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欲息妄,令念相寂然,是樂法行;若樂聽聞,徹無明底,是樂信行。」喜歡息滅妄念,達到清淨寂然的境界,這一類人的性向是「樂法行」。相反地,有些人不喜歡打坐,而專門聽聞研究佛經,乃至聽人說佛法的道理,由此去「徹無明底」,要把念頭的來去研究透徹,這一念起,不知哪裡來?不知哪裡去?佛經叫它無明。無明就是不明白,黑咚咚地,睡了不曉得到哪裡去?死了也不曉得到哪裡去?永遠不明白,所以叫無明,沒有一點光明。在相上的無明是沒有光明;理上的無明是因為沒有開悟,未徹底明白。有些人想在理論上研究透徹無明的根底,這一類性向是樂於信行。
樂寂者,知妄從心出,息心則眾妄皆靜。若欲照知,須知心原,心原不二,則一切諸法皆同虛空,是為隨樂欲自行安心。
樂於寂然的人,知道妄念皆從心而出,只要把心休息下來,一切妄念皆歸於寂靜。套用現代名詞,這是心理治療,不一定要把打坐修行講得那麼嚴重!我們為何打坐?為了治療心理疾病,使心理平安,凡是沒有成佛以前,都是病人,都有精神病,心理不正常,因此我們也有必要盤起腿來醫病,做心理治療。
身也是心
「樂寂者,知妄從心出」,我們已經知道,思想妄念從自心所出。「息心則眾妄皆靜」,只要把自己的妄心休息下來,自然不會胡思亂想。這個理論大家都懂,但是我的媽呀!這個妄心怎麼樣休息得了呢?問題就在這裡。
以前學佛,把白衣觀音供在前面,我的菩薩!怎麼樣使我證道啊!叫了半天,她是白衣,我是灰衣,終兩不相干,他不幫助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此心還是亂得很!道理上知道「息心則眾妄皆靜」,此話看起來容易懂,實則難懂,大家不要被文字騙過去。什麼是這個心?心與妄念是兩回事。我們覺得現在的思想是心,都是妄念,虛妄不實在。我們現在講的心是身心兩面,連這個身體都屬於心所包含的範圍。那麼有時打坐,意識上叫自己不要思想。可是生理上的酸痛麻,或者消化不良、胸口堵塞,或者傷風感冒、腦子嗡嗡。生理這一部分變成心的煩惱,它就不給你休息;它不休息,你妄念就停不了。這個心是「心物一元」那個心,所以大家要研究唯識了。
因此,在理論上明知道「息心則眾妄皆靜」,實際上,心息不下來,大家要特別注意!像諸位在坐的男女老幼、青年朋友等等,心為什麼息不下來?這個(指腦)息不下來,腦電波的跳動使它寧靜不了,你拿它沒辦法!身也是心的一種,它息不下來,你哪裡能夠達到「眾妄皆靜」 ?
一個不二的空
「若欲照知,須知心原」,你要反照自己。人是很奇妙的動物,一般人兩隻眼睛都是向外照,看人家看得很清楚,觀察自己很難,人唯一看不到的就是自己。
因此我們做人、心理的行為道德也是這樣,對人家的善惡是非看得很清楚,這個不對、那個不好,但自己永遠看不清自己。
修持要特別注意!修養道德和行為,要回轉來把自己看清楚,不要光看人家。「若欲照知」,普通是照見外面,現在要回轉照見自己。「須知心原」,心的根源是什麼?必須瞭解清楚。
「心原不二,則一切諸法皆同虛空」,如果找到心的根源,明心見性、曉得不二法門,那麼一切法,不管善法、惡法皆同虛空,本來就是空的。空就是一個。
你在每個廟子上大都能看到「不二法門」四個字。什麼是不二?不二就是一,沒有兩個,就是一個。我們學佛常常被文字騙了,文字上讚歎人家成功、了不起,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年輕時碰到老前輩寫給我們勉勵的話,有一天仔細一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爬到頂了,更進一步爬到哪裡去啊?再更進一步掉下來,對!要掉下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踏到很平實的地方,站的太高還是不保險,要平平實實,由高明到了中庸,到了陸地。
不二法門,佛學真了不起!就是一個,叫不二。如果我的名字叫「南不二」一定很好聽,叫「南一個」那就沒有意思(眾笑),文字會騙人的。「心原不二」,心只有一個,就是一心。現在找不到不二法門,就是這一心不能明瞭,善惡、是非、好壞、美醜,都是這一心的變化。「心原不二」能夠悟到這「一個」,中國禪宗祖師連「一個」也不講,什麼是道?「這個」。「這個」是什麼?不二法門,你要是悟到了這個,一切法皆同虛空。
「是為隨樂欲自行安心」,這個理透徹了,隨便你喜歡靜也好、動也好,就可以進入定的境界了!
