興盛。就思想史來講,五個宗派一時並立是很了不起的事,但從社會的演變或政治思想史的角度來看,卻是件悲哀的事。一個宗教或一個學術,既然分了宗派,可見出其中有意見的相爭,有意見的相爭就警示了一個文化的沒落。一個社會、團體或家庭,同一個東西,因意見不同而形成宗派門戶之見,這是個悲哀,決不是好現象。不但學術會混亂,當時的歷史也會混亂,唐末五代之際,於是出現了八十年的亂象。
皇帝之才好出家
當然,在每個歷史變亂其間,都要產生許多人物。歷史上有個皇帝問一位臣子:(鉅子是誰?不要問。因為我們通常生起的主觀觀念,易以人廢言。以人廢言與以言廢人,都是人的大毛病。)「禹貢篇中,只有山川,有些什麼人物?」臣子答道:「有地理沒有風俗,所以古書難讀。風俗由當局者領導,形成一個時代的精神,所以風俗是由教化而來。至於人才,由社會慢慢培養來的。這兩者都有變動,山川地理是不變動的。」由此看出,此人有「大臣」之風。學問好的不一定能夠為大臣,為大臣的人不一定學問好,但是有見解。
五代時,慢慢培養出來人物。宋朝以前,永明壽在浙江一代,當時軍閥割據,他在吳越王錢具美帳下作一名軍官。歐陽修評五代史云:五代這百年間沒有人物。王安石反對這個說法,說五代時人才最多,可以作帝王將相的多得很,但都逃走了,出家當和尚去了。開創禪宗宗派的祖師,都是帝王將相之才。也有人說五代沒有文學人才。反駁的人舉出兩位傑出的文學人才,一為李後主,一為永明壽。李後主的詞,成本太大了,一個皇帝亡了國,才寫出那麼感人的詞來--「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又如「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以此來發洩他一肚子的牢騷,當然好。至於培養永明壽出家的吳越王,在未得意以前,也很潦倒,並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他在外逃難時,會寫出這麼美的書信給太太:「陌上花開,則緩緩歸矣。」他有些氣度與眼光,才會讓永明壽離開軍中去出家。
永明壽禪師在三十歲左右悟道,未悟道前,在天台山天柱峰下習定九旬,悟道以後,他身兼華嚴宗、唯識宗、天台宗之長,幾十年中影響宋代文化很大。他每天由早到晚,講法、作佛事,要做一百零八件事情。
洪覺范說:一個人每天要做這麼多善事,而且日中一食,一定骨瘦如柴,結果看到他的畫像,卻是身體壯碩、方面大耳的帝王之相。此中道理何在?你們不要以為光打坐就是道,就能成佛,他的功行與德行都是了不起的,活到七十二歲。
傳記上說,他乘大願力,為震旦法祖,居永明寺(今淨慈寺)。在杭州度弟子一千五百人,天台山度戒萬餘人。常與七眾授菩薩戒,夜施鬼神食,朝放諸生類,六時散花,日夕修持百八事,寒暑無替,聲被異國,高麗王派特使向其問道,自稱門弟子。寫《宗鏡錄》也是他後來的常課之一,受吳越王錢俶的供養,圓寂時,焚香告眾,即入涅槃。
他把當時所有佛學意見提出來,邀請各宗派的長老大德們來一起辯論,解決不了的疑難問題,由他以宗門的立場來作總的解答,把這些解答寫下來,就成了《宗鏡錄》。所以說這部書是集中大家的智慧與力量所彙集的佛學精華,但他的重點卻在唯識方面。要研究此書,先看序文以明白前因後果,其次再研究唯識部分。看此書時,若想學會文章,看得懂它,必須朗誦。我們就先從序文講起。
伏以真源湛寂,覺海澄清,絕名相之端,無能所之跡。最初不覺,忽起動心,成業識之由,為覺明之咎。因明起照,見分俄興,隨照立塵,相分安布,如鏡現像,頓起根身。
中國古字,一字代表很多概念。現在中國字受西洋文化影響,好幾個字解釋一個概念。「頓起根身」談到了生命之源,人從哪裡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我們宇宙人生最初那個本有的生命,本來是清淨、寂滅。寂滅乃清淨到極點,無有色相,無有音聲,也包括一切色相,一切功能。它永遠清淨光明,所以稱「真源湛寂」。
