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觀花眼 流水心

佛經的問答往往都是一層一層轉進的。佛先用波斯匿王提出問題,《楞嚴經》上。是這樣說的:

佛言:「如是大王。汝今生齡已從衰老,顏貌何如童子之時?」「世尊。我昔孩孺,膚腠潤澤,年至長成,血氣充滿;而今頹齡,迫於衰耄,形色枯悴,精神昏昧,發白面皺,逮將不久。如何見比充盛之時?」佛言:大王。汝之形容應不頓朽。」

這是很容易懂得;佛就說,那麼你現在的年齡已經很大了,你的像貌和你當小孩的時候比較怎麼樣?波斯匿王就從自己小孩子時候的身體談起。膚,皮膚。中醫書上叫腠理,指皮膚的內層這些肌肉。也就是說,皮膚及其內層的這些肌肉都很光潤,充滿張力、彈性。身體各方面都發展到顛峰。「而今頹齡,迫於衰耄」,現在年齡很大,身體衰老了。「形色怙悴,精神昏昧。」;身體(包括臉部)的形狀與氣,都自然老化而乾枯、憔悴了。精神呢,昏昏沉沉,每天看人也迷迷糊糊的,頭腦也慢慢地「憨憨」(閩南話)啦。頭髮也白了,臉上也打皺啦。「逮將不久」,我看我自己活不了多久。「如何見比充盛之時」,那怎麼能和童年的那個時候比啊。

佛說話像法官問話一樣,一層一層逼過來的,他說:「那麼你個形貌相狀總不是一天就老到這個樣子啊!」當然,一般人不是這樣的。不過,最近外國報導,有一個五、六歲女孩子,突然一天當中,就老了好幾年。現在只有十九歲,看來卻已經有五、六十歲那麼老了,這是一個特殊的老化病歷。

明明童顏暗裡老

王言:「世尊。變化密移,我誠不覺;寒暑遷流,漸至於此。何以故?我年二十,雖號年少,顏貌已老初十年時;三十之年又衰二十;於今六十又過於二,觀五十時宛然強壯。」

「變化密移」,我們學佛的人要注意了,這是點眼的地方。人的身體變化隨時要注意,不知不覺之間就衰老。我根據修道作功夫的道理經常觀察到,人的衰老往往是這樣走法:平常好好的,一下子就掉下去;掉下去後就慢慢穩住了;然後,隔一段時間,你看到沒有衰老,其實,是不停地漸漸累積起來的,到時候他就老一下,所以要小心。當你精神絕對健旺的時候,要曉得修持。可惜我們一般人學佛打坐,總是等到「莫法度」(閩南語)的時候,才想:「算了,我還是學佛的好。」等到精神一好起來,卻又改變主意:「這個慢慢來,我還是先做一點事情好。」這是很嚴重的問題。「我誠不覺」,說句老實話,我自己都不覺得變化。

「寒暑遷流、漸至於此」我們看到這八個字,時間、氣候的變化,隨時影響你的生命。所以這氣候的變化在中國醫學,就叫做外感。春夏秋冬之間的氣候變化,尤其是風、寒、暑、濕的外感,在你還未知覺時,已侵入到裡面,再加上喜怒哀樂、七情六慾等心理的變化,雙層夾攻,這個生命很快的就過去了。

「何以故」,他說,什麼理由?為什麼呢?「我年三十,雖號年少」,二十歲少年,但是「顏貌已老初十年時」,可是回頭來跟十歲時比,二十歲已經嫌老了。不信的話,請以十歲小孩的眼光來看就知道了。「三十之年又衰二十」,到了我三十歲的時候,回想起來比二十歲又老多了吧!「於今六十又過於二」,現在六十二歲,想退回去變五十歲,這就做不到了。六十二歲回想,如果我現在是五十歲就好,「宛然強壯」還是很有活力。

其實我們的身體,差一年就差得多了。所以我經常跟老友說笑,五十歲的朋友們,一年不見,碰了面會說:「最近好吧?又一年不見了。」一年為期還可以,到五十五,半年不見,要問一次了。算不定半年以內,他就退票了。到了六十的時候,差不多一兩個月要問一次。六十開外,半個月不見,你趕快打聽、打聽。快得很哪!