講完了!他把方法告訴我們了!理論就是方法,結果我們還是定不了,嘴裡講自己很定,沒有什麼問題,提得起放得下。到那個時候定不了,那就是空洞理論。
慈悲是什麼東西?
現在再接著下一段:
其心雖廣分別,心及諸法,而信念精進,毫善不生,即當凝停莫動,諸善功德因靜而生。
學佛的青年朋友們要特別注意喲!當我們用起功來,理論上都知道,這樣可以靜。「其心雖廣分別」,佛學淵博,能多方面分別。
「心及諸法」,什麼是心?心的本體是空,理論也懂。「諸法」,唯識、般若、大智度論……什麼經典都看過,考試一百分,但是信心不足。很多人佛學道理講得頭頭是道,真的信心沒有建立,不是迷信喲!是正信心沒有建立。不能依法而行就是信心、念力沒有建立。信是信,念是念,唸唸都在這個法門上的心沒有建立。所以念佛,要唸唸都在這個法門上。譬如嘴裡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心裡想著今天九號,愛國獎券十五號開獎,這就是嘴裡念佛,而唸唸在獎券,想發財,或者想吃牛排或川菜,這個是念頭。因此念佛要心念,唸唸在佛的境界上。「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隨時注意在這個善念上,不是口頭的。所以說有許多人學佛,信是信,念是念。
「信念精進」,隨時不斷地努力,並非只有打坐才叫修定,要隨時修定。在做人處事時心境怎麼定?在待人接物時心境怎麼定?講話走路心境怎麼定?要隨時研究。
他說有些人佛學道理懂得很多,信、念、精進等等,但是「毫善不生」,像一根頭髮一樣小的善行生不出來。譬如我們都曉得學佛第一個學慈悲,我們有很多同學也討論這些,討論的同學都是有修養的喲!沒有修養講不出來。有位老同學楊先生,修法很多年,經常跟我講,他說:「我就是慈悲心發不起來,我怎麼檢查自己對人家要慈悲,老實講我沒有,慈悲不起來,可是我也沒有做壞事啊!也沒有對人家不好,每個人求到找,我一定幫忙,但是要我幫助人家又生起慈悲,我做不到耶!沒有這個東西耶!」我說:「你講這個是老實話!」大家儘管學佛,知道眾善奉行,但是如毫毛一般的善的心理行為,沒有建構成善的形態。
靜母生善子
他說這個時候,你要真想做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第一步先要求得定靜--「凝停莫動」,先把心念訓練到住在一個境界上不動,不是空,而是止!或者念阿彌陀佛,唸唸都在阿彌陀佛境界不動,做得到做不到?大家在這裡打坐坐了半天,你能不能在一個咒語上、一句佛號上,或者聽呼吸、觀鼻子紅、鼻子白,觀腳趾頭也可以,隨便用一個方法,把一念凝定住!?這個「凝」字用得非常好!也就是中國正統道家所講的「神凝氣聚」;佛家的道理是定,儒家也叫定,《大學》一開始就講:「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以及「知止而後定」的道理。
所以他說,善念不能生起要先修止,達到凝停莫動。有許多人講:「叫我學佛做不到,但我認為我心不壞」。我說:「對啊!你這個很了不起啊!」「我一輩子沒有做過壞事」這個話,叫作化妝擦粉,自己照照鏡子蠻漂亮!我可不敢說我一輩子沒有做過壞事。你看人的心性裡頭有多少壞念頭啊!任何一個人做不到的!不要給自己臉上擦粉,心性的念頭是很難檢查的,人的兩隻眼睛看人家很明白,看自己很難。一個人每天有多少思想!這個思想、感覺、感情的浮動,不要說變成行為,這個壞念頭很多耶!依據現代科學的研究,人腦思想一動,好的念頭、壞的念頭所放射的光,顏色都不同,要發財、想鈔票放出的光一樣;想佛的時候又一樣。