每一個眾生的本性就是佛,我們的本來是澄清湛寂,這就是佛所悟到的本有的生命,找到了這個叫覺。一切眾生本來是清淨的。這個東西也叫涅槃,也叫道,也叫佛。這個東西無名也無相。思想觀念叫名,是精神方面的,色是物質的,相是現象,包括心理、生理。道體是絕名相之端,比如你打坐,覺得自己見到空了,還是落在名相中,空還是個現象,真正的道體不落在觀念現象中,而且不落在名相之「端」,一點影跡都沒有。也沒有能所之跡,無「能見到」「所見到」之境界,即沒有能見之體、所見之境,不留一點跡象。換句話說「絕名相之端,無能所之跡」才到達真正見道--「真源湛寂、覺海澄清」。
平常你們有一大堆問題,只要懂得這兩句話「絕名相之端,無能所之跡」,就沒問題了。你只要有一點名相、境界在,都不是,都不是「真源湛寂,覺海澄清」,已經離道遠矣。
眾生對宇宙第一因的困惑
當玄法師到達印度時,佛教在印度已經沒落了。戒賢法師已一百多歲,還在等玄奘法師的到來。當時的婆羅門等教派恢復了學術地位,印度的學術辯論非常民主,這些教派辯論得很厲害,還有全國性的公開討論。當時有人問佛教徒:「見道時是什麼境界?」答:「無所見、無能見,能所雙亡,即無所見的境界,也無能見的作用。」但既無所見,也無能見,又如何知道是見道了?因此這一問就膠住了好幾年。剛好玄奘法師到了,答以千古名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解決了這一論辯紛爭。過後一百多年在中國又有人問:「請問這一知又是什麼?」可見一個最高的修道境界要把它變成一個學術論辯,問題則永無窮盡。現在我請問在座的人,這一知是能知?還是所知?不管能知或所知,皆非見道之境,要特別注意。
序文的第一段提到,眾生的根源本來「真源湛寂」,為什麼會生出山河大地來呢?個個都是佛,為什麼變眾生了?一切皆空的,為什麼生起宇宙來?這些話《楞嚴經》裡富樓那問過佛。普通經典說因無明而生。那無明怎麼來?妄想來。妄想又怎麼來的?學佛是大科學,要一步一步追問下去。永明壽禪師開頭即以《楞嚴經》的經義,反果為因來答覆「最初不覺,忽起動心」,可是「最初不覺」,它怎麼來的?第二,如此則承認本體本來是靜態的。但以宇宙萬法,不論形上、形下,無一絕對靜態的東西,這是一大問題。所以研究佛法要注意,若說這是佛學不准問,權威性的禁止再問,那佛學就站不住腳了。
全部《宗鏡錄》皆在對此作解答,也就是問題在此--「最初不覺,忽起動心」。換句話,這是佛學了義中之不了義教。說宇宙萬有皆是一念無明、妄想而來,試問:妄想怎麼來?你們打坐最煩惱的就是妄想斷不了,你是否認為妄想斷了就是佛的境界?若說是,那你學成木頭幹什麼?若說否,那又何必學佛?本來你也打妄想啊!一般人以為無妄想就差不多成道了,是錯誤的觀念。要不妄想,吃安眠藥、麻醉藥、毒藥都可以達到,那他們成佛了?這是個大問題。學理都沒有搞通,你想實證?這只是修腿,不是學佛。
再則,在序文當中有好幾個大問題。人類文化、宗教、哲學、科學的問題先擺開,先看下面一句由形上至形下的:「成業識之由,為覺明之咎。」說到業,你們嘴巴光掛著造業,事實都不是真心話。什麼叫業?做什麼事都是作業。無分善惡,作好的稱善業,作不好的稱惡業,還有不好不壞的無記業。業由心來,由動念來。所以心念一動就是業識的端由。本來都是佛,個個都是佛,本來自性是清淨光明的,就是念頭一動把明白的正覺迷掉了。出了毛病,就是念動的一動。因此有許多人以為打坐學佛,只要念頭不動就作佛了。根據這段文句來看,他們根本連道理都沒有搞通。這個動還不是指我們的妄念動,這個動可是大得很的。這兩句由形上而形下,反正是一念來的,宇宙萬有是一念「唯心」所造,所以叫了義中之不了義。但這個心動不是這個思想之心,而包括心物一元之心。換句話說,我們這個生命,一個念頭都沒有,腦子一點思想都沒有,很清楚的時候,這正是一念,就是念動,決不是靜態,包括生理、心理方面。因為有這一念,「因明起照」,有個照的作用。換言之,動由靜來,靜極必動,動極也必靜。你剛打坐那一剎那時,很靜、很舒服,再下去未必動,一切事物皆然。那個能動、能靜的誰在作主?要找這個,千萬不要以為盤腿一坐,沒得念頭,這就是佛了。