當然啦,像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一位朋友,「嘿!廿年不見,你頭髮那麼黑,好哇!」「啊!染的。」「喔!這樣啊,那你還有希望啊。」既然六十歲還去染頭髮,他當然要抱很大希望啊!但拿心理學來看,卻是多大的悲哀,想要回轉四十幾歲那個樣子,就是逃避心理,想要逃避現實;可是,現實逃避不了的啊!老了就是老了。

「世尊。我見密移,雖此殂落,其間流易且限十年。若復令我微細思惟,其變寧唯一紀二紀?實為年變。豈唯年變?亦兼月化。何直月化?兼又日遷。沉思諦觀。剎那剎那,唸唸之間,不得停住。故知我身終從變滅。」佛言:「大王。汝見變化遷改不停,悟知汝滅;亦於滅時,知汝身中有不滅耶?」

這一段文字寫得很細膩,如果以電影手法就很難表演。波斯匿王站在佛前面答完了話,大概沉思了一下,又接著報告下去。

「我見密移」,我的觀念看起來,這個生命綿密的在變化,「雖此殂落」,雖然看著它,一下就掉下去了。「其間流易且限十年」,中間的變化是姑且以十年為單位來算,「若復令我微細思惟」,我現在自己很仔細的思考研究,「其變寧唯一紀二紀」,「一紀」是十二年,這是中國的看法,他說,變化豈以十二年做為一個階段啊!

「實為年變」實際上每一年、每一年都不同喔!任何一個人,一年不見,樣子就變了。「豈唯年變」,他說不對、不對,豈是一年變化,「亦兼月化」,一個月、一個月就不同了,但還不對,「何直月化?兼又日遷」,不也是一個月,天天都有不同。

最後他的結論是「沉思諦觀」仔細想來,「剎那剎那,唸唸之間,不得停住」,不能拿天天來計,每一鈔鐘,人都在死亡中,都在變化中。「故知我身終從變滅」,由此看來,我們這個生命,最後它變不動了,不再變化了(我們客氣點不要把它講出來),那當然就停擺了,就好了嗎!它總歸要停擺的。

好了,這佛啊,教化像抓蛇一樣,慢慢的趕,把蛇趕攏來,盤起來了,三個指頭捏那個脖子,三寸,就這麼一捏,佛跟人家辯論,總是用那個方法,一點一點把你勾,勾得沒得後退了,他一拳就來了。

「佛言大王,汝見變化遷改不停」,佛說,你總算瞭解了,人世間一切變化無常,生命的變化變遷很快,而且從不停止的。「悟知汝滅」,因此你瞭解,自己總會有一天停擺、死亡。

「亦於滅時,知汝身中有不滅耶」,但是你知不知道,一個人當死的時候,身體裡頭有一個可以不死的東西?本來生命是不一定指這個身體,但是拿活人來講,這個生命的功能,還活在這個身體正面。所以可以拿這個身體做代表。

波斯匿王一聽,這叫做窮人得寶,一定笑得都合不攏嘴來了,不過還是要定下心來,回答佛的問題。

波斯匿王合掌白佛:「我實不知。」佛言:「我今示汝不生滅性。大王,汝年幾時見恆河水?」王言:「我生三歲,慈母攜我謁耆婆天,經過此流,爾時,即知是恆河水。」佛言:「大王。如汝所說,二十之時衰於十歲,乃至六十,日月歲時,唸唸遷變。則汝三歲見此河時,至年十三,其水雲何?」

波斯匿王趕緊合掌致禮,坦白回答佛說:「我實不知」,我實在不知道,最好你給我一點開示,我不死最好了。佛說:「你注意啊,我馬上告訴你,你現在的體內部有一個東西永遠不變,不死的、不老的。」佛接著提出問題:「大王,你幾歲的時候親自看到恆河的水?」

在釋迦牟尼佛還沒有建立佛教以前,印度傳統的文化,都是婆羅門教,也就的現在印度教的前身。婆羅門教是拜天的,拜天主,耆婆天是天神、天主之一,天主有很多。

他說,當我三歲媽媽牽著我,帶我走路經過這條河,那個時候三歲時,我第一眼看到,媽媽告訴我這就是恆河。當時,我的印象很深刻,現在還記得。

這裡頭看個問題,佛為什麼要拿水流來比方,這個問題先把它安在腦筋裡,要注意!