我們一天到晚有那麼多不好的心念行為,假定有人能在這幾個鐘頭,或者一天,把念頭始終定在很純善的一念上,他不要做功德,就已經有多少功德了!不為惡就是善,所以他告訴我們定的重要,「凝停莫動。」
「諸善功德,因靜而生」,注意這幾個字,一切善行、一切功德,非定不可!你要想成就,非修定不可,等於科學定律,沒有辦法變動。
沉滯待策進馬奔慰蹄勞
接著再進一步告訴我們:
若凝停時,彌見沉寂,都無進忍,當計校籌量,策之令起。
永明壽禪師又進一步告訴我們,當我們修定時,想把心境定住,隨即進入沉寂狀態。你們諸位也有這個經驗,兩腿一盤.眼睛一閉,手一放好,那一剎那就定住,不過跟著睡眠就來了,沉默寂然!有些老修行非常有本事,明明沒有功夫,兩條腿坐一天都坐得住,你認為他在入定嗎?沒有,他在沉寂睡覺。他怎麼睡?打起坐來,兩個肩膀一緊,頭在肩膀上卡緊了,外行睡覺會點頭,內行的則不會。我懂了這個道理以後,一次一個朋友到紗廠當管理,夜裡管幾百個工人,怕工人睡覺,他說:「我的媽呀!我都想睡得厲害,怎麼叫人家不要睡!」我問他:「怎麼辦?」他說:「我戴副黑眼鏡,靠在牆上睡。」我說:「你笨蛋,戴墨鏡大家也曉得你睡覺。告訴你,找個牆角站著,兩個肩膀靠緊,手插在褲袋儘管睡,那些工人以為你眼睛看見就不敢懶了!』,就是這個法子,不過壞事不要學,講笑話給你們笑笑。
有些人一定下來「彌見沉寂」,越來越昏沉。「都無進忍」,打了幾個鐘頭坐,白坐的,沒有進步,把雜念切斷的功夫做不到,換句話說,做不到神凝氣聚」。實際上「進忍」就是神凝氣聚,也就是佛家的「氣住脈停」。這個時候怎麼辦呢?他告訴我們方法,以密宗來講就是傳法。此時要動腦運用思想,坐還是坐著,眼睛半開半閉,不要全閉;或者計數目字,或者撥念佛珠,計算一天念幾千聲阿彌陀佛,拚命撥珠子,手停了就曉得不對。不用心容易睡眠,這個時候非用心不可。用心就是用腦,腦不怕用,越用越靈光。年輕同學不大用心,一看書就頭痛,因為你懶得用腦,頭越來越痛。
「當計校籌量,策之分起」,這個時候你應該計較籌量,提起心念精神。策是馬鞭子,也可解釋為算盤子,要鞭策自己提起心念。
然而,這麼一提心念又糟糕了!血液上衝,精神來了!
若唸唸不住,如汗馬奔逸,即當以止對治馳蕩。
當念頭一提起來,眼睛一睜開,阿彌陀佛停不了,那糟了!這一下唸唸不住,心念停不下來,像一匹疲勞過度、跑出一身汗的馬,馬蹄止不住。等於行遠路,一天走一百多里,最後兩條腿已經不知道是自己的腿,只曉得本能地向前走,不會轉彎,跟死人一樣直著走,腿已經死了半截。又如思想過頭,夜裡失眠,思想如汗馬奔逸。那麼,這個時候趕快用止念的方法來對治馳蕩。
這是指心理狀況而言;以生理狀況來講,可以趕緊吃點藥,再不然將雙腿泡在高溫水中,強使血液下降,也可以睡著,有很多方法。
你看佛法的研究多細膩!我們的心理和生理狀態那麼難弄!必須要靜,靜了卻又想睡,不讓睡又亂想……,你看自己的心多難對付!這個身體也難對付,穿多了流汗多,容易感冒;穿少了又怕傷風;吃飽了消化不良;不吃嘛又餓壞了。生理難對付,心理也難對付。睡久了昏沉,越睡久昏沉越厲害;反之,越不睡散亂越厲害,這個真難辦!