動念在照的作用上,「因明起照」,才有「見分俄興」。見分就是代表觀念,觀念就出來了,思想與觀念都屬於見分,見道之見也是。第五層來了,「隨照立塵,相分安布」,腦子清楚,能夠照見一切,現象就出來了。因明立照,因照見了,思想作用就起來了,起來了就有分別,但是最後又歸納「如鏡現像,頓起根身。」宇宙來源沒有先後,同時來。其程序先後相差幾微,幾乎沒有差別,頓起種種作用。這一段理論從《楞嚴經》來,引用的文字很美。
次則,隨想而世界成差。後則因智而憎愛不等。從此遺真失性,執相徇名。積滯著之情塵,結相續之識浪,鎖真覺於夢夜,沉迷三界之中。瞽智眼於昏衢,匍匐九居之內。遂乃縻業系之苦,喪解脫之門、於無身中受身,向無趣中立趣。約依處則分二十五有,論正報則具十二類生。皆從情想根由,遂致依正差別,向不遷境上虛受輪迴,於無脫法中自生繫縛。
這裡每一個字、每一句子都不浪費而嚴謹。一篇好文章不管文盲、白話,音韻自然就出來,詩境界會把感情帶出來。《宗鏡錄》朗誦後,文章就會寫了。
第二段講,有了念頭以後,這個世界就有差別,分出欲界、色界、無色界,千差萬別。有了思想、知識以後,這個人可愛就喜歡,這個人壞就恨他,憎愛不平等,不能慈悲,還是唯心所造。若不能做到平等慈悲,念頭也就平伏不了。外相沒有關係,一切唯心。從此遺真失性,把物理現象當成真實,被萬象所迷,又被自己思想、觀念騙住。執相、徇名是兩個東西,再進一步,執相、徇名累積久了,就粘住了「情塵」。物質世界使我們對思想、感性抓得牢牢的,稱為「塵勞煩惱」。塵,代表物質世界;勞,眾生都在「黑」塵中奔忙。塵勞引起了煩惱,但是塵勞煩惱累積久了,你對它還非常有感情,捨不得離呢!妄想心如一個個浪頭過來;停不掉的。
這些對句美極了,是多麼富有文學韻味的佛學。所以要在文化思想學術界顛撲不破,文字般若非常重要。「鎖真覺於夢夜」,靈明覺性給鎮住了,晝夜長夢中,永遠在三界中沉迷,跳不出來。為何跳不出來呢?問題在「積滯者之情塵,結相續之識浪」,因此跳不出來。我們的智眼本來很亮,被人世的知識思想搞瞎了。
「於無身中受身」,我們本來是佛,不需要有這個肉身,這個身體是對抗本性最厲害的東西。《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就是第六意識的心,活動的很,上鬧天宮,下鬧地府。他還大鬧龍宮,龍王的定海針被他拔走,結果完了,天下大亂。他那麼大本事,跳不過如來手掌,被壓於五行山下。我們的肉體就是五行山,陷進去了出不來。我們現在受罪就是為肉體,一輩子生活忙還不是為了照應「它」。死了以後又要來,「於無身中受身,向無趣中立趣」。本來沒有「立趣」,心物一元,一念動來的,所以,一念動以後,第二重宇宙形成了。一有了,萬有隨著起來,千差萬別,六道輪迴。
什麼是二十五有、十二類生?佛學將眾生歸類為十二種類,這十二類眾生歸類為二十五種,有三界:天、人、畜等範圍,依處即是生命業報由來,比如我們的正報是人道,依報是欲界。這世界有很多慾望,一切環境即依報,都是唯心所造,因為有情、有思想而有二十五有。
情與想不同,情是不用頭腦的,比如鬧情緒,《西遊記》中,三個師兄弟,孫悟空是第六識,有思想、頭腦、最厲害的,豬八戒是情,豬一樣哼啊、哈啊,光是鬧事情,什麼事情都是他鬧的,他碰到盤絲洞七姊妹的情絲脫不了,七情六慾都屬情。所以要給他八戒,非戒制不可,然情絲還是戒不了,非常可怕。另外「想」也可怕,所以一切皆從「情」、「想」根由來,因此依、正有差別,「依」「正」各個有別,但是本體沒有動過。
「向不遷境上虛受輪迴,於無脫法中自生繫縛。」不遷,源自肇法師《物不遷論》。僧肇法師為南北朝人,他認為萬物根本沒有動過,「旋嵐掩岳而不動,江河競注而不流。」要注意的是,這裡講的非唯物,乃由唯心論講至物理世界,在一千多年前,已講得非常精采。這篇文章跟其它重要論文都收集在《肇論》這本書裡,值得好好去研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