佛說,如你講的,廿歲的時候比起十歲來已經衰老得多了。乃至活到六十歲開外的人,這六十年當中,每年每月,每月每時,每分每鈔,都在剎那剎那間遷移變化。「則汝三歲見此河時」,那麼你在三歲的時候,看到這條河流的水。「至年十三,其水雲何」,過了十年,到了十三歲那個時候,看這個恆河的流水怎麼樣呢?

王言:「如三歲時宛然無異,乃至於今年六十二,亦無有異」佛言:「汝今自傷發白面皺,其面必定皺於童年。則汝今時觀此恆河。與昔童時,觀河之見有童耄不?」王言:「不也,世尊。」

他說,我三歲的時候看到這條流水,現在六十幾歲看到還是這條流水,沒有什麼兩樣。

佛說,你剛才講自己感傷年紀老了,頭髮白了,臉也比童年時多了很多皺紋。那麼,你現在眼睛看這條恆河,跟你童年時,你那個能看見的那個作用,有沒有因年紀的老幼而有所不同?

波斯匿王答得很乾脆:「並沒有什麼不同。」

為什麼他會這麼回答?請注意!「觀河之見」這四個字,如果佛只是這樣籠統的問:「那麼大王,你六十二歲所見的有不同嗎?」假使我是波斯匿王,我的答話是「有不同」。我三歲到十幾歲看那恆河,看得清清楚楚。我眼睛沒有老花,也沒有散光,也沒有近視,很清楚。現在我老了,雖然看見的還是水,卻有點迷迷糊糊了。對不對?所以要注意問的是能見的道理,先不要想到明心見性上去,所見對現象雖然不同了。但能見的功能還是一樣,是沒有變。

佛言:「大王,汝面雖皺,而此見精性未曾皺。皺者為變,不皺非變。變者受滅。彼不變者,元無生滅,雲何於中受汝生死,而猶引彼末伽梨等,都言此身死後全滅?」王聞是言,信知身後捨生趣生,與諸大眾,踴躍歡喜,得未曾有。

佛說,你的面雖然皺了,老了。這裡下了一個定義,「見精」,等於能見的那個功能,這裡沒有用見性,所以與明心見性有不同。但是這見精,如果講學佛成道作功夫亦是有很大作用的。現在教育普及了,近視越厲害,就是懂得如何保養這見精。

「此見精性未曾皺」,眼睛的各種組織雖然老化了,但這見精本身具有的性能、功能,卻沒有老化。

「皺者為變」,外面的面皮看到皺了老了,那個是變去了。「不皺非變」,那個生命中間有個見精,沒有變過。「變者受滅」,能夠變去的,那個有生死。而那個不變的見精,生命功能,「元無生滅」,沒有生滅,沒有生死。你要找到這個東西。

「雲何於中受汝生滅」,所以在我們生命當中,那個東西,他本來就不變的,不生也不滅的。死了是外形死了,肉體死了,那個功能沒有跟著你的外形變去而死亡的。

佛最後對波斯匿王說,以你過去所學的那些老師,末伽梨等,認為這個身體死了。那「見精」(勉強以中國話「靈魂」來代表)也跟著死去了,這是不對的。何必引用他們的說法?

波斯匿王聽到佛那麼一指出來以後,相信了。這時於是悟道,於是明心見性,相信了而已。至少在理論相信,這個生命裡面有一個東西,「捨生」,丟開了這個身體死掉以後;「趣生」,另外又去投胎,不一定變人,總是抓住另一個生命。

觀花眼流水心

講到這裡,我們要注意兩點:第一點,為什麼叫波斯匿王要以流水來看呢?為什麼沒有像在靈山會上拿花來看呢?