睡時應能看看境無兩般
若靜默然,無記與睡相應,即當修觀,破諸昏塞。
有時候你心境靜下來,一默然容易落入無記狀態。佛經告訴我們心念有三種狀態,善念、惡念、無記念。無記就是昏沉,莫名其妙,做了也不知道,現在叫下意識。有些人下意識喜歡打人,你問他怎麼打人?他根本不知道,因為手動慣了。這個無記沒有意識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無記有無記報,來生變一個笨蛋。修行注意喲!打坐,搞得不好,把自己腦子弄得楞頭楞腦,把無記的無念當成是定、當成空,來生就變這樣一個人:打他一下,他哦一聲:「幹什麼!」你們大概看過這一類人,無記報。
靜坐,默然以後無記很嚴重!往往很多人修行把無記當成定;把暗昧當成空,這是不對的。無記與睡眠相應,雖然沒有真睡,卻是輕微地昏睡。這個時候要警覺自己立刻修現,「破諸昏塞」。「塞」宇用得好!一個人在定也好、睡也好,昏沉得厲害,腦神經閉塞,乃至鼻孔閉塞呼吸不通。鼻子常塞住的人,換句話說,腦筋也不大靈光,真智慧沒有,假聰明是有。昏與塞放在一起,一點也不錯,所以此時趕快修觀行。
修止既久,不能開發,即應修現,觀一切法無礙無異,怗怗明利,漸覺如空。
他說我們修定,在一個無念或清淨境界修持久了,或者住一境界久了,「不能開發」。老是定下去,不是佛法。佛法要修定,外道也要修定,定是「共法」,不是「不共法」。這些佛學名詞要搞清楚。
「修止既久,不能開發」,只有定的功夫,沒有智慧,不算悟道。你不要認為打坐坐得好就有道!那毫不相干。我經常說:「打坐修得好就算有道,那北投成濟堂前的一對石獅子,已經坐了三十幾年,它們早成道了!」那不是道,那只是訓練修止的一種功夫。修止既久不能開發,要趕緊轉,要起心動念、要窮理、要研究、要修觀。
那麼,在止靜所引起的觀慧,「觀一切法,無礙無異」,這四個字很嚴重,不要輕易看過去!譬如在坐許多人都有打坐的經驗,也稍有定力,你有障礙嗎?有障礙,身體酸痛的地方,你能叫它不酸不痛嗎?它才不理你呢!你還非聽它的不可!有時聽它的,酸痛得讓你眼淚直流,有障礙。無掛無礙做不到,這是個關鍵,障礙就是業力,把生死根源糾纏封鎖在裡頭,使你開發不了,所以無法解脫。好比建築房子裝設開關,壁紙一貼,外表看起來很漂亮,牆紙裡面是電源電線與水泥混絞一起。你解脫不了,就沒有辦法無礙。
何謂「無異」,異就是兩樣。我們是有點異,或許沒有兩樣,開眼看得見,閉眼看不見,是兩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我們做不到,色是色,空是空;暗是暗,明是明。我們是有異,修到了是無異。所以要觀一切法,使觀的成就到達「無礙無異」。
「怗怗明利」,怗現在講是古文,在當時卻是白話。古文有「妥貼」二字,翻成白話就是恰到好處。怗怗就是妥貼的形容,不管定也好,慧也好,乃至身體空洞舒服得恰到好處的意思。那當然沒有障礙,也沒有頭痛、腰痛,一身妥貼得不得了!你看人生活著,每個人回想身體哪裡有舒服的時候?不是腿酸、腰痛,就是頭昏、眼睛看黑板看得難受,不妥貼。