靈山會上是看花,大家都曉得,佛拈花示眾,那麼轉一轉,不說了;迦葉尊者笑了一下,佛就說,你懂了。那花與迦葉尊者的笑,是另外一回事。但就看花的功能來說,是一樣的。我們今天眼睛看花的,與六十年以後看花的,看的是不是都那麼好看呢?一樣的。等於唐朝人有兩句詩: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可是佛為什麼還是用流水做比方?流水與花不同,花到底一年有十二個月不同的花,正月開的花,落了要明年才能看得見,太煩麻了。「風」也不能比喻,「風」看起來是無形的;「光」可以比喻,但「光」的速度太快了,人的眼睛看不見它的遷移。人看見的物質現象,流水是最妙了。你看這股水,永遠在流,因為人的腦子智慧很粗,只看到它的永遠在流,實際上流水是每一分鐘、每一鈔鍾過去了,沒有了、變了。看到在流,是後面不斷的接上來,前面的不斷的流走了。過去的不可得,未來的不可得,現在不可得,這三段永遠抓不住的。不停流的變化是無常,但是眼睛從表面一看,卻以為它永恆的存在。

所以,你可以用這個比方來觀察自己的生命。實際上,我們是隨時都在死亡,隨時又再新生,生生滅滅不已。

第二點要注意的是見精,眼睛看見,是有見精的作用,所以修道要守戒律,要六根不漏、六根收攝。譬如念佛法門,念阿彌陀佛,要都攝六根,就是把六根所有的精收回來。可能達到「心不亂」這「精」不是精蟲、卵藏的精,是精神的「精」,勉強作個比方,等於這個電的能。佛家為什麼講修定呢?你修定了定以後,這六根放射的能,拉回來了,可以常在了。這是從見精引伸出來的這理。

《楞嚴經》不但說到見精,還說:「心精元明,含裹十方。」心精、心意識的。實際上,見精以及耳朵所聽的聞精,這些都在心精之中。比如心精像一雙手,眼、耳、鼻、舌、身等於五個指頭,都屬於心精。所以心精的元明,它的功能大得很,含蓋了整個的虛空,這只講「明心」,還沒談「見性」,所以《楞嚴經》前面所講的,是指「見精」的見性,與「明心見性」的是兩回事。

前面講過,佛問波斯匿王,你小的時候,看過這河水是這樣,六、七十歲看,是不是還是這樣?他答說,是這樣,佛就下結論說,所以你的見精沒有老。這個道理懂了,但波斯匿王並沒有追問下去,我如果在現場,就會代表大家發問:「世尊,我不拿年輕或老花的眼睛來作比較了。我也知道白天我看見東西,閉上眼,我看不見了,卻看見黑洞洞的,也叫看見暗,這都是見精的功能。」我要請問的是,我睡著了,也不看,那見精在哪裡?在腦子裡?在心臟裡?我現在活著有「見精」是沒錯。但死亡後,你老人家說,這「見精」是永遠不滅的,既是不滅,那到哪裡去了?

同學討論到,人在死後的極短時間內,捐出眼角膜,可以使別人復明,如果是腦的移植,那會是什麼情形?

現在科學與醫學承認人的思想都是唯物,都是由於腦的反應。假定這個理論成立的話,如果將甲的腦移植到乙的腦裡,乙的思想是不是與甲的思想一樣呢?如果乙的思想與甲的不一樣,那麼就不是唯物的。若是乙的思想變成甲的思想,那麼唯心論就要跨了。不過現在沒有腦移植的病症,但科學的進步很快,相信不久將來就可以看到結論了。不過,結論之後,又會發生新的問題。

現代學佛,我是主張從真實的問題上,去找宇宙萬有生命的究竟,不能沿襲老套,完全披著宗教的外衣。完全的宗教是,信了就是;但有時是信不下去的。真正的佛法是絕對的科學,這裡頭,問題就是問題,要認真去研究、證實。如果像其他宗教一樣的對待問題;「宇宙萬有哪裡來的?」「主宰給你的。」「主宰怎麼來的?」「主宰是……,唉信了就對,不要問。」那是完全的宗教,那就不談了。

宗教家說:「你進來就行了。」哲學家說:「進來可以,但你應該開個門縫讓我看到一點,不然也要告訴我裡頭做什麼,我再考慮要不要進來。」這是哲學家的態度。宗教家說:「只要進來,你就得救了。」科學家就不然,科學家會說:「把門打開,是真的我就留下,不是真的我就走。」就宗教、哲學、科學這三種態度來說,真正的佛法,當然從「信」入手,但這個「信」包括哲學、科學,是要加以求證的信。盲目的叫我信了就得救,這是宗教性質的迷信。如果就只談宗教,這沒話說。如果真正是學佛法,那麼就要有實證的科學精神。與波斯匿王的討論,正是啟示我們一步一步求證的典範。

《宗鏡錄